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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格格1/321 清朝,顺治年间。对新月格格来说,那年的”荆州之役”,像是一把利刃,把她的生 命活生生的一剖为二。十七年来,那种尊贵的,娇宠的,快乐的,幸福的岁月……全部都 成为了过去。她在一日之间,失去了父亲、母亲、姨娘、两位哥哥、和她那温暖的家园。 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存在了。迎接著她的,是那份永无休止的悲痛,和茫不可知的未 来。 和父母的诀别,永远鲜明如昨日。 那天,荆州城已经乱成一片。老百姓四散奔逃,城中哭声震天,城外炮火隆隆,吴世 昌的大军,已攻上城头。浑身浴血的端亲王,匆匆忙忙的奔进王府大厅,把八岁的小克善 往新月的怀中一推,十万火急的命令著: “新月!阿玛和你的哥哥们,都将战至最后一滴血,我家唯一的命脉就只有克善了! 现在,我把保护克善的重责大任交给了你!你们姐弟俩马上化装为难民,立刻逃出城去! ” “不!”新月激烈的喊:“我要和阿玛额娘在一起,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你不可以!”福晋扳著新月的肩,坚决的说:“为了王府的一脉香烟,你要勇敢的活著, 此时此刻,求死容易,求生难呀!”“额娘!要走你跟我们一起走!”新月嚷著。 “你明知道不行!”福晋一脸的凄绝悲壮,视死如归。“我誓必要追随你阿玛,全节 以终!事不宜迟,你们快走吧!” “莽古泰!云娃!”王爷大声的喊著。 “奴才在!”站在一边的侍卫莽古泰和丫头云娃齐声应著。 “你们负责保护新月格格跟克善,护主出城,护主至死!这是命令!”“是!”莽古 泰和云娃有力的答著。 “新月!”王爷从腰间抽出一支令箭,一把匕首,啪的一声塞进新月手中。“如果你 们路上遇到我们八旗的援兵,只要出示我端王令箭,他们便知道你们是忠臣遗孤,自会竭 力保护你们了!如果路上遇到敌人,为免受侮,我要你杀了克善,再自刎全节!”新月瞪 大了惊恐的双眼,注视著手里的令箭和匕首,在惊慌失措和钻心的痛楚中,已了解到事情 再无商量的余地,一切都成定局了。“走吧!”王爷将克善和新月往门外推去。“快走! 是我的儿女,就不要拖拖拉拉,哭哭啼啼!” “不要啊!”新月终于忍不住痛喊出声了:“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一定要我保护克善 ?我不要不要,我要和大家一起死……”“月牙儿!”王爷忽然用充满感情的声音喊:“ 为什么是你?因为你是阿玛最疼惜的女儿呀!如今事态紧急,你的两个哥哥都是武将,而 且都已负伤,势必得跟随著我,战至最后关头,可我怎么忍心让四个子女,全部牺牲?你 和克善,是我最小的一儿一女,我实在舍不得呀!愿老天保佑,给你们一条生路!这样, 我就死而无憾了!所以,你必须活著,不止为了保护克善,也为了我对你的宠爱和怜惜! 我的月牙儿,你一定不会让我有遗憾的,对不对?” 王爷用这样感性的声音一说,新月更是心如刀绞,泪如雨下了。再也不忍心让父亲失 望,更不忍心让父母见到自己和克善的泪,她抱著匕首和令箭,拉著克善,就头也不回的 奔出门外去了。就这样,她和父母诀别了。 那天,她、克善、莽古泰、云娃四个人,穿著破旧的粗布衣裳,混杂在一大堆的难民 中,从荆州城的边门逃了出去。感觉上,这一路的行行重行行,像是无了无休的漫长。难 民们的争先恐后,孩子们的唤爹唤娘,和荆州城里的火光冲天……全都搅和在一起。她耳 边总是响著荆州城里的喊杀声,和难民们的呻吟声。眼前,总是交迭著火光、血渍、和那 汹涌溃散的人潮。莽古泰背著克善,云娃扶著新月,他们走了一整天。新月从来没有这么 辛苦过,脚底都磨出了水泡。克善何曾吃过这种苦,又何曾和父母离开过,一路上哭哭啼 啼,到晚上,连声音都喑哑了。偏偏这晚,走著走著,忽然天空一暗,雷电交加,大雨倾 盆而下。四个人出门时,已是兵荒马乱,谁也不记得带伞。顿时间,被淋得混身湿透。深 夜,他们好不容易挨到一个废墟,在断壁残垣中,找到一片未倾倒的屋檐和墙根,他们瑟 缩在墙根下,聊以躲避风雨。等到雨停了,克善就开始发烧了。莽古泰生了一堆火,大家 忙著把湿漉漉的衣服烤干。新月紧搂著克善,感到他全身火烫,不禁又是心急又是心痛。 再加上,克善总是用充满希望的眼神,望著新月,可怜兮兮的说:“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回 家呢?我好想额娘的暖被窝啊!” 额娘的暖被窝?此时此刻,阿玛和额娘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啊!新月心中,一片哀凄 ,用手捧起克善的脸庞,她紧紧的注视著他,说:“振作起来!勇敢一点!别想额娘的暖 被窝了!从现在起,你只有我了!你脑子里要想的,就是要为阿玛和额娘好好的活下去! 懂了吗?”克善拚命忍著眼眶里的泪,点了点头。 莽古泰今年才刚满二十岁,是个热情、忠心、率直、勇猛的侍卫。云娃只比新月大一 岁,虽是丫头,却自幼在王府中长大,涉世经验,决不比新月多。两人面对这样凄惨的局 面,都是心急如焚,但都不知道要怎样办才好。莽古泰烧了一壶水,云娃找出了随身携带 的干粮,两人跪在新月和克善面前,一人一句的说:“小主子,你多喝点水,才能退烧呀 !” “格格,你一路上什么都没吃,快吃点东西吧!” “小主子,让云娃给你刮痧好不好?” “格格……” 新月放开了克善,猛的就站起了身子,正色的说: “莽古泰,云娃,你们听著!咱们现在是普通老百姓了,你们两个,是我的哥哥和嫂 嫂,我们是你们的弟弟妹妹,所以,再也不要称呼我们什么格格、小主子的,以免泄漏了 行藏!尤其重要的,是你们再不要动不动就下跪,万一遇到敌人,岂不是不打自招吗?” “是是是!”莽古泰心悦诚服,一叠连声的说:“格格说的是!”“莽古泰!”云娃 急呼:“你真是……” “我笨!”莽古泰懊恼的接口:“格格才说我就忘……” 新月无奈的看著这两个忠仆,在这一瞬间,已经悲哀的醒悟到了一件事;从今以后, 自己和那无忧无虑的年代永远的告别了!和那天真无邪的年代也永远的告别了!她不再是 个养尊处优的小格格,她是个身负重任的大姐姐了。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白天都是苦苦赶路,晚上就在草寮破庙中栖身。第四天,克善的 情况更坏了。匍伏在莽古泰的肩上,他一直昏昏沉沉的,吃下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高烧 也持续不退。三个大人全失去了主张,一心一意只想找个村落或城镇,以便为克善延医诊 治。但是,不知怎的,却越走越荒凉了。从早上走到中午,别说村落城镇看不到,就连其 他的难民也变得稀稀落落了。到了下午,烈日当空,天气变得出奇的热。三个大人都挥汗 如雨,只有小克善,尽管浑身滚烫,却一滴汗都没有。 然后,他们走进了一个山谷,路的两边都是嵯峨的巨石。远处传来溪流的潺□声,大 家的精神不禁一振。因为水壶里的水早就空了。新月不由自主就加快了脚步,走在最前面 ,想去找那水源。忽然间,前面响起了一声暴喝: “站住!”接著,路边的草丛里就跳出来六、七个手持兵刃的大汉。把山谷的道路横 刀一拦,纷纷大吼著: “你们是什么人啊?打那儿来的?打那儿来的?” 新月踉跄倒退,骇然变色,还来不及答话,其中一人已迅速的伸出手去,要抓新月, 莽古泰见情况危急,想也不想,就一个箭步抢上前去,嘴里大喊著: “不得无礼!”莽古泰背上背著克善,身手自然无法施展,有个大汉蓦的冲上前来, 一把就掀掉了莽古泰的斗笠。大发现似的大叫: “瞧!是个辫子头!他们是满洲鞑子!杀了他们!杀了他们!”莽古泰被掀掉斗笠, 就变了脸,正想发作,云娃已拉住了他,急声接口说:“不不不!咱们是装扮成这样,为 了逃避清兵啊!” “装扮成满洲鞑子,就是满人的走狗,一样该杀!” “杀!杀!杀!”立即,六、七个人都叫了起来,喊声震天。“格格!快逃!”莽古 泰大吼著。 “是个格格!”其中一人惊喊:“咱们捉活的!可以领赏!一个都别让他们跑掉!动 手啊……” 莽古泰见事已至此,整个人就豁出去了。他把克善往新月怀里一推,嘴中发出一声巨 吼,身子就腾空跃起,双脚踢向首当其冲的一个大汉,同时,一反手甩开背上的布包,包 里的大刀就映著太阳光,亮晃晃的从空中落下。莽古泰接住大刀,转身就杀将过去。他这 一下已势同拚命,拿著刀东砍西砍,几个大汉事起仓卒,一时之间,竟反应不过来,居然 被他杀得不进反退。就在这间不容缓的时间里,新月已抱著克善,和云娃向路边的草丛里 狂奔而去。奈何新月力小气微,山坡上又崎岖不平,她没跑两步,就脚下一绊,带著克善 一起摔倒在地。克善被摔得七荤八素,睁开惊恐的大眼,愣愣的望著新月。云娃扑跪下来 ,紧张的抱著克善,喊著: “我来抱克善,格格快跑!莽古泰挡不了好久的……” 新月回头一看,只见莽古泰那件粗布衣裳,已经好几处沾了血渍。他虽奋不顾身,却 显然寡不敌众,就在新月这一回头间,又看到莽古泰手臂上挨了一刀。新月心中一惨;真 没料到,阿玛把克善托付给她,她竟然只支持了这样寥寥数日!她站起身子,抬头见前面 有块巨石,当下心念已决。 “不逃了!与其被俘受侮,不如全节以终!云娃,你和莽古泰帮我们挡著,让我们能 死在自己手里!” 新月说著,就爬上那块巨石。云娃听到新月这样说,心惊肉跳,再看莽古泰,战得十 分惨烈,显然不敌。她知道已经走投无路了,就一言不发的把克善往石头上推去。新月伸 手拉上了克善,姐弟俩互视了一眼,千言万语,都在这一眼之中了。莽古泰仍在浴血苦战 ,但已节节败退下来。事不宜迟了。新月拔出怀中匕首,高高举起,噙著满眶的泪,颤抖 著说:“克善!姐姐对不起你了!”新月格格2/32 克善年纪虽小,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尽管非常害怕,却还是勇敢的说:“我知道 ,我们要一起死,我不怕,你……动手吧!” 新月双手握著匕首的柄,望著克善,这一刀怎么也刺不下去。克善把眼睛紧紧的闭了 起来,发著抖等死。 新月痛苦的仰起了脸,泪,不禁滚滚而下。她把心一横,咬紧牙关,正预备刺下去的 时候,却忽然看到远处有旗帜飞扬,白底红边。她心中猛的一跳,只怕是看错了,再定睛 一看,可不是吗?白底红边的大旗,是八旗之一的镶白旗呀!随著那面大旗,有几十匹马 正飞驰而来,马蹄扬起了滚滚烟尘。 新月这一下,真是喜出望外,她这一生,从没有这么激动过。丢下了手里的匕首,她 从怀里取出了令箭,跳起身子,开始没命的飞舞著令箭。嘴里疯狂般的喊叫著: “救命!救命啊!我是端亲王的女儿,新月格格!端亲王令箭在此,快来救命啊!快 来啊……”她回过头来,对那仍和莽古泰缠斗不休的大汉们嚷著:“你们还不快走!我们 八旗的援兵已到!镶白旗!是镶白旗啊……” 那些大汉,本就是一些草莽流寇,乌合之众。此时,被她叫得心神不宁,纷纷停下手 来,对新月喊叫的方向看去。奈何地势甚低,看也看不见,其中一个,就爬上了大石头, 往前一看。立即,他大叫了起来: “不好!镶白旗!旗子上有个‘海’字!是‘马鹞子’!是‘马鹞子’!兄弟们!逃 呀!” 此语一出,六七个大汉,竟然像是见到了鬼似的,转头就跑,一哄而散。新月太高兴 了,又跳又叫,居然没有防备那爬上石头的人。那人见新月秀色可餐,竟一把抓起了新月 ,扛在肩头,飞跃下地,拔脚就跑。嘴里嚷著: “抓你一个格格,就算讨不著赏,也可以当个压寨夫人!” 克善、云娃都放声大叫,叫姐姐的叫姐姐,叫格格的叫格格。莽古泰反身要救,才一 举步,就因腿伤摔倒于地。新月凄厉的狂喊:“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呀……” 努达海,官拜威武将军,绰号叫“马鹞子”,一个让敌人闻名丧胆的人物。在战场上 所向无敌,身经百战,却从来没有打过败仗。他,是个近乎传奇的人物,是个从不知道什 么叫“害怕”,什么叫“恐惧”,什么叫“痛苦”,什么叫“挣扎”的人。他以他那大无 畏的精神,毫无所惧的面对他所有的战争,一向顶天立地,视死如归。这样的人,一般人 对他都只一种称呼:那就是“英雄”。 这个英雄人物,努达海,这天命定要遇到新月。和新月一样,他将和他以前的岁月告 别了。只是,他自己还丝毫都不知道。当努达海听到云娃和莽古泰凄厉的呼号: “新月格格!新月格格!新月格格……快救新月格格呀……”他再看到那扛著新月狂 奔的大汉时,他就直觉的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一挥马鞭,策马疾追上去,嘴里大声喊著 : “大胆狂徒!放下人来!饶你不死!否则,我就要你好看!” 一边说著,他已从腰间拔出匕首,紧追在那大汉身后。 前面突然横上一条溪流,那大汉沿著溪水拚命奔逃,努达海也沿著溪流猛追。马蹄溅 著溪水,一阵“哗啦啦”的巨响。努达海见警告无效,匕首就脱手而出,正中那人的腿肚 。那人狂叫一声,惊骇之余,竟把新月抛落下来。新月眼看就要落水,努达海及时从马背 上弯下身子,一把就捞起了她。新月只觉得身子一轻,自己不知怎的已腾空而起。她张大 眼睛,只见到努达海一身白色的甲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高大的身形,勇猛的气势, 好像天上的神将下凡尘。新月格格3/322 端亲王的全家,除了新月与克善以外,就在这次的“荆州之役”中全部殉难了。努达 海的救援迟了一步,虽然克服了荆州,却无法挽救端亲王一家。 新月除了克善,什么都没有了。 接下来的三个月,新月跟著努达海,开始了一份全新的生活。努达海奉命护送端亲王 的灵柩和遗孤进京。于是,晓行夜宿,餐风饮露,每天在滚滚黄沙和萧萧马鸣中度过。伴 著新月的,是无边的悲痛和无尽的风霜。所幸的是,努达海的队伍中,有最好的军医随行 ,在努达海的叮咛呵护中,克善很快就恢复了健康,莽古泰的伤势,也在不断的治疗后, 一天天的好转。这三个月中,和新月最接近的,除了云娃、莽古泰和克善以外,就是努达 海了。新月的眼前,始终浮现著努达海救她的那一幕,那飞扑过去的身形,那托住她的, 有力的胳臂,还有那对闪闪发光的眼睛,和闪闪发光的盔甲……他不是个人,他是一个神 !他浑身上下,都会发光!新月对努达海的感觉是十分强烈的;他出现在她最危急、最脆 弱、最无助、最恐慌的时候,给了她一份强大的支持力量。接下来,他又伴她度过了生命 中最最低潮的时期。因而,她对他的崇拜,敬畏,依赖,和信任,都已到达了顶点。 新月一直很努力的去压抑自己的悲哀。尽管每夜每夜,思及父母,就心如刀割,几乎 夜夜不能成眠。表面上,她却表现得非常坚强。毕竟,有个比她更脆弱的克善需要她来安 慰。可是,有一晚,她辗转反侧,实在睡不著。忍不住掀开帐篷,悄悄的走到火边去取暖 。坐在营火的前面,她仰头看天,却偏偏看到天上有一弯新月。她看著看著,骤然间悲从 中来,一发而不可止。她用手捧著下巴,呆呆的看著天空,泪水滴滴答答的滚落。努达海 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取下了自己肩头的披风,他把披风披上了她的肩。她蓦然 一惊,看到努达海,就连忙抬手拭泪。努达海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用一种非常非常温柔的 眼光看著她,再用一种非常非常温柔的语气说: “想哭就哭吧!你一路上都憋著,会憋出病来的!哭吧!痛痛快快的哭一场,然后, 打起精神来,为你的弟弟,为端亲王的血脉和遗志,好好的振作起来。未来的路还长著呢 !” 新月抬起泪雾迷蒙的眸子,看著努达海,心里的痛,更是排山倒海般涌上来。她咬住 嘴唇,拚命忍住了抽噎,一句话都没说。“我有个女儿,和你的年纪差不多,名字叫作珞 琳。她每次受了委屈,都会钻进我怀里哭。你实在不必在我面前隐藏你的眼泪!”他的语 气更加温柔了,眼光清亮如水。“或者,你想谈一谈吗?随便说一点什么!我很乐意听! ” “我……我……”新月终于开了口:“我看到了月亮,实在……实在太伤心了……” 她呜咽著说不下去。 “月亮怎么了?”他问。 “我就是出生在这样一个有上弦月的夜里,所以我的名字叫新月。我还有一个小名, 叫月牙儿。家里,只有阿玛和额娘会叫我‘月牙儿’,可是,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叫 我月牙儿了!”她越说越心碎:“再也没有了!” 努达海心中一热,这样一个瘦瘦弱弱的女孩,怎么承受得住如此沈甸甸的悲痛!他情 不自禁的对她把手臂一张,她也就情不自禁的投进了他的怀里。他再一个情不自禁,竟一 叠连声的低唤出来:“月牙儿!月牙儿!月牙儿……” 听到他这样的柔声低唤,新月仆倒在他臂弯中,痛哭失声了。这一哭,虽哭不尽心底 悲伤,却终于止住了那彻骨的痛。从这次以后,她和努达海之间,就生出一种难以描绘的 默契来。往往在彼此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中,就领悟了对方的某种情愁。努达海用一份从 来没有过的细密的心思,来照顾著她,体恤著她。知道她从小爱骑马,他把自己的马“碌 儿”让给她骑。知道她喜欢听笛子,他命令军队里最好的吹笛人来吹给她听。知道她心痛 克善,他派了专门的伙夫做克善爱吃的饭菜。知道她心底永远有深深的痛,他就陪著她坐 在营火边,常常一坐就是好几盏茶的时间,他会说些自己家里的事情给她听。关于权威的 老夫人,调皮的珞琳,率直的骥远,还有他那贤慧的妻子雁姬……她听著听著,就会听得 出神了。然后,她会把自己的童年往事,也说给他听,他也会不厌其烦的,仔细的倾听。 因而,当他们快到北京的时候,他们彼此都非常非常熟悉了。她对他的家庭也了如指掌, 家中的每一个人,好像都是她自己的亲人一般。她再也没有想到,在她以后的岁月中,这 些人物,都成为了她生命的一部分。事情经过是这样的;他们回到了北京,王公大臣都奉 旨在郊外迎接,端亲王的葬礼备极哀荣。葬礼之后,皇上和皇太后立刻召见了新月、克善 、和努达海。新月被封为“和硕格格”,努达海晋升为“内大臣”。克善年幼,皇上决定 待他长成后再加封号。皇太后见姐弟二人,相依为命的样子,十分动容。沉吟著说:“怎 样能找一个亲王贵族之家,把你们送过去,过一过家庭生活才好!如果留你们在宫里,只 怕规矩太多,会让你们受罪呢!”太后的话才说完,努达海已自告奋勇,一跪落地: “臣斗胆,臣若蒙皇上皇太后不弃,倒十分愿意迎接格格和小世子回府!”新月心中 ,猛的一跳,可能吗?可能吗?如果能住进努达海家,如果能常常见到努达海,自己就不 至于举目无亲了!在现在这种状况下,这种安排,简直是一种“恩赐”!她还来不及做任 何表示,克善已迫不及待的对皇太后说: “这样好!这样好!我们一路上和努达海都熟了,能去努达海家,是我们最高兴的事 了!就这样办好不好?” “新月,你说呢?”太后问。“那是我们姐弟二人,求之不得的事!”新月坦白的说 。 于是,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新月姐弟,将在将军府中暂住,等到新月服满,指婚后再 研究以后的事。 新月和克善迁进将军府那天,真是不巧极了。努达海家中,正闹了个天翻地覆。原来 ,努达海有个部下,名列温布哈,这次努达海出征,他正卧病在床,不曾随行。就在努达 海援救荆州的时候,温布哈病故了。这温布哈有个姨太太,只有二十四岁,名叫甘珠,居 然被温布哈的家人,下令殉身陪葬。这事被热心肠的雁姬知道了,实在无法坐视不救。事 关生死,她也等不及努达海回家,就自作主张,把甘珠给藏进将军府,无论温布哈家里怎 样来要人,她就是不放。 这天,温布哈家的老老少少,穿著孝服,闹进了将军府。雁姬和老夫人都忙著在排难 解纷,根本顾不到新月和克善。努达海的马车进了家门,居然没有一个人前来迎接。努达 海听到家里一片喧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急忙对新月说: “你和克善在这儿等一等,我带阿山进去看看是怎么了,你们别乱走,等我出来!” “好的,你快去吧!”新月说。 于是,新月和克善,就带著云娃和莽古泰,四个人站在院子里等。等来等去,没等到 努达海,却等来了努达海的一儿一女,骥远和珞琳。骥远和珞琳,是趁著温布哈家的人前 来大闹的当儿,带著甘珠准备逃跑。三个人慌慌张张的跑到院子里,一眼就看到四个身穿 孝服的男男女女,站在那儿,立刻误会成温布哈家的人了。珞琳就脱口惊呼: “哎呀!不好,这儿还有四个人在拦截呢!” 骥远看了一眼,急急的对珞琳说: “没关系!只有一个大个儿,交给我!我冲上去,先攻他一个措手不及,你带著甘珠 逃,你瞧,咱们家的马车停在门口,你们冲上马车去!你先驾著车去香山碧云寺,我和额 娘再来接应你们!”说著,他嘴里发出一声大叫: “啊……”整个人就飞扑上去,一下子就跳到莽古泰的身上,用他那练过武的,铁般 的胳臂,死命的缠住了莽古泰的脖子,双腿一盘,绕在莽古泰的腰上,嘴里大吼大叫著: “珞琳,甘珠,快跑!” 事起仓卒,新月、莽古泰、云娃、和克善都大吃一惊。莽古泰一个直接反应,就抓住 骥远的手,摔跤似的用力一掀,把骥远从背上直掀落地。骥远完全没料到碰到一个“会家 子”,被摔了个四脚朝天。奔跑中的珞琳回头一看,只见莽古泰已抓住了骥远,把他的胳 臂用力给扭到身后,骥远痛得呱呱大叫。珞琳顾不得逃跑了,飞奔回来救骥远。她冲上前 去,对著莽古泰又捶又打,一面大叫著: “放开他!放开他!你这野蛮人,你要扭断他的胳臂了!” “傻瓜!”骥远也大叫著:“你跑回来干什么?我这不白挨揍了?”新月已经惊讶得 花容失色,气极败坏的大喊:“你们这是做什么?怎么可以暗算我们?快放了莽古泰!努 达海在那儿?”“放肆!”骥远喊著:“居然敢直呼阿玛的名字!” 克善已冲上前去,对骥远和珞琳尖叫著: “你们两个打一个!”张开嘴,他一口就咬在珞琳手上。 “哎哟!”珞琳痛喊著。 云娃见到克善也卷入战团,真是吓坏了,急忙追上前去,拚命拉扯著,直著脖子叫: “小主子!小主子!你别上去……” “克善!克善!”新月也急喊著,用力去拉克善。 骥远毕竟是努达海的儿子,自幼习武,虽然没什么应敌的经验,到底不是等闲的功夫 。此时,大吼了一声,卯足了全力,竟把莽古泰和珞琳一起掀翻在地,正好新月急冲上前 去救克善,大家撞成了一团。骥远猛一抬头,和新月惊慌的眸子正面相对。彼此这一照面 ,新月还没什么,骥远却著实一呆,被这张美丽清新的面庞给震住了。 就在这乱成一团的时候,努达海带著雁姬,老夫人赶来了。“天啊!”努达海大惊: “这是怎么回事?莽古泰,住手住手!这是我儿子呀!珞琳!你怎么躺在地上?”新月格 格4/32 大家都吓了一跳,纷纷停手。努达海急步上前,一手抓住骥远,一手抓起珞琳,喊著 说: “你们怎么如此鲁莽呀?这是端亲王的子女,新月格格和克善小世子呀!”骥远和珞 琳对看了一眼,眼睛睁得一个比一个大。后面的老夫人和雁姬,见到大家打成一团,也都 惊讶莫名。努达海放下了骥远和珞琳,对他们两个瞪了一眼: “今天在宫中,新月已被策封为和硕格格,克善也将袭父爵,是个小王爷呢!你们的 见面礼可真奇怪呀,还不向格格和小世子道歉!”骥远和珞琳慌忙跪了下去,齐声说: “格格吉祥!小世子吉祥!” 老夫人,雁姬,率领著乌苏嬷嬷,巴图总管,和家丁仆佣等,全都匍匐于地。“格格 吉祥!小世子吉祥!” 还在闹事的温布哈家人,以及已无法逃走的甘珠也都跪下了:“格格吉祥!小世子吉 祥!” 新月慌忙去扶起老夫人和雁姬。 “快起来,快起来吧!千万别行此大礼!我的命是努达海救的,现在又到府里来打扰 ,我充满了感恩之心,把你们都当成家人看待,希望你们也别对我太见外了!” “哦!”老夫人惊赞著:“到底是端亲王之后,相貌谈吐自是不凡,珞琳骥远,你们 可被比下去了!” 珞琳对著新月嘻嘻一笑,挺不好意思的样子。骥远用手抓了抓头,也是一脸的尴尬。 新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这才知道,这两个年轻人就是努达海一路上跟自己提过好多 次的骥远和珞琳!不禁对著他们微微一笑,这一笑,骥远就再一次的怔住了。努达海走过 来,搀著老夫人,对新月介绍著:“这是家母,”再把雁姬推向前去:“这是我的妻子, 雁姬!” 雁姬往前迈了一步,笑吟吟的看著新月。新月也不自禁的,特别注意的看著雁姬,见 雁姬雍容华贵,落落大方,明眸皓齿,眉目如画。不禁十分惊讶于她的美丽和年轻,怎样 都看不出来,她有骥远和珞琳这么大的一对儿女。 “刚才小犬莽撞,冒犯之处,还望格格见谅!”雁姬说。 “误会一场,那有什么冒犯之处?”新月连忙回答。指了指甘珠等人:“先排难解纷 吧!虽然我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显然有问题急待解决!” 大家的注意力这才又回到甘珠的身上。温布哈的遗孀也上前对努达海行礼,急急的说 : “将军!请你为我做主!甘珠是我家的人,我要带走!” “大家请听我一句话!”雁姬对温布哈的家人朗声说:“这种活人陪葬的事,请你们 不要再做了,实在太不人道了!想想看,如果甘珠是你们自己的女儿,你们忍心让她陪葬 吗?与其让她陪葬,不如给了我吧!算是咱们将军府向你们家买了个丫头,我愿意出五十 两银子买下她来!好不好?” “可是……”温布哈的妻子仍然不肯放手:“她是温布哈生前的宠姬,既然得宠,自 当陪葬!” “此话错了!”努达海挺身而出:“温布哈生前,最重视的是你这位元配夫人啊!他 跟著我东征西讨,常常谈起来的!我可以举出一百个以上的证人来!如果要以得宠的程度 来决定由谁陪葬,恐怕还轮不到甘珠呢!” 温布哈的妻子,不禁一怔,立刻变得神情紧张。 “但是,我们现在不必去追究这个,”努达海话锋一转,继续说:“就事论事,陪葬 是件残酷之至的事!如果温布哈的侍妾中,有自愿殉情的,又当别论,这样强迫甘珠陪葬 ,等于是私刑处死,甘珠何罪,要处死她呢?就算她死了,又能让温布哈重生吗?现在, 你们就看我的面子,放了她吧!” “将军!”温布哈的家人仍在喊著。 “你们是否还尊我为将军呢?是否还要听命于我呢?”努达海大声问。众人都跪下了 。“那么,这事就解决了!”努达海威严的说:“巴图总管,去帐房支银子给温布哈家, 甘珠咱们买下来了!如果今天温布哈在世,我向他要甘珠,他也会给了我的,你们信吗? ” 温家的众人,俯首无语,全都默认了努达海的话。八旗的子弟,对于上级的命令,是 非常服从的。 “好了!大家都散了吧!让温布哈早一点入土为安!都回去筹备丧礼吧!”温家的人 ,见事已至此,虽然并不是心服口服,但也不再闹了,大家纷纷跪下磕头,匆匆的散去了 。 努达海见甘珠的一段公案,已经解决,这才欣然的回头对自己的家人说:“甘珠的问 题解决了,咱们该好好的欢迎新月和克善了!” 新月和克善,就这样住进了将军府。在进门的第一天,就领教了雁姬的能干,骥远的 勇武,珞琳的男儿气概,和老夫人的慈祥高贵。她对每一个人都印象深刻。至于努达海全 家,对新月的印象,也是深刻极了。何况,没有几个王公大臣家,能有这种荣幸,接一个 “和硕格格”和“小亲王”到家里来住。因而,全家都喜孜孜的迎接著新月主仆四个。 努达海把府里一座自成格局的小院落,拨给了新月姐弟住。还给这座小院落取了个名 字,叫“望月小筑”。当然,云娃和莽古泰也都住在“望月小筑”里。雁姬十分殷勤,又 另外拨了两个丫头来侍候他们。一个丫头名叫砚儿,另一个名叫墨香。新月就这样,在将 军府中,开始了她崭新的生活。新月格格5/323 骥远,今年十九岁。珞琳,和新月同年,今年才刚满十七。这一双儿女,一直是努达 海的骄傲。比他那辉煌的战功,更让他感到喜悦和得意。当然,这双儿女是非常优秀的。 骥远长得俊眉朗目,生性乐观开朗,自幼跟著父亲习武,练了一身好功夫。珞琳从小就是 个美人胎子,再加上口齿伶俐,能说善道,深得父母宠爱不说,也是老夫人的开心果。 这一对兄妹,是热情的,善良的,都有开阔的心胸,和爽朗的个性。从小生活优裕, 使他们不知人间忧愁。新月来了,那样高贵典雅,那样楚楚动人,那样清灵如水,又那样 优美如诗。再加上,她的孤苦无依,使她全身上下,都带著一份淡淡的哀愁。她的寄人篱 下,又使她眉间眼底,带著浓浓的怯意。这样的新月,是动人的,也是迷人的。珞琳完全 被她吸引了,整天往“望月小筑”跑,不知能为新月做些什么。骥远正值青春年少,从第 一天见面开始,就在惊艳的,震动的情绪下,对新月意乱情迷起来。 新月并不知道她已搅乱了一池春水,她只是单纯的享受著骥远兄妹的友谊。努达海这 次远征归来,就有一些儿反常,他比以前沈默,常常心不在焉。他和珞琳一样,也总是不 由自主的往“望月小筑”跑。事实上,那些日子,谁不是有事没事就往“望月小筑”跑呢 ? 这天,珞琳知道了新月善于骑术,就兴冲冲的向努达海提议,不妨带新月去郊外骑骑 马,免得她整天窝在家里,难免想东相西想爹娘。努达海深以为然。骥远正愁没机会接近 新月,闻言大喜,一个劲儿说好。于是,新月、努达海、珞琳、骥远带著小克善,和一群 侍卫,就去郊外骑马。 到了郊外,珞琳看到新月骑的是“碌儿”,就当场撒起娇来:“阿玛,你好偏心,把 ‘碌儿’给新月骑!你从不让任何人碰你的‘碌儿’,为什么对新月不一样?我不依,我 就是不服气,我嫉妒死了!”新月有点儿局促了,不知道珞琳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不 住的看珞琳又看努达海。只见努达海笑嘻嘻的对珞琳说: “哈哈!有个人让你吃吃醋,正中我怀!平常把你惯得无法无天了!”他看著珞琳: “你的‘雪花团’那一点不好了?” “‘雪花团’没什么不好,就是不能和你的‘碌儿’相提并论嘛!”珞琳笑著,对新 月眨眨眼,让新月充分了解到她是被“另眼相待”了。“新月!我不管,今天我要和你赛 一程,看看到底是‘雪花团’厉害还是‘碌儿’厉害?” 新月有些犹豫,骥远已在旁边鼓励的喊: “去啊!怕什么?杀杀她的威风去!” “来吧!新月!”珞琳叫著,就一马当先,往前奔去。 新月被这样一激,兴致大起,一夹马肚,追上前去。 骥远见机不可失,当然不会让自己落在后面,嘴中大喝一声:“驾!”扬起马鞭,也 飞驰向前。 一时间,骥远、新月、珞琳三骑连成了一线,奔驰著,奔驰著。马蹄翻飞,烟尘滚滚 。三个年轻人,都忘形的吆喝著,呼叫著。新月被这样的策马狂奔所振奋了,她确实忘了 荆州,忘了伤痛,忘了孤独,忘了责任……她开始笑了。她的笑声如清泉奔流,如风铃乍 响,那么清清脆脆的流泻出来。这可爱的、难得的笑声使珞琳和骥远多么兴奋呀!他们叫 著,闹著,尽兴狂奔著。奔了好大一阵,三个人都是并辔齐驱,没有分出什么输赢。然后 ,新月把马放慢了下来,骥远就跟著把马放慢了。 珞琳掉转马头,发现骥远正和新月有说有笑,眉飞色舞的。她看出了一些端倪,就奔 回来打趣的说: “好哇!新月!你太藐视人了!居然边赛马边聊天!就这么不把我放在眼里啊?”“ 那有的事?”新月急道:“我追不上你呀!我认输好了!” “太没意思了,谁要你认输呢?”珞琳嚷嚷著:“别把‘碌儿’调教成了小病猫!来 !让我帮你加一鞭!”珞琳一边说著,就一边提起马鞭,冷不防的抽在‘碌儿’的屁股上 。 “啊……”新月惊叫了一声,身子猛然往前冲,缰绳都来不及拉紧,碌儿已受惊狂奔 。 “新月……”骥远大惊失色,急起直追。 珞琳觉得好玩极了,在后面哈哈大笑。但是,笑著笑著,她觉得不太对劲了。只见碌 儿发疯般的狂奔,新月匍匐在马背上,左右摇晃著,手忙脚乱的捞著松脱的缰绳,眼看就 要跌下马来。“拉住缰绳!”骥远急得大吼大叫:“把碌儿稳住,快拉缰绳……”新月也 知道该快拉缰绳,奈何她捞来捞去,就是捞不著那绳子。她的身子,在马背上激烈的颠簸 ,颠得她头晕眼花,已不辨东南西北。就在此时,眼前忽然横著一枝树枝,她尖声大叫, 衣服已被树枝勾住,整个身子,就腾空而起,往地上重重的摔落下去。说时迟,那时快, 骥远已经来不及思想,纵身一跃,就对著新月的方向扑过去。 只听到“砰”的一声,重物落地,接著是“哎哟”“哎哟”两声大叫。到底这两个人 是怎样翻落地的,谁也闹不清楚。总之,等珞琳、努达海和众人赶到时,看到的是骥远抱 著腿在地上呻吟,新月睁著一对惊魂未定的大眼睛,坐在一旁,呆呆的看著骥远发愣。 “怎样了?怎样了?”努达海惊慌的问:“新月……你摔伤了?”“我……我好像没 事……”新月从地上爬了起来,动了动手脚。“可是……骥远……骥远好像摔得很重…… ”她著急的俯身看骥远:“骥远!你怎样了?” “我……我……我……”骥远疼得龇牙咧嘴的,还努力想装出笑容来。“我也没事… …没事……只是站不起来了……” “哥!”珞琳急得快哭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完全没料到会这样……对不起!对不 起!” 努达海翻身落马,一把抱起了骥远。 “快!赶快回家看大夫去!” 等到骥远被抬回家里,就别提全家有多么震动了。老夫人、雁姬、努达海、新月、克 善、珞琳、大夫、乌苏嬷嬷、巴图总管、甘珠,和骥远的奶妈丫头们,黑压压的挤了一屋 子。老夫人心痛得什么似的,又骂珞琳又骂努达海,只是不敢骂新月。至于那匹闯祸的“ 碌儿”,差一点没让老夫人叫人给毙了。幸好,府里养著专治跌打损伤的大夫,经过诊治 ,骥远只是脚踝脱臼,并无大碍。大夫三下两下,就把骨头给接了回去。骥远虽然痛得眼 冒金星,额冒冷汗,但因佳人在坐,始终都很有风度的维持著笑容。使雁姬对儿子的英雄 气概,赞不绝口。折腾到了晚上,新月带著一腔的歉意,和克善回“望月小筑”去了。骥 远的心,就跟著新月,也飞到“望月小筑”去了。屋子里没有了“外人”,雁姬才有机会 细问出事的详情。珞琳这一会儿,知道骥远已经没事,她的精神又来了,绘声绘色的把经 过又加油加酱了一番。关于骥远的“飞身救美”,自然被渲染得淋漓尽致。努达海原不知 道出事的缘由,此时,竟听得发起呆来。这天夜里,雁姬和努达海回到了卧室,雁姬瞅著 努达海,只是默默的出神。努达海被看得心里发毛,忍不住问: “怎么了?”“我在想……”雁姬颇有深意的说:“你把新月带回家来,是不是命运 的安排,冥冥中自有定数!” “为何有此一说?”努达海神色中竟有些闪烁,自己也不知道何以心绪不宁。“难道 你还不明白,咱们的儿子,是对新月一见倾心了?” 努达海整个人一愣。“你听珞琳胡说八道呢,”他勉强的答著:“这珞琳就会言过其 实,喜欢夸张,黑的都会被她说成白的。” “你少糊涂了!”雁姬笑著:“骥远那份神不守舍的样子,根本就原形毕露了!”“ 原形毕露?”努达海怔怔的:“是吗?” “是啊!我不会看走眼的!你们男人总是粗心大意一些,才会这样没感觉!依我来看 ,骥远动了心是绝对没错,就是不知道新月怎样?”“难道……”努达海下意识的皱了皱 眉头:“你不反对?” “为什么要反对呢?”雁姬深思的说,唇边带著个自信的笑。“咱们家那一点输给别 的人家了?如果骥远有这个本事,能摘下这一弯新月,那也是美事一桩,咱们大可乐观其 成,你说是吗?”“嗯,”他轻哼一声。“可是,新月是个和硕格格,将来需要由皇上指 婚,骥远的婚姻,也不是我们能做主的……” “我知道,我知道,”雁姬打断了他:“只要他们两个郎有情,妹有意,一切就不难 了。想那太后对新月如此喜欢,到时候只要新月有些儿暗示,太后自会把新月指给骥远的 !所谓指婚,那一次是真由皇上做主呢?还不都是两家都有意思了,再由皇上和太后来出 面的!”雁姬虽然有点一厢情愿,分析得却也合情合理。是吗?努达海不吭气了,手里握 著一个茶碗,眼光直愣愣的看著碗里的茶水,神思恍惚。是吗?他模糊的想著,骥远喜欢 新月?是吗?他们两个,年龄相彷,郎才女貌,确实是一对璧人啊!“今天,珞琳倒说了 一句很俏皮的话,使我心有戚戚焉!”雁姬并未留意他表情上微妙的变化,自顾自的说。 “她说什么?”“近水楼台先得月!”努达海猛的一震,觉得自己内心深处,被什么 东西重重的撞击了。经过这次摔马事件,努达海去望月小筑的次数,就明显的减少了。新 月不说什么,脸上,逐渐露出一种萧瑟的神情,眼底,浮现著落寞。每当和努达海不期而 遇,她就会递给他一个微微的笑。那笑容十分飘忽,十分暗淡,几乎是可怜兮兮的。这样 ,有天晚上,努达海给她送来皇上御赐的春茶,发现她正一个人站在楼头看月亮。他示意 云娃不要惊动她,就不声不响的走到她身边。新月只当是云娃走过来,头也不回,只是幽 幽的叹了口气。这声叹气,使努达海的心脏没来由的一抽,竟抽得好痛好痛。一阵风过, 夜凉如水,努达海不由自主的,解下了自己的披风,默默的披在她的肩上。新月格格6/32 新月蓦然回头,这才发现身边站著的是努达海。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用那对盈盈然 的眸子,静静静静的瞅著他,眼中盛载的是千言万语。努达海被这样的眼神给震慑住了, 除了静静静静的回视著她以外,什么能力都没有了。两人就这样静静相对,彼此都看得痴 了,也都被对方眼中所流露的深情所惊吓住了。“你在生我的气吗?”好半晌,她才幽幽 的问了一句,声音中带著微微的震颤。“我做错什么了吗?” “怎么会?”他的心揪紧了。“为什么要这样问呢?” “因为……”她住了口,欲言又止。眼光停驻在他脸上。 “因为什么?”他忍不住追问,眼光竟无法和她的视线分开。“因为……”她再说, 沉吟著。 他忽然有些害怕起来,他这一生,还没有害怕过什么,可是,此时此刻,他却害怕著 这对黑色的眸子,这对闪亮的眼睛。也害怕她将说出的话,和她没说出的话。他蓦的抽身 一退,像逃避什么似的,急急的说: “起风了!咱们进去吧!” 她咽了口气,嗒然若失,什么话都不再说,默默的跟著他走进了房里。房间中,几盏 桐油灯点得明晃晃的,似乎比那楼头的月色来得“安全”多了。云娃也捧来了刚沏的热茶 ,笑吟吟的说:“格格,努大人特地给你送来的茶叶,挺香的呢!” 于是,他们坐下来,开始品茶。刚刚在楼头,好像发生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 4 骥远的脚伤在一个月后已完全痊愈,但他对新月的一番痴情却一点儿进展都没有。“ 望月小筑”虽然就在府中,可他到底是个男子,总不能有事没事往那儿跑。每次挖空心思 想理由,已经想得他焦头烂额。 这天,他的念头动到了克善身上。 克善最近有些郁郁寡欢。自从在望月小筑定居下来以后,他的生活就变得十分规律。 每天吃过早餐,莽古泰是他的“车把式”,定时送他去宫里的书房,和阿哥们一齐念书。 下了课,莽古泰就是他的师傅,监督他在教场中练功夫。身负“重振家园”的重任,小克 善必须文武兼修。他的功课相当吃重,而新月待他,也非常严苛。克善年纪尚小,这样的 生活当然有些不耐,但,他最近的心事,却与功课繁重无关。 七月底,他从云娃那儿知道,八月初三就是新月的生日。想起以前在王府中,新月每 次过生日,家里都会大宴宾客,请戏班子来唱戏,总要热闹个好几天,现在,什么都没有 了。云娃说著说著,就摇头叹气,克善听著听著,也就笑不出来了。云娃说,现在正在为 王爷福晋服制,又寄住在别人家,千万不能和新月提生日这事。克善虽然不提,心里却相 当难过。那些天,他老想去街上,悄悄的给新月买件礼物,印象中,自己每次过生日,都 会收到好多礼物。可是,那莽古泰把他盯得紧紧的,那儿都不许他去,真把他给气坏了。 就在这时,骥远来救他了。 骥远很轻易的就把莽古泰给支开了。更轻易的就知道了小克善的心事。因为,骥远对 克善那么好,早就赢得了克善完全的信任。知道新月要过生日,骥远又惊又喜,和克善一 样,就挖空心思,想要特别表示一番。于是,这天一早,骥远自告奋勇来当克善的“车把 式”,莽古泰不疑有他,就把克善交给了骥远。脱离了莽古泰的监督,克善有如脱缰野马 。骥远带著他,先去逛天桥,又看杂耍又看猴戏,又吃点心又吃小馆,玩得不亦乐乎。然 后,两个人就开始给新月买礼物。这一下就累了,想那新月出身王府,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骥远挑来挑去,没有一样东西看得中意。从小摊子挑到了大商店,从绸缎庄挑到了首饰 铺……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看了多少店,最后,才在一家骨董店里,发现一条项链。说来 也巧,这条项链像是为新月定做的;它是由三串玉珠珠串成的,三串珠珠中间,悬挂著一 块古玉,正是一弯新月。这还不说,在那些小玉珠珠之中,还嵌著一弯弯银制的月亮,每 一弯都可以动,荡来荡去的。这条项链,使骥远和克善的眼睛都同时一亮。克善立刻就欢 呼著说:“太好了,不要再挑了,就是这个了!姐姐看了,一定会高兴得昏过去!”这条 项链价值不菲。好在骥远有备而来,带了不少的钱,才买到手。等到项链买好了,早已过 了平常下书房的时间。骥远把项链藏在克善的书包里,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在新月生日前 拿出来。两人看看时光已晚,一面匆匆忙忙赶回家,一面急急忙忙编故事。谁知,新月到 了下课时间,仍然让莽古泰去宫中接克善。莽古泰去了宫里,这才知道克善逃了学。而且 ,是在骥远的协助下逃了学。新月这一怒真非同小可,左等右等,好不容易把克善等回来 了,一见后面,还跟著个骥远,新月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她紧板著一张脸,直视著克善问 : “你今儿个上了书房?” “当然上了书房……”骥远一看情况不妙,抢著要帮克善遮掩:“回来的时候,路上 有点儿耽误……” “我没问你!”新月对骥远一凶。“让他自己说!” “我……我……”克善紧张的点点头:“是啊!” “你上了书房,那么师傅今天教了什么书,你说来听听看!”克善著慌了,两眼求救 的看著骥远。 “哦……”骥远连忙又抢话:“我问过他了,今天师傅不教书,光叫他们写字!”“ 对对对!”克善像个小应声虫。“师傅没教书,只叫我们写字!”“拿来!”新月一摊手 。“把你写的字拿给我看看!” 克善一呆,身子不自禁的往后一退。 新月再也沈不住气,霍然冲上前来,伸手就去抢克善的书包。克善大惊失色,生怕项 链被发现,死命抱住书包不放。“你……你要干嘛?”克善一面挣扎一面喊著:“这里头 没有,字写完了,就……就搁在书房,没带回来嘛!” “你还撒谎!你口口声声都是谎话!”新月抓了桌上的一把戒尺,就往克善身上抽去 。嘴里沉痛至极的骂著:“你这样不争气不学好,怎么对得起地下的阿玛和额娘?荆州之 役你已经忘了吗?爹娘临终说的话你都不记得了吗?你逃学,不读书也就罢了,你居然还 说谎、编故事、撒赖……无所不用其极……你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克善从来没见过姐姐这个样子,吓得脸色发白,他也从没挨过打,痛得又躲又叫。骥 远大惊,急忙拦在克善前面,对新月喊著说:“别冤枉了他,坏主意都是我出的!他不过 是累了,想出去逛逛街……我知道你对他期望甚高,可他到底只有八岁呀!整天文功课、 武功课,折腾到晚上还要背功课,实在也太辛苦了嘛!所以……所以我才出主意……带他 出去走走……” “我不要听你说话!”新月听到这话,更加生气,对著骥远就大吼出声:“不要以为 我们今天无家可归,寄住在你们家,我就该对你百般迁就!你出坏主意我管不著,我弟弟 不学好,我可管得著!你别拦著,我今天不打他,地底下的人,一个都不能瞑目!”新月 一边吼著,一边已从骥远身后,拖出了克善,手里的戒尺,就雨点般落在克善身上。新月 原是只要打他的屁股,奈何克善吃痛,拚命用手去挡,身子又不停的扭动,因而,手背上 、头上、肩上、屁股上全挨了板子。云娃和莽古泰站在一边,急得不得了,却一句话也不 敢说。骥远看情况不妙,什么都顾不得了。冲上前去抱住了克善,硬用身子挡了好几下板 子。他叫著说:“别打了!别打了!他不是贪玩逃学,想出去溜溜固然是真的,但是,真 正的目的是要给你买生日礼物啊!”骥远说著,就去抢克善的书包:“不相信你瞧!” 克善早已泪流满面,一边哭著,还一边护著他的书包,不肯让骥远拿。新月闻言,整 个人都怔住了,收住了手,目瞪口呆的看著克善。云娃急忙扑过去,抓住书包说: “里面到底有什么?快拿出来吧!都被打成这样了,怎么还不说?”书包翻开,就露 出了里面那考究的首饰盒。克善这才呜咽著,把首饰盒打开,住新月怀里一放,抽抽噎噎 的说: “本来要等到你过生日才要拿出来……找了好久好久嘛!上面有好多好多月亮嘛…… 你看你看……有大月亮还有小月亮,和你的名字一样嘛……” 新月抓起了那项链,不敢相信的看著。手里的戒尺,就“砰”的落在地上。她的眼光 ,直勾勾的瞪著那项链,一时间,她似乎没有思想也没有意识。接著,她蓦然间就崩溃了 ,她竟然“哇”的一声,放声痛哭起来。这一哭,哭得真是肝肠寸断。她对克善扑跪了过 去,一把就紧紧的抱住了他,泪水成串成串的滚落,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呜咽不能成声 。 克善被新月这样惨烈的痛哭又吓住了,结结巴巴,可怜兮兮的说:“姐!姐!对不起 ……对不起嘛!以后……以后不……不敢了嘛……”新月被他这样一说,更是痛哭不已, 她紧紧紧紧的抱著他,好半天,才哽咽著吐出一句话来: “是我……对不起你……我……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一叠连声的 说了好多个对不起。 “姐!姐!姐!”克善喊著,再也忍不住,用双手回抱住新月,也大哭起来。“是我 不好嘛,可我不敢跟你说,你一定不会答应我,给我去上街的!” 云娃站在一旁,眼泪滴滴答答的往下掉,莽古泰湿著眼眶,拚命吸著鼻子。骥远怔怔 的看著这一幕,只觉得鼻中酸楚,心中凄恻。这是第一次,他看到了新月的坚强,也看到 她的脆弱,看到她的刚烈,也看到她的温柔。如果要追究他对新月的感情,是何时深陷进 去的,大概就是这日了! 八月初三到了,望月小筑冷冷清清的。因为新月再三的嘱咐,不可把生日之事泄露给 大家知道,所以,努达海他们没有任何表示。到了晚上,新月情不自禁的又站在楼台上, 看著天上的一弯新月,思念著她的爹娘。忽然间,她发现楼下的庭院里,出现了一盏灯, 接著,是第二盏灯,第三盏灯,第四盏灯……越来越多的灯,在满花园中川流不息的游走 ,煞是好看。她太惊奇了,慌忙叫云娃、克善、莽古泰都来看。四个人站在楼台上,看得 目瞪口呆。然后,那些灯被高高举在头顶,这才看出举灯的是几十个红衣侍女。侍女们又 一阵穿梭,竟然排列成了一弯新月。夜色中,由灯火排列成的新月闪闪发亮,耀眼而美丽 。接著,侍女们齐声高呼:新月格格7/32 “新月格格,万寿无疆!青春永驻!快乐常在!” 新月又惊又喜,简直意外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云娃和克善兴奋得抱在一起叫。然后, 就有两列丫头,手举托盘,里面全是佳肴美点,从望月小筑的门外鱼贯而入。新月等四人 连忙迎上前去,珞琳一马当先,已经奔上楼来。她后面,紧跟著老夫人、努达海、雁姬、 和骥远。珞琳抓住新月的手,热情的嚷嚷著:“咱们才不会让你一个人冷冷清清的过生日 呢!骥远老早就泄露给咱们知道了,这几天,全家都在秘密安排著,忙得不得了!这个‘ 灯火月牙’可是专门为你排练的,是阿玛亲自指挥的哟!我看他比指挥打仗还累,待会儿 月牙儿歪了,待会儿月牙儿又不够亮……可把这帮丫头给折腾够了!” 新月听著,抬起眼睛,就接触到努达海的眼光,那样温柔的眼光,那样宠爱的眼光。 新月心中怦的一跳,整颗心都热腾腾的。她再看雁姬,那么高贵,那么典雅,美丽的双眸 中,盛载著无私的坦荡。她心中又怦的一跳,喉咙中竟然哽住了,她环视大家,一句话都 说不出口。下意识的,她伸手摸著胸前悬挂的“新月项链”,简直掂不出这个生日的份量 ,它太重太重了! 5 这个十七岁的生日,使新月心中,有了若干的警惕。她比以前更深刻的体会出这个家 庭的幸福和温暖。也比以前更深刻的体会出雁姬的风华气度。自从来到努达海家,她就发 现这个家庭和别的王公大臣家完全不同,别的家里姬妾成群,努达海却连个如夫人都没有 。现在,看雁姬待上有礼,待下亲切,待努达海,又自有一份妩媚温柔,她就有些明白过 来了。原来,一个可爱的女子,可以拥有这么多人的爱和尊敬。这,是让人羡慕而感动的 !于是,新月在一种崭新的领悟中,告诉那个已有一些迷糊的自己;她也将以一颗无私的 心胸,来爱这个家庭里的每一个人! 这种想法,想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全不是那么回事。人类的感情,从来不可能“平均 分配”。但,对年仅十七岁的新月来说,她实在没有能力去分析那么多了。 生日过后的第三天,克善出事了。 这天,克善的课上了一半,就在书房中晕厥了。幸好努达海正在朝中,立刻赶到书房 ,会合了三位太医,诊察了克善。然后,努达海带著克善,连同宫中最有声望的韦太医, 一齐驾了车,飞驰回府。抱著克善,直奔望月小筑,在众人的惊愕震动中,努达海十分严 重的对全家宣布: “大家听我说,克善高烧呕吐,混身起斑疹,据三位太医的联合诊断,是害了现在正 在城里流行的伤寒症!” 此语一出,全家都吓傻了,尤其新月,已经面无人色。 “伤寒?”老夫人见多识广,惊呼著说:“那还得了?这病会传染呀!”“确实不错 ,”太医接口说:“从今年年初起,这病就在北京郊区蔓延,已经有上万的人不治了。四 月间,皇上明发上谕,已把西山划为疫区,凡得此病者,都送到西山去隔离治疗,以免疫 疗扩大……”“那……那……”老夫人惊慌而碍口的说:“咱们是不是还是遵旨办理…… ”“不!”努达海坚定的说:“送到西山,是让他自生自灭,我决不放弃克善!所以,你 们大家听好,从现在开始,这‘望月小筑’就是疫区了!你们谁也不要进来,以免传染! 同时,要把府里所有的人手聚集起来,在府里进行消毒工作!消毒的方法,太医会告诉你 们,雁姬,你带著大家,去切实执行!”“是!”雁姬应著,眼光不自禁的紧盯著努达海 :“可是……你……”“这个病虽然可怕,但是并非不治之症,”努达海打断了雁姬的话 ,显然已经明白她要说什么。“韦太医就曾经治好了好几个,所以,我们要有信心!而且 ,我在八年前,也得过此症,现在还不是好端端的?” “你在八年前得过此症?”老夫人太惊愕了:“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就是那年 和温布哈一齐出征时,在湖北山区里得的,不信你问阿山!”阿山是努达海的亲信,跟著 努达海征战多年。“太医说,这个病和出天花一样,得过一次的人就不会再得,所以,我 和太医带两个身体强壮的丫头留在这儿照顾克善,你们全体给我离开望月小筑,新月,你 也一样!” “要我离开这儿,是绝不可能的事!”新月往克善床前一站,满脸的惊惧与焦灼,满 眼的悲苦与坚决。“克善害了这么重的病,都是我没把他照顾好的原因,我现在已经急得 五内俱焚……不知道该怎么办,只知道,你们用一百匹马来拉我,也休想把我从这床前拉 开一步!” “我也是!”云娃立刻接口,和新月同样的坚决:“这个病既然是传染的,对任何人 都不安全,不能让努大人家里的丫头冒险,我和莽古泰,是端亲王指派来侍候小主子的, 我们和小主子同生共死!所以,有我和莽古泰在这儿就够了,不用再麻烦别人了!”“加 我一个!”骥远热烈的说:“我年轻力壮,绝对不会被传染!”“我也要帮忙!”珞琳往 前一站。 “你们都疯了吗?”老夫人声色俱厉了。“你们当作这是凑热闹好玩吗?这是会要人 命的!” “对!”努达海也严厉的说:“你们唯一能帮忙的事,就是保护好你们自己,让我没 有后顾之忧!”“努达海!”雁姬忍不住深深的看著努达海,认真的问:“你八年前真的 害过伤寒?不是别的病?你真的不会被传染吗?”“你以为我会拿自己的生命来开玩笑? ”努达海一脸的严肃。“我自己害过的病,我还会不了解吗?连症状都和克善一模一样! ”“我想,”新月对努达海急切的说:“这儿有太医,有我,有莽古泰和云娃,已经够了 ,我不管你害过还是没有害过,我就是不能让你来侍候克善,请你和大伙儿一起离开这儿 吧!” “说的是什么话?”努达海几乎是生气了。“这是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讨价还价! ”他抬头看著雁姬,果断的说:“别再浪费时间了,就这么决定,我、太医、新月、云娃 、莽古泰留著,你把所有的人都带出去,去做你们该做的事!除了按时送饭送药以外,不 许任何人接近这儿,一切你多费心张罗了!”雁姬的双眸,一瞬也不瞬的注视著努达海, 多年以来,对努达海的信任和热爱,使她不再怀疑,也不再犹像。她眼中充满了柔情与支 持,坚强的说: “你只管放心吧!”她看了一眼新月,更加细心的叮嘱著:“既然你已经害过,不怕 传染,你就多辛苦一些,别让新月过劳了!也别让她传染了!” 接下来,是好可怕的日子。 克善的病,来势汹汹。他浑身火烫,全身起满了一块块红斑,在床上挣扎翻滚。喂进 去的药,一转眼间就全吐了出来,吃下去的东西也是如此。几天下来,他已是骨瘦如柴, 双颊都凹陷下去。接著,他开始咳嗽气喘,常常一下子就喘不过气来,眼看就要呼吸停止 ,好几次都吓得新月魂飞魄散。然后,克善又开始腹泻……被单换了一条又一条。 整个望月小筑,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里。不止是愁云惨雾,还充满了紧张与忙碌。院 子里,到处拉了绳索,晾满了大小毛巾、床单、被褥。空地上架著个大铁锅,里面煮著要 消毒的被单和毛巾。莽古泰忙不赢的烧火、搅被单、还要在屋子的各个角落洒石灰水。云 娃跑出跑进,一会儿送弄脏的衣物出来,一会儿又把熬好的药端进去。新月是衣不解带的 守在克善床边,每当克善弄脏了床单,她和努达海就双双抢著去清理换新。努达海本来是 不让新月动手的,但是,后来也已顾不得了。叹了口气,他无奈的说: “只希望上苍垂怜,让你能免于传染,否则,你就逃也逃不掉了!”然后,他就紧张 的监督著她去洗手消毒,他自己也拚命的洗刷著。等到第五天,克善的情况更坏了,他完 全昏迷了,嘴唇都已烧裂,偶尔睁开眼睛,他已不认得任何人,眼光涣散而无神。他嘴中 ,模模糊糊的,叫著阿玛和额娘。这种呼唤,撕裂了新月的心。到了这个地步,太医已经 不能不实话实说了: “我已经尽力了!无奈小世子体质甚弱,病势又如此凶猛,到了这一步,再开什么药 ,怕也无能为力了……” 新月如闻青天霹雳,扑过去就摇著太医: “什么叫无能为力?怎么会无能为力?太医!您医术高超,您快开药……”“说实话 ,他……他大概熬不过今晚了!”太医说。 “不……”新月发出一声撕裂般的狂喊,对著太医就跪了下去。“你救他!你救他! 求求你救救他……”她说著就要磕下头去。“使不得!使不得!”太医手忙脚乱的来拉她 。“格格快请起来!”“新月!”努达海拉起了她,用力的摇了摇她。“听我说,还没有 到最后关头,我们谁都不要放弃,我想,上苍有好生之德,老天爷也应该有眼,保留住端 亲王这唯一的根苗,否则就太没有天理了!至于咱们,更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就绝望了, 就崩溃了,所谓尽人事,听天命!让我们全心全力来尽人事吧!我相信,他会熬过去的! ”说著,他又一把拉住了太医:“太医!请你也不要轻言放弃!良医医病,上天医命!我 把他的病交给你,他的命交给上苍!” 太医被说得精神一振。 “是!我再去开个方子!” 云娃和莽古泰急急的点头,好像在黑暗中看到一盏明灯似的。新月怔怔的看著努达海 ,在努达海这样坚定的语气下,整个人又振作了起来。那是漫长的一夜,守在克善床边的 几个人,谁都不曾阖过眼。远远的打更声传了过来,一更、两更、三更、四更……克善的 每一下呼吸,都是那么珍贵,脉搏的每一下跳动,都是众人的喜悦。然后,五更了。然后 ,天亮了!克善熬过了这一夜!大家彼此互望著,每个人的眼睛都因熬夜而红肿,却都因 喜悦而充满了泪。接下来是另一个白天,接下来又是另一个黑夜。克善很辛苦的呼吸著, 始终不曾放弃他那孱弱的生命。每当新的一天来临的时候,大家都好像携手打赢了一场艰 苦的战争。可是,下面还有更艰苦的战争要接著去打。新月格格8/32 十天过去了,每一天都危危险险的,但是,每一天都熬过去了。十天之后,新月已经 非常消瘦和憔悴。努达海立了一个规定,大家都要轮班睡觉,以保持体力。新月也很想遵 守规定,奈何她太担心太紧张了,她根本无法阖眼。这天晚上,她坐在克善床前的一张椅 子里,再也支持不住,竟昏昏沉沉的睡著了。努达海轻轻的站起身来,拿了一条被,再轻 轻的盖在新月身上。虽然努达海的动作轻极了,新月仍然一惊而起,恐慌的问:“怎样了 ?克善怎样了?” “嘘!”努达海轻嘘了一声:“他还好,一直在睡,倒是你,再不好好休息一下,如 果你也倒下去了,怎么办?” 她抬眼瞅著他。她的眼中,盛满了感激、感动、感伤、和感恩。“我如果倒下去了, 是为了手足之情,你呢?”她问。 他的心脏,怦然一跳。他注视著面前那张憔悴的脸,那对盈盈然如秋水的双眸,顿感 情怀激荡,不能自已。 “我是铜墙铁壁,我不会倒下去。”他说。完全答非所问。 “现在就我们两个在这里,你能不能诚实的答覆我一个问题?”她忽然说。“什么问 题?”他困惑著。 “你从没有害过伤寒是不是?” 他大大的一震,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竟愣了愣,才勉强的回答:“我当然害过!” “你没有!”她摇头,两眼定定的看著他。“你骗得了所有的人,但是你骗不了我!这些 日子,我看著你的一举一动,你勤于洗手消毒,你对克善的症状完全不了解……你根本没 害过伤寒!”“我害过……”他固执的说。 她忽然仆向了他,激动的一把握住了他的手,用带泪的声音,急切的说:“请你为我 ,成为真正的铜墙铁壁,因为我好害怕……如果你被传染了,如果你变成克善这样,那我 要怎么办?失去克善或是失去你,我都不能活!请你为了我,一定一定不能被传染……你 答应我,一定一定不会被传染……” 这下子,他所有的武装,一齐冰消瓦解。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竟把她一拥入怀。他 紧紧的、紧紧的抱著她。感觉到她浑身在颤栗,他的心就绞成了一团。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他一叠连声的低喊出来:“你放心,我会为 你活得好好的!你绝不会失去我!我是铜墙铁壁,而且百毒不侵!” 她睁大了眼睛看著他,眼中蓄满了泪。他也目不转睛的凝视著她,带著满心的震颤。 死亡就在他们身边徘徊,此时此刻,他们什么都顾不得了。即使会万劫不复,他们也顾不 得了。再过了三天,克善身上的红疹退掉了。当云娃兴奋的喊著:“格格!你快来看,红 疹退了!红疹退了!” 努达海、太医、莽古泰、新月都赶过来看。太医翻开了克善的衣服,仔细的检查,再 测量他的呼吸、脉搏、和体温。 “斑疹退了,烧也退了!”太医一脸的不可思议。“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呀!恭 喜格格,恭喜努大人!我想,小世子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太医的话还没说完,床前的四个人已发出了欢呼声,新月和云娃,更是忘形的拥抱在 一起,又哭又笑。莽古泰“崩咚”一声,就跪倒在太医面前,倒头就拜。 “莽古泰给太医磕几个响头,谢谢太医!谢谢太医!” 他这样一跪,云娃也跪下去了。新月立即整整衣衫,也预备跪下去,谁知才走了两步 ,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双腿一软,整个人就倒下去了。 “新月!”努达海大叫著,一把抱起了新月,脸色雪白的瞪著她:“不许被传染…… 大夫……大夫……你快检查她!不可以被传染……我不允许!我不允许……” 新月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床边凝视著她的,是满脸柔 情的努达海。 “我怎么了?”她虚弱的问,神思有些恍惚。 “你只是太累了,一高兴就晕过去了!”努达海给了她一个灿烂的笑。“可是你真把 我吓了一大跳,幸好大夫就在身边,马上给你做了检查……你放心,什么事都没有,真的 !” 新月呆呆的看著他,仍然觉得头中昏昏沉沉,四肢无力。忽然间,她有些惊恐起来。 紧张的瞪著努达海,她说: “你有没有骗我?是不是我已经被传染了?”她猛的就从床上坐了起来,用双手拚命 的去推他:“你快离开这儿!快走开!不要靠近我!我求求你……求求你……” 他忙用手去抓她的手。 “你躺下来,不要乱动!好好的休息!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你没有被传染,真的,真 的……” “我不相信你!”她喊著:“你这人好会说谎……明明没害过伤寒,你也会说过害过 ,你快出去!我不要你被传染,那比我被传染严重太多太多了……你走你走呀……” “我没有骗你,我没有说谎,”他喊著:“你确实只是太累了……”“不是不是,” 她拚命摇头:“你说谎!克善刚开始就是这样的……我求求你,请你离开望月小筑,请你 ,求你……” 他抓著她的手,她却拚命的挣扎著,整个人陷在一种紧张的精神状态里。努达海给她 逼急了,突然间,他用双手捧住了她的头,就用自己的唇,堵住了她的嘴。 新月骤然间停止了一切的挣扎,她的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能想了。只觉得,整个 人化为一团轻烟轻雾,正在那儿升高、升高……升高到天的边缘去。奇怪的是,这团轻烟 轻雾,居然是热烘烘的,软绵绵的。而且,还像一团焰火般,正在那高高的天际,缤纷如 雨的爆炸开来。 像是过了几千几万年,那焰火始终灿烂。然后,他的唇从她的唇上,滑落到她的耳边 : “现在,我是说谎也罢,不是说谎也罢,如果你生病,我也逃不掉了!”新月格格9/ 326 克善的病,来得急去得慢,但是,总算是过去了。 整个的将军府,没有第二个人被传染,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骥远对克善的生病,真 是内疚极了,他总认为,都是去买生日礼物那天所闯的祸。如果不是他纵容克善去吃小摊 ,大概怎么也不会染上这个劳什子伤寒!总算上天庇佑,克善有惊无险。“望月小筑”这 个“疫区”,终于又开放了。正如珞琳所说:“对家里的每一个人来说,都好像挨过了好 几百年。”是的,确实好像过了好几百年。雁姬有些迷糊,有些困惑,怎么?一个月的闭 关,竟使努达海变得好陌生,好遥远,确实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年代。 雁姬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有一颗极为细腻的心。和努达海结缡二十年,彼此间的了 解和默契,早已达到水乳交融的地步。当努达海变得神思恍惚,心不在焉,答非所问,又 心事重重时,雁姬就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压迫。当努达海在床第间,也变得疏 远和回避时,雁姬心底的惊疑,就更加严重了。不愿相信,不能相信,不敢相信,也不肯 相信……怎么可能呢?那新月年轻得足以做努达海的女儿啊!不但如此,她还是骥远的梦 中人呀!努达海于情于理,都不该让自己陷入这种不义中去呀! 雁姬有满腹的狐疑,却不敢挑明。每天在餐桌上,她会不由自主的去悄悄打量著新月 和努达海,不止打量新月和努达海,也打量骥远和珞琳。越看越是胆战心惊。新月的眼神 朦胧如梦,努达海却总是欲语还休。骥远完全没有怀疑,只要见到新月,就神采飞扬。珞 琳更是嘻嘻哈哈,拚命帮骥远打边鼓。这一切,真让雁姬不安极了。 这晚,努达海显得更加心事重重,坐立不安了。他不住的走到窗前,遥望著天边的一 弯新月发怔。雁姬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有些话实在不能不说了: “你给我一个感觉,好像你变了一个人!” “哦?”他有些心虚,掉过头来看著她。 “我知道,”她静静的说:“这一个月以来,对于你是一种全新的经验,因为你这一 生从没有侍候过病人。但是,现在克善已化险为夷,不知道你的心能不能从‘望月小筑’ 中回到我们这个家里来呢?别忘了,你在你原来的世界里,是个孝顺的儿子,温柔的丈夫 ,谈笑风生的父亲,令人尊敬的主子,更是国之栋梁,允文允武的将相之材!” 这几句话,像醍醐灌顶似的,使努达海整个人都悚然一惊。“新月真是人如其名,娟 秀清新,我见犹怜。”雁姬面不改色,不疾不徐的继续说道:“真是难为了她,比珞琳还 小上好几个月,却这么懂事,这么坚强。将来,不知道是怎样的王孙公子才配得上她。我 家骥远对她的这片心,看来,终究只是痴心妄想而已。和硕格格有和硕格格的身分和地位 ,我们家这样接待著他们,也得小心翼翼,就怕出错,你说是吗?” 努达海热腾腾的心,像是忽然间被一盆冷水从头淋下,顿感彻骨奇寒。是啊!新月比 珞琳还小,新月又是骥远所爱,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呢?他呆呆的看著雁姬,这才发现雁姬 的眼光那么深沉,那么幽远,那么含著深意。他颤抖了一下,仿佛从一个迷迷糊糊的梦中 惊醒过来了。 这天深夜,努达海辗转难以成眠。雁姬虽然阖眼躺著,也是清醒白醒。三更之后,努 达海以为雁姬已经睡熟了,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披衣起身,直奔“望月小筑”而去。他 并不知道,他才离开房间,雁姬也立刻披衣下床,尾随他而去。 云娃看到努达海深夜来访,心中已经有些明白,这些日子,努达海和新月间的点点滴 滴,云娃虽不是一清二楚,也了解了七八分。奉上了一杯茶,她就默默的退下了。努达海 见闲杂人等都退开了,就对新月诚挚的,忏悔的,急促的说了出来:“新月!我来向你忏 悔,我错了!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新月脸色发白,呼吸急促,她直勾勾的瞪视著他,一句话也不说。“那是不可以发生 ,不应该发生的,而我却糊里糊涂,莫名其妙的让它发生!我可以对你发誓,我一直想把 你当成女儿一样来疼爱,我给你的感情应该和我给珞琳的是一样的,如今变成这样,都因 为我意志不坚,毫无定力,彻底丧失了理性,才会发生的……不管我有多么想保护你,多 么想安慰你,我都不可以在言语上失控,更不应该在举止上失态……” 新月听到这儿,眼泪水已冲进了眼眶,她的身子往后踉跄一退,脸色雪白如纸。她用 带泪的双眸,深深深深的瞅著他,吸了口气说:“你半夜三更来我这儿,就为了要和我划 清界线?” “听我说!”努达海心口一抽,心中掠过了一阵尖锐的刺痛。“有许多事,我们可以 放任自己,有许多事却不可以放任!你对我来说,太美太好,太年轻太高贵,我已是不惑 之年,有妻子儿女,我无法给你一份完美无缺的爱,既然我无法给,我还放任自己去招惹 你,我就是罪该万死了!” 她打了一个寒战,眼睛一闭,泪珠就扑簌簌的滚落。 “不要说了!我都明白了!”她激动的喊著:“你又回到你原来的世界里去了,所有 的责任、亲情、身分、地位……种种种种就都来包围你了。你放心,这一点点骄傲我还有 ,我不会纠缠你的!”“你在说些什么呢?”努达海又痛又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摇 著她说:“你如果不能真正体会我的心,你就让我掉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我现在考虑的不 是我自己,是你啊!你的未来,你的前途,那比我自身的事情都严重,我爱一个人,不是 就有权利去毁灭一个人啊!” 她的眼中闪耀出光彩来。 “你说了‘爱’字,你说了你真正的‘心’,够了!你是不是也该听我说两句呢?让 我告诉你吧!我永远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骑著碌儿,飞奔过来,像是个天神般从天而 降,扑过来救了我。就从那天起,你在我的心中,就成了我的主人,我的主宰,我的神, 我的信仰,我情之所钟,我心之所系……我没有办法,我就是这样!所以,你如果要我和 你保持距离,行!你要我管住自己的眼神,行!你要我尽量少跟你谈话,行!甚至你要我 待在望月小筑,不许离开,和你避不见面,都行!只有一件事你管不著我,你也不可以管 我!那就是我的心!”她定定的瞅著他,眸子中的泪,已化为两簇火焰。带著一种灼热的 力量,对他熊熊然的燃烧过来。“我付出的爱永不收回,永不悔改。纵使这番爱对你只是 一种游戏,对我,却是一个永恒!”他瞪视著她,太震动了。在她说了这样一篇话以后, 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和她那种义无反顾比起来,他变得多么寒伧呀!他在她的面前, 就那样的自惭形秽起来。在自惭形秽的感觉中,还混合著最最强烈、最最痛楚、最最渴望 、最最心酸的爱。这种爱,是他一生不曾经历,不曾发生过的。他凝视著她,一动也不动 的凝视著她,无法说话,无法思想,完全陷进一种前所未有的大震撼里。 门外,雁姬站在黑暗的阴影中,也陷进一种前所未有的大震撼里。一连好几天,雁姬 不能吃,不能睡,她觉得自己病了,病得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她这一生,从没有碰到过 这样的难题,她完会不知道该如何去解决,只知道一件事,她恨新月!她一天比一天更恨 新月!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子,在清纯与天真的伪装下,掠夺了她的丈夫,征服了她的儿子 !这两个男人,是雁姬全部的生命啊!而且,这以后要怎么办?如果骥远知道了真相,他 将情何以堪?雁姬不敢想下去,她被那份模糊的,朦胧的,“来日大难”的感觉给吓住了 。 三天后,雁姬振作了起来,进宫去和皇太后“闲话家常”。这一“闲话家常”,新月 的终身就被决定了。 从宫中回来,雁姬亲口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全家的人。在她心里,多少有些报复的快 感。她抓著新月的手,笑吟吟的说:“新月!恭喜恭喜!太后已经内定了一个人选,等你 一除服,就要办你的终身大事了!” “内定了一个人选?什么叫内定了一个人选?”骥远脱口就问了出来,惶急之色,已 溢于言表。“是谁?是谁?” “安亲王的长公子,贝勒费扬古!”雁姬镇定的说。 除了老夫人以外,满屋子的人,没有一个有好脸色。新月面孔立即变成雪白,一语不 发。努达海身子蓦然一僵,像是被一根无形的鞭子给猛抽了一下。骥远是整个人都呆掉了 ,不敢相信的怔在那儿。珞琳更加沉不住气,冲到雁姬面前,气急败坏的问:“怎么会突 然说起这个?现在内定不是太早了吗?你怎么不帮新月说说?不帮新月挡过去呢?” “傻丫头!”雁姬竭力维持著语气的祥和:“这是好事呀!女孩子家,迟早要嫁人的 !你嫌早,人家说不定还嫌晚呢!太后完全是一番好意,把好多王孙公子的名字都搬出来 选,我们讨论了半天,家世、人品、年龄、学问、仪表……都讨论到了,这才决定了费扬 古,你们应该为新月高兴才对!垮著脸干什么?”“你和太后一起讨论的?”珞琳一脸的 不可思议。“你也参加了意见?你怎么糊涂了?要把她说给那个费扬古?” 骥远心里那份呕,就别提有多严重了。愤愤的看了一眼雁姬,重重的一跺脚,转身就 奔出门外去了。珞琳嘴里大喊著:“骥远!骥远……咱们再想办法……”跟著就追了出去 。 老夫人看著这等状况,真是纳闷极了,她虽然对骥远的心事有些模糊的概念,却并不 进入情况,她皱皱眉说: “这些孩子是怎么了?一个个毛毛躁躁的!” 老夫人话没说完,新月已仓卒的对大家福了一福,气促声低的说:“对不起,我有些 不舒服,我先告辞了!”说完,她不等老夫人的表示,就扶著云娃,匆匆而去了。 雁姬默默的看著她,消失在回廊尽头。她挺直了脊梁,感到一股凉意,从背脊上窜起 ,扩散到自己全身去。她知道,珞琳和骥远,都对她气愤极了。这还不止,在她背后,努 达海的眼光,正像两把利刃,在切割著她的背脊和她的心。新月格格10/32 努达海回到了卧房,把房门一关,就对雁姬愠怒的开了口:“这是你一手促成的对不 对?是你怂恿太后指婚的,对不对?”“怂恿?你这是在指责我吗?好奇怪,这个消息, 除了额娘以外,似乎把每一个人都刺痛了!”“因为每一个人都喜欢新月,就算要指婚, 也不必这么迫在眉睫,赶不及要把她嫁出去似的……” “坦白说,我是迫不及待!”雁姬头一抬,两眼死死的盯著努达海。“如果不是碍于 丁忧守制,我就要怂恿太后立刻指婚,免得留她留出更大的麻烦来!” “你是什么意思?有话明说,不要夹枪带棒!” 雁姬狠狠的看著努达海,心中的怒火,迅速的燃烧起来。 “你当真以为装装糊涂,摆出一脸无辜的样子,说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就算是天衣无 缝了吗?” 努达海震动著,定定的回视著雁姬。两人的眼睛里都冒著火,瞬息间已交换了千言万 语。 “你都知道了?”他喑哑的问。 “是!我都知道了!”她悲愤的喊了出来:“那天深更半夜,你夜访新月,我跟在你 后面,也去了望月小筑,所以,我什么什么都知道了!”努达海一震,睁大了眼睛,瞪视 著她。 “既然你都听见了,你应该知道,我去那儿,就是为了要做个了断的!”“结果你了 断了吗?”她咄咄逼人的问:“如果了断了,今天为什么还会刺痛?为什么还会愤怒?为 什么还要其势汹汹的来质问我?她有了一个好归宿,你不是该额手称庆吗?不是该如释重 负吗?你痛苦些什么?你告诉我!你生气些什么?你告诉我!”“既然你已经把我看透了 ,你还有什么好问?”他老羞成怒了。“你应该明白,我不想让这个情况发生,但是,它 就是发生了,我也矛盾,我也痛苦啊!” “痛苦?”她厉声的喊:“你了解什么叫真正的痛苦吗?时候还没到呢!等到额娘发 现这位高贵的格格被你所侵占,当珞琳发现她视同姐妹的人是你的情人,当骥远发现他最 崇拜的阿玛居然是他的情敌,当皇上和皇太后知道你奉旨抚孤,竟把忠臣遗孤抚成了你的 禁脔,那时候,你才会知道什么叫‘痛苦’!到那时候,还不是你一个人知道什么叫痛苦 ,是全家老小,包括你的新月,都会知道什么叫痛苦!” 这篇义正辞严的话,把努达海给彻底击垮了。他踉跄的后退,手扶著桌子直喘气,额 上,顿时间冷汗涔涔。 “你知道吗?”雁姬继续说:“今天,皇太后其实很想把新月指给骥远,盘问了半天 他们两个相处的情形,是我竭力撇清,才打消了太后的念头。” 努达海再一惊。“想想看,如果我完全不知情,我一定会促成这件事,如果她成为了 你的儿媳妇,你要怎么办?在以后的漫漫岁月中,你要怎么面对她和骥远?” 努达海额上的冷汗更多了,手脚全变得冰冷冰冷。 雁姬看他这等模样,知道他心中已充满了难堪和后悔,当下长长一叹,把脸色和声音 都放柔和了,诚挚的,真切的说: “我宁愿让骥远恨我,不忍心让他恨你!请你也三思而行吧!”她深深叹了口气:“ 你不是才十七、八岁的人,你已经是所谓的不惑之年,人生的阅历何等丰富?经过的考验 又何其多?你怎么可以让自己被这种儿女情长的游戏困得团团转?怎么可以用无法自拔来 当作一个放任情感的藉口?难道你要把一生辛苦经营,血汗换来的名望和地位都一齐砸碎 ?”她的声音更加温柔了:“就算你不在乎名望和地位,你也不在乎额娘、儿女、和我吗 ?”她紧紧的注视他。“结缡二十载,你一开始,是我英气勃勃的丈夫,然后,你成为我 一双儿女的父亲,年复一年,我们一同成长,一同蜕变,往日的柔情蜜意,升华成今日的 情深意重,我心里爱你敬你,始终如一!请你不要毁了我心目中那个崇高的你!” 努达海看著雁姬,她眼中已聚满了泪。在她这样诚挚的,委婉的诉说下,他的眼眶也 不禁湿了。此时此刻,心悦诚服,万念俱灰。他从桌边猛的转过身子来,往屋外就大踏步 走去,嘴里坚定的说道:“我这就去做一个真正的了断!” 他直接就去了望月小筑。 “新月!”他不给自己再犹豫的机会,开门见山的说:“让我们挥慧剑,斩情丝吧! ” 她抬起头,痴痴的看著他,郑重的点了点头。什么话都没说,她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短 笺,默默的递给了他。他打开一看,上面写著短短两行字: “有缘相遇,无缘相聚,天涯海角,但愿相忆! 有幸相知,无缘相守,沧海月明,天长地久!” 他把短笺用力的按在自己的胸口,觉得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烙铁,烫痛了他 的五脏六腑。 新月没有再看他,她掉转身子,径自走了。新月格格11/327 骥远生了一整天的闷气,弄不明白自己的亲娘怎么不帮自己?他实在是太生气了,太 不甘心了。而珞琳,却在旁边不住的怂恿:“现在只是内定,还没有铁定!这事还有转机 !只要新月到太后面前去说说悄悄话,我想,什么费羊古费牛古的都得靠一边站!所以, 事不宜迟,把那些尊严啦,骄傲啦,面子啦,害臊啦……都一齐丢开,我陪你找新月去! ” 如果不去找新月,骥远的挫败感还不会有那么强烈,受到的伤害还不会那么严重,他 们却偏偏去找了新月!他们到望月小筑的时候,努达海才刚刚离去。新月正是肝肠寸断, 痛不欲生的时候。她泪痕未干,神情惨淡,那种无助和那种无奈,使珞琳和骥远都有了一 个铁般的证明,新月不要那个“指婚”!于是,珞琳激动的抓住新月说: “与其在这儿哭,不如想出一个办法来!你瞧,你已经是我们家的一份子了!我说什 么也舍不得你嫁到别家去!我现在只要你一句话,你也别害臊了,你对骥远到底是怎样? ” 新月惊慌失措的看著珞琳,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骥远见珞琳已说得这么坦白,也 就豁出去了,往前一站,他急急的说:“新月,事关我们的终身幸福,你可以争取,我也 可以争取!假若我在你心里有那么一丁点地位,你就明白告诉我,我去求额娘,再进一次 宫,再去和太后商量商量!” “不不不!”新月仓卒的后退,脸色更白了,眼中盛满了惊恐。“你……你……你… …我……我……我……”她苦于说不出口。“别你你你我我我了!”率直的珞琳喊著说: “你的眼泪已经证明一切了!你分明就是舍不得我们家,不是吗?” “那当然……”“那么,”骥远眼里闪著光彩,迅速的接了口:“你这个‘舍不得’ 里,也包括了我吗?” “我现在心情很坏,我们能不能不要谈这个?”新月近乎哀求的说。“怎能不谈呢? ”骥远焦灼的说:“已经火烧眉毛了,你还不急?”“是啊!”珞琳接口:”你只要说出 你心里的意思,我们也不要你出面,我们自会处理!”她迫切的摇了摇新月的胳臂:“你 就承认了吧!你是喜欢我哥的,是不是?是不是?” 新月张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在那一瞬间,已经明白过来,如果自己不快刀斩乱麻, 这事会越来越麻烦。给骥远的伤害,只会越来越重。她一横心,冲著骥远就叫了起来: “你们饶了我好不好?不要自说自话,给我乱加帽子好不好?我承认,这大半年来, 我住在你们家,我确实把你们当作是我自己的家人一般来喜爱,但是,除此以外,我对你 ,并无男女之情,行了吗?行了吗?” “或者你自己也弄不清楚呢?”珞琳急切的说:“我们并不是来质问你有没有心怀不 轨呀!就算你喜欢我哥,也是人之常情,不必有罪恶感呀,男未婚女未嫁嘛……” “我说了我喜欢吗?”新月急了,泪水就夺眶而出。“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你们明白呢 ?我……我……”她瞪视著骥远,终于冲口而出:“不管太后指不指婚,我和你之间,根 本没有戏可唱,现在没有,以后也永不会有!” 骥远瞪大了眼睛,简直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然后,他掉转身子,像头负伤的野兽般 ,跌跌冲冲的就奔出门去。一路上乒乒乓乓,带翻了茶几又撞翻了花盆。珞琳这一来太伤 心了,掉著眼泪对新月一吼: “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嘛?为什么要这样说嘛?就算你真的不喜欢他,你难道不能说 得委婉一些吗?但是,我们明明相处得这么好,你居然不要骥远,宁可要那个和你素昧平 生的费扬古吗?你气死我了!你莫名其妙!”吼完,她一跺脚,转过身子,又冲出门去追 骥远了。 新月筋疲力尽的倒进椅子里,用双手痛苦的抱住了头。云娃和莽古泰默默的在门外侍 立,谁也不敢进来打扰她。 事情并没有完,骥远当晚就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惊动了老夫人、努达海、雁姬和全 家。珞琳想来想去,认为新月不可能对骥远那么无情,这里面一定有文章,八成是雁姬作 梗。她心直口快,竟跑去质问雁姬,是不是她授意新月来拒绝骥远的?雁姬一听,气得几 乎当场厥过去,在盛怒之下,忍无可忍,拉著珞琳就直奔望月小筑。见到新月,她立刻其 势汹汹的问:“你对珞琳说说清楚,是不是我要你拒绝骥远的?” 新月被她这样一凶,已经惊慌失措,往后退了退,她惶恐的说了句:“这……这话从 何说起?” “你问我从何说起?我还要问你从何说起!”雁姬怒气腾腾的说:“我们这一家人, 痴的痴,傻的傻,笨的笨……才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骥远的不知天高地厚,自有我做娘 的来教训他,你何必出口伤人?” “我……我……”新月嗫嚅的说:“我没有恶意,伤害他,实非所愿,是迫不得已。 如果今天不伤害他,只怕以后还是要伤害他,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不起,请你们不 要生气吧!”“迫不得已!好一个迫不得已!”雁姬咽著气说:“你如此洁身自爱,如此 玉洁冰清,我们家都是些祸害,真怕有损格格清誉!我看我们家这座小庙,供不了你这个 大菩萨了!” “我懂了!”新月脸色惨白,浑身颤抖:“我明天就进宫去见太后,一定尽快迁回宫 里去!” “额娘!”珞琳惊喊著:“为什么要弄得这么严重嘛?” “进宫去向太后告状吗?”雁姬逼视著新月:“你又何必这样将我的军呢?你明知道 ,你贵为和硕格格,我们奉旨侍候,本就小心翼翼,生怕出错。这会儿你要迁回宫里,你 让太后和皇上怎么想咱们?难道我们这样的尽心尽力,还要落一个侍候不周吗?”从不知 道雁姬有这样的口才,更不知道她会这样的咄咄逼人。新月怔住了,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 出来。心底是明白的,雁姬的世界里,已不容许自己的存在。她还来不及回答,站在一边 的云娃已沉不住气,冒出一句话来: “那么,依夫人的意思,是想怎么样呢?” “这座望月小筑里,楼台亭阁,一应俱全,吃的用的,一概不缺。不知道格格对这儿 还有什么不满意?”雁姬迅速的回答。“好……”新月立刻接口,因为心情太激动了,便 控制不住语音的颤抖:“我现在才真正明白了,从这一刻起,我会待在望月小筑,和你们 全家保持距离!除非是有重要的事,否则,我不出这座园门,行了吗?” “太疯狂了!”珞琳喊:“怎么可以呢?” “就照格格的意思办!”雁姬大声说:“饮食起居,我自会派人前来料理!”“岂有 此理!”莽古泰忍无可忍的往前一吼:“凭什么这样对待格格?叫她禁闭?这太过分!有 本事,你们管住自己家的人,让他们一个个都别来骚扰格格!” 雁姬的脸色,骤然间由红转青,难看到了极点。 新月立刻回头,怒瞪著莽古泰,用极不平稳的声音,愤愤的喊:“莽古泰!你好大胆 ,这儿有你开口的余地吗?你给我跪下掌嘴!”“喳!”莽古泰扑通一跪,就左右开弓的 打自己的耳光。他是个直肠子的人,想不清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为新月抱屈,却苦于 没有立场说话,更气新月,不敢说出真相,宁可自己受辱!他把这份委屈和不平,干脆一 下下都招呼在自己身上,下手又狠又重。打得两边面颊噼哩啪啦响。 新月眼中迅速的充泪了。雁姬冷哼一声,看也不想再看,转身就走。珞琳糊里糊涂, 激动得不得了,跺著脚说: “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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