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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快板   学习作诗,首先要知道:诗的本质最要紧,诗的形式是次要的。若是专注意形 式,不管本质,便是舍本求末,不会成功。   老年间,以科举取士,科场里既考试“八股”,也考作诗,所以举子们自幼就 学“天”对“地”,“雨”对“风”,“柳暗”对“花明”,为是辨别字的平仄, 积累“红花”和“翠柳”之类的词汇,丰富修辞。然后,他们还要背熟了“诗韵”, 以免押韵犯错误。他们也须背熟一些首古代的诗,记住好多典故,以期自己作的诗 既合规矩,又能典雅。经过这一番训练,他们就会作诗了,而且作的格式很对,没 有大毛病。   可是,他们之中出了多少真正的诗人呢?很少很少!他们绝大多数是诗匠,不 是诗人!这就是说,从形式上看,他们的诗是四平八稳,很合规矩。可是从诗的本 质上看,他们的“作品”实在是可有可无的,没有感动人的力量。   这就说明了,单从形式上学诗,即使掌握了形式,还不一定就会作诗。形式只 是诗的架子,不是诗的灵魂。   那么,诗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呢?我想应该这么说:第一,诗中须有思想,而且 不是平凡的人云亦云的思想;诗中所要表达与传播的是崇高的、进步的、阐明真理 的思想。一个诗人也必是个思想家。第二,诗中须有感情,而且是高伟深厚丰富的 感情,不是泛泛的不疼不痒的一点伤感。一个诗人也必是个热爱人生,拥护真理, 反抗压迫,嫉恶如仇,见义勇为,是非分明,爱憎分明的热心肠的人。第三,专凭 思想与感情还不行。诗人必须还有本领把思想与感情用最美妙最动人的语言表达出 来,凭这表达方法使人感动,使人欲罢不能地歌咏赞叹,接受他的教训。这样,一 首好诗就必是有崇高思想感情的和语言的精华的作品;这作品使人喜爱,使人惊叹, 使人不忍释手地反复吟咏,使人手舞足蹈地受到感染。   这么说来,诗不是就很难作了么?是呀,诗的确很难作!请看看,全世界多少 年来可有几个杜甫,几个普希金,几个莎士比亚呢?   那么,我们就不要学作诗了么?不该这样说!我们还是应该学作诗,不过要知 道其中的难处,以免一试不成,就灰心丧气;也免得存着徼幸心,只从皮毛上去学 习,以为知道了某种形式就能作出某体的诗来。学会作诗可不那么简单!看吧,古 代诗人用“呕尽心血”,用“语不惊人死不休”来说明作诗的艰苦。这些话并非故 意夸大,而是表明诗人的创作决心与责任感。随随便便作的诗必不能成为结结实实 的诗。因此,我们学习作诗必须先要提高思想水平,认清作诗是为传播真理,不是 为作文字游戏。我们也必要去丰富生活,以便反映社会现实,从生活斗争中培养我 们爱什么与反对什么的强烈感情,好在诗中有热情的歌颂,也有严厉的批评。我们 还要时时刻刻细心地观察一切,一花一草之微也不遗漏,以便丰富我们具体描写细 致刻画的本领,通过形象说出我们的思想与感情来。自然,我们还必须掌握语言文 字的精选妙用,以便用最简练有力的词句道出最高的思想和最复杂的感情,把思想 感情与语言结为一体,无可分割,无可增减,使读者自愿地背下全诗,时时吟咏玩 味。还没有把散文写通顺的千万别张罗着学作诗。   那么,诗的形式怎样呢?用不着说,一个诗人必须知道形式,因为诗和散文不 同啊。诗的音乐性很强,配上乐谱就能唱,不配上乐谱也能吟。在远古的时候,诗、 舞蹈和音乐原是三位一体,分不开的。既要能唱能吟,所以诗就按照语言的特质, 产生一定的形式,一首诗要有一定的多少句,一句里有一定的节奏。散文就不受这 么多的限制,虽然散文也讲究声调铿锵,能朗朗上口。   不过,对形式,有三点该当注意的:第一,诗的形式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随 着现实生活的需要与语言的发展随时变动,产生新的形式。因此,咱们的文学史上 就有四言诗,五言诗,六言诗,七言诗,而且有词、曲等形式。我们今天不能开倒 车,翻回头去作四言诗或五言诗。我们现在用白话作诗,白话自有它自己的词汇与 音节,非四言五言所能适应。“美帝国主义”已是五个字了,怎能装进四言诗里去 呢?第二,诗的形式很多,诗人在创作的时候必有所选择,看什么形式更适于表现 什么内容,不能把内容随便地勉强地填进一种形式里,损害了表现力。好诗的内容 与形式好像天然长在一块儿的,像一朵鲜花那么有形有色又有香。坏诗呢就往往是 东拼西凑,内容与形式的结合不能作到天衣无缝。古代诗人有一点较小的个人的感 触,就作一首五言或七言绝句,只写那么短短的四句就够了;大诗人李白的“床前 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就是个好例子。赶到他叙述一 个故事,他就用五古或七古的形式,以五字句或七字句写出几十句几百句,像白居 易的《长恨歌》。若是故事很长而且有戏剧性呢,他就写一本诗剧。这样,诗人是 运用合适的形式,以期有力地表现内容,而并不毫无选择地老用一套形式。第三, 在他运用某一形式的时候,他也还有改变形式的自由,我们的伟大诗人杜甫就是这 样。杜甫时常把固定的形式加以变化,不永远死守成规,所以他的诗,专以形式而 言,就千变万化,令人感到新颖。他的确是有创造气概的伟大诗人,他是主人,形 式不过是他的工具,不像那些赶考的举子,只懂形式,作了形式的奴隶。 mpanel(1);   现在,咱们可以谈快板与诗的问题了。   这个问题是这么出来的:有人问,本想作诗,却写成了快板,是怎么一回事呢? 诗与快板怎么区别呢?   这个发问的人就犯了我们前面说过的毛病――只看形式,不看诗的本质。   快板的“出身”的确有点寒伧,难怪有人不大看得起它。我还记得:三十年前, 街上常有手持两片牛骨或竹板的,沿门乞讨,顺口溜出快板来――那时候叫作“数 来宝”。他们走到切面铺便说:“打竹板,迈大步,一来来到切面铺;切面铺,大 发财,金银元宝一齐来!”他们看见大姑娘、老太太,都有一套词儿奉承,以便求 得一点赏钱。看样子,那些词儿好像是临时编出来的,事实上是早有准备,数唱快 板是他们的专业呀。   这个形式有不少好处:音节明快;既有“辙”,且可随时变换;字句容易调动, 可以容纳地道白话。所以,近几年来,快板就风行一时,而且在配合政治运动上立 下些功劳。在爱国卫生运动、婚姻法的宣传、“三反”“五反”运动中,都产生了 许多快板,起了相当大的作用。   那么,快板可以变成诗不可以呢?可以!所有的诗的形式都可以产生好诗,所 有的诗的形式也都可以产生坏诗;只在形式上绕圈圈,不问诗的本质,便不会产生 好诗。看吧,“七律”是自唐宋以来诗人最惯用的形式,可是在杜甫手里就写出这 样的好诗: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 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亭浊酒杯!(《登高》) 在别人手里呢,再看下边这一首吧:变风以后数灵均,彭泽天然见性真,对酒不忘 书甲子,怀沙长自叹庚寅,滋兰九畹心偏远,采菊东篱句有神,五柳三闾异醒醉, 何妨千载德为邻!(《书屈陶合刻后》)   这一首是一位进士公作的,进士非掌握了诗的形式就不能中进士啊!可是,这 首诗除了形式还有什么内容呢?什么也没有!可见,专凭形式,连进士也成不了诗 人!再让我们看看这几句吧:车辚辚,   马萧萧,   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从形式上说,这像快板不像?很像!这是不是诗?是诗!谁作的?杜甫!我不 知道唐朝有没有快板,可是杜甫的这几句(《兵车行》的头几句)的确用了类似今 天的快板的形式,而且的的确确是诗;《兵车行》是千古传诵的一篇名作啊!再看:   东方红,   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这也用了快板的形式,可还是极好的诗!诗要简练,这一句极简练。诗人并不 多说什么:“天明了半天,东方已经发了红,太阳就要出来了;啊,毛泽东就好比 是中国的太阳啊!”他只简练经济地写出那么一句,可是气魄有多么大,句子有多 大分量,感情有多么深厚,声音有多么响亮,念也好听,唱也好听!这是诗,好的 诗,虽然用了快板的形式。由此可见,具有诗的本质,用快板的形式也拦不住写成 最好的诗。反之,没有诗的本质,用什么形式也不见得写出好诗。快板与诗之间不 是“老死不相往来”的!   为什么本来想写诗,而只写出快板来呢?那大概是心中本没有诗,而只有快板 的形式,而且是顺口溜的快板形式,不是“东方红”的提高了的快板形式,所以一 溜就溜到“牡丹花,红又红”,或是“打竹板,迈大步”。心里本没有诗,而只希 望用文字去堆砌成篇,那么,顺口溜正是最容易堆砌起来的东西,所以写着写着就 “一来来到切面铺”了!我们须在写快板的时候,也要抱着把它写成为诗的愿望。 这样,即使写不成好诗,可也不至于成为很坏的快板。   近来,我听说有人创造了一个新名词――“快板诗”。这大可不必!快板本来 就是一种通俗的诗的形式,那些不成为诗的快板是作者只看形式,不负责任地随便 写写的结果,而不是这形式本身的过错。   不去深入地学习作诗,就必只看到现成的形式,而忘了诗的生命力量――生活、 思想、感情、语言、想像力等,也就写不出诗来,而且不敢大胆地突破形式,创造 形式。   有的新诗没有什么形式,这好不好呢?据我看,即使一首诗既不采用古典的形 式,如五言七言等等,也不利用民间文艺的形式,如各种鼓词与单弦等等,并且连 韵也不押,也还是诗,只要它有思想感情,有精美的语言,可以朗朗上口。这就是 说,即使它不接受任何形式,可是它既有诗的本质,而且有语言之美。它的语言, 虽然句子长短不定,可确是语言的精华,使人不但爱读它,并且爱朗诵它,乐意把 它背下来。形式可以不要,语言的美丽与音乐性却非要不可,因为中国诗之所以成 为中国诗必定因为它是中国语言的精华,这也就是民族风格的所在。因此,诗也就 无法翻译。思想与感情都可以译出,语言却只有一个,中国话是中国话,不能以任 何别国的话来代替。这样,所谓自由诗,也还得讲点形式,语言的形式。假若有人 用外国语的文法与音节来写中国诗,那就必是一首怪诗。为写自由诗而先深入地学 习学习传统的形式还是有好处的。传统的形式并非偶然产生的,而是根据语言的本 质与其发展和现实的需要逐渐形成的。学习传统的形式,对我们怎么掌握语言与民 族风格是有好处的。   诗是很难作的,而且没有捷径可走,若是为了急速成功,只皮毛地去学会一二 形式,按着葫芦画瓢,一定不能成功。   载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四日《文艺学习》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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