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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 盲 一 突然西方的天空腾起一片红霞,人们都浴在绛气中,似乎他们的素色衣裳也染成了浅绯 色。 向晚的飘风,霍霍地吹弄着赵女士的月白色印度绸旗袍;她时时有意无意地用手去按 抚,似乎恐怕那好事的晚风竟把钮扣都吹解。大概是站久了有些疲倦,她现在半扭着纤腰, 头微向左倾,眼波注在地下;她的黑绒丝似的短发覆到眉尖,她的小嘴唇边绽着笑影:这就 有一种幽怨妩媚的香味从她的庄严干练中透露。半晌,她抬起头来,左手掠着纷披的短发, 温柔地慢慢地说: “那些事,比做梦还奇怪;真叫人想不到。――啊哟!惠芳在那里干什么?” 在她对面的西装少年转过脸去,看见靠近江岸的一株绿杨树上有一团浅紫色的东西在簌 簌地动,他不禁急口地扬声叫起来,同时已经移动了脚步: “密司李,掉下水去可不是玩的!我帮助你下来?” 杨树上传来一阵吃吃的艳笑声,随即是个娇小的人形在绿浪中剖出来,转瞬间已在地 上,却又伛在那里不知做些什么,渐劲的晚风吹开了紫色旗袍的下缘,露出蜜色长统丝袜上 的浅红色吊带。 “她比我还淘气些,”少年松了口气说,转过身来对赵女士笑了一笑,又拾起对话的端 绪:“人生原是个大梦。做梦也是好的,就可惜做梦的时候自己不知道是梦。” “知道了是梦时,也还做下去呢不做下去?” 赵女士的声音很低,像是对自己说;她用左手轻轻地抚着左鬓角,凝眸遥望黄浦江那一 面水天相接处像乱山似的紫色的云堆。 “那不是有点像龟山么,密司赵?” 西装少年追踪赵女士的眼光看过去,转换了谈话的方向。 回答是一个嫣然的微笑,去年今日的往事又像轻烟似的在赵女士脑膜上浮出来了;她很 不愿意回想这些往事,她淡然相忘,亦既有半年多了,但今天听了林白霜――那西装少年的 许多话,禁不住又回顾了。原来可说是“事不关己”,然而不知怎地,想到那些事情时,总 有一种说不明白的烦躁把她压到透不过气来。她疑问地对林白霜看了一眼,似乎想探索这位 少年的炯炯的目光已否窥见她的心曲。他们的视线刚成了正接触,赵女士忽然心里一动,脸 上泛了红晕,她立刻感得这样的杂念太可笑,正想用话来掩饰,猛然有个毛茸茸的东西碰到 她的后颈上,把她吓了一跳。 “蕙芳你――” 赵女士急旋过身去,刚和李惠芳贴胸地撞个正着。李女士憨笑了一声,侧着身体,左手 揽住了赵女士的腰,右手向空一扬,便有个灰色的小东西扑索索地落在林白霜的肩上。 “亏你也曾革过命来!见了小麻雀,也要怕。” 李女士用手指搔着赵女士的面颊,带笑地说。林白霜已经把那可怜的小麻雀抓在手里, 一面看,一面随便的问: “就是那杨树上弄来的么?还不会飞呢!放了它罢?” 没等李女士回答,赵女士便从林白霜手里抢过那小麻雀来,往草地上一丢;那小东西怪 样地拍着翅膀,很想就此高飞,然而只飞了两三尺远近,终于掉了下去。赵女士回过头来向 李蕙芳睃了一眼,佯嗔地说: “你才是革命家呢!你会革麻雀的命!蕙芳,再拿革命和我开玩笑,我是不依的呢!什 么革命,谁革过命?几时见我革命?” “不要发牢骚了,好姊姊。”蕙芳扭搭在赵女士臂上,玩皮地说。 “不是牢骚。我又不是下野放洋的伟人,有什么牢骚?”“筠秋说的很对,”林白霜插 进来说:“牢骚不是我们的事,只是忿慨,只是幻灭罢了。刚才我说,近来我感得人生异常 虚空,也就是这个意义。我自然相信世上决没有翻天覆地那样的英雄,一般人眼中的英雄实 在也不过是人类历史这大机械中的一个轮子罢了,可是我又感得自己的渺小,不但渺小,竟 还是人类大机械中的一个不入流者;在现代人生这大机械中,我的地位,连一粒螺丝钉也不 如,我只是一粒废铁,偶然落在这大机械中,在无数量的大轮小轴中间被轧轹罢了。” mpanel(1); 林白霜不能自己地说了一大段。他并没留意到倚在赵女士肩头的李蕙芳正在演“双簧” 似的摹仿他的说话的姿势。当他说到最后的一个“罢了”,李女士蓦地把右手平举到下巴 边,掌心向上,指尖对着林白霜,然后往前一送,夹着笑声喊道: “罢了。这就是罢了论。” 这引得林白霜和赵筠秋都笑了出来。可是李女士反而收了笑容,学着林白霜的音调,严 肃地加了一句: “罢了,罢了;林白霜是罢了,人家却不肯罢休!” “那自然是刮地皮的人。” 林白霜轻声说,同时噫了一口气。 “那自然不――但――是刮地皮的人,”李女士又笑了起来,“那自然――还――有― ―被刮的人,不但不肯罢休,竟还要算账呢。” 林白霜疑问地一笑,没有说话。 “听我哥哥说,这一向,他们付的垫款,少说也有四五千万;他说,这一笔账,一定要 算的。他们不能把血汗资本随随便便就奉送了贪官污吏多弄几个姨……”李女士突然缩住话 头,偷偷地向赵女士瞥了一眼。赵女士惘然望着一条出口的大轮船,似乎始终没有留意到林 白霜他们的谈话。李女士抿嘴笑了一笑,转过口来接着说:“不谈那些算账问题了。我们过 去看那条轮船罢。倘使是江安,我的表哥便在船上。” 拉着赵女士的手,李蕙芳就往江岸跑,但轮船已经去远,只有烟囱上的一段黄色尚表示 它确是招商局的船。其时烟囱里吐出一簇浓烟来,渐渐的似乎曳长了,拖在半空中,像是一 条尾巴。江面也有一条尾巴,那是暗轮叶子激起的白沫,从轮船的屁股里拉出来。赵筠秋惘 然看着,猛想起了远隔天南的孤独的母亲,不禁眼眶里有些潮润了。 李女士也浸入了深思中,然而是不同的性质;她的思想翩翩地正在轮船的周围飞翔。她 最喜欢那海天空阔的生涯。每次她从家乡到上海来,便怨恨那甬兴轮船走得太快,只给她一 夜又半日的海上经验。她忽然自己笑起来。回眸看着静静地站在旁边的林白霜说: “林先生,你说什么事情顶有趣?我想来便是做一只大轮船的船主!你想想,他,不 但,天天在海上,并且,――对不起,林先生,我又学你的调子了;并且,他有许多水手茶 房受他的指挥,有许多客人仰仗他的能力,他就好像是一个总司令,一个国王,可不是?在 船上,他是唯一的迭克推多!” 说到最后的四个字,她突然拥抱了赵女士,格格的憨笑着。 “嘿!刚才你取笑人家革命,现在不打自招,要做迭克推多了!” 赵筠秋一面说,一面软软地推开了李蕙芳的臂膊;即使拥抱她的人也是个女子,她总觉 得有点不自在。 “隔门,”李蕙芳学着赵筠秋的粤腔,便高声的笑起来,“我并没反对过呀!迭克推 多,我只要做一只船上的。” “等你做了船主时,密司李,我来当茶房罢。” 林白霜企图把话头岔开。 “如果收女茶房。我也来!” 赵筠秋却又逼进了一句。 这时草间忽然跳出个虾蟆,凸着眼睛对他们三个看。李蕙芳赶快拾起一片碎瓦,正想掷 过去,那虾蟆一跳,便不见了,随手将瓦片丢开,她挺直了身体,慢慢地然而严肃地说: “不要取笑。究竟不是上天成仙。明后年我可以去学航海,再过五六年,我父亲也许要办轮 船公司,为什么我就不能做船长?野心,是应该有的。我的哥哥说,三四年前是在商言商, 现在呢,政治的后台老板。他们要支配政权。为什么不应该呢?他们有的是钱!我现在只想 做一个船主,为什么不应该?” 暂时的沉默。只有风吹弄着两位女士的衣服,霍霍地作响。李女士是三人中间最矮的一 个,却是比较的最胖;圆圆的脸儿,小而圆的眼睛,微弯而不大浓的眉毛,猩红的笑口,丰 满结实的身体,活泼的举动,虽然不及赵筠秋那样苗条妩媚,但是娇憨天真,似乎有一种特 别令人目眩的光芒。现在她俨然地站着,婀娜中间带了刚健,更增加了几分摄人的魔力。 “密司李,佩服你的勇气!四五年以后的事,你那样的有把握!” 林白霜打破了静默。他立刻觉得自己的语气很像是嘲笑李女士的壮志,就急急地加上个 申明: “乐观是好的;这是强者的态度。我时常想摆脱我自己的灰色暗淡的人生观,不幸总是 不成功。我看见理想的泡沫一个一个破灭,我像在巨浪中滚着,感觉到一种昏晕的苦闷。我 对于将来的希望,就不敢说有把握。但是,密司李,刚才你这番话,确使我兴奋起来了。” 李蕙芳微微一笑,似乎是谦逊,又似乎是得意。忽然先前已经不见的癞虾蟆又在她脚边 跳出来,正落在她的脚背上。李蕙芳本能地将腿一扬,那小东西便跌在五尺以外;它似乎很 狼狈,却又扔转它的蹒跚的身体来对李蕙芳蹲着。这使得淘气的李女士忍不住不去追赶了。 林白霜目送她的活泼的背影,心里浮出个模糊的观念:“新兴资产阶级的女儿!”于是 许多复杂的冥想同时奔凑到他的意识界,他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但这个是极暂时的,他 立即回到了现实,像梦醒似的忙向周围一瞥,却见赵筠秋的脉脉的眼波正在他脸上回荡。他 全心灵一震,不自觉地向赵筠秋走进一步;许多话在他喉头抢着要出来,但不知道让哪一句 先出来好。 有几秒钟光景,沉默占据了他们俩。 “林先生,记得你从前的调子不是现在那么样,”终于是赵女士先发言,“自然,从前 我们并没有过长谈,可是你在讲台上的议论多么积极多么乐观的。” “是么?”林白霜迷惘地回答,他的眼前就浮现出一个布制服的赵女士,向他举手敬礼 的形象,然而像电光似的一闪,仍旧是温柔明艳的她。 似乎是觉着了林白霜的神情不属,赵筠秋低下眼波去微微一笑。 “因为现在是现在了。”林白霜较安详的接着说:“在巨浪中滚着的徘徊无定的心情, 从前何尝没有;只不过被强猛的光线一般的环境所罩,仅能蛰伏在心的深处罢了。不但蛰 伏,并且像是已经死了。然而一旦外力既去,它就很明白地显现出来,并且加倍有力,不但 有力,并且又渗杂了苦闷颓丧的气味。现在我看见前面只是一片灰黑。自然我知道那灰黑里 就有红黄白的色彩,很尖锐地对立着,然而映在我的眼前,只是灰黑。筠秋,最使我痛苦 的,就是我这自己不愿意的精神上的色盲!” “你大概也不看见前面有一线的光明?” 赵女士轻声问;那宛转的音调中充满了同情。 回答是黯然的点头。这是个无可奈何的点头,正好像是有良心的医生不得不直言病人已 经无望时候的那个点头。 “所以你说生活是空虚么?你觉得广大的世间竟没有一处比较可喜的地方?” 赵女士再追进一句;她的迫切的语调中似乎带着颤音。这就像一股清泉,沃在林白霜的 胀闷悒热的心头。 “应该是有的。”林白霜很鼓舞了,“远在千里,近在目前;”于是忽然一顿,他的眼 光在赵女士脸上掠过,下一个模糊的结论:“不可知的是运命。” 赵女士只淡淡地一笑;她转过头去,看见李蕙芳爬在远远的岸石上往水里瞧。暮色渐渐 下来了,但尚能辨认出李女士手里拿的是一枝绿杨的柔条。 “李蕙芳的乐观,你觉得不能赞同么?” 赵女士随随便便的问,仍旧脸向着李女士那方,似乎十分有味地在观察,可是一种惴惴 然盼切的神情也在她对于林白霜的偷偷一眄中尽情暴露了。然而林白霜全都没有留意到。 “如果能够照她的想望,那也何尝不好。就可惜人事的变幻,难以预料。” 林白霜毫不经意地回答。另一件事在他心上考量:他觉得赵筠秋是故意岔开话头,故意 装作滑过了他那一句“近在目前”的意义双关的话。他微微感得了一点空虚。他正想再用别 的话来叩询赵女士的心曲,可是李蕙芳跳跃着来了。她的弥满着青春活气的声音从苍茫的暮 色中传过来: “癞虾蟆已经投江。我们也回去罢!” 林白霜和赵筠秋都似乎出惊的回过头去。炮台湾车站上,电灯已经放光;他们来时的汽 车就在车站左侧,汽车夫从车窗里伸出头来望着他们,大概等得很不耐烦了。 回去的路上,只有李女士很愉快的说笑。赵女士似乎很倦,林白霜颇有些懊丧的气色, 好像做坏了一件什么事。车到了百老汇路,赵女士先下去,她微笑地向车里说: “林先生,请你送蕙芳回家罢。时间很早,你们还可以去看戏。” 车里的林白霜心上一动,他望着赵筠秋的苗条的背影在一家大商店的玻璃窗前移过,终 于隐没入那比较暗些的街角,便好像失去了什么宝贝,非常的怏怏。他低低噫一口气,仰后 靠着弹簧的车垫,闭了眼睛。汽车又开动了。在车身往前一曳似的震撼中,林白霜的肩膀碰 着了一些温暖柔软的东西,同时有一股醉人的异香钻进了他的鼻孔。似乎这香味压迫着他的 肺叶,他用力吸了一下。他忍不住斜过眼去看,恰好和那一对有精神的圆而小的眼睛相接 触。李蕙芳正在用心地瞧他! “密司李常常出来逛么?” 林白霜很不自然的说,企图解除这异样的带些窒息性的沉默。和青年女子独对,而且在 一个汽车里,这在他还是第一次,虽然不至于手足无措,确有几分彷徨无主了。然而李蕙芳 是扬扬自若。她笑了一笑说: “林先生学校里的功课不忙么?” “不忙,一星期三次课,有时一次也没有。” “听筠秋说,去年你在武汉教书的时候,很忙。” “那是情形不同。这里是教员多,学生少,并且学生又常常放教员的假。譬如下星期, 我的课就放完了。” 李蕙芳笑了。她用右臂支着车门,扭了腰,斜靠在软垫的右角。更亲切地觑着林白霜。 车厢顶的电灯放出淡黄色的晕状的光,把他们两个罩在神秘的波动中。 “听说去年武汉的学校里兴行一门恋爱哲学;真有这件事么?” 问这话时,李女士的态度非常严肃,连那常在的笑影也没有了。 “没有的事!” 林白霜急忙地下了个绝对的否认。 暂时都没有话。随后李女士忽然笑起来了。是那样的憨笑:林白霜看见紫色绸下那一对 处女的乳峰也在轻轻地颤动。此时汽车转进了一条较僻静的马路,车外是一片灰黑,车厢顶 的电灯也入睡似的昏暗起来。林白霜猛觉得毛发直竖。李惠芳的笑声使他恐怖。他觉得那血 红小口里的两排晶莹的牙齿仿佛会吃人,然而这些异样的情绪只有一刹那间的浮现,少女的 暖香又将林白霜送进了陶醉的迷云。他的眼光注在李女士的丰满的胸脯上,他自己的脸孔便 有些热烘烘了。 “没有么?但是人家都说有,总不至于全没影响。” 李蕙芳笑定了再问。 “的确没有。不信,可以问密司赵。”林白霜镇静地回答,“如果说那时的人有些恋爱 狂,却也是事实。” “听说是不和别人恋爱,便要受攻击;也是真的罢?” 林白霜微微颔首,心里纳罕着;但一转念,便以为这是少年女郎常有的好奇心,并不值 得怎样的奇怪。 “筠秋被人家攻击过么?” 李蕙芳笑了一笑又问。 林白霜愕然。他实在不知道赵女士过去生涯的详情,他无从置喙。然而李蕙芳的一双小 眼睛是那样的灼灼地瞧住了他,使他不能不含糊地回答: “那个,并没听人说起过。” “你们从前不是常常在一处么?” “常常也不见得。实在那时很少见面谈话。” 林白霜淡淡的回答。他觉得有些窘了。他很想抛开这个怪难以作答的题目。并且他亦稍 稍不满于李蕙芳这种好探人阴私的态度。他不让李蕙芳再有发问的时候,紧接着说: “这半年来,我是十分有闲,去年今日便很不同。那时是紧张兴奋的时代。时局是一天 一天在开展,几乎每小时有新的事变出来。各方面都需要更多的人手;是的,更多的精神和 活动,去应付那一刻一刻在开展的局面。在这样的热空气中,只嫌太阳跑的太快!密司李, 你看现在就不同了。虽然依旧是多事之秋,但空气是不热。我时常感得荒凉,感得虚空寂 寞。” 他突然煞住了话头。感情将他带走得太远,他猛觉得心里一阵悲酸。像一个受了委屈的 小孩子,他现在的渴望是一双温柔的抚慰的手。他对李蕙芳的圆脸瞥了一眼,便垂下头,低 声噫一口气,将左手支住了前额。 “哦,空气不热……现在不同……荒凉,虚空,寂寞。” 李蕙芳低声沉吟着。于是怀疑的冷笑在她嘴角一闪。蓦地她又提高了声音说: “固然这里是上海,不是武汉,但现在你重新逢到了曾经同在热空气中过活来的同伴, 至少也可以医好你的荒凉虚空寂寞罢!” 沉溺在幻灭中的林白霜好像是把头微微点了一下,但没有回答。 汽车夫突然将喇叭捏得怪响,车又转了弯,前面又是灯火辉煌的闹街。林白霜猛抬起 头,慌张地四顾,似乎刚从睡梦中醒过来。 “右首的大洋房就是我的家。” 李蕙芳脸上颇有几分和谁呕气的神气,然而还是笑吟吟地说。 二 已经是两星期以后了。林白霜坐在书桌前准备答复一封信。 自来水笔拈在手里,他尽管对着面前的还是空白的信笺出神。他的眉头微微皱锁,他的 嘴唇角却浮着笑影。太阳光从东窗进来,被镂空细花的纱窗帘筛成了斑驳的淡黄和灰黑的混 合品,落在林白霜的前额。就好像是些神秘的文字。 书桌上杂乱地堆着几本硬面的西文书,和花花绿绿封面的杂志,还有几张请客柬和一些 写了几行字的原稿纸。而在这一切之上,高高地踞着,像是女王头上的宝冕的,是秀媚笔迹 的一张浅紫色的信笺。 这就是林白霜正要答复的来信。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封信,但是林白霜的踌躇深思的神情 也就说明了这短短的一张纸却有不很短的背景。 放下了自来水笔,仰起头来松一口气,林白霜的眼光就落在那浅紫色的信笺上。信里的 字句,他几乎可以背诵,原也不过是平常酬答的话语,并没有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值得那样 的煞费推敲,但因这已是第十封信,所以林白霜觉得应该有一个不寻常的深刻的答复。他闭 了眼睛,回忆十多天来衔接着往返的九次通讯。从客客气气的“请林先生指教”,到“谭谭 自己的感想”,每次表示着深一层的感情上的接近。而况还有两三次晤谈的欢洽。 林白霜微微一笑,嘴角边现出两个酒涡。他拿起自来水笔,在空白的信笺上写了“蕙 芳”二字,忽然在他眼前,浮出个颀长细腰的倩影,一副略带幽怨气分显露出胸中的委屈的 眉目。林白霜手里的笔,不知不觉就停下来了。一个细小的声音在他的心里响:“她不是更 可爱么?而且她的性格不是你所更了解么?”像是回答这隐秘的呼声,林白霜的头点了一 下。更可爱,更了解,他不否认。然而近来是和她更疏远这事实,也不能抹煞。他放下笔, 站起来,在房里踱着;他搜求那日渐疏远的原因。于是活泼的圆脸,娇憨的笑声,滔滔不绝 的大胆的话语,又一齐奔凑到他面前,包围了他;并且恍惚还嗅到了醉人的暖香,最后显现 在他幻觉上的,是燕子似的连翩飞来的九封信。 “因为这一个是活泼,容易和你亲热,所以弄成了反倒疏远着那一个么?” 这样的自问着,林白霜忍不住苦笑了。写回信的意思,暂时被搁起来,他忙着比较这两 个意中人了。一星期来,他颇为这件事所窘。虽然他热心地和李蕙芳通讯,但是每次写信 时,总想到了赵筠秋。最初,不知道根据了什么理由――大概因为是相识已久罢,他认为赵 筠秋对他有特殊的感情,所以他用了“友谊何尝不可”的解辩鼓励着自己和李蕙芳通信。但 当来信既多且密以后,他就有些迷惑了,他觉得李蕙芳对于他似乎也不是泛泛的。有时想到 赵筠秋的竟没有信来,仿佛是对他表示“谢绝”的意思,可是一转念,便又以为这是赵筠秋 的孤僻的性格原来如此。她是静默的,她是理性的,她是属于旧时代的蕴藏深情而不肯轻易 流露的那一类人物。“是的,她是封建社会之附庸的官僚阶级的叛逆的女儿!” 林白霜很肯定地对自己说,回到书桌前的椅子里。社会科学的理论在他的脑筋里开始活 动了。他想到赵筠秋的家世,一幅官僚家庭的黑暗而冷酷的活动影片便呈现在眼前;他仿佛 看见赵筠秋孤立在一些宠妾和悍婢的四面围攻中,常常忍住了眼泪,不肯示弱;他又仿佛看 见孤灯独坐的赵筠秋想起了被摈弃在寂寞的家园的母亲,便诅咒她的恶浊的家庭,她的腐化 的父亲,诅咒封建社会的一切制度和习惯。 林白霜脸上的肌肉忽然缩紧了,血冲上他的眼,“兴奋” 凝成了块,在他胸中奔突;他猛然尖厉的喊起来: “呵!这就是孤臣孽子所以能够锻炼出坚毅卓拔的气魄来!这就是恶浊腐败的废墟里会 爆出革命的火花来!这就是去年的她所以要脱下了绣衣换穿灰布的制服呀!” 现在林白霜的热情完全向着赵筠秋这边了。他坚决地拿起笔来就在那张等候已久的信笺 上飕飕地写下去,仍旧给一个不过友谊的酬答。 当他折叠好信笺,纳入封套的时候,李蕙芳的影子又忽然在他心头一闪。但是不相干。 他一面写信封,一面更深湛地想: “自然李蕙芳也不是浅浅者。性格是活泼的,勇气是有的,野心而且乐观;但好像初生 之犊不畏虎,因为她是未经艰苦罢了。因为她是新兴资产阶级的女儿。” 这样的论定了她们两个,林白霜随手把写好的信撩在一边,很安闲地向桌上瞥了一眼。 他这才注意到两星期来不知不觉已经压积着许多事了。“无非为了忙着恋爱!”他轻轻地自 己责备。同时也便起了幸而已告一段落的快感,他敏捷地从桌上的乱纸堆中检出一张未完的 文稿,低了头就写。 三 还没有写满一张原稿纸,就有人闯进林白霜的房间;劈头一句话是: “杨秘书长请客,你不去么?” 林白霜听口音知道是同事的何教官,只把身子略动了一下,手里依然在写。随随便便回 答了一句: “还没到时间罢?” “时间是快到了罢?我是因为感冒还没有好,本来打算不去的。” 何教官一面说,一面就坐在书桌横头的一个椅子里,随手拿起一本杂志来乱翻;他的猫 脸上的一对圆眼睛骨碌骨碌地从杂志上移到书桌,又从书桌上回来。 “那么我也不去了。应该是上星期交卷的一篇文章,到现在还没有做好。” 林白霜说;放下笔,伸了个懒腰。 一个笑容偷上了何教官的脸;只能说是偷笑,因为在他那样猫儿脸的口吻边,正确意义 的笑是没有的。他用半只眼睛觑着杂乱的书堆上的那张浅紫色信笺,轻声说: “所以近来有人说你浪漫了,颓废了。” 林白霜的肩膀一耸,似乎对于这个批评很不屑置辩。但是何教官那猫脸上的嘴角皮又是 代替笑似的一皱,接下去说: “我觉得你近来很消极;是不是?前天我们谈论济南惨案将来的结果,你的议论就是十 二分的消极。我们讲到国际政治的推移,你又说你只见一片昏黑,你成了精神上的色盲。老 林,究竟你自己是否知道你这苦闷的原因?” 这几句简短的话,是用了强烈的同情的声浪说出来的,所以林白霜感觉得异样的亲切, 然而也是更加引起了他的怅惘,近来他听见了许多关于他的批评和疑问,从朋友的口以及朋 友的朋友。对于那些说他是落伍,是动摇,是软化一类的厉声斥责,他只用微笑去接受,微 笑的用法有多种;他在此等时所用的是带有怜悯意义的一种,他可怜那些厉声责人的勇士们 竟用了从前别人骂过他们的话语来骂人,他更可怜他们在不久的将来大概又要用现在骂人的 话来恭维自己了。他很知道这一班勇士是在那里购买“将来社会”的彩票,他们自信此项彩 票在三年内一定要开彩,所以拚命地想做一个捷足先得的英雄,一旦不如他们所预期时,他 们的懊丧软化的丑态便有他们过去的行为可以作证,他们实在只是一些太热中的自私的可怜 虫!然而对于同情的质问像何教官的那一番话,林白霜于铭谢之余,便又感得了无穷的怅惘。 他暂时没有回答,两只眼定定地瞧着这位朋友的猫脸。他有一句话在心头回旋,但是不 肯说出来,他知道猫脸的热心朋友一定不了解。 “我代你说出来罢。你的苦闷的原因是恋爱!” 猫脸朋友得意地笑着说,眼光向书桌上的浅紫色信笺一掠。 似乎很觉得意外,林白霜的浓眉毛轻轻的动了一动,接着便笑起来了。 “要恋爱便去恋爱;和一个碰到手头的女子恋爱,可以;特地去找一个,也可以,只是 不要苦闷,――又何必苦闷呢!” 何教官补足了他的意见,他的猫脸上到底露出很纯正的笑容来了。同时他抡开右手的五 个指头很神气地向空间作了个捞捕的姿势,很像已经抓进了一个碰在手边的女子。 “我不能不说你的论断不合实际。” “谁的实际?” 猫脸朋友紧追进来问。 “自然是我的实际。我承认,我方有事于恋爱,但是并非为了恋爱而苦闷,却是为了苦 闷,然后去找恋爱。” “但是找得了恋爱,又有苦闷?” 猫脸朋友再逼紧一句。 “还是不对。老实说罢,我的苦闷是一种昏晕状态的苦闷。我在时代的巨浪中滚着,我 看见四面都是一片灰黑,我辨不出自己的方向;我疲倦了,我不愿意再跟着滚或是被冲激着 滚了,我希望休息,我要个躲避的地方,我盼望那浩淼无边的黑涛中涌出个绿色的小岛,让 我去休息一下,恋爱就是绿色的小岛。” 这最后的一句,林白霜是用了虔信的口吻说着,那态度是异常的庄严,所以何教官虽然 觉得好笑,却也没有笑。然而他忍不住掷过一句半讥诮的话来: “这是你的恋爱救命论了。” 林白霜的嘴角皮动了一下,似乎表示不能接受这样尖刻的讥讽。 “还不是恋爱救命论么?你说你在时代的巨浪中滚得昏晕了,因此恋爱的绿岛便是你的 救命的绿岛!” 何教官用了“力争决议”的态度很高声地说。所以林白霜也不能不抗议了。先前堵在他 喉头而未曾说出来的话,现在是再捺不住了: “猫兄,我们还是回到苦闷的原因这个根本问题罢。我说我看出来是一片灰黑,我并没 说因为我悲观,所以只看见灰黑。――慢着,等我说完了你再来驳罢。――我明明知道在这 世间,尖锐地对立着一些鲜明的色彩。我能够很没有错误地指出谁是红的,谁是黄的,谁是 白的。但是就整个的世间来看时,我就只看见一片灰黑。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故会有这 样的病态。我只能称为自己精神上的色盲。这里就伏着我的苦闷的根原!” 他顿了一下,仰起头来闭了眼;他恍惚觉得自己站在半空中看见那老地球蹒跚地滚着, 它的脸上的伤痂分涂了红黄白的色彩,忽然愈滚愈快,一切色彩便混成一片灰黑。林白霜嘘 一口气,接着说下去: “还是一片灰黑,从静的分析的立场看,是完全不同的三种色彩;从动的综合的立场 看,就成为一片灰黑。哎!我不知道是怎么的一回事?有时闷极了,也曾这样想过来:什么 都好,只不要灰黑。刚才你不是说我很消极的样子么?不是消极,我只想歇一歇。我觉得我 的色盲也许是因为谛视人生太久的缘故,正好像对太阳看久了就一定会眼前昏黑。因此我近 来只想有什么绿的小岛去躲避一下。我想借此得个暂时的慰安,免得闷急了要自杀。” 林白霜愉快地笑了一笑,走到窗前行了次深呼吸,外边是耀眼的阳光,夹着热蓬蓬的南 风。这在正想寻求绿色的清凉的林白霜也似乎难堪,随手把百叶窗关上。房里骤然阴暗了许 多,坐在窗前墙角的何教官便化成了白茫茫的一堆。 “就照你的说法,也还是恋爱救命论!” 何教官固执地说,站起来一伸手便将百叶窗推开,又加上一句: “你有了恋爱,便连光明也不要了么?” “相反的,有了光明便可以不要恋爱。” “那简直是醇酒妇人的观念,不是颓废是什么?” 何教官大声说,仍旧回到原来的椅子里。他的猫脸上斗然透出一股“大不以为然”的气 味来。他看着林白霜的面孔,等候回答;而在既已得了仅仅一个微笑的答复后,他又郑重地 说: “老林,你的恋爱观都是错误的。你应该接受我的恋爱观:见着要爱就尽管去爱,爱不 到的时候就丢开,爱过了不再爱时也就拉倒。恋爱只是这么一回事,既然说不上什么救命, 也不是让你躲避着去休息的绿岛。” 林白霜睁大了惊异的眼睛看着这位猫脸朋友的说话像铅块似的一句一句落下来。自然他 不能且不愿赞成这样类乎颓废派的见解,但是他亦无法摆脱这些句子投射到他心上的影响; 他暂时惘然看着空间,没有回答。 “你大概以为我的议论就是颓废就是浪漫?不是的。这是新写实主义。浪漫主义把恋爱 当作神秘的圣殿,颓废主义又以为是消忧遣愁的法宝。这都是错误的,恋爱只是恋爱。犹之 乎打球只是打球。” 似乎看到了林白霜心里的非议,何教官又加以说明了;他的神气就很像是一位研究恋爱 哲学的专家。 但是这些议论,林白霜只听了一半进去。在他的幻觉的眼前,并排地站着一长一短的两 个女子。都用了疑问的眼光对着他看。 “那么你有没有选择?” 林白霜像是刚从梦中醒过来,突然发了这个迷离恍惚的问句。 没有回答。只有何教官的两颗圆眼睛灼灼地瞧着林白霜的脸。 “譬如说,你同时碰着两个可以爱的女子,你怎么办呢?” 林白霜镇静地补足了他的意思。 “自然爱那个更可爱的。” “如果你觉得一样的可爱呢?如果,譬如说一个是活泼的,热情的,肉感的,知道如何 引你去爱她,而又一个是温柔的,理性的,灵感的,知道如何来爱你。那么,你怎样办呢?” “两个同时都爱!” 林白霜忍不住笑起来了。他又问: “同时两个都爱却又不可能――” “那就先爱了一个,然后再爱另一个。” 这是抢着说出来的回答。 林白霜眉毛一挺,异样的笑了一笑;他不料男女关系的最原始的形式到现在又成为新主 义新学说了。他觉得这样的事太滑稽。但是何教官的猫脸上却是板板地没有一条皱纹,那种 严肃的态度就宛然是在课堂上回答学生的疑问。 忽然房门口传来了一声:“报告。”林白霜回过头去,看见当差的拿了一张小纸直挺挺 地站在门外。当那张纸递上来时,林白霜瞥了一眼,心里就是一跳。这小小的会客单的“来 客姓名”项下写着更小的“赵筠秋”三字,映在此时的林白霜的眼中却比学校的招牌字还要 大。 “你有客么?一定是女客!请不要忘了我的恋爱论,再见罢。” 猫脸的何教官说着就走了。林白霜惘然看着手里的会客单,刹那间起了无数杂乱的感 想;然后轻轻地笑了一声,赶快穿好衣服,拿了帽子,又把写好给李蕙芳的那封信藏在衣袋 里,就向会客室跑。 刚把会客室的门拉开,林白霜陡然变了脸色。抛过一个浅笑来欢迎他的,不是赵筠秋, 却是李蕙芳。 “来得不巧罢?我看见你的神气有些异样。” 李蕙芳睃了林白霜一眼,淡淡的说。 “笑话。没有什么事,没有什么事,不过我记得会客单上的名字好像是赵筠秋罢?” 林白霜急口的分辩着,一面用右手在衣袋里掏摸那张会客单。 “她也来看你么?那么,你是走错了会客室了!” 李蕙芳格格地笑着说。她将两手互挽,衬在后颈上,优闲地旋转着身体,然后坐在一张 椅子里,眼睛钉住了林白霜,又加一句: “请不要客气,先去找她一下罢。” 林白霜已经将会客单摸出来;仔细一看,分明写着“赵筠秋”,但是李蕙芳的笔迹。他 料到是李蕙芳又在淘气了,微微一笑,就在李蕙芳对面坐下。 “告诉你实话罢。筠秋在月宫饭店等着,我是奉迎你的专使。摩托卡在外边。赶快走 罢!” 李蕙芳说得很认真,林白霜也不能不相信,虽然事情是太兀突可怪。他很想先晓得是什 么事,但是李蕙芳已经站了起来,催他快走。 在路上,李蕙芳是破例的少说话。她缩在车角里,一对乌溜溜的眼睛闪闪地向四处瞧, 很像有了什么大问题在心上。林白霜几次把谈话转到赵筠秋等候在月宫饭店有什么事的问 题,都被李蕙芳一个微笑岔开了,林白霜狐疑地看着李蕙芳的圆面孔,红嘴唇,白手膊,忽 然想起何教官的高论来,随即又被“在月宫什么事”这疑问吹断了。他想像着赵筠秋一定有 什么要紧的事,或许是家庭中出了什么变故;但是为什么又请了李蕙芳做中间人呢?他简直 迷乱了,他猜不透。他机械地斜过眼去看李蕙芳。多么鲜艳的服装啊!银红色的旗袍,长仅 及膝弯;鹅黄色的丝袜里饱涨着肉红色的肥腿;而在活泼的圆脸上是一顶雪白的上等草帽。 哎!红的黄的白的!像有一个轮子在林白霜脑壳里滚动,他的眼睛忽然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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