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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午饭以后,大厅内只剩下了恂如和黄姑爷二人歪在西首后边那炕榻上,有一句 没一句谈闲天。黄姑爷喝过几杯酒,脸上带几分酡红,倒把他的烟容盖住,也显得 神采颇为俊逸。他刚吞过几个泡,又乘着酒兴,十分健谈。   “恂如,你们东院后边那个园子,倒是块好地方,就可惜布置的太凌乱了些, 不成个格局。比方说,那个木香棚的地位就很可以斟酌;大凡两三亩地一个园子, 一二处的小小亭台倒也不可不有,然而又切忌靠得太紧或摆的太散。这一二处的亭 台,应该拿来镇定全局,不是随便点缀的。比如你们那木香棚,紧靠了那三间楼房, 雄踞在东南一隅,而又接连着后首来这么一个小小亭子,看来看去总觉得不是这么 一回事。尤其糟的,遥对这木香棚,西南角上却是府上的大厨房,真大为园庭减色! 其实园子后边也还有几处空地,何不把大厨房往后挪一挪?”   “何尝不是呢,”恂如懒懒地回答,“我也说过,大厨房搁在那里烟煤重,可 是大家都不理我,还说正要放在那里才方便。”   黄姑爷手摩着茶杯,慢慢点了几下头,又笑了笑道:“弄惯了,本来难改。”   “不但那个厨房,”恂如的牢骚似乎被勾引了上来,有点兴奋了,“即如这厅 堂里的陈设,我从小见的,就是这么一个摆法,没有人想去变换一下,你要变动变 动,比修改宪法还困难。前面院子里那株槐树,要不是蛀空了心,被风吹倒,恐怕 今天也还是不死不活赖在那里罢?所以,我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   黄姑爷将一口茶噙在嘴里,听恂如说一句,他就点一下头,末后,他将茶咽下, 又在炕几上干果盘内拣一枚蜜饯金橘一边嚼着一边说:“不过中国式的大厅大概也 只能这样陈设起来,就只前面有窗,门又全在后面。”   谈话暂时中断。东院园子里的蝉噪,抑扬有节奏地送来。黄姑爷轻轻打个呵欠, 往后靠在炕枕上,慢慢闭上眼睛。酒意已过,他似乎感得有点倦了。忽然院子里那 花坛的蔷薇上有只孤蝉怪声叫了起来,黄姑爷睁开眼,却见恂如呆呆地好像在想什 么,黄姑爷欠身起来问道:“老太太她们都在打中觉罢?”恂如点头,不作声。黄 姑爷喝了口茶。又说:“那么,老太太她们跟前,回头请你代辞,我这就回家去了。”   恂如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大概是烟瘾来了,也不强留,但又说道:“再待一会 儿,我有事和你商量。”黄姑爷点头,复又坐下。恂如迟疑了些时,这才问道: “和光,你身边带了钱没有?”却又不待回答,便口急地又说,“我要个百儿八十。” “这个――”黄姑爷笑了笑,“我得向我的总帐房去要去。   明天如何?”   “明天也行。可是,你得叮嘱婉卿,千万别让我家里人知道。就怕的他们知道 了,又要噜苏,我所以不向店里去拿。”   恂如悄声说,还引目四顾,生怕有人偷听了去。黄和光一边走,一边笑道: “放心,我无有不尽力。不过,令姊能不能遵守你这约束,我可担保不下。……”   “一切请你转达,我恐怕捉不到空儿跟婉姊说,你瞧,太太们老在一处,哪有 我捉空儿跟她说话的机会!”恂如又一次叮嘱。   “放心,放心,”黄和光笑应着,作别自去。   此时不过午后一时许,半院子的阳光晒在青石板上,将这四面高墙的天井变成 个热腾腾的锅底。满屋静寂,只有天然几上的摆钟在那里一秒一秒的呻吟挣扎。恂 如走到檐前,低头沉思。日长如年,他这份身心却没个地方安置。他惘然踅过那天 井,走进了那向来只堆放些破烂家具而且兼作过路的三间靠街房屋;一股阴湿的霉 气似乎刺激起他的思索。他想道:“出去找谁呢?难道再到郭家?”可是他终于走 出大门,转过那“学后”的小巷,到了县东的大街口了。   他走到了自家店铺门首。赵福林和另一个学徒正在开一箱新到的货。两三个时 装的妇人看过了一大堆的化妆品,还没选定,却和店伙在那里打情骂俏。店里人已 经看见了恂如,掌柜宋显庭赶快出来招呼。恂如有意无意地踱近那货箱,望了一眼, 那老头子宋显庭一面堆起笑容,一面用脚踢着那木箱,似乎是献殷勤,又似乎是在 外行人跟前卖弄,格格地干笑着说:“这一批货,现在可俏得很呢!前月我到上海 定下来的时候,市面上只打个三分利,嘿嘿,如今,啊,恂如兄,至少八分利,你 掼出去,人家拚命抢!” mpanel(1);   恂如不置可否,只淡淡一笑,也无心去细看那些货究竟是怎样的活宝,但心里 却厌恶地想道:“听这家伙的一张嘴呀,明欺我是外行……”他没精打采地又笑了 笑,似乎说“好罢,等着有一天我心里闲些,你们这才知道外行的东家也不是好欺 的呵!”可是就在这当儿,一个伛身在箱口的伙计,忽然吃惊地叫了一声。恂如转 过脸去,那宋显庭早已回身抢到箱边,他那肥胖的身子几乎挡住了全部光线,可是 他偏偏看得明白,连声说,“一点儿水渍,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同时又呵斥那 伙计道,“这也值得大惊小怪!”看见恂如站在那里皱了眉头不作声,宋显庭又哈 哈笑着给解释道:“水渍,压伤,碰坏,这是我们做洋货生意的家常便饭,”―― 把声音放低,笑了笑又加一句:“所以啊,人家说我们进本五毛就得卖一块了。” “哦!”恂如随口应着,“那不是要打个折扣么?今年春天卖廉价的,好像……”   宋显庭不等说完,忙抢着答道:“那还不是这些带毛病的货。那是些不大时新 的底货,一点毛病也没有的。本店柜台上,从来不卖次等货。这是祖传的老规矩。 啊,恂如兄,几时你有工夫,店里还存得你祖老太爷手写的规章,你可以瞧瞧。至 于这些带毛病的货呢,从前老规矩,都是作一半价,分给了本店的伙友,现在我把 来打个折扣批给四乡的小同行,啊,恂如兄,光是这一项的挖算,一年所省,总有 这么多!”   说时他伸出两个手指对恂如一晃。   恂如茫然听着,始终不曾全部入耳;一种惯常袭来的厌倦与无聊的情绪又淹没 了他的身心。他寂寞地一笑便转身向街东去了。“话倒说得头头是道――”他一边 走,一边惘然这样想。   一条街快到尽头。商店渐少,一些低矮而不整齐的房屋宣告了商业区的结束, 并且斜趋左转,导入了这县城中的另一区。前面有一脉围墙,几株婆娑老树探首在 墙外,这里面就是善堂的所在地。蝉声摇曳而来,好像在召唤人们到一个神秘的地 方去,似乎到此方始散尽了惘然之感,恂如憬然止步,抬头朝四面看了一下,自言 自语失笑道:“呵,前面左边那小巷里,不就是郭家的后门么?……”隔晚的半宵 之欢又朦胧浮现在眼底。可是,他终于转身折回原路,脚步也加紧些。   谁家短垣内嘹亮的唱片声音又逗起了恂如的飘飘然的念头。   他知道这声音是从何处来的。那也是个勉强可以破闷解颜的所在,本来恂如不 大喜欢多去,但在这百无聊赖的当儿,他迟疑了片刻以后,竟然奋步绕过善堂的围 墙,到了一条相当幽静的后街。   然而迎面来了个老者,将恂如唤住。   这人是县城里一个最闲散,同时也最不合时宜的绅缙,而他的不合时宜之一端 便是喜欢和后生小辈厮混在一道。当下朱老先生一把拉住了恂如,用他那惯常的亲 切的口吻小声问道:“有没有事?没事上雅集园谈谈天去?几个熟朋友大概已经在 那边了。”   恂如本来无可无不可,也就欣然相从。   雅集园在县城的西大街,他们二人又走过了一段商业区,朱老先生瞧见一家杂 货铺里陈列着的玩具,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大约是今年新年罢,宝号里到 了一种新奇的玩意儿,哦,是一种花炮,其实就是旧时的流星,可是他们给取一个 新名儿,怪别致,――哎,记性太坏,想不起来了,恂如,你们年青人记性好,总 该记得那玩意儿的名字罢?”   然而恂如连自家店里卖过这样一种玩意都不知道,一时无从回答;幸而朱老先 生也自己想到了:“呵,有了,他们名之曰:九龙;对了,是九龙,也不知何所取 义。总而言之,也还是流星的一种,不过蹿到了半空的时候,拍的一声,又爆出了 三个火球,一个比一个高,而且是三种颜色,有红的,绿的,也有黄的和紫的。当 时我看人家放了,就触动一个念头――”他眯细了眼睛,天真地笑了笑,把声音提 高一些又说:“我也买几个回来拆开了看里边搁的是什么药。我想:红的该有些锰, 绿的该是钾;紫的大概是镁罢?可是,恂如,我的化学不够,试验器具又不齐全, 我竟弄不出什么名堂。”于是怃然有顷,他又兴致很好地笑了笑道:“不过,也不 是全无所得;我用锌粉和那九龙里的一种药球捣和了一烧,哈,居然――恂如,居 然又变出一种颜色来了,那是翠蓝色,就跟孔雀羽的翎眼一样。”   恂如听得怔了,望着朱老先生的笑迷迷的瘦脸儿,心里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触: 为什么这一位身世并不见得如何愉快的老人居然自有一乐?但是他并不让自己的这 种感想流露出来,只笑了笑问道:“行健老伯,你在化学上头,还是这么有兴味么?”   “哦,”朱行健带点自负的意味微微一笑。但又怃然自谦道:“半路出家,暗 中摸索,不成气候,只是还不肯服老罢了。却还有一点最为难,近来他们把化学药 名全部换了新的,跟我从前在《格致汇编》上看来的,十有九不同;我写信到上海 去买药,往往原信退回,说我开去的名儿他们都不懂。恂如,你学的该是新法的了, 几时你有空,请到舍下,我正要讨教讨教。我想编一套新旧名对照,也好让世间那 些跟我一样老而好弄的人们方便些。”   这可把恂如窘住了。他只好实告道:“不行,不行;老伯。   我懂得什么!”   “哦,”朱老先生又诚恳地小声说,“你是专修法政的,化学不是你的专长, 我也知道。然而,恂如,你们在中学校时总学过化学,总是有过底子的,况且你们 年青人悟性好,难道还不及我老头子么?即如我那竞新,他并没好好读过中学,可 是有时也能道着一两句,到底年青,心里就灵活些了。”   “嗯,嗯,”恂如除了含糊应着,更无话可说,可是他又忍不住问道:“原来 竞新世兄也在跟老伯研究……”“哪里肯专心呢!”朱老先生有点感慨。“人是不 太笨,就只心野难收。”   “哦!”恂如纳罕地瞥了朱行健一眼;他也听人说过,朱老先生的这位义儿有 本事把老头子哄得团团转,老头子一直被蒙在鼓里。恂如不由的笑了一笑,却也不 肯点破,便找些别的话来岔开,不一会,雅集园已在前头。   这个茶馆,就恂如记忆所及,已经三易其主。前两个东家屡次因陋就简,只顾 价廉,以广招徕,结果都失败;现在的主人接手不满两年,他改变作风,废碗而用 壶,骨牌凳以外又增加了藤躺椅,茶价增加了一倍,像这暑天,还加卖汽水,但营 业却蒸蒸日上,隐然成为县城里那些少爷班每日必到之地,近来甚至连朱老先生也 时常光顾,好像有了瘾头。这时他们二位刚走到那小小长方形题着“雅集园高等茶 社”七个字的玻璃灯匾下边,从后又来了一人,未曾照面,却先听得他嚷道:“恂 如,怎么你又在这里了?刚才有人看见你走过善堂后身,以为你又到郭家去了。”   恂如听声音就知道那是冯梅生,也不回头招呼,只冷冷地答道:“我可没有分 身术。你一定去探过了罢,可曾见了我来?”   冯梅生也不回答,抢前一步,对朱行健招呼道:“啊,健老,久违了;今天难 得你出来走动走动。天气真不错呵。”“这里我倒常来。”朱行健随口应着,举步 便进那茶社。一条长长的甬道,中间铺着不整齐的石板,两边泥地,杂莳些花草, 凤仙已经零落,秋葵却正旺开,甬道尽头,便是三间敞厅,提着一把雪亮的白铜大 水壶的秃头茶房,居然也穿一件干净的汗背心,非常干练似的在那里伺候顾客。三 间敞厅里显然没有空座儿了,朱行健和恂如站住了正在张望,那茶房却已瞥见了梅 生,便高声叫道:“冯少爷,里边坐。”敞厅后身左侧有一间小厢房,门上挂着白 布门帏,他们三位还没到跟前,早有个矮胖的中年人掀开门帏,哈哈笑着迎了出来, 恂如认得此人便是王伯申轮船公司里的帐房兼庶务梁子安。   “还当你分身不开不来了呢!”梁子安先向冯梅生说,随即又向恂如和朱行健 点头招呼。   这里的三四付座头,果然没有外边那么挤了,和梁子安同座的一个尖脸少年见 冯梅生三人进来,立即起身让坐,一边又招呼着恂如道:“恂叔,你早!”他一转 身踅近个靠壁角的座头,又叫道:“恂叔,这边来罢。――茶房!起两把手巾,再 来一壶,”恂如微笑着,回头让朱行健,又对那尖脸少年笑了笑道:“少荣,你自 便,不用你张罗。”   “我没有事,”少荣连忙回答,“梁子翁在等人,我随便和他闲谈罢哩。”   恂如一边脱长衫,一边对朱行健道:“他是敝店宋经理的令郎。”又回头看看 少荣,少荣忙接口说,“我认识朱老先生。”顺手又来接过恂如的长衫挂在墙头的 衣钩上,又笑了笑道,“老先生也宽宽衣罢?”   “不必,此地也还荫凉,”朱行健回答,又举目瞥了一下,“怎么我向来都不 知道还有这么一间雅座呵!”   “这是新添的,前天还没卖座。生意真是野气。”少荣的眼光一溜,把声音放 低些。“可是,老板还说赚不了钱;光是那鲍德新、贾长庆,这一班太岁爷,每天 就要抽他十来壶白茶,按节孝敬的陋规还在外。而且听说房东又要加他的租了。”   “哦――房东是谁?”   “这也是新过户的,怎么恂叔不知道!”少荣拿起茶壶给恂如他们各斟满了一 杯,“受主就是――”他将嘴向冯梅生那边一努,声音更放低些,“他的伯父,在 上海的冯买办。听说价钱也真辣:这么外边三间,带这小厢房,里边两个披,再有 豆腐干大小一方空地就去了――连中六干八!无怪要加租了。照目前的租金,去捐 税,去修理费,长年一分的利息还打不到。”   正说着,恂如偶一回头,却看见斜对角近窗的藤躺椅里一个人呵欠而起,原来 是他的堂房内兄胡月亭,旁边另有一个圆眼浓眉,近三十的男子,却不大认识。那 胡月亭定睛一看,便欠起半个身子,遥遥举手道:“哈哈哈,老妹丈,哈哈,今天 天气不错。”   恂如微微一笑,也隔座招呼,正随口寒暄了一两句,邻座的梁子安却在唤他道: “恂如兄,恂如兄……”恂如应了一声,回过头去,梁子安已经转身过来,很正经 地悄声问道:   “分卡上那个姓周的,你认识他么?”   “不认识。”   “哦!”梁子安的眼睛异样地一溜,又加重一句:“一向没有往来罢?”   “也没有。”恂如也觉得子安的言词闪烁,便反问道:“有什么事?”   “实在也没有什么,”梁子安笑了笑。“不过,敷衍他一下,总不会有坏处, 即如上次宝号里那几件货,如果照公事上讲呢,那当然――可是,一点儿小含糊, 谁家没有?大家不过拉个交情,讲个面子,打一个哈哈,也就了事。恂如兄,照我 看来,那周卡官也很够朋友,既然你们一向就少往来呢,哦,梅生兄也可以帮忙, 就是我兄弟,能够效劳之处也一定不肯躲懒呵。”   这一番话,却弄得恂如毫无头绪,他贸然问道:“我们号里几件货怎么?”   梁子安又笑了笑,还没回答,宋少荣却抢口道:“没事没事,一点误会,家严 早已说开了。大概也跟恂叔说过罢,不过你老人家事忙,一会儿也就记不起来了。”   “哦!”恂如含糊应了一声;有无此事,实在也记不真。而且他的心里照例也 呆不住这些怪厌烦的事情。   梁子安又笑了笑,微微点着头,似乎还有话,那边的胡月亭忽然高声叫道: “子安,听说轮船公司又要涨价了,有这件事么?”   “还没一定,要看天。”   “怎么说要看天呢?”一向沉默着的朱行健忽然对这问题感得了兴趣。   “哦,当然――”梁子安似乎觉得别人不应该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如果西路 再发一次大水,或者呢,再像上月那样,本地连落几场大雨,那就非加价不可!”   “哈,对了对了,”宋少荣又抢着说。“子翁这番话,倒叫我想起了一句俗语: 水涨船高。轮船公司的票价自然要跟着水走!”   众人都笑起来了,然而梁子安却正色答道:“各位有所不知。正是水涨船高的 缘故呵,你们想一想,我们这一路河道有多少桥?这些老古董的小石桥平时也就够 麻烦了,稍稍大意一点,不是擦坏了船舷,就会碰歪了艄楼,一遇到涨水,那就― ―嘿,简直不大过得去。公司里几乎天天要赔贴一些修理费。请教这一注耗费倘不 在票价上想法可又怎么办呢?”“哦,原来是为的河道浅,桥又低。”朱老先生沉 吟着说,“不过,治本之道,还在――”他这话还没说完,那边的胡月亭早又冷冷 地抛过来一句道:“可是,哪一项生意没有些折耗,哪一家是随便加价的?这早该 算在开销里头!”   口吻显然有挑战之意,梁子安正待招架,那宋少荣又插嘴道:“说起桥低,小 曹庄附近一段那几座桥这才低得太可怕呢!那边河身又仄,再加上两个弯曲,真不 是开玩笑的。前几天,有人买了烟蓬票,差一点碰破了脑袋。”   “可不是!”梁子安赶快接口说。“买烟蓬的客人借这由头,都跑到客舱去, 客舱里怎么挤得下?客人们自己吵架,又吵到帐房里,公司实在弄得头痛了,只好 不卖烟蓬。各位想一想,走一班,开销还是那许多,如今却平空少卖了几十张票, 这一项亏空该怎样弥补。论理,公司里早该加价了,不过,王经理办事向来大方, 所以还要看看天时。”   “那么,哼!要是发了大水,便一定得加价了?”胡月亭同座那个圆眼睛浓眉 毛的男子忽然欠起半个身子问了这一句。   梁子安似乎也并不认识此人,听他这么问,只淡淡地答道:“恐怕总得加一点 罢。”   那男子冷笑一声,回顾看着胡月亭说:“月翁,要是再发大水,今年准得闹灾 荒。哼!可是轮船公司不管你是荒呢是熟,人家不得了,他却偏偏要涨价。老听说 王伯申大老官热心地方公益,哼!原来他是这样一个热心的办法,哈,哈!”   满屋子顿时寂静无声。梁子安看了冯梅生一眼。躺在那里老是半闭着眼睛的冯 梅生这时也将眼一睁,脸色似乎有点变了。梁子安忽然觉得额上全是汗珠,也忘了 取手帕,只将手背去揩。宋少荣偷偷地拉一下恂如的衣角,又使了个眼色,似乎说 “你道此人是谁”。恂如摇头,正待问,那位朱行健老先生却打破了这沉闷的空气 道:“所以,我说治本之道,还在开浚河道,修筑桥梁。但这一笔钱,自然可观, 应当在地方公款中好好来统筹一下。”   “对!”冯梅生立即抓住了这有利的机会,“健老这番高论,真是透彻。开河 修桥,实在不容再缓;这自然要在公益款项内想法,然而保管公款最大宗的,莫过 于善堂,”他转眼瞥到胡月亭他们二人那边,“想来赵守翁经手的这十多年的账目 趁早可以公布,让大家都明白明白。”他顿一下,微微笑了笑,却把声音放低些, “啊,健老,你说善堂十多年的收入该有多少?这十几年的积存究竟总数若干,存 放在何处生息?”――他仰脸冷笑一声,故意把声音拖长了道:“怕只有赵守翁一 个人肚子里明白!”   冯梅生这番话还没说完的时候,那位浓眉毛圆眼睛的男子早已满脸怒容,几次 像要跳过来争闹。形势十分严重,一场吵架似乎已不可免。幸而胡月亭却还冷静, 他对他的同伴使了个眼色,一面朝四下里望了一眼,故作惊诧的口吻冷冷说道: “哦,姓赵的逃到哪里去了?嘿嘿,算账要当而,何苦在人家背后跳得八丈高呢! 大热天,省点儿气力罢!”   朱行健也笑了笑道:“大家别性急。听说赵守翁正在赶办十多年来第一回的征 信录呢!”   梁子安他们都会意地笑了起来,那圆眼浓眉的男子此时也似乎怒气略平,但一 听人家笑了,他又虎起眼睛,重复挑战道:“赵守翁经手的公款,自然都有清账, 不过他可不能随便交出来。哼!他要看看人家拿这些公款去办什么事,养几十个叫 花的,哼!算是什么公益?轮船公司每天有多少煤渣倒在河里?河道填塞了,却又 要用公款来挖修,请问轮船公司赚了钱到底是归私呢还是归公?哼!”   “算了算了,何必多说,”胡月亭站了起来。“反正是看着公款眼红,总觉得 抓过来经手一下便有点儿好处;我们瞧罢!”   他伸手取下长衫,却又不穿,往臂上一塔,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转身对朱老先 生说道:“健翁,好像善堂的董事也有你呀。前天赵守翁说要开一次董事会呢。”   “哦!也有我么?”朱老先生吃惊地回答。“又开什么会!   照老例,赵守翁一手包办,不就完了事么?”   “这,这――”胡月亭一边穿长衫,一边笑了笑,“健翁,你这话,就不像是 国民年代的话了。好,再会罢。――哈哈,恂如,老妹丈,改天再谈。”   这时,恂如正在看着宋少荣用手指蘸茶在桌上写了三个字:樊雄飞。蓦地听得 胡月亭这一声,忙抬起头来,却见那胡月亭已经摇摇摆摆走了,剩下那浓眉圆眼的 男子并不走,反向躺椅上一倒,大声大气唤茶房开汽水来。似乎一举一动都充满了 寻衅的意味,又好像是故意要给人家几分不痛快,他这番做作,倒弄得冯梅生,梁 子安他们有点为难。不过,也觉得再在旧题目上斗个唇枪舌剑是没有意思了,而且, 大概也想到“不理睬”倒是对于像这种人的最大的侮辱,于是由冯梅生再开口,找 些不相干的事随便谈着,打算把空气弄得热闹起来。   他们先谈别县城里新开张的一家酒馆,然后又谈到一般的商情市况,末了又落 到轮船公司的营业;梁子安兴高彩烈翘起个大拇指说道:“不是我自拉自唱,本县 的市面,到底是靠轮船振兴起来的。现在哪一样新货不是我们的船给运了来?上海 市面上一种新巧的东西出来才一个礼拜,我们县里也就有了,要没有我们公司里的 船常川开班,怎能有这样快?……”正说到这里,忽然有人闯进房来,伸长颈子先 朝四面一看,然后像发见了什么似的叫道:“雄飞,哈,你睡着了么?找了你半天 了,快走。”却又对梁子安这一伙笑了笑,单独挑着个宋少荣逗一下道:“哈哈, 去打这么八圈怎样?还是老地方罢――四宝家里?”宋少荣笑着摇头,这时那樊雄 飞已经穿好长衫,反摧着那来人道:“走罢,多嘴多舌干么!”   冯梅生起来伸个懒腰,松一口气道:“臭尿桶也到底拿开了。”独自笑了起来。 恂如问宋少荣道:“这樊雄飞是什么路数?”梁子安抢着答道:“谁知道!说是赵 守义的小老婆的侄儿呢,可是,哼!”他做了个鬼脸。“不明不白,知道他们是哪 一门子的亲戚!”   宋少荣笑了笑:“恂叔大概认识后来的一位罢?他叫徐士秀,也是赵家的亲戚, 他和樊雄飞是一对,外边称为赵门哼哈二将的!”   “仿佛认得,”恂如沉吟着说,“不是他的妹子前年给了赵守义的儿子么?”   “对啦,”梁子安接口说,“好好一个姑娘,却嫁一个痴子,这徐士秀的良心 也就可想而知。”   “其实这样一个废人,不该给他娶亲的。”   “可是恂叔,你不知道赵老头子的打算。”宋少荣格格地笑着说。“前年给儿 子娶亲,去年秋天就把儿子送进疯人院,花朵似的一个年青媳妇叫她守活寡,―― 怎怪得人家说赵老头自有打算呢?”   一语未毕,梁子安早鼓掌笑了起来。冯梅生把一口茶喷在地下,也忍笑说道: “少荣,真有你的,真有你的!”   只有朱行健庄容不语,他望了宋少荣一眼,转脸却对恂如说道:“赵守义之为 人,我倒颇知一二,要钱是真的,然而何至于此!他这儿子,也是他自己弄坏的。 他不懂科学,不知道那是一种神经病,却误信什么道士的话,以为有妖精在作祟, 只要娶了亲冲一冲喜就可以好的,哪里知道神经病受不得刺激,以至越弄越糟,变 成了花痴,这时再送医院可就晚了!”他摸着下巴叹口气又说道:“不过赵守义还 是不悟,只一个儿子已经成了废人,却在银钱上头依然看得那么真,半文必争,何 苦呵!”   “有几个人能像老伯那样达观呢!”   “呵,我么?”朱行健眯细了眼睛天真地笑了,“我也不是达观。人各有所好, 别人好钱,而我之所好,则别有所在罢了。”   这时门帏忽然一动。梁子安眼尖,站起来正想去看一看,一个人已经哈哈笑着 揭开了门帏,正是徐士秀。他探头向内望了一望,诧异地自言自语道:“怎么,哈, 月亭不在这里?   这可怪了!”说罢放下门帏,大概是走了。   “探子!”梁子安微笑着向冯梅生看了一眼。冯梅生未及答言,朱行健却又问 道:“哦,我想起来了,梅生兄,你们打算办的贫民习艺所到底怎样了呢?”   “还没甚头绪,就为的赵守义不肯交出善堂的帐目,经费还没有着落。”   “哦,昨天听说你们在伯申家里开会商量,我才知此事底细,习艺所之类,原 也可办,不过,何必定要动用善堂的积存呢?”   冯梅生一听口气不对,连忙解释道:“赵守义把善堂当作私产,我们已经查得 他亏空甚多,趁此清一下,也是个机会。”   “然而两件事不宜并做一谈,善堂虽说不做什么事,可是县城里孤老病帘,按 月领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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