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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午后,满天乌云,闷热异常。已经是两点钟,万国殡仪馆还没把吴二小姐指定 要的那种棺盖上装着厚玻璃可以看见老太爷遗容的棺材送来。先前送来的那口棺材, 到底被二小姐和四小姐的联合势力反对掉了。入殓的时间不得不改迟一个小时。电 话和专差,不断地向万国殡仪馆送去,流星似的催促着。吴府的上下人等,一切都 准备好了,专等那口棺材来,就可以把这一天的大事了结。   吊丧的宾客也已经散去了许多。只剩下几位至亲好友,或者是身上没有要紧事 情的人们,很耐烦地等候着送殓,此时都散在花园里凉快的地方,一簇一簇地随便 谈话。   先前最热闹的大餐室前后,现在冷静了。四五个当差在那里收拾啤酒瓶和汽水 瓶,扫去满地的水果皮壳。他们中间时时交换着几句抱怨的话:   “三老爷真性急,老太爷这样一件大事,一天工夫怎么办得了!”   “这就是他的脾气呀!――听高升说,早半天,三老爷在书房里大大的生气呢, 厂里的帐房莫先生险一些儿吓死了!――再说,你们看老太爷的福气真不差!要是 迟两天出来,嘿!――听说早上来了电报,那边的乡下人造反了!――   三老爷的生气,多半是为着这个!”   说这话的,叫做李贵,本来是吴少奶奶娘家的当差,自从那年吴少奶奶的父母 相继急病死后,这李贵就投靠到吴府来了。如果说吴府的三十多男女仆人也有党派, 那么这李贵便算是少奶奶的一派。   “今天的车饭钱就开销了五百六十几块。汽水啤酒,吃掉了三十打。”   另一个当差转换了谈话的方向。   “那么,三老爷回头给我们的赏钱,至少也得一千块了!”   又是李贵的声音。听得了“一千块”这三个字,当差们的脸上都放红光了;但 这红光只一刹那,就又消失了。根据他们特有的经验,知道这所谓“一千元”是要 分了等级派赏,而且即使平均分配,则连拿“引”字帖的,伺候灵前的,各项杂差 的,还有觉林素菜馆来的大批“火头军”,――总共不下一百人的他们这当差“连”, 每人所得也就戋戋了。这么想着的他们四五人,动作就没有劲儿,反比没有提到赏 钱以前更懒懒的了。他们一股子不平之气正还要发泄,忽然一个人走进来了。   这是范博文,他那一脸没精打采的神气正不下于这些“失望”了的当差。站在 屋子中间旋一个圈子,范博文喃喃地对自己说:   “怎么!这里也没有半个人!――喂,李贵,你看见佩珊二小姐么?”   可是并没等李贵回答,范博文突然撒腿就跑,穿过了那大餐室的后半间,从后 边的那道门跑到游廊上,朝四面看了一下,就又闯进那通到“灵堂”的门,睁大了 他的找人的眼睛。“灵堂”里悄悄地没有声响;太太小姐们一个也不在,只有四五 个“伴灵”的女仆坐在靠墙壁的凳子上,像一排黑色的土偶。吴老太爷的遗体停放 在屋子中央,四围堆起了鲜花的小山;而在这鲜花“山”中,这里那里亮晶晶闪着 寒光的,是五六座高大的长方形的机器冰。   范博文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赶快钻过那白布的孝帏,跑到“灵堂”前石阶上 松一口气,仰脸望着天空。一种孤伶无依,而又寂寞无聊的冷味,灌满了他的“诗 人的心”了。   石阶下,素牌楼旁边的一班“鼓乐手”,此时都抱着乐器在那里打瞌睡,他们 已经辛苦了半天,现在偷空合一下眼,在储蓄精力准备入殓时最后一次的大紧张。   范博文觉得什么都是不顺眼的,都是平凡恶俗。他简直有点生气了。恰在那时 候,吴芝生从石阶下右首的柏油路上跑了来,满脸是发见了什么似的高兴的神气, 看见范博文独自站在那里,一把拖住他就跑。范博文本能地跟着走,一面又是那句 问话:   “你看见佩珊么?”   “回头再告诉你。可是此刻先跟我去看一件事――不!一幕活剧!”   吴芝生匆匆地说,拖住范博文穿过了一排密茂的丁香树,来到花园最东端的幽 静去处。这里有玻璃棚的“暖花房”,现在花房顶罩着芦帘的凉棚。花房左边是小 小的三开间洋式平房,窗是开着,窗外都挂着日本式的印花细竹帘,一阵一阵的笑 声从帘子里送出来。 mpanel(1);   “这是弹子房。我不爱这个!”   范博文摇着头说。但是吴芝生立刻用手掩住了范博文的嘴巴,在他耳朵边轻声 喝道:   “不要嚷!你看,他们打的什么弹子呀!”   他们两个悄悄地走到一个窗子边,向里面窥望。多么快活的一群人呀!交际花 徐曼丽女士赤着一双脚,袅袅婷婷站在一张弹子台上跳舞哪!她托开了两臂,提起 一条腿――提得那么高;她用一个脚尖支持着全身的重量,在那平稳光软的弹子台 的绿呢上飞快地旋转,她的衣服的下缘,平张开来,像一把伞,她的白嫩的大腿, 她的紧裹着臀部的淡红印度绸的亵衣,全都露出来了。朱吟秋,孙吉人,王和甫, 陈君宜他们四个,高高地坐在旁边的看打弹子的高脚长椅上,拍手狂笑。矮胖子周 仲伟手里拿着打弹子的棒,一往一来地摆动,像是音乐队的队长。忽然徐曼丽像燕 子似的从她所站的弹子台跳到另一张弹子台上去了。轰雷似的一声喝采!可是就在 那时候,徐曼丽似乎一滑,腰肢一扭,屁股一撅,很像要跌倒;幸而雷鸣抢上前去 贴胸一把抱住了她!   “不行,不行!揩油不是这么揩的罢?”   唐云山跟着就上前干涉,他的光秃秃的头顶上,还顶着徐曼丽的黑缎子高跟鞋。   于是一阵混乱。男人和女人扭在一堆,笑的更荡,喊的更狂。坐在那里旁观的 四位也加入了。   范博文把吴芝生拉开一步,皱起眉头冷冷地说:   “这算什么希奇!拚命拉了我来看!更有甚于此者呢!”   “可是――平常日子高谈‘男女之大防’的,岂非就是他们这班‘社会的栋梁’ 么?”   “哼!你真是书呆子的见解!‘男女之大防’固然要维持,‘死的跳舞’却也 不可不跳!你知道么?这是他们的‘死的跳舞’呀!农村愈破产,都市的畸形发展 愈猛烈,金价愈涨,米价愈贵,内乱的炮火愈厉害,农民的骚动愈普遍,那么,他 们――这些有钱人的‘死的跳舞’就愈加疯狂!有什么希奇?   看它干么?――还不如找林佩珊她们去罢!”   这么说着,范博文掉转身体就想走,可是吴芝生又拉住了他。   此时弹子房里换了把戏了。有人在逼尖了嗓子低声唱。吴芝生拉着范博文再近 去看,只见徐曼丽还是那样站在弹子台上跳,然而是慢慢地跳。她一双高跟鞋现在 是顶在矮胖子周仲伟的头上了;这位火柴厂老板曲着腿,一蹲一蹲地学虾蟆跳。他 的嘴里“啧――啧――”地响着,可不是唱什么。逼尖了嗓子,十分正经地在唱的, 是雷参谋。他挺直了胸膛,微仰着头;光景他唱军歌的时候,也不能比这时的态度 更认真更严肃了。   吴芝生回头对范博文看了一眼,猛的一个箭步跳到那弹子房的门前,一手飞开 了那印花细竹软帘,抢进门去,出其不意地大叫道:   “好呀!新奇的刺激,死的跳舞呀!”   立刻歌声舞姿以及那虾蟆跳都停止了,这荒乐的一群僵在那里。可就在这一刹 那间,唢呐,笛子,大号筒的混合声音像春雷突发似的从外面飞进来了!这是哀乐! 吴老太爷入殓的时间终于到了。朱吟秋第一个先跳起来,一边走,一边喊:   “时候到了!走罢!”   经这一提醒,大家都拔起脚来就跑。周仲伟忘记了头上还顶着那双高跟鞋子, 也跑出去了。徐曼丽赤着脚在弹子台上急得乱跳乱嚷。雷参谋乘这当儿,抱起了徐 曼丽也追出来,直到暖花房旁边,方才从地上拣取那双小巧玲珑的黑缎子高跟鞋。   这一伙人到了“灵堂”外时,那五层石阶级上也已经挤满了人了。满园子树荫 间挂着的许多白纸灯笼此时都已经点上火了。天空是阴霾得像在黄昏时刻,那些白 纸灯笼在浓绿深处闪着惨淡的黄光。大号筒不歇地“乌――都,都,都”地怪叫, 听着了使人心上会发毛。有一个当差,手里拿着一大束燃旺了的线香,看见朱吟秋 这一班老爷们挤上来,就分给每人一枝。   范博文接过香来,随手又丢在地下,看见人堆里有一条缝,他就挤进去了。吴 芝生也跟着,他却用手里的香来开辟一条路。   唐云山伸长脖子望了一会儿,就回头对孙吉人使了个眼色:   “站在这里干什么?”   “回老地方去罢?”   “还是到大餐间去,我们抄后边的柏油路就行了。”   挤在孙吉人旁边的周仲伟说。同时他又用眼光去征求王和甫以及陈君宜的同意。   “你们留意到么?少了人了:雷参谋和交际花!”   朱吟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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