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烟锁重楼1/36
1
民国十年七月十日,安徽白沙镇。
梦寒第一次看到曾家那巍峨的七道牌坊,就是在这个夏天的早上。那天是她嫁到曾家
的大喜之日。这个早上,她不止见到了名不虚传的“曾家牌坊”,她也见识了名不虚传的
“曾家排场”。而且,也是这天早上,她第一次见到她的丈夫曾靖南,和她生命中的另一
个男人,江雨杭。这个早上所发生的事,是她这一生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这天的白沙镇真是热闹极了。几乎全镇的居民都出动了,大家一清早就跑到曾家牌坊
下面去等著,争先恐后地要看新娘子“拜牌坊”。新娘子拜牌坊,是曾家家族的规矩,任
何其他地方都看不到的。曾家这七道牌坊远近驰名,不止是整个白沙镇的光荣,也是整个
徽州地区的光荣。它们分别是功德坊、忠义坊、贞节坊、孝悌坊、贤良坊、廉政坊和仁爱
坊。一个家庭里能拥有这么多的美德,并惊动许多皇帝下旨建坊,实在是太不容易。难怪
这些牌坊成为曾家最大的骄傲,也难怪多年以来,会有一大堆与牌坊有关的习俗。新娘子
拜牌坊,就是其中最戏剧化,最花稍,也最壮观的一项。
曾家已经有二十年不曾办过喜事了。上一次办喜事,还是曾牧白结婚的时候。曾家什
么都不缺,就是人丁不旺,已经是三代单传。曾靖南又是个独子,如果错过了这次看新娘
拜牌坊的机会,恐怕又要再等个二、三十年。难怪全镇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要挤到
这牌坊下来看热闹了。大家呼朋唤友,吵吵嚷嚷,挤来挤去,简直是万头攒动,人声鼎沸
。
“快快快……第三道才是贞节牌坊,新娘子只拜贞节牌坊,不拜别的,快占位子呀!
到这边来呀!”有过经验的人拚命吆喝著那些没有经验的人。
“哎呀!吹鼓手已经来了,新郎骑著一匹大白马,好威风啊!”“看呀!看呀!花轿
过来了呀!喜娘就有十二个,真好看呀!”“啊呀,这迎亲队伍简直有一里路长,实在太
盛大了……”“听说新娘子是从屯溪娶来的,真有福气,能嫁到白沙镇曾家来,一定是前
生修的……”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叫著喊著,兴奋得不得了。
在这一片吵嚷声中,喜乐队伍,已经浩浩荡荡而来。先是举著“喜”字和华盖的仪仗
队,然后是乐队,乐队后面,是身穿红衣,骑著白马的新郎倌,再后面,是分成两列的十
二个喜娘,再后面,是八个轿夫抬著的大红花轿。轿子上的帘幕,全是描金绣凤,华丽极
了。再后面,是两列眉清目秀的丫头。所有的队伍,连丫头带喜娘,都是一身的红。在七
月灿烂的阳光下,真是明丽耀眼,使人目不暇接。
围观的群众,一见到花轿出现,就更加兴奋了,大家拚命的往前挤,都挤到牌坊下的
石板路上来了。曾家是由曾牧白的义子,一个名叫江雨杭的年轻人,带著上百名家丁和漆
树工人,在维持著现场秩序。江雨杭和工人们,每人手中都拿著一根木棍,分站在道路的
两旁。棍子上都系著红缎带,他们横著木棍,拦住两边的群众。雨杭不住的对人群拱手为
礼,大声的说:“各位乡亲,得罪得罪,请往后面退一点,别挡著通路!对不起,对不起
!”人群往后面退了一些,可是,棍子一个拦不牢,人群就又蜂拥而上。常常一大堆人都
摔跌到石板路上来,场面简直难以控制。梦寒坐在花轿里,眼观鼻鼻观心。喜帕蒙著头,
她正襟危坐,动也不敢动。轿子摇摇晃晃的,已经摇晃了好几小时了。天气很热,她那凤
冠霞帔下,早已是香汗淋漓。这一路上,她听著那吹吹打打的鼓乐声,心里是七上八下,
思潮澎湃。这个婚事是哥哥做的主,曾家是这么大的望族,能够联姻,哥哥觉得很有面子
。梦寒父母双亡,哥哥下个月就远调到四川去,所以,婚期等不及到秋凉时再办,冒著暑
气,赶著就办了。要嫁到这样一个名门中来,梦寒实在有些怯场。不知道新郎的脾气好不
好?不知道公公婆婆,还有那个老奶奶会不会喜欢自己?更不知道那些曾家的规矩,自己
能不能适应?她就这样想来想去的,一路想到了白沙镇。然后,她感觉到轿子的速度放慢
了,听著轿外的人声鼎沸,她知道,终于到了曾家牌坊。虽然事先,她在家里就练习过“
拜牌坊”,不过是跪著磕几个头而已,应该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但是,现在,听到这么多
的人声,呼叫声,吆喝声,笑声……她竟浑身都紧张起来。然后,鼓乐声乍然停止。
接著,是一个司仪在高唱著:
“停轿!”轿子被放下了。梦寒在轿子中冒著汗。
“请新娘下轿!”司仪再唱。
轿帘掀开了,白花花的阳光一下子就闪了进来,映著那红色的喜帕,炫耀得梦寒满眼
都是亮亮的红。她的头晕晕的,心脏怦怦怦地跳个不停。还在怔忡间,慈妈和另一个喜娘
已经伸手进来扶著她,把她搀出轿来。因为坐了太久,双脚都有些发软,走出轿子时,忍
不住踉跄了一下。慈妈慌忙在她耳边说:“别慌!别慌!慢慢来!我扶著你呢!”
慈妈是她的奶妈,因为舍不得她,而跟著“嫁”了过来。幸好有慈妈,否则,她更不
知道要慌乱成什么样子。
“新娘子出来了!新娘子出来了……”群众吼著叫著。
梦寒被搀扶著面对贞节牌坊,已有丫头们在牌坊下摆上了红色的跪垫,司仪用他那特
殊的腔调,又开始高唱:
“维辛酉太平年,团圆月,和合日,吉利时,曾氏嗣孙曾靖南,娶夏家长女梦寒为妻
,以此吉辰,敢申虔告……”
梦寒就在这唱礼中,盈盈就位。司仪继续高喊:
“请新娘叩拜贞节牌坊!跪!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梦寒依著司仪的指令,一一行礼如仪。围观的群众,有的鼓掌,有的高叫,有的欢呼
,有的大笑……情绪都非常激昂。终于,她磕完了三个头。司仪又在高呼:
“起!”梦寒在慈妈和喜娘的搀扶下,慢慢地站了起来。奇怪的事情就在此时发生了
。忽然间,一阵风对梦寒迎面吹来,竟把她的喜帕给吹走了。梦寒大惊之下,直觉地用手
一捞,没有捞著,她抬眼一看,那喜帕居然在空中飘然翻飞,飞呀飞的,就落到一个年轻
人的肩膀上去了。群众都抬著头,目瞪口呆的跟那喜帕的方向看去,等到喜帕落定,大家
才忍不住哗然大叫起来。原来那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曾牧白的义子江雨杭。这喜帕落在
他肩上,使他也楞住了。情不自禁地,就对梦寒看过来。梦寒在惊怔当中,也对雨杭看过
去,就和雨杭的眼光接了个正著。她不禁心中猛的一跳,好俊朗的一张脸!好深邃的一对
眼睛!此时,群众已纷纷大喊了起来:
“看呀!看呀!看新娘子呀!长得好漂亮啊……”
“哇!还没洞房,老天爷就来帮忙掀头盖啊……”
梦寒蓦的惊觉了,急忙低眉敛目。赶快再眼观鼻鼻观心,同时,慈妈已飞快上前,把
手中的一方帕子,遮住了梦寒的脸。梦寒在被遮住脸的一瞬间,看到前面的靖南回头在嚷
著:
“雨杭,你搞什么?还不赶快把头盖给她盖起来?”
“哦!”雨杭顿时醒觉,拿起肩膀上的喜帕,就往梦寒这边走来。原来他的名字叫雨
杭。梦寒模糊地想著,心里的感觉是乱糟糟的。但是,雨杭的帕子还来不及交还给梦寒,
一件更奇怪的事发生了。忽然间,音乐大作。从牌坊的另一头,丝竹唢呐的声音,呼啸而
来,奏的却是出殡时所用的丧乐。大家惊讶的大叫,纷纷转头去看。只见一列丧葬的队伍
,竟穿过牌坊,迎面走向花轿。这列丧葬队伍,人数不多,大约只有十几二十个人,却人
人披麻带孝,举著白幡白旗,为首有两个年轻的小伙子,一个手里高举火把,另一个高举
著一个和真人一般大小,纸糊的假人,假人梳著两条长辫子,画著眉毛眼睛,看得出来是
个姑娘。在这假人的胸前,写著三个大字:“卓秋桐”。这对小伙子后面,是一对老夫妻
,手里捧著有“卓秋桐”三个字的牌位。再后面,有几个人吹著唢呐,有几个人撒著纸钱
。他们一行人,一面直接扑向花轿,一面惨烈地呼号著:
“曾靖南!卓秋桐尸骨未寒,你敢让新娘子进门吗?”
围观的群众,都忍不住大声惊叹。简直没看过这么好看的戏,大家更加骚动了,争先
恐后的往前挤,个个伸长了脖子,要把情况看清楚。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梦寒被这样一个突发状况给吓住了,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对方既然提到“
新娘子”,显然是冲著这个婚礼而来。她傻傻的站著,手足无措。慈妈震惊得那么厉害,
也忘了去遮新娘的脸了,张大了眼睛,目瞪口呆。
“曾靖南,你好狠心呀!”那手举纸人的少年对著新郎大叫:“你看看她!”他举起
纸人,对骑在马背上的靖南摇晃著:“这是我姐姐卓秋桐,你辜负了她,逼死了她!今天
居然还敢大张旗鼓的迎亲,你就不怕苍天有眼吗?”
靖南原本喜孜孜的脸,在刹那间就转白了。他回头直著脖子喊:“雨杭!雨杭!你怎
么没有把卓家的事摆平?”
雨杭急忙赶了过来,拦在靖南的前面,对那队人马著急的喊:“为什么要这样闹呢?
无论如何,曾家是在办喜事,有什么话,回头我上你们家去说!卓老爹,卓老妈,秋贵,
秋阳……”他一个个喊过去:“你们看在我面子上,赶快离开这儿吧!”“江少爷,”那
卓老爹往前一站,老泪纵横地说:“我们卓家,事事都听你江雨杭的!唯有这一件,没办
法听你的!我的女儿,秋桐,她死得冤哪!”
一句话使那卓老妈放声痛哭了起来,一面哭著,她一面呼天抢地的喊:“秋桐!你显
显灵!谁欠你的债,你找谁去还哪!”
“太不像话了!”靖南勃然大怒,回头喊:“老尤!老杨!带人把他们给拉下去!竟
敢在今天来搅我的局,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靖南的这几句话,使那些卓家的人,
个个怒发如狂了。手拿火把的秋贵,举著火把往马鼻子下一送,惊得那匹马仰头狂嘶,差
一点没把靖南给从马背上掀翻下来。秋贵对著群众大叫起来:“各位乡亲,你们大家评评
理!咱们家穷,我妹妹秋桐,为了让弟弟秋阳念书,所以到曾家去当丫头,谁知这曾靖南
不是人,占了秋桐的便宜,他怕秋桐嚷嚷开来,就对天赌咒发誓的说,要娶秋桐为妻,说
不是大夫人,也是个二夫人,秋桐认了真,死心塌地的跟了他……”烟锁重楼2/36
“快叫他闭嘴!”靖南在马背上暴跳如雷。“别让他在那儿胡说八道,妖言惑众!全
都是假话,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曾靖南!你要不要脸?”秋阳往前一冲,举著纸人,悲切的喊奢:“你还敢说没有
一个字是真的?你忘了你还给了我姐姐一块玉佩作为信物……”
“玉佩?”靖南冒火的大叫:“那是她偷去的!”
“天啊!”卓老妈哭著嚷:“天下有这样无情无义的人!秋桐死得冤哪!秋桐是那么
相信他……可他的结婚日子一定下来,他就和现在一样,什么什么都不承认了,不但不承
认,还把秋桐赶回家来,可怜的秋桐,一个想不开,就上了吊……各位乡亲,他们曾家有
钱有势有牌坊,可就没良心哪……”
“雨杭!雨杭!你是存心要我好看是不是?”靖南对著雨杭大吼大叫:“你是在听故
事还是在听说书呀?手里拿著棍子,不知道怎么用吗?还不给我打!”他回头又喊:“老
尤!老尤!把他们打走……”“不许打人!”雨杭大吼了一声,声音既响亮又有力,那些
手持木棍,蠢蠢欲动的家丁立刻就退了回去。雨杭转向卓家的人,弯腰行了一个大礼,诚
挚的说:“请相信我,秋桐的事,我一定想一个办法,让死者能够安息。请你们也撤退了
吧!这样实在是太难看了!对于死去的秋桐,又有什么帮助呢?”“就因为姐姐已死,这
个悲剧已经再难挽回,我们才这样痛不欲生呀!”说话的是才十六岁的秋阳,他是白沙中
学的高材生,长得眉清目秀,气宇不凡。“可是,这曾靖南一点歉意都没有,始乱终弃不
说,还硬栽给我姐姐各种罪名,让人忍无可忍!你看他那副样子……”他咬牙切齿的说:
“简直是衣冠禽兽!”“喂喂!雨杭,你别跟他们婆婆妈妈了,我都被骂得狗血淋头了,
你还在那儿跟他们客气……老尤!老杨!大昌,大盛……都来呀!给我打!”
“混蛋!”秋贵暴吼了一声:“你简直不是人!我跟你拚了!”
说著,他把手里的火把,对著那马鼻子舞来舞去,这一下,那匹已经非常不安的马更
加惊吓,扬起前蹄,一阵狂嘶,靖南坐不住,在众人的一片惊呼中,跌落在地上。雨杭和
众家丁都奔上前去搀扶,叫少爷的叫少爷,叫靖南的叫靖南……那匹受惊的马就对人群奔
窜了过去,群众尖叫著,躲的躲,逃的逃,场面一片混乱。在这片混乱中,秋贵和秋阳两
兄弟,已经把那纸人点燃,就在梦寒的花轿前燃烧了起来。纸人是用结实的竹架子架著的
,一阵噼哩叭啦,火舌就疯狂的往上窜升,烧得十分猛烈。
“梦寒,快退,快退!”慈妈和喜娘拉著梦寒就往后退,奈何花轿拦在后面,人群又
挤在花轿后面,根本退无可退。
“秋桐!”秋阳悲怆的仰天狂叫:“冤有头债有主,你如果死不瞑目,就去找那个负
你的人,和他一起化为灰烬吧!”
“烧啊!烧啊!烧啊……”卓老妈哭喊著:“秋桐,你来啊,烧了曾家的牌坊,烧了
他的婚姻,烧啊,烧啊……”
靖南被雨杭和家丁们扶了起来,已经万分狼狈,再一看,火舌四窜,而卓家的人,个
个如疯如狂,势如拚命。不禁吓得掉头就跑,失声大叫:“不好了,他们全家都发疯了,
他们要烧死我呀!雨杭,雨杭,救命啊……”
秋贵见靖南拔腿就跑,拿著火把就追了上去,把火把对著靖南用力掷出。靖南一闪身
躲过,那火把竟不偏不倚的插在花轿顶端。顷刻间,花轿就燃烧了起来。慈妈尖声大叫:
“小姐!小姐!快跑呀!小姐呀……”
梦寒早已被这种场面,惊得面无人色。身上的金银首饰又多,层层披挂,头上的那顶
凤冠,又大又重,压得她整个头都抬不起来,何况,前后左右,都挤满了人,她实在不知
道要怎么样逃。就在这样一犹豫间,她的裙摆已经被火舌卷住了。慈妈惨叫:“老天啊!
谁来救我们小姐啊……”
就在此时,雨杭整个人飞扑了过来,他已脱下身上的长衫,把它卷在手上,他一手拉
住梦寒的胳臂,用另一手里的长衫对著梦寒的裙摆一阵猛扑,居然把火给扑灭了。同时,
家丁们也纷纷效法,把花轿的火也扑灭了,但那花轿的顶也烧没了,门帘也烧掉了一半,
好不凄惨。梦寒惊魂未定,抬起头来,再度接触到雨杭关心而深邃的眸子。就这样四目一
接,雨杭已迅速的掉转头去,忙著收拾那零乱的场面。
“老杨,老尤,快把少爷给追回来,大昌,大盛,你们去追那匹马!耀升,耀威……
你们把队伍再组织起来!阿光,阿华,收拾地上的东西……”
迅速的交代完了,他走向卓老爹等一行人。
“卓老爹,人死不能复生,今天闹成这样,你们或多或少,也出了一些气,冤家宜解
不宜结,到此为止吧!明天一早,我会去你们家,千言万语,等明天再说吧!”
卓老爹还没说什么,秋阳往前一站。“江大哥,话都是你一个人在说,他们曾家还是
颠倒黑白,血口喷人,让我们百口莫辩,这口气我们怎么能咽呢?”
秋阳的话刚说完,人群中走出了一个十分标致的女孩子,大约只有十五、六岁,梳著
两条小辫子,穿著一身光鲜亮丽的红色衣裳,一看就知道是个曾家的人。她迳直走到秋阳
面前,扬起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近乎恳求的说:
“秋阳,不要再闹了,好不好?我哥哥虽然有千般不是,可我的新嫂嫂没有一点错,
闹成这样,你们让新娘子怎么受得了呢?”梦寒心中一痛,不由自主的,眼光就飞快的对
那少女看了过去,多么年轻的姑娘,却说进了她的内心深处。这,就是靖萱给梦寒的第一
个印象。在梦寒以后的生命里,她会和靖萱成为最知己的姐妹,也就因为这次的缘故。
“靖萱说得对,”雨杭接了口:“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样?”
秋阳楞了一下,眼光从靖萱脸上转到雨杭脸上,从雨杭脸上又转到靖萱脸上,见两人
的表情都十分诚挚,就不再说话,转头去看卓老爹。卓老爹看了一眼狼狈不堪的新娘子,
见到梦寒衣服也烧破了,凤冠也歪了,脸上的妆也被汗水给弄花了,大睁著一对惊惶的眼
睛,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当下,心中一软,重重地跺了一下脚,说:“罢了!罢了!咱们
撤!”
“爹说撤,咱们就撤吧!”秋阳对秋贵说。
“曾靖南!”秋贵仍然愤恨难消,对著靖南的背影挥著拳头:“你这样的人不配有好
姻缘!你这样的人也不会有好下场!老天会看得清清楚楚,记下你每一笔帐!”
梦寒听著这样的诅咒,感到一阵鸡皮疙瘩,掠过了自己的全身。七月的阳光是那么的
灿烂,但,梦寒却觉得自己眼前全是乌云,而且,阳光已没有丝毫的热度,变得冰冷冰冷
了。她呆呆的站著,不知要把这样的自己,做如何的安排。新娘子应有的喜悦,至此已荡
然无存。剩下的只有恐惧,担忧,害怕,和一种茫茫然的感觉,像是沈溺在无边无际的大
海中,不知何处是岸。卓家是怎样撤离的,她已经弄不清楚了。她是怎样回到那顶破损的
花轿里去的,她也弄不清楚了。她只知道,她那天照样进了曾家的祠堂,拜了曾家的祖宗
,进了曾家的大厅,拜了天地,拜了曾家的奶奶和高堂。每个步骤的礼仪,她都一一做去
。虽然,心里充满了困顿,充满了挫折和无助感,她却不知道能怎样去抗拒属于自己的命
运。最后,在一大堆的繁文缛节之后,她进了洞房。
在洞房里,那块被风掀走的喜帕又蒙回到她的头上。新郎照样用秤杆挑开了那块头盖
,喜娘和宾客们照样又拍手,又叫好,又闹房。整个曾家似乎不曾发生牌坊下的事情一般
,贺客盈门,觥筹交错,爆竹和烟花,在庭院中喧嚣的爆裂,那些闪亮的花雨,把黑暗的
天空都照亮了。可是,梦寒一直都像做梦一样,神思恍惚,情绪低落。她不知道世间有没
有第二个新娘,有她这样的遭遇?坐在那床沿上,她有很长一段时间,等待著新郎从喜宴
上回来“圆房”。在这段时间里,她有了一份模糊的期望,新郎一定会向她解释一下,牌
坊下发生的事是怎么回事?一定只是个误会!她脑子里浮现出靖南的脸孔:俊眉朗目,文
质彬彬。这样的世家子弟应该是不凡的!哥哥的选择不会错的……她就这样坐在那儿,拚
命安慰著自己那颗零乱的心。终于,新郎应酬已毕,回到新房中来了。照例又有许多规短
,闹房的客人来了一批又一批,丫环喜娘在房中穿来穿去……终于终于,闲人散尽,房里
只剩下新郎和新娘了。慈妈最后一个离开,不太放心的说了一句:
“新郎新娘,称心如意,欢欢喜喜啊!”
“好说好说……”靖南有些不耐烦:“哇!怎么有这么多规矩?简直是折腾人嘛!”
慈妈退下。房里红烛高烧。
靖南坐上了床,带来一股刺鼻的酒气,他伸手去托她的下巴,笑嘻嘻的去看她的眼睛
。
“他们说给我娶了个美人,我一直半信半疑,今天在牌坊下,风一吹,把头盖给掀了
,我才知道果然如此!”
梦寒把头垂得低低的。奇怪他怎么笑得出来?但是,他提到牌坊,一定是要向她解释
牌坊下的事了。她等待著。谁料,靖南下面没词了,伸手到她脖子上,摸摸索索的要去解
那衣服上的扣子。梦寒大失所望,身子本能地一侧,就躲开了他的手。靖南楞了楞,再去
看她的眼睛,这一看,梦寒眼中竟滚落了两滴泪。靖南呆怔了两秒钟,抬脚把一只鞋子脱
掉,狠狠地摔了出去,大骂了一句:
“晦气!怎么人人要给我脸色看?连你这个新娘子也不例外?我怎么会这样倒楣?”
梦寒的心,顿时间往下掉,沉进了一口深不见底的深井里去了。靖南已没有什么情绪
来管梦寒的心了。经过这样漫长的一天,他累了。把另一只鞋子也扔了出去,他合衣翻上
了床,掀开被褥,他用力地捶捶枕头,又用力地捶捶棉被,然后重重地躺下,好一阵乒乒
乓乓之后,就酣然入梦了。烟锁重楼3/36
梦寒呆呆的坐在那儿,动也不动。下意识地看著桌上高烧的红烛,红烛上的两簇火焰
在跳跃著。跳著跳著,就变得无比的巨大,依稀是燃烧的纸人,也依稀是燃烧的花轿。她
耳边又响起卓老妈那惨烈的哭喊声。
“烧啊!烧啊!烧啊……秋桐,你来啊,烧了曾家的牌坊,烧了他的婚姻,烧啊,烧
啊……”
梦寒不禁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悄眼去看靖南,他已睡得很香很沉了。她简直不敢相
信,经过这样的一个婚礼,他怎么还睡得著?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到底,她嫁了怎
样一个丈夫呢?
2
第二天,新娘子的大事,是拜见家里的每一分子。
曾家全家的人都聚集在大厅中,梦寒一个个地奉茶。
第一杯茶奉奶奶,梦寒看著那张不怒而威的脸孔,看著那庄重肃穆,不苟言笑的表情
,再看著她手中拿著的那根沈重的龙头拐,几乎立刻能断定,她就是这个家庭里的最高权
威。后来,证明了梦寒的判断丝毫不错。
第二杯茶奉公公曾牧白。牧白面貌清秀,恂恂儒雅,气质高贵。他年轻时代一定是个
美男子,现在,即使已年近五十,仍然给人一种风度翩翩的感觉。他的眼神很柔和,带著
点儿难以觉察的忧郁。看著梦寒的眼光,几乎是充满歉意的。梦寒明白了,尽管靖南对“
火烧花轿”的事件满不在乎,牧白却是十分在乎的。第三杯茶奉给婆婆文秀,文秀对梦寒
慈祥地笑了笑。她是个相貌端庄,看起来十分恬静的女人,看得出来,她对老夫人执礼甚
恭,对牧白也相当温顺,梦寒相信,她对靖南和靖萱,大概也不会大声大气的。一个在三
代的夹缝中生存的女人,大概也有她的难处吧!
第四杯茶奉给小姑靖萱。后来,梦寒才知道,靖萱今年才刚满十五岁,难得的是,竟
然那么解人!她接过了梦寒的茶,用一对清灵如水的眸子,温温柔柔地凝视著梦寒。她面
目姣好,眉目如画。有白皙的皮肤和漆黑的头发,看起来又纯洁,又雅致,又美丽,又细
腻,像一个精雕细琢的艺术品。梦寒立刻就爱上了这个女孩。
第五杯茶奉给了江雨杭。在一大家子姓“曾”的人当中,出来一个姓“江”的,确实
有些奇怪。梦寒对雨杭的感觉,是非常奇异而强烈的。昨天那阵怪异的风,在梦寒的脑海
中,曾经一再地吹起。至于他对卓家的态度,扑过来救火的勇猛,处理事情的明快……和
他那对深邃的眼睛,都使她记忆深刻。这个人,到底是谁呢?“梦寒,”牧白似乎看出了
梦寒眼底的迷惑,解释著说:“雨杭是我的义子,其实和亲儿子也没什么分别,曾家有好
多的事业,现在都是雨杭在管理,曾家那条泰丰号货船,也是他在经营。他是我的左右手
,也是靖南的好兄弟,以后你们就直呼名字吧!不必和他拘礼!”
梦寒看著雨杭,接触到的,又是那对深邃的眸子。他有一对会说话的眼睛,她模糊地
想著,不知怎的,竟不敢和他的眼光相遇。她很快地对他扫过一眼,看到他唇边掠过了一
丝难以觉察的微笑,笑得有一点儿苍凉。他看起来比靖南大很多,五官的轮廓都很深,是
张有个性的脸。他身上有种遗世独立的飘逸,以及某种难以描叙的沧桑感,使他在整个曾
家,显得非常特殊。就像在一套细瓷茶杯中,杂进了一件陶器似的。奉茶的仪式结束后,
大家围坐在大厅里,照例要话话家常,增加彼此的认识。早有丫头们重新沏上了几壶好茶
,又奉上了精致的点心。靖南还没坐定,就不耐烦地呼出一大口气,对奶奶说:“奶奶!
卓家的事让我太没面子了!好好一个婚礼,给他们闹成那样,我实在气不过,雨杭根本没
把事情解决,说不定他们还会来闹,依我看,不如去告诉警察厅,让石厅长把他们全家都
抓起来……”“哥!等会儿再说嘛!”靖萱看了梦寒一眼。
“算了!已经闹到火烧花轿的地步,还要瞒梦寒吗?”奶奶一针见血地说,语气里充
满了气恼。看著梦寒,她叹了口气,坦率地说:“昨儿个在牌坊下面,让你受到惊吓,又
受到委屈,都是咱们曾家事情没办好。你可别搁在心里犯别扭。”
梦寒点了点头,没敢说话。
“这件事说穿了,就是树大招风!”奶奶继续说:“秋桐在咱们家里待了五年,一直
跟著靖南,咱们做长辈的也疏忽了,这丫头居然就有了非份之想,可是,咱们这种家庭,
怎么会容纳秋桐呢?谁知她一个想不开就寻了自尽,卓家逮著这个机会,就闹了个没了没
休。我想,就是要钱。”老夫人认为对梦寒解释到这个程度,已经够了,转头去看雨杭。
“雨杭,你到底给了多少?为什么他们家还不满意?你怎么允许他们闹成这样?”“奶奶
,”雨杭皱了皱眉头,有些懊恼的说:“这事是我办得不好,可是,那卓家的人,个个都
很硬气,他们始终没收一个钱,随我说破了嘴,他们就是不要钱,我也没料到他们会大闹
婚礼!”“不要钱?”老夫人一怔:“不要钱,那他们要什么?”
“他们……”雨杭有些碍口,看了牧白一眼。
“说吧!”奶奶的龙头拐,在地上“咚”的跺了一下。
“他们说,”牧白接了口:“希望秋桐的牌位,能进咱们家的祠堂,算是靖南正式的
小星。”
奶奶眼睛一瞪,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什么话?”她勃然大怒地问。
“您先别气,”文秀急忙说:“咱们自然是没有答应,所以事情才会僵在那儿,本以
为忙完了婚事,再来处理也不迟,谁知道会弄成这样……”“这件事怎么能等呢?你们就
是做事不牢!”奶奶气呼呼地说:“牌位进祠堂明明就是在刁难咱们,是敲诈的手段!他
们要秋桐的牌位进曾家祠堂干什么?能吃能穿吗?你们用用脑筋就想明白了!”“我看他
们并不是敲诈,”雨杭摇了摇头:“那卓家一家子的人,脾气都很别扭,他们咬定秋桐不
进曾家,会死不瞑目。认为事到如今,已无法挽回秋桐的生命,只能完成她的心愿,以慰
在天之灵。”“岂有此理!他们太过分了……”奶奶怒声说,“曾家的祠堂,是什么人都
可以进的吗?又没三媒六聘,又没生儿育女,她凭什么进曾家祠堂?”
“奶奶!”靖萱忍不住仗义直言了:“也不能尽怪人家,都是哥哥不好,先欺负人家
,又绝情绝义,才弄到今天的地步,想想秋桐,好好的一条命都送掉了……”
“靖萱!”奶奶一跺拐杖,大声一吼:“这儿有你说话的余地吗?女孩子家一点儿也
不知道收敛!你是不是想去跪祠堂?”
靖萱一惊,慌忙住了口。
“奶奶,”雨杭乘机上前说:“能不能请您考虑一下,接受卓家的要求?毕竟,进祠
堂的只是一座牌位而已!”
奶奶双眼一瞪,牧白急忙说:
“雨杭是实事求是,也许,这才是唯一能够化解纠纷的办法!”“雨杭到底不是曾家
人,说了奇怪的话也就罢了,牧白,你是怎么了?”奶奶紧盯著牧白,从鼻子里重重地吸
著气:“你忘了咱们家的牌坊是怎么来的了?你忘了咱们的家规,咱们的骄傲了?像秋桐
这样一个不贞不洁的女子,怎能进入我们曾家的祖祠呢?”牧白咽了口气,无言以对。雨
杭垂下了眼睛,脸上有种无奈的悲哀。“没有别的商量,就是花钱消灾!不要舍不得钱!
黑眼珠见了白银子,还会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吗?雨杭,你放手去办,别给我省!这事就这
样子,大家散了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奶奶就这样笃定地,坚毅地做了结论。全家
没有一个人再敢说任何话。大家站起身来,纷纷向老夫人请安告退,各就各位去了。真没
料到,新婚的第二天,和曾家的第一次团聚,谈的全是新郎身边的那个女子卓秋桐。梦寒
对这件家务事,自始至终没有插过一句嘴,她好像是个局外人。但是,她的心,却紧紧的
揪起来了。因为,她知道,她不是局外人。有个痴心的女子,为了她那个负心的丈夫而送
了命。她怎能将这么悲惨的事,置之度外呢?她太沮丧了,太无助了,她多么希望,她不
曾嫁到曾家来呀!这天晚上,靖南一心一意想完成他昨晚被耽误了的“洞房”,梦寒一心
一意想和靖南谈谈那个“秋桐”,两人各想各的,都是心神不定。靖南已摒退了丫环和闲
杂人等,坐在床沿上,两条腿晃呀晃的,等著梦寒前来侍候。谁知等了老半天,梦寒毫无
动静。他抬眼一看,只见梦寒垮著一张脸,坐在桌子前面,背脊挺得直直的,身子动也不
动。靖南开始脱鞋子,解衣扣,故意哼哼唉唉,好像在做什么艰巨的大事似的。梦寒忍不
住抬眼看去,见他把衣扣弄了个乱七八糟,一件长衫也可以在身上拖拖拉拉,实在让人惊
叹。她心中有气,头就垂了下去。
靖南这一下冒火了,跳起来冲著她一叫:
“你是木头人哪!新娘子怎么当,难道没人教过你吗?”
梦寒惊跳了一下,还来不及说什么,靖南又一连串的发作:“就会坐在那儿干瞪眼,
要是秋桐的话,早奔过来给我宽衣解带,端茶送水,还带投怀送抱呢!那会叫我在这儿左
等右等,等得人都上了火!”
梦寒太惊讶了,怎样都不会想到靖南会说出这些话,两天以来,在心里积压的各种委
屈,齐涌心头,再也忍不住,两行热泪,就夺眶而出。靖南已把那件长衫给扯下来了,抬
头一看,梦寒居然在掉泪,真是又懊恼,又生气。
“哇!”他叫著:“我怎么这样苦命啊!不知道他们打那儿给我找来这样的新娘子?
昨儿个哭,今儿个又哭,你是怎么不吉利,怎么触霉头,你就怎么做,是不是?”
梦寒深深地抽了一口气,憋在心里的气愤,就再也无法控制,她终于开了口,激动地
说了:“当然不是,谁不想做一个欢欢喜喜的新娘子呢?昨天,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
日子,我满怀著庄严,喜悦,和期盼的情绪,对于我的丈夫,我的新婚之夜,以及未来种
种,也有许许多多美好的憧憬,可是,迎接著我的是什么呢?是一个丧葬队伍,是血泪斑
斑的控诉,是惊心动魄的烧花轿,还有恶狠狠的诅咒……请你替我想一想,我怎么能不感
到委屈和难过?我怎么样忍得住眼泪呢?现在,还要在这儿听你告诉我,秋桐是如何如何
侍候你的,你考虑过我的感觉没有?”烟锁重楼4/36
靖南太意外了,没想到这个新娘子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居然说了这样一大篇。他抓抓
头,抓抓耳朵,在不耐烦之余,或多或少,也有点儿心虚。
“是啊是啊,这件事我难道不呕吗?我能未卜先知的话,我根本就不会让它发生了嘛
!可它就是发生了,那……还能怎么办呢?发生过就算了嘛,把它抛在脑后,忘了不就结
了!”
“忘了?”梦寒紧盯著靖南,不敢相信地问:“你刚刚还在说她这样好那样好,显然
和她确实恩恩爱爱过……现在,她为你送了命,你心底有没有伤心?有没有歉意?你真忘
得了吗?”“哎!秋桐是自杀的呀,看你看我这个样子,好像是我杀了人似的!”“你虽
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你难辞其咎啊!”
“你别在那儿尽派我的不是,”靖南不耐烦地喊:“让我坦白告诉你吧,我原来和秋
桐过得好好的,还不是为了你,为了履行跟你的婚约,我只好狠了心把她给撵走,我对她
失信,不守诺言,也是为了你,怕你一进门,就发现我身边有个小妾,会心里不舒服,谁
知道,这人算不如天算,还是弄得这样鸡飞狗跳的!要瞒你的事也瞒不住了!现在,你明
白了吧?都是为了你,我才会对秋桐绝情的,逼死秋桐的,不止是我,你也有份啊!”听
了这样的话,梦寒的眼睛是睁得不能再大了。她呆呆地怔在那儿,连应对的能力都没有了
,分析的能力也没有了。她看著靖南那张白白净净的脸孔,奇怪著,他到底和她是不是同
一种人类,怎么他说的话,她都听不懂呢?
“好了好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哪,为什么要把大好时光,浪费在这些杀风景的事上面
!咱们不说了,好不好?好不好?”他开始撒赖了。一面说著,他就一面腻了过来,伸手
就去搂梦寒的脖子。梦寒身子一闪,就闪开了他。看到他这种不长进的样子,真是又气又
恨。“你别动手动脚,此时此刻,你还有这种心思!”
“说笑话!”靖南变了脸:“都是夫妻了,怎么不可以动手动脚?快跟我上床来!”
他伸手去拉住梦寒,往床上拖去。
“不要!”梦寒挣脱了他:“我不要!”
“你不要?”靖南生气了,冒火地怪叫了起来:“你怎么可以‘不要’?你是我的老
婆,上床侍候我是你应尽的义务,怎么可以不要?你到底受没受过教育?懂不懂三从四德
?”
“或者,我就是受的教育太多了,让我没办法接受你这种人,”梦寒悲哀地说:“我
不了解你,我一点也不了解你,如果秋桐和你曾有过肌肤之亲,你怎能在她尸骨未寒时,
去和另一个女人……”“秋桐!秋桐!”靖南恼火地大叫:“这两天,我已经听够了这个
名字,我不要听了!你这个新娘子也真怪,一说就没个完!你不许再说了!过来,过来…
…”他用力的一把攥住了她,把她死命往床上拖去。
“不要!”她喊了一声,奋力挣扎,竟给她挣脱了靖南的掌握。她往门口就逃,嘴里
乱七八糟的喊著:“请你不要这样,即使是夫妻,也要两厢情愿呀!你这样对我用强,我
不会原谅你……”“哈!说的什么鬼话!我今天如果不能把你制住,我还是‘丈夫’吗?
”他冲上前来,从背后拦腰就把她给牢牢抱住。一直拖到了床边,用力一摔,就把她摔到
了床上,他再扑上床,紧紧的压住了她。用一只手的胳臂拐压在她的胸口,用另一只手去
撕扯她的衣服,只听到“嗤啦”一声,她胸前的衣襟已经撕裂了。这撕裂的声音,同时也
撕裂了梦寒那纤细的心。她还想做徒劳的挣扎。“不要,不要啊……放开我,求求你……
”她哭了起来,转头喊:“慈妈!慈妈!快来救我啊……”“太好笑了,真会笑死人,”
靖南一面说,一面继续撕扯她的衣服:“你最好把全家都叫来看笑话……那有新娘子在洞
房里叫奶妈的?”又是“嗤啦”一声,她的心彻彻底底地被撕成碎片了。她失去了挣扎的
力气,被动地躺著,被动地让他为所欲为……他有这个权利,因为他是“丈夫”!她的泪
,却疯狂般地沿著眼角向下滚落。烟锁重楼5/363
几天后,靖萱才和梦寒,再一次谈到秋桐,这次,梦寒对秋桐的事,是真的了解了。
这天,靖萱带著梦寒参观“曾家大院”,“曾家大院”是白沙镇对曾家这座古老庭院
的一个俗称。她们走著走著,就走到了祠堂。对这个供著祖先牌位的,神圣的地方,梦寒
不能不特别的注意。事实上,她结婚那天,是先进祠堂拜祖先,再进大厅拜天地的。但是
,那天太混乱了,太狼狈了,她连祠堂长得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现在,看著那阴沈沈的
房间,那高墙厚壁,和那一座座祖先的牌位,矗立在那儿像座小森林似的,不禁让人心中
一凛,敬畏之心,油然而生。靖萱拉著她,小小声的说:“你来看看这道门,又厚又重,
是全家最厚的一座门!这座门里面外面都有大木栓,如果从里面拴住,外面的人就进不去
,如果从外面拴住,里面的人就出不来……这是个惩罚人的地方!”“惩罚人的地方?”
梦寒听不懂。
“是啊!”靖萱睁大眼睛,似乎不胜寒瑟。“如果家里有人犯了错,奶奶一声令下,
就得关进这儿来,在祖宗面前罚跪,一个钟头,大半天的,甚至几天几夜都有!到时候,
外面的门栓一拴,关在这里面,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的!”
梦寒不禁打了个冷战。
“这么严厉的家规……”她望著靖萱,忍不住问了出来:“怎么还会发生秋桐的事?
那……秋桐,是怎样一个人呢?”
靖萱楞了楞,犹豫了一下,见梦寒亲切诚恳,就藏不住秘密,坦白的说:“大家都说
,不要和你谈秋桐的事,可是,你既然问了,我就没办法不说。”她的眼圈红了:“那秋
桐是个很漂亮的丫头,今年才十九岁,人好得很,对我尤其好,我每星期去田老师那儿学
画,都是秋桐陪我去,有时候,也带我去她家里玩,所以,我从小就认得秋阳秋贵,他们
并不是不讲理,胡作非为的人,那天会去牌坊下面大闹,实在是哥哥太对不起人家了!”
梦寒低下头去,虽然心里早就有数,仍然忍不住一阵失望和痛楚。靖萱见她的表情,就有
些后悔自己说太多了。急忙又补充说:“其实我哥哥也不是坏人,他就是被宠坏了嘛!全
家人人都让著他,谁都不敢说他一句,每次跪祠堂,可没哥哥的事!你知道,咱们家从我
祖父开始,就是三代单传,我娘头胎生了个女儿,还来不及取名字就夭折了,后来生了个
儿子,取名靖亚,长到两岁也夭折了,然后才是靖南,那么,你可以想像,他有多么宝贝
,多么珍贵了,全家人就这么宠著他,顺著他,有时候,简直是供著他!这样,他就任性
惯了。秋桐的事,本来也不至于弄得那么糟,可是,哥哥一听说定了你这门亲,又听说你
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就不想要她了,又怕她留在家里坏事,硬把人家送回家去,才
逼得秋桐上了吊……”靖萱见梦寒脸色沈重,默然不语,蓦然醒觉,连忙再说:
“不过,你放心,真的放心,咱们家有雨杭!他好能干,什么事都会解决,所以,他
一定会把秋桐的事解决得圆圆满满的,你一点都不用操心,真的!真的!”
但是,秋桐的事情并没有解决。这天一早,卓老爹、卓老妈、秋贵和秋阳一家四口,
把雨杭给他们送去的三百块钱,全都给送回来了。三百块的现大洋,必须用一个小木箱才
装得下。雨杭送去的时候,正好卓老爹和秋贵出去拉车了,秋阳又在学校,家里只有一个
卓老妈,所以,雨杭说了一车子好话以后,把三百块钱放下就走了。但是,卓家这一家子
怪人,黑眼珠见了白银子,居然连眨都不眨,怎样送去的,就怎样还回来了。站在院子里
,他们也不进大厅,把小木箱往大厅的台阶上一放,对老尤说:“去告诉你们家老爷和少
爷,三百块大洋送回来了,一个蹦子都不少,请他们出来一个人,点点清楚!”
牧白还没出来,靖南得到了消息,先跑出来了。一看到卓家这四个人,他就一肚子气
,对卓老爹摩拳擦掌的大叫起来:“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跟我耗上了,存心不让我有
好日子过,是不是?”
秋贵见他还是这样恶形恶状,气得咬牙切齿,大声的说:
“如果你自己不做亏心事,今天谁要来跟你耗著?这件事从头到尾,出面的不是你爹
,就是江大哥!你老躲在他们后面不吭气,我最瞧不起你这种人,所以你说对了,咱们就
是要跟你耗上,让你没好日子过,因为你根本不是个东西!”
“你才不是个东西!”靖南大吼了一声,对著秋贵的下巴就挥去了一拳。秋贵是个吃
劳力饭的,那里把靖南的拳头放在眼睛里,轻轻一闪,靖南就打了个空。秋贵一反手,抓
住了靖南胸前的衣服,就狠狠的回了他一拳。靖南被这一拳打得飞跌了出去,背脊又撞上
了假山,跌在地上大叫哎哟。这样一闹,家丁们全都奔了出来。大家慌忙跑过去扶起靖南
。靖南一见家丁众多,气势就壮了,再摸摸自己流血的嘴角,怒不可遏的对家丁们叫著:
“去把那兄弟两个给我抓起来,给我狠狠的打!”
立刻,家丁们一拥而上,抓住了秋贵秋阳两兄弟。两兄弟虽然也奋力反抗,怎奈双拳
难敌四掌,对方人多势众,没有三下两下,兄弟俩已被众家丁所制伏。好几个人扣住了秋
贵的手,不住的捶打他的胸膛和肚子。秋阳更惨,被几个壮丁给压在地上痛揍。卓老爹和
卓老妈在一边呼天抢地的喊著:
“杀人啊!杀人啊!天啊……秋桐,你在那儿?你怎么不显灵啊……”靖南听到这样
的话,更加愤恨,对卓老爹挥著拳头嚷:
“那天在牌坊下,我已经被你们触尽霉头!因为是婚礼,才拿你们没奈何!你们胆敢
烧花轿,闹我的婚礼,我早就要和你们算帐了,你们居然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还敢上我
家的门!我不给你们一点颜色看看,老虎要被你们当成病猫了!阿威,大昌,给我打!给
我用力的打!”
“我跟你们拚了!”卓老爹情急的上前来救儿子,去拉扯那些压住秋阳的家丁们,还
没拉扯两三下,就被好几个人抱住了,拳打脚踢。“天啊!天啊!”卓老妈眼看父子都已
吃了大亏,在旁边又跳又叫:“住手,快住手啊……我们是来还钱,不是来打架啊!放开
他们!放开放开啊……”她张著双手,不知该奔向那一边才好。正在一团混乱中,牧白、
雨杭、靖萱、梦寒、文秀、奶奶全都被惊动了,纷纷带著丫头老妈子们,奔出来看个究竟
。一见到院子里这等状况,牧白就脸色大变,生气的对家丁们怒吼著:“谁允许你们动手
打人的?还不赶快放开他们?放开放开!”家丁们见牧白和奶奶都出来了,慌忙住手。卓
老爹父子三个这才脱困,三人都被打得鼻青脸肿,好生狼狈。尤其是年轻的秋阳,满身都
是尘土,鼻子还流著血。
“奶奶!”靖南立即奔向奶奶,指著自己的嘴角说:“您瞧,他们一进门就打人,如
果我们不还手,我大概被他们打死了!奶奶,您快想个办法,我被他们这一家子缠住了,
雨杭根本没有能力解决问题,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会被他们给暗算了!”
“曾靖南!到底是谁先动手?”秋阳气得哇哇大叫:“你不要欺人太甚!我真恨不得
给你一刀,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是什么颜色……”“奶奶,你听你听……”靖南喊著。
奶奶的龙头拐在地上重重的跺了跺,发出沈重的“笃笃”声响。她严厉的看向卓家四
口,“哼”了一声,愤愤的说:
“好!在牌坊下面闹,又到咱们曾家大院里来闹!这还有王法吗?光天化日之下,聚
众行凶!”她转头对牧白和雨杭说:“事已至此,再也没有和解的可能,你们立刻把这帮
狂徒,给我押到警察厅去!”“不!”忽然间,人群中有个清脆而有力的声音,传了出来
,大家惊愕的看过去,只见梦寒已排众而出,一直走到奶奶面前。大家都惊呆了,因为,
在曾家,还没有人敢直接对奶奶用“不”字。“你说什么?”奶奶错愕的看著梦寒,有点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奶奶,我斗胆请您听我说几句话!”梦寒勇敢而坚定的说:“关
于卓家同咱们曾家的纠纷,这几天下来,整个来龙去脉,我大致都了解了,尤其靖南对我
说过,这场纠纷之无法解决,主要就是因为我的缘故,因为太重视我们这个婚姻,才不能
圆满安排秋桐。所以,我心里深感抱歉和遗憾。假如说,今天秋桐还活著,在我进门之后
,知道有这样一位姑娘,细心体贴的照顾著靖南,两人间又有情有义,那么,我想,我会
接纳秋桐,而且,尊敬著这份感情的!但是,很无奈,今天咱们所面对的,是个无法挽回
的悲剧了!怎么还忍心把这个悲剧扩大呢?秋桐人已经死了,卓家要求的也不过是给死者
一个名份,想想秋桐,生前确实是靖南的人,这是抹杀不掉的事实,所以,她进不进祠堂
,都是曾家的人,那么,我们何不就让秋桐的牌位,进入曾家的祠堂,让生者得到安慰,
死者得到安息呢!”这一篇话,说得人人惊愕。卓家四口,是太意外又太感动了,怎样都
没料到,说进他们内心深处的,竟是靖南的新娘子!曾家人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道梦寒怎
有这么大的胆量,敢对奶奶说这些话。牧白不禁暗暗颔首,靖南暗暗生气,靖萱暗暗佩服
,而雨杭,不能不对梦寒刮目相看了。
奶奶的手,紧紧的握著拐杖的柄,神情僵硬著,紧绷著,一语不发。“再说,”梦寒
并没有被奶奶的神色所吓倒,继续说了下去:“咱们曾家,有七道牌坊,是忠孝节义之家
,这样的家庭,应该是仁慈而宽厚的。我们有的,并不仅仅是祖先留下的石头牌坊,对不
对?我们后人,对前人的高风亮节,一定心向往之吧!那么,对于曾经侍候过靖南的秋桐
,应该也有一份怀念,一份追悼,和一份惋惜吧!咱们何不把这份怀念和惋惜,更具体的
表现出来呢?”她哀恳般的抬头看著奶奶:“奶奶,我知道,以我刚进门的身分地位,实
在没有说话的资格,可是,这件事和靖南息息相关,我实在无法沈默。请奶奶三思!我在
这儿,给您跪下了!”说完,她就跪在奶奶面前了。烟锁重楼6/36
这时,牧白再也忍不住,激动的上前说:
“娘!难得梦寒如此深明大义,我觉得咱们全家都应该支持她!假如咱们早就能有她
这样的胸襟气度,像她一样的勇于表达,那么秋桐的悲剧,或者可以避免,现在,这个名
份,真是咱们欠秋桐的!”
奶奶脸孔抽动了一下,震动已极。
牧白一开口,雨杭也无法沈默了,走上前去,诚恳的接口:“奶奶,这件事我从头到
尾办得乱七八糟,就因为卓家的伤心,根本不是金钱可以弥补的。只有出于感情,出于人
性,才能化干戈为玉帛,奶奶,请您不要再坚持了吧!”
“娘!”沉静的文秀也熬不住了:“这三天两头的闹,大家都受不了,弄得我一天到
晚担惊害怕的,晚上都睡不著觉……真要闹到警察厅去,恐怕咱们家的面子也不好看……
”
“奶奶,奶奶,”靖萱热烈的响应:“秋桐在我们家那么多年,不止侍候了哥哥,也
侍候了您啊,我更是从小就跟著她长大的,她在咱们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这样的异口同声,全家有志一同,使奶奶的惊异淹没了愤怒。她看看梦寒,再看看那
一张张迫切的脸孔,终于深深的抽了一口气,勉强压制住自己的懊恼和愤恨,她冷冰冰的
说:“好吧!我再不点头,倒好像是我不明是非,不够宽厚仁慈了!”她的目光,冷幽幽
的盯著梦寒,从齿缝中迸出两句话来:“起来吧!我就成全你了!”
“谢谢奶奶!谢谢奶奶!”梦寒连连的磕下头去。
奶奶拄著拐杖,掉头就走,经过靖南身边时,对他投去森冷的一瞥,轻飘飘的说了一
句:
“别把新媳妇宠得无法无天!”
靖南一惊,有口难言,不禁恨恨的瞪了梦寒一眼。
奶奶一走,靖萱就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崇拜和高兴了,她奔上前去,扶起了梦寒,紧
紧的握住她的手,激动的说:
“只有你,敢对奶奶说这些话,你太伟大了!”
卓家四口,到此时已喜出望外,卓老爹仰头看天,泪落如雨的说:“秋桐,孩子啊,
咱们总算为你争得你该有的名份了!”
卓老妈颤颤抖抖的,不停的,喃喃的自言自语:
“秋桐啊……你安息吧,安息吧……爹和娘对不起你,把你送来当丫头,让你年纪轻
轻的,就这么不情不愿的走了……可咱们为你办到了,你的人进不了曾家的大门,你的魂
可以进曾家了……安息吧,安息吧……”
鼻青脸肿的秋贵,和满脸血污的秋阳,走上前去,扶著歪歪倒倒的父母,一时间,悲
从中来,四个人忍不住抱头痛哭。梦寒和靖萱,眼睛都不由自主的潮湿了。
此时,牧白提著那一箱钱,走到卓家四口身边,诚挚的说:“来!这些钱拿著,快带
两个儿子看大夫去吧!”
卓老爹往后猛然一退,忙不迭的摇手拒绝:
“咱们不要……咱们不收这个……”
“算是我们给秋桐的聘金吧!”牧白说:“在昨天,这些钱是要收买你们的尊严,但
是今天,曾家和卓家已经变成亲家了,你们还有什么理由拒绝一个亲家公的诚意呢?”
“我……我……”憨厚的卓老爹,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卓老爹,”雨杭走了过来,把小木箱塞进了他的手里。“你们就不要再推辞了,这
是我干爹的一番诚意,接受了吧!想当初,你们送秋桐来当丫头,不就是为了赚点钱给秋
阳念书吗?把这个钱拿去,给秋贵娶个媳妇,再好好的栽培秋阳吧!秋桐的在天之灵,或
者可以瞑目了!”
卓老爹听到雨杭这样说,就不好再推辞了。把小木箱放在一边,他恭恭敬敬的摔了摔
衣袖,拉著卓老妈,回头对秋贵秋阳说:“让咱们一家四口,来叩谢咱们的恩人吧!”
于是,一家四口,全部对梦寒跪了下去,咚咚咚的磕起头来。“快起来!快起来!”
梦寒慌忙说:“这怎么敢当?你们要折煞我了!”她说她的,那四个人含著眼泪,却只管
磕头,连连磕了好多个头,才在雨杭和牧白的搀扶阻止下,站起身来。
“谢谢少奶奶,”卓老妈老泪纵横,后悔得不得了:“对不起,那天烧了你的花轿,
闹了你的婚礼,我再给你磕个头……”“不要不要,千万别再给我磕头了,”梦寒扶住了
卓老妈,眼圈红红的,很温柔的说:“什么都别说了,都过去了。你们快去治伤要紧!”
“是!是!”卓老爹顺从的,一迭连声的应著,四个人千恩万谢的谢出门去。牧白、雨杭
、靖萱和梦寒都送到了大门口,像真的亲家一样,挥手道别。只有靖南站在那儿不动,气
得脸色发青。奶奶隔著一道玻璃窗,在大厅内向外望,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她挺直了
背脊,高高的昂著头,身子笔直,像一尊雕像一般。她的脸色阴沉,一双手紧紧的握著龙
头拐的木柄,握得那么用力,手背上的青筋都暴露了出来。烟锁重楼7/364
十天后,秋桐的牌位正式进了曾家祠堂。
为了这个牌位进祠堂,曾家还有个小小的仪式。曾家和卓家两家人,都分立两旁,由
靖南手捧牌位,向祖宗祝告:
“嗣孙曾靖南,有妾卓氏,闺名秋桐,兰摧蕙折,以此吉日,牌位入祠,敢申虔告,
祖宗佑之……”
祝祷完毕以后,靖南对祖宗磕了三个头,就把牌位送别那黑压压的许多牌位中,最后
面,最旁边,最不起眼的一个地方,给安置了上去。曾卓两家人,都微微弯腰行礼,以示
对死者的尊敬。卓老爹看到牌位终于进了曾家的祖祠,不禁落下泪来,低低的说了一句:
“秋桐,你的终身大事,爹给你办完了,你正了名,也正了身了!”卓家的人,个个
低头拭泪。梦寒看著,心里真有几百种感触。前两天,她曾经就这个问题,和雨杭谈了两
句:
“其实,我有一点迷惑,卓家为什么这样在乎牌位进不进得了祠堂?人都不在了,牌
位进祠堂又能弥补什么呢?”
“这就是卓家的悲哀,”雨杭叹了口气说:“他们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死者,或
者,是他们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他们自己。曾家这个姓,对他们来说,太高贵了,这
是几百年传下来的荣耀。他们已无法挽回秋桐的生命,就只能设法给她这点儿虚无飘渺的
荣耀,说穿了,是十分可怜的!”
现在,站在这儿,看到卓家人似乎已得到很大的安慰,梦寒就更体会出这份悲哀了!
好可怜的卓家,好可怜的秋桐!看著秋桐那小小的牌位,可怜兮兮的站立在曾家那许许多
多的牌位后面,她不禁深深的同情起秋桐来,她不知道人死后是不是真有灵魂,如果真有
,秋桐又是不是真想进曾家的祠堂?为了靖南这样一个负心汉送掉了性命,她的鬼魂,还
要被曾家的列祖列宗看守著!真的,好可怜的秋桐!
仪式已毕,梦寒就急忙走到卓家人的面前,把自己准备的一个小包包打开,拿出里面
一件件的礼物,分送给卓家的人。一面说:“我自己做的一点儿东西,不成敬意,这个烟
荷包是给老爹的,这头巾是给老妈的,这钱袋是给秋贵的,这个袋子是给秋阳的,装砚台
毛笔用!”
卓家人面面相觑,感动得不知要怎样才好。
曾家人也是面面相觑,惊愕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有靖萱,受到梦寒的传染,一个
激动之下,也奔上前来,拔下插在襟上的一支钢笔,递给秋阳说:
“我这儿有支自来水笔,是上次雨杭从上海带来给我的,可我不上学堂,用处不大,
你不在乎是用过的,就拿去记笔记用吧!算是我的一点点心意!”
秋阳看著靖萱那澄净的大眼睛,感动到了极点,双手接过钢笔,态度几乎是虔诚的。
卓老爹更是不住的鞠躬,嗫嗫嚅嚅的说:“你们不嫌弃咱们,还送咱们东西,这真是……
”
“说什么嫌弃的话,既是亲家就是一家人,我们表示一点儿心意也是应该的!”梦寒
连忙安慰著卓老爹。
此时,奶奶把拐杖在地上重重一跺,声色俱厉的说了一句:“好了,仪式已经结束,
大家统统离开祠堂吧!要应酬,到别的地方去!”没完,她拄著拐杖,掉头就走了。
梦寒一惊,抬起头来,正好接触到靖南的眼光,他那么恶狠狠的瞪著她,使她心中陡
然掠过一阵凉意,她忽然觉得,自己连秋桐都不如,秋桐还有过被爱的时光,自己却什么
都没有。卓家的人一离去,奶奶就把梦寒和靖萱全叫进了她的房里。“你们两个都给我跪
下!”奶奶厉声说。
梦寒和靖萱什么话都不敢说,就双双跪了下去。
“梦寒!你知不知错?”
“我……”梦寒嗫嚅了一下,很无奈的说:“是不是不该给卓家人礼物?”“可见你
心里也知道这件事做得多么唐突!”奶奶很生气的说:“第一,咱们曾家从没有这样的规
矩,就算要订出这个新规矩,做主的也该是我这个老奶奶,还轮不到你!第二,不管是对
内也好,对外也好,谁够资格代表全家来发言,那都得按辈份来安排,可是今天在祠堂里
,你却逾越辈份,冒昧开口!在这方面,你一向孟浪,上回初犯,我念你是新妇,不知者
不罪,如今你进门都快一个月了,家里的规矩,你不能说还不知道,那么就是明知故犯,
我必须以家规来惩罚你!以免你目无尊长,一犯再犯!”
梦寒低垂著头,默然不语。
“靖萱!”奶奶瞪向靖萱:“你更不像样!自己身上带著的东西也敢随便送人!你嫂
嫂是新媳妇,难道你也是新女儿吗?家里的规矩,梦寒糊涂,你也跟著糊涂吗?现在,罚
你们姑嫂两个,进祠堂去跪上半日!”
梦寒见牵连了靖萱,一急,就脱口而出的说:
“请奶奶不要罚靖萱,她年纪小,看我这么做,跟著模仿而已……”“现在加罚半日
,变成一日!”奶奶头也不抬的说。回头做了个手势,身边的张嫂已忙不迭的递上了水烟
袋。
梦寒呆了呆,连忙问:
“您的意思,是说我加罚半日,靖萱就不用罚了,是不是?”
“不要不要!”靖萱忍不住叫了出来:“别给嫂嫂加罚,我自己跪我自己的份儿,奶
奶,我知错了,我去跪祠堂!”
“现在加罚一夜,变成一日一夜,两个一起罚!”奶奶抽著水烟袋,冷冷的问:“谁
还要说话吗?”
梦寒确实想说话,但是,靖萱拚命用手拉扯著梦寒的衣摆,示意她不要再说,于是,
她知道,越说越坏,只有噤口不语。就这样,梦寒和靖萱,被关进了祠堂,足足跪了一天
一夜。新婚还不到一个月,梦寒就尝到了“跪祠堂”的滋味。自从嫁到曾家来,从“拜牌
坊”开始,她已经知道自己的婚姻是个悲剧。但,这一天一夜中,才让她真正体会到悲剧
之外的悲剧。夫妻不和也就罢了,这家庭里的重重枷锁,根本不是一个正常人所能承受的
!想起以后的漫长岁月,梦寒是真的不寒而栗了。梦寒被关进了祠堂里,慈妈吓得魂飞魄
散,她飞奔到靖南那儿去求救,正好牧白和雨杭都在那儿,也正为姑嫂二人的罚跪在商讨
著。慈妈对著靖南,倒身就拜,哀求的说:
“姑爷!你赶快去救救少奶奶吧!她好歹是你的新媳妇呀!在娘家,她可从没有受过
丝毫委屈!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作兴罚跪呢?如果一定要罚,让我这个老奶妈
来代她跪吧!小姐毕竟是金枝玉叶啊!”
“哈!”靖南幸灾乐祸的说:“在你们家是金枝玉叶,在我们家可不是!她这样不懂
规矩,没轻没重,早就该罚了!让她好好受点教训,她才会收敛收敛她那股气焰!奶奶罚
得好,代我出了一口气!我干嘛再去求情?我巴不得她多跪两天呢!”
慈妈不敢相信的看著靖南,激动的说:
“她是你的新媳妇啊,你怎么不肯多疼惜她一点儿呢?说什么气焰?她那儿有呀,曾
家规矩多,可也得慢慢的教给她呀,才嫁过来不到一个月,就去罚跪,让她多难堪呢!”
“她如果知道难堪,以后就少说话,少出风头,少乱出主意!否则,就只好拿祠堂当
卧房了!”靖南轻松的摔了摔袖子,“哗啦”一声,打开一把摺扇来扇著风。
“靖南,你就去一趟奶奶房,跟奶奶说点好听的,看看能不能帮梦寒和靖萱一点忙!
”牧白说:“奶奶最疼你,只有你去说,或者会有一点用!”
“我干嘛去说?”靖南眼睛一瞪:“打从进门到今天,梦寒就没跟我说过一句半句好
听的,这种老婆,要我挑她的错,几箩筐都装不完,我干嘛还要帮她去说?好听的呀,没
有!”
站在一旁的雨杭,气得脸色铁青。
雨杭打从听到梦寒被奶奶罚跪祠堂,心里就又急又怒。自从牌坊下,梦寒的头盖被那
阵奇异的风给掀走,两人的目光仓皇一接开始,梦寒在他心里已经不知不觉的生了根。接
著,看到梦寒如此辛苦的在适应她那“新媳妇”的角色,如此“委曲求全”的处理秋桐事
件。他对她的感觉就更加强烈了。梦寒的外表,看起来是“我见犹怜,弱不禁风”的,但
,她的骨子里,却有那样一种“温柔的坚强”,使人感动,使人怜惜。可是,这样的梦寒
,却要被罚跪祠堂,而那“始作孽者”,却拿著扇子在扇风,嘴里说著莫名其妙的“风凉
话”!简直可恨极了!雨杭瞪著靖南,见他那副嘴脸,已经气不打一处来,一个按捺不住
,就往前一冲,伸手揪住了靖南胸前的衣服,大声的说:“你不要在这儿油嘴滑舌了,拿
出一点良心来,赶快去向奶奶求情!”“哟哟哟,你拉拉扯扯干什么?皇帝不急,你太监
急个什么劲儿?”靖南挣开了他的手,检查著自己的衣裳:“你瞧,你瞧!”他生气的嚷
嚷:“新做的一件长衫,你就给我把钮扣绊子都扯掉了!你有病啊?”
雨杭气坏了,转向了牧白:
“他关心一件衣裳更胜于梦寒,那么,你呢?”
牧白一呆,十分为难的看著雨杭。
“干爹,”雨杭急迫的说:“这是你家的事,我没有任何立场说话,但是有立场说话
的人偏偏不可理喻,那么,你要不要仗义执言呢?”“这……”牧白皱了皱眉头,说:“
雨杭,你知道奶奶那个脾气,她根本就不愿意秋桐的牌位进祠堂,今天是借题发挥,和梦
寒算总帐,现在,除了靖南之外,任谁去说,都不是帮梦寒的忙,反而会害她更遭殃……
”
“我真不敢相信,”雨杭激动的打断了牧白:“梦寒做了一件仁慈宽厚,充满温情的
事,可她被罚跪祠堂,而真正的罪魁祸首却逍遥自在,然后你和干娘,居然没有一个人要
帮梦寒说句公道话!”“喂!”靖南冒火了,对著雨杭一吼:“你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
事!这我家的媳妇,我家爱怎么罚就怎么罚,不关你江家的事!你少在这儿不清不楚了!
”烟锁重楼8/36
雨杭还没说话,牧白就对著靖南脑袋上拍了一掌,骂著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一定
要尊敬雨杭,你当我的话是耳边风呀?何况,他说得有理,你闯的祸,让全家为你奔走操
心,连你的新媳妇都为你罚跪,你还在这里风言风语,我怎么会生了你这样的儿子?你气
死我了!”
“你就会骂我,你一天到晚,就在这儿挑我的不是!”靖南吼向了牧白:“我知道,
你心里只有干儿子,没有亲儿子!秋桐的事,就是被你这个干儿子办得乱七八糟,才弄到
今天这个地步!如果他能干一点,早就让卓家封了口,又何至于要闹到牌位进祠堂……”
雨杭听到这儿,实在听不下去了,气得浑身发抖,一转身,他掉头就奔出门外去了。整夜
,他都没有回家,去住在那条“泰丰号”货船上面。他有一支笛子,他就坐在那甲板上,
吹了一夜的笛子。每次雨杭心里不痛快,他都会跑到码头上去,呆上一整夜,甚至好几天
。
梦寒和靖萱,就在祠堂内,足足的关了一天一夜。当梦寒放出来的时候,已经脸色发
白,手脚冰冷。慈妈扶著她,她的两条腿一直发著抖,好久好久,都无法走路。靖萱反而
没什么,她说她是跪惯了,有经验的原因。还对梦寒说:
“下一次,你就不会觉得这么可怕了。”
还会有下一次吗?慈妈吓得胆战心惊。拉著梦寒,悄声说:“咱们回屯溪吧!这儿太
可怕了!”
“哥哥已经去四川了,回屯溪又能去那儿?何况,上次回娘家时,哥哥给了我一个字
,就是‘忍’,我除了忍,还能怎样呢?”梦寒悲哀的说:“事到如今,我只有自求多福
,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去惹奶奶了,我会避著她,不跟她唱反调,我知道厉害了!”“
姑爷好狠的心!”慈妈忍不住说:“老爷和雨杭少爷都要他去向奶奶求情,他就是不去!
雨杭少爷气得和他大吵,差一点动手呢!”
梦寒心中一动。雨杭,这个名字从她心中掠了过去,带来一阵温柔的酸楚。使她在心
灰意冷的情绪里,生出一丝丝的温暖来,毕竟,曾家的屋檐下,还是有人会为她说几句公
道话!但是,这个江雨杭到底来自何方?为什么要为曾家做牛做马呢?三天后,她终于知
道,江雨杭是怎样一个人了。
那天下午,梦寒经过花园里的水榭时,听到有人在里面吹笛子。笛声十分悠扬悦耳,
她被笛声吸引了,站在水榭外面听了好久。直到笛声停止了,她才惊觉的预备转身离去。
还来不及走开,却见雨杭带著他的笛子走了出来。两人一个照面之下,不禁双双一愣。梦
寒有些局促的说:
“听到笛子的声音,就身不由主的站住了!你……吹得真好听!”“是吗?”他眼中
闪著光彩,因她的驻足倾听而有份意外的喜悦。“从小就喜欢音乐,学了不少的乐器,我
还会吹萨克斯风,一种外国乐器,将来吹给你听!”他很自然的说著,说完,他不由自主
的凝视了她一会儿,眼中盛满了关怀,很温柔的问:“你,还好吗?”“还……还好。”
不知怎的,她答得有点碍口。
他看著她,突然叹了口长气。很难过的说:
“好抱歉,对于曾家的事,我常常心有余而力不足,奶奶不在乎我,所以,也不重视
我的意见,那天,你和靖萱跪祠堂,我真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每当这种时候,我就充
满了无力感。”“怎么要对我说抱歉呢?”梦寒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感动极了。“我知道
你已经尽力了。我想,在奶奶那么生气的情况下,谁说情都没有用,即使靖南真肯去向奶
奶求情,也不见得有任何效果……反正,都过去了,我,没事。”
他深深的凝视著她。他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深潭,好黑好沉,闪著幽幽的光。
“真的没事吗?”他问。“你知道,我是一个医生,如果你有什么不舒服,告诉我,
我这儿有药……”他在她眼底读出了疑问,觉得需要解释清楚。“我真的是个医生,从小
就接受医药的训练,我能处理伤口,治疗许多病痛,不过,我承认,我不一定能够治疗你
的伤痛。”
梦寒听了他最后的一句话,心中就怦然一跳,感到无比的撼动。她抬眼飞快的看了他
一眼,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口。她这样的表情,使他蓦然醒觉,自己讲得太坦率了,
太没经过思考,或者,她会认为这是一种冒犯吧!这样想著,他就有些局促起来。为了掩
饰这份局促,他很快的接著说:
“靖萱告诉过你,有关我的事吗?”
“不,不多。”他沉思了一下,就很坦率很从容的说了出来:
“我是在杭州的一个教堂里长大的,那家教堂名叫圣母堂,由一位英国神父主持。许
许多多年来,圣母堂收容各种弃婴,等于是一个孤儿院。我就是在婴儿时期,被人弃置在
圣母堂门口的。你看看这个!”他从自己的领口里,拉出了一块悬挂在衣服里面的金牌,
让梦寒看。“当时,我身上就放了这样一块金牌,大约是遗弃我的父母,为我付出的生活
费。这金牌上面刻著‘雨杭’两个字,就是我的名字的由来。我的姓,是江神父给的,因
为他的译名叫江森。你瞧,我就是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和曾家显赫的家世,是八竿子
打不著的!”她非常震动的听著,十分惊愕和诧异,从来没想到是这样。她看看那金牌,
发现“雨杭”两个字是用隶书写的,字迹娟秀而有力。显然是先写了字,再去打造金牌的
,是个很精细的饰物。雨杭把金牌放回了衣领里面,继续说:
“我随身携带这块金牌,只因为它是唯一属于我的东西。这么多年来,我从不想去找
寻我的亲生父母。有时,我会猜测自己的出身。但是,我无法原谅我的亲生父母,生而不
育,实在是件很残忍的事!不管有什么苦衷,父母都没有权利遗弃自己的孩子!”她点了
点头。他再说:
“江神父不止是个神父,他还是个医生,我从小就跟著江神父,学了医术。孤儿院请
不起别的医生,孤儿们无论大病小病,发生意外,受了重伤,都是我和江神父来救。嗯…
…”他神往的看著徊廊外的天空,不胜怀念的说:“说真的,那种日子虽然辛苦,却是我
很快乐的时期!”
她听得出神了,深深的注视著他。
“我在十五岁那年,遇到了干爹,他正在杭州经商,大概想做点善事,到圣母堂来参
观,在众多孤儿中,看中了我,把我收为义子,又送我去北大学医,完成了学业,他真是
我生命里的贵人!我十九岁那年,他第一次把我带回曾家,待我一如己子,又训练我经商
,参与曾家的家族事业。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他那么投缘,大概这种‘家’的感觉吸引了我
,使我那种无根的空虚,有了一些儿安慰。我就经常住到这儿来了。大学毕业以后,干爹
年纪渐长,对我也有了一些依赖感,把很多的事业都交给我管,这种知遇之恩,使我越陷
越深。如今,恩情道义,已经把我层层包裹,使我无法挣脱。虽然,我也常常会因为这个
家庭,跟我的思想做法,相差太远,而有被窒息的感觉,却总是没办法把他们抛开。我在
这个家庭里,是个很奇怪的人,非主非仆,不上不下,连我自己都无法对我自己下个定义
。”他抬起眼睛,很认真的,很恳切的说:“和你谈这么多,不外乎要你了解,为什么当
奶奶处罚你的时候,我没有立场,也没有力量帮你解围。现在,你大概有些明白了。”她
注视著他,好久好久,竟无法把眼光从他的脸上移开。他说得那么坦白,丝毫都不隐藏自
己出身的低微,却耿耿于怀于不曾为梦寒解围。他这种“耿耿于怀”使她的心,充满了悸
动。再加上他语气中的无奈,和他那凄凉的身世,都深深的撼动了她。尤其听到他说:“
非主非仆,不上不下”八个字的时候,她竟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
觉。他被恩情道义困在曾家,自己被婚姻锁在曾家,都有相似的悲哀!他见她默然不语,
有一些惶惑。
“我说太多了!”他说:“耽误你的事了吧!”
“没有,没有,”她慌忙应著,生怕他就这样离去了,就突然冒了一句话出来:“你
结婚了吗?”“没,我没有结婚,”他说:“干爹一直为了这个问题和我吵,好多次帮我
找对象,逼著我要我成亲,大约帮我娶了媳妇,他才会觉得对我尽到亲爹般的责任。可是
,我不要结婚,我有婚姻恐惧症。”“为什么呢?”“我总觉得,我无论身在何方,都只
是一个‘过客’,没有办法安定下来。尽管现在人在曾家,随时也会飘然远去,我不想再
为自己增加一层束缚。何况,我没信心,不相信自己能给任何女人带来幸福!”
“啊!你应该有信心的!”她忍不住轻喊了出来:“你这样细腻,这样仁慈,这样豁
达,又这样真诚……你的深度,你的气质,你的修养,和你的书卷味……你会是任何一个
女人梦寐以求的丈夫啊!”这些话一口气从她嘴中冲了出来,几乎完全没有经过思考。等
她说完了,看到他的眼睛忽然闪出了炽烈的光芒,他的面孔忽然变得无比的生动,她才蓦
然醒觉自己说得太直率了,就有些惊慌失措起来。
“你说得真好,”他紧紧的盯著她说:“是我一生听过的最美妙的话,会让我像一只
牛一样,不断去反刍的!”他说著,忽然间,一个情不自禁,冲口而出:“如果你是未嫁
之身,你也会这么说吗?”梦寒吓了一大跳,身子猛然往后一退,脸色发白了。
雨杭顿感失言,后悔得不得了,但,话已出口,再难追回,他的身子就也往后一退,
两人间立刻空出好大的距离。他狼狈的,急促的说了一句:“对不起,我……我不该这么
问,对不起!”说完,他转过身子,仓卒的逃走了。梦寒仍然站在那儿,望著曾家大院里
的重重楼阁,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大震撼里。
这天晚上,雨杭在他的房中,吹著他的笛子。梦寒在她的房中,听著那笛声。靖南躺
在床上,呼呼大睡。夜深了,笛声忽然戛然而止。梦寒倾听了好一会儿,不闻笛声再起,
她不禁幽幽一叹,若有所失。她凭窗而立,只见窗外的楼台亭阁,全在一片烟雾朦胧中。
她脑中没来由的浮起了两句前人的词:“念武陵人远,烟锁重楼!”烟锁重楼9/36
武陵人远?谁在武陵?她根本“没个人堪忆”啊!她茫然了。思想是好奇怪的东西,
常常把记忆中的一些字字句句,运输到你的面前来,不一定有什么意义。“念武陵人远,
烟锁重楼!”没有意义。“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
新愁!”当然是更没有意义了。
一星期以后,雨杭跟著那条泰丰号,到上海做生意去了。靖萱说,雨杭就是这样跑来
跑去的,有时,一去就是大半年。梦寒似乎松了口气,解除了精神上某种危机似的,另一
方面,却不免感到惆怅起来。每次经过水榭,都会伫立半晌,默默的出著神。有时,那两
句词又会没来由的往脑子里钻:
“念武陵人远,烟锁重楼!”
这时,这“武陵人远”似乎若有所指,只是自己不敢再往下去想。然后,那后面的句
子也会浮出心田:“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
5
当雨杭再回到曾家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梦寒已是大腹便便,肚子里怀
著曾家的第四代。奶奶不再罚梦寒跪祠堂了,全家除了靖南以外,都是喜孜孜的。靖南反
正对梦寒从头到尾就没感情,对即将来临的小生命也没什么感觉。可是,家里其他的人都
很兴奋,在一片温馨祥和的气氛里,等待著这个小生命的诞生。
雨杭再见到梦寒,眼神依然深邃,眼光依然明亮,眼底依然盛满了情不自禁的关切。
一句温柔的:“你好吗?”竟使梦寒心生酸楚。但是,除此以外,他什么话都不再多说。
以前那份虚无缥缈,若有若无的某种感情,在两人的刻意隐藏下,似乎已风去无痕了。只
是,每当梦寒听到雨杭在吹笛子的时候,就会整个人都惊醒著,情不自禁的,全神贯注的
去倾听那悠扬的笛声。吹的人“若有所诉”,听的人“若有所悟”。在那重楼深院中,一
切就是这样了。
这年的春天,靖南忙得很,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出门。一到了吃过晚餐,他就坐立不安
,找个理由,就溜出去了。然后,一定弄到深更半夜才回家。全家对他的行踪都心里有数
,就瞒一个奶奶。随著梦寒的身躯日益沉重,他也就越来越明目张胆,常常夜不归营了。
梦寒对他,早就寒透了心,已经完全放弃了。他不在家的日子她还好过一些,他在家的话
,不是挑她这个不对,就是挑她那个不好,弄得她烦不胜烦。因而,她对他的行踪,干脆
来个不闻不问。可是,靖萱却愤愤不平,因为,几乎全白沙镇都知道,曾家的少爷,迷上
了“吉祥戏院”的一个花旦,名字叫“杨晓蝶”,两人已经打得火热。这些日子的靖萱也
很忙,本来每星期去田老师那儿学一次画,由于老师盛赞靖萱的才华,靖萱也越学越有劲
,就变成每星期去两次。不学画的日子,她也忙著练画,生活过得颇为充实。她看起来神
采奕奕,越来越美丽了。梦寒和她非常亲近,见到她这样子绽放著光彩,就像一朵含苞待
放的花,正在缓缓的舒展开它那娇嫩的花瓣,梦寒就会打心眼里喜欢起靖萱来。她不禁常
想著,这样的女孩,不知将来要花落谁家?但愿老天垂怜,千万千万别配错了姻缘,像她
和靖南这样,真是人生最大的悲剧!
转眼间,端午节过去了。天气骤然的热了。梦寒的预产期在六月中旬,五月间,身子
已十分不便。曾家早就把奶妈和产婆都请在家里备用。奶奶整天拿著字典取名字,取了几
十个名字,在那儿左挑右选。
这天,大概天气太热了,梦寒从早上起来就不大舒服。雨杭看她脸色不好,忍不住叮
嘱了一句:
“有什么不舒服,要说话啊,别忍著!现在不是你一个人的身子,是两个人呢!”梦
寒轻飘飘的笑了笑,心里浮荡著悲哀。肚子里的骨肉带给她一种神奇的感觉,母性的爱,
几乎从知道怀孕那一天就开始了。可是,她有时难免会难过起来,这个小生命,她并不是
因为爱而产生的,她只是因为一个自私的男人,行使“夫权”而产生的。由此,她会常常
陷入沉思,不知道中国的女性,在这种“乱点鸳鸯谱”的“媒妁婚姻”下,是不是都像她
一样,沦为生儿育女的一部“机器”?
这晚,晚餐刚刚吃完,靖南又准备出门了,换上一件簇新的长衫,对著镜子,他不停
的梳著他的头发,把头发梳得亮亮的。梦寒冷冷的看著他,连他回不回来睡觉都懒得问。
靖南把自己拾掇好了,正要出门去,靖萱捧了一碗补药进门来,一见到靖南要出去,就本
能的说了一句:
“你又要出去呀?”“唔!”靖南哼了一声。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靖萱又问,语气不太好。“怎么不在家里陪陪嫂嫂呢?她今
天不大舒服呢!”
靖南见靖萱有阻止他出门的意思,就不耐烦起来。
“你管那么多!我今天有个重要的应酬,要和人谈谈生意!”“哦!”靖萱把药碗往
桌子上一放,大眼睛直直的瞪著靖南:“你去谈生意,太阳不是打西边出来了吗?找藉口
,你也该找一个有一点说服力的。正经点说,你就是去吉祥戏院抓蝴蝶去!”“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靖南吼到她脸上去了:“我干什么去,轮得到你来说话吗?什么叫抓蝴蝶
?你给我说说清楚!”
“你不是赶著出门吗?那你就快走吧!”梦寒说,怕他和靖萱吵起来。“怪不得上次
奶奶一直问东问西的盘问我,我看,就是你这个丫头在我背后嚼舌根!你怎么知道杨晓蝶
的,你说!说啊!”“你问我,问问你自己吧!”靖萱愤愤不平的说:“全家上上下下,
除了一个奶奶不知道以外,谁都知道了!你每天到吉祥戏院去报到,你以为大昌大盛是哑
巴?你以为全白沙镇的人都是瞎子吗?大家都在闲言闲语了,你还在这儿凶!你就会对我
凶,就会对嫂嫂凶,你专拣软的欺负……你太没良心了!”“你敢骂我?你这个死丫头,
跟著梦寒学,学得也这样利嘴利舌!”靖南用力的一拍桌子,那碗刚熬好的药就在桌上跳
了跳,药汁都泼洒了出来。靖萱慌忙扑过去端起那碗药,急喊著:“你看你,药都给你洒
掉了!”
靖南索性一巴掌把碗打碎在地上。
“啊!”靖萱跺著脚大叫:“你莫名其妙!神经病!蛮不讲理……”“你还说!你敢
!”靖南举起手来,想给靖萱一耳光,幸好靖萱闪得快,没被他打到。靖南不服气,冲过
去还要打,靖萱见他其势汹汹,有些害怕了,绕著桌子跑,靖南就绕著桌子追。“好了好
了!”梦寒挺著大肚子,走过来想拦阻靖南。“你要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去,别找靖萱的麻
烦了!”
靖南追到了靖萱,气得不得了,提起脚来,对著靖萱的屁股一脚踹了过去。事有凑巧
,梦寒刚好走过来拦阻,这一脚就不偏不倚的踹在梦寒的肚子上。梦寒这一痛,真是痛彻
心肺,嘴里大叫了一声“哎哟”,一个颠踬,又不巧踩到了地上的碎片,再度一滑,整个
身子就扑跌在地。
“嫂嫂!嫂嫂!”靖萱吓得魂飞魄散,奔了过去,扑跪于地,急忙抱住梦寒的头,眼
泪都快掉下来了:“嫂嫂!你怎样了?你跟我说话……你别吓我!你怎么样了……你说呀
……”梦寒痛得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她勉力忍著痛,还试图安慰靖萱。“
我……我……我没事……你你……你别慌……”
靖南也吓住了,低头看了一眼,见梦寒还能和靖萱对话,料想没有大碍。心里记挂著
杨晓蝶,生怕被绊住就出不去了,身子就往门边退去。“家里不是有产婆吗?请她过来瞧
瞧就是了!何况还有个名医江雨杭,什么疑难杂症都会治!”
他一面喊著,一面就夺门而去。靖萱不敢相信的回头看,大喊著:“你别跑呀!你好
歹把她抱上床去呀!哥……”
靖南已跑得无影无踪了。靖萱想起身去追,又不放心梦寒,看到梦寒的脸色越来越白
,心里怕得要命。眼泪水开始滴滴答答的往下掉。“都是我害你的,我干嘛要跟他吵?都
是我的错,你……你……”梦寒伸出手来,推了推靖萱,挣扎著说:“去……去叫人来帮
忙……去叫慈妈……去叫产婆……去,快去……我不行了……我想,孩子,孩子……要生
了……”“要……要……要生了?”靖萱面无人色:“不是下个月才要生吗?”“去……
快去……”梦寒费力的喘著气:“我撑不住了……”她骤然爆发了一声痛苦的狂叫:“啊
……”
靖萱没命的往外飞奔,嘴里尖声的大叫著:
“奶奶!娘!慈妈……快来呀……嫂嫂要生了!快来呀……”对梦寒来说,那一夜好
像永远永远都过不完。
时间好缓慢好缓慢的流过去。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凌迟著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
的痛。痛楚已经弄不清是从什么地方开始,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才能终止?痛的感觉,把
所有其他的感觉都淹没了。全身四肢百骸,几乎无处不痛,连头发指甲都在痛。她知道,
一个有修养的产妇不能叫,她咬著牙,不叫,不叫……可是,汗与泪齐下,呼吸都几乎要
停止了……她心里有个朦朦胧胧的意识,她要死了,她要死了……她也宁愿死去,立刻死
去,以结束这种撕裂般的,无休无止的痛!眼前一直有很多张面孔在晃动,这些面孔,像
是浸在水雾里,那么模模糊糊的,飘飘荡荡的,隐隐约约的。她依稀看到慈妈,看到奶奶
,看到产婆,看到文秀,看到靖萱……还看到她早已死去的亲娘。这些人在她眼前,像走
马灯似的不停的转,是浸在水里的走马灯……每一个转动里都带著涟漪,向周围扩散,扩
散,扩散,扩散……她觉得,自己所有的意识,都快要扩散到无穷大,扩散到无穷远,扩
散到无影无痕了。她已经痛得连思想都会痛了,她不知道怎样能够终止这种痛,只希望一
切赶快结束,啊,她宁可死去!这样想著,她就晕厥了过去,所有的意识和思想都飘往了
天空,她的身子似乎腾空而去,痛楚也跟著消失。“死亡的滋味真好!”她朦胧的想著,
但是,蓦然间,那撕裂般的痛楚又翻天覆地般的袭来,她被这强烈的痛楚又拉回到这个世
界,感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有人在用冷水泼她的脸,有人在掐她的人中,有人在她嘴里
塞著人参片……而她肚子里的那条小生命,正挣扎著要来到这个世界,但,他来不了,他
挣不出那孱弱的母体……可怜的孩子啊!她在痛楚中无声的呐喊著;你的娘对不起你,实
在是无能为力了……我放弃了!放弃了!天啊!让我死去吧!让我立刻死去吧!烟锁重楼
10/36
就在这样的呐喊,占据了她全部意识的时候,她忽然感到有一双有力的手,托起了她
的头,有一对深邃的眸子,直透视到她的灵魂深处,有一个熟悉的,强而有力的声音,在
她耳边喊著:“梦寒!你醒过来!看著我!听到了吗?你,看著我!看著我!”这样强大
的呼唤是不容抗拒的。她勉强的睁大眼睛,勉强的集中意识,于是,她惊愕的看到雨杭的
脸孔和雨杭的眼睛!这是不可能的,她模糊的想著,雨杭是不能进产房的!曾家的规矩里
,绝不允许男人进产房的!如果真的是雨杭,那么,她的生命,一定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梦寒那模糊的思想确实没有错。
当雨杭进产房之前,产房里的一大堆女人,已经全部失去了主张。梦寒晕过去又醒过
来,折腾了无数次,一次比一次衰弱,孩子始终是头上脚下,转不过来。雨杭不能进产房
,一直在门外指导产婆接生,急得冷汗涔涔。梦寒不敢叫,只是闷著声音呻吟,每一下呻
吟都撕碎了他的心。最后,产婆投降了,对奶奶一跪,慌乱无比的说:
“老夫人!我没有办法了!只怕大人小孩,都保不住了!你们赶快另请大夫吧!我什
么办法都没有了……”
雨杭忍无可忍,在门外大喊:
“奶奶!此时此刻,你们还要避讳吗?让我进来帮助她!我好歹是个医生呀!产婆不
可以走,得留在这儿帮我……你们再延误下去,真要让他们母子都送命吗?”
如此危急,奶奶才让雨杭进了产房。
雨杭进来的时候,梦寒已经奄奄一息了。她的脸色,比床上的被单还要白,汗水已湿
透了头发和枕头,嘴唇全被牙齿咬破了,整个人已失去了意识,气若游丝。雨杭一看到她
这个样子,心里就颤抖痉挛了起来。他不能让她死!他不能让她死!他不能让她死……他
疯狂般的想著。看到她生命垂危,他所有积压的感情,全像火山爆发般在心中迸裂。什么
顾忌都顾不得了。“听著!梦寒,”他喊著:“你不可以晕过去,不可以睡著,不可以放
弃,你听到了吗?我来帮你了,信任我,我要保住你,也要保住你的孩子,可是,你也要
使出你所有的力气,来帮助我!你听到没有?听到没有?”他拍著她的面颊,用全力对她
吼著:“我不允许你放弃,你听到没有?听到没有?回答我!”他命令著。“听……听…
…听到了……”她的声音,轻如游丝,但是,确实是她自己的声音。她睁开眼睛,努力的
看著他,她不要让他失望,全世界,只有这样一个人,她不能让他失望……于是,她开始
用力,又用力……
“对了!再一次!再一次!”雨杭喊著,觉得自己比她还痛。“你尽管叫出来,不要
忍痛,你叫吧!叫出来吧!”
她叫了,但是,声音是沙哑的,无声的,喉中又干又涩。她又快晕倒了。“不许晕过
去!”他喊著,在她嘴中又塞进一片人参。“你必须清醒著才能用力!梦寒,好梦寒……
支持下去!用力!孩子的头已经快要转过来了!不许闭眼睛,不许晕过去!”
这样强而有力的命令是不能违背的。她努力大睁著眼睛,不让自己失去意识。努力按
照他的吩咐,一遍又一遍的去做。
整整一夜,痛楚周而复始,翻江捣海般的涌上来,但是,那强而有力的声音,始终在
她耳边响著。一声声的鼓励,一句句的命令:“不可以放弃,不可以睡著,不可以晕倒,
不可以松懈……听到了吗?你的生命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没有权利放弃,懂吗?听到了吗
?听到了吗?……”
不敢不回答这样有力的声音,不敢不顺从这样有力的命令,她听到自己一直在说:
“听到了,听到了……听到了……听到了……”
这样拖到天快亮的时候,一声儿啼终于划破了穹苍,梦寒那未足月的女儿书晴,终于
终于出生了。这孩子差一点夺去了梦寒的性命,带来的却是崭新的喜悦。梦寒含泪的看了
一眼书晴,再含泪的看了一眼雨杭,就失去了所有的力量,虚脱的晕死过去了。“怎么办
?怎么办?”慈妈惊慌的对雨杭喊:“她又昏厥过去了!”雨杭扑到床边来,翻开她的眼
皮,察看她的瞳仁,再急切的拿出听筒,听她心脏的跳跃声。当他听到那颗饱受摧残的心
脏,发出沉稳的,规律的跃动声时,他的眼中竟在一刹那间被泪水所充斥了。抬起头来,
他对著慈妈微笑起来。
“她会好的!”他轻声的说,鼻子有些塞塞的:“我们差一点失去了她!但是,她总
算熬过去了!她会好的,她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勇敢最坚强的一个,这样的女子,苍天会
眷顾她的!”是吗?苍天真的会眷顾梦寒吗?
当梦寒在生死边缘上挣扎的时候,靖南正在杨晓蝶的香闺里胡天胡地。戏散场的时候
已经是午夜了,他当然不肯就这样回家,带著大昌大盛,他就到了晓蝶的家里。叫人去买
了酒菜,他就和晓蝶腻在一块儿,喝酒取乐。对于梦寒,他压根儿就没有放在心上,不过
是摔了一跤,怎么可能有事呢?他放心得很,不放心的,是晓蝶那颗飘浮的心。
就喜欢晓蝶的轻狂,就喜欢晓蝶的放浪,就喜欢她那几分邪气,和她那特殊的妩媚。
靖南在晓蝶那儿喝得醉醺醺,乐不思蜀。真不知道,世间有如此美妙的女子,怎么家里就
有本领给找来一个木头美人?
这晚是注定有事的。原来,这杨晓蝶是属于一个戏班子,到处巡徊著表演,最近才在
白沙镇落脚。本来也只预备停留个一两个月,不料在白沙镇却大受欢迎,就和吉祥戏院签
了个长约,在这儿“驻演”起来了。等到靖南迷恋上晓蝶以后,吉祥戏院的生意更好了,
靖南是大把大把的钞票往这儿送。把那个潘老板乐得嘴都阖不拢。可是,那杨晓蝶岂是等
闲人物,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早已见多识广。对靖南这样的公子哥儿,更是了如指掌
。她明知这是一条大鱼,却钓得有些碍手碍脚。原来,晓蝶自幼和班子里的一个武小生,
名叫方晓东的,青梅竹马,早就郎有情妹有意,暗
|
Searc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