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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方风雨 一 前奏   虽然用了个颇象小说或剧本的名字的标题――八方风雨――这却不是小说,也 不是剧本,而是在八年抗战中,我的生活的简单纪实。它不是日记,因为我的日记 已有一部分被敌人的炸弹烧毁在重庆,无法照抄下来,而且,即使它还全部在我手 中,它是那么简单无趣,也不值得印出来。所以,凭着记忆与还保存着的几页日记, 我想大概的,简单扼要的,把八年的生活有话即长,无话即短的写下来。我希望它 既能给我自己留下一点生命旅程中的印迹,同时也教别离八载的亲友得到我一些消 息,省得逐一的在口头或书面上报告。此外,别无什么伟大的企图。在抗战前,我 是平凡的人,抗战后,仍然是个平凡的人。那也就可见,我并没有乘着能够混水摸 鱼的时候,发点财,或作了官;不,我不单没有摸到鱼,连小虾也未曾捞住一个。 那么,腾达显贵与金玉满堂假若是“伟大”的小注儿,我这里所记录的未免就显着 十分寒碜了。我必定要这么先声明一下,否则教亲友们看了伤心,倒怪不大好意思 的。简言之,这是一个平凡人的平凡生活报告。假若有人喜欢读惊奇,浪漫,不平 凡的故事,那我就应该另写一部传奇,而其中的主角也就一定不是我自己了。   所谓,“八方风雨”者,因此,并不是说我曾东讨西征,威风凛凛,也非私下 港沪,或飞到缅甸,去弄些奇珍异宝,而后潜入后方,待价而沽。没有,这些事我 都没有作过。我只有一枝笔。这枝笔是我的本钱,也是我的抗敌的武器。我不肯, 也不应该,放弃了它,而去另找出路。于是,我由青岛跑到济南,由济南跑到武汉, 而后跑到重庆。由重庆,我曾到洛阳,西安,兰州,青海,绥远去游荡,到川东川 西和昆明大理去观光。到处,我老拿着我的笔。风把我的破帽子吹落在沙漠上,雨 打湿了我的瘦小的铺盖卷儿;比风雨更厉害的是多少次敌人的炸弹落在我的附近, 用沙土把我埋了半截。   这,是流亡,是酸苦,是贫寒,是兴奋,是抗敌,也就是“八方风雨”。 二 开始流亡   直到二十六年十一月中旬,我还没有离开济南。第一,我不知道上哪里去好: 回老家北平吧,道路不通;而且北平已陷入敌手,我曾函劝诸友逃出来,我自己怎 能去自投罗网呢?到上海去吧,沪上的友人又告诉我不要去,我只好“按兵不动”。 第二,从泰安到徐州,火车时常遭受敌机的轰炸,而我的幼女才不满三个月,大的 孩子也不过四岁,实在不便去冒险。第三,我独自逃亡吧,把家属留在济南,于心 不忍;全家走吧,既麻烦又危险。这是最凄凉的日子。齐鲁大学的学生已都走完, 教员也走了多一半。那么大的院子,只剩下我们几家人。每天,只要是晴天,必有 警报:上午八点开始,到下午四五点钟才解除。院里静寂得可怕:卖青菜,卖果子 的都已不再来,而一群群的失了主人的猫狗都跑来乞饭吃。   我着急,而毫无办法。战事的消息越来越坏,我怕城市会忽然的被敌人包围住, 而就作了俘虏。死亡事小,假若我被他捉去而被逼着作汉奸,怎么办呢?这点恐惧, 日夜在我心中盘旋。是的,我在济南,没有财产,没有银钱;敌人进来,我也许受 不了多大的损失。但是,一个读书人最珍贵的东西是他的一点气节。我不能等待敌 人进来,把我的那点珍宝劫夺了去。我必须赶紧出走。   几次我把一只小皮箱打点好,几次我又把它打开。看一看痴儿弱女,我实不忍 独自逃走。这情形,在我到了武汉的时候,我还不能忘记,而且写出一首诗来:弱 女痴儿不解哀,牵衣问父去何来?   话因伤别潸应泪,血若停流定是灰。   已见乡关沦水火,更堪江海逐风雷;徘徊未忍道珍重,暮雁声低切切催。   可是,我终于提起了小箱,走出了家门。那是十一月十五日的黄昏。在将要吃 晚饭的时候,天上起了一道红闪,紧接着是一声震动天地的爆炸。三个红闪,燃炸 了三声。这是――当时并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军队破坏黄河铁桥。铁桥距我的住 处有十多里路,可是我的院中的树木都被震得叶如雨下。 mpanel(1);   立刻,全市的铺户都上了门,街上几乎断绝了行人。大家以为敌人已到了城外。 我抚摸了两下孩子们的头,提起小箱极快的走出去。我不能再迟疑,不能不下狠心: 稍一踟蹰,我就会放下箱子,不能迈步了。   同时,我也知道不一定能走,所以我的临别的末一句话是:“到车站看看有车 没有,没有车就马上回来!”在我的心里,我切盼有车,宁愿在中途被炸死,也不 甘心坐待敌人捉去我。同时我也愿车已不通,好折回来跟家人共患难。这两个不同 的盼望在我心中交战,使我反倒忘了苦痛。我已主张不了什么,走与不走全凭火车 替我决定。   在路上,我找到一位朋友,请他陪我到车站去,假若我能走,好托他照应着家 中。   车站上居然还卖票。路上很静,车站上却人山人海。挤到票房,我买了一张到 徐州的车票。八点,车入了站,连车顶上已坐满了人。我有票,而上不去车。   生平不善争夺抢挤。不管是名,利,减价的货物,还是车位,船位,还有电影 票,我都不会把别人推开而伸出自己的手去。看看车子看看手中的票,我对友人说: “算了吧,明天再说吧!”   友人主张再等一等。等来等去,已经快十一点了,车子还不开,我也上不去。 我又要回家。友人代我打定了主意:“假若能走,你还是走了好!”他去敲了敲末 一间车的窗。窗子打开,一个茶役问了声:“干什么?”友人递过去两块钱,只说 了一句话:“一个人,一个小箱。”茶役点了头,先接过去箱子,然后拉我的肩。 友人托了我一把,我钻入了车中,我的脚还没落稳,车里的人――都是士兵――便 连喊:“出去!出去!没有地方。”好容易立稳了脚,我说了声:我已买了票。大 家看着我,也不怎么没再说什么。我告诉窗外的友人:“请回吧!明天早晨请告诉 家里一声,我已上了车!”友人向我招了招手。   没有地方坐,我把小箱竖立在一辆自行车的旁边,然后用脚,用身子,用客气, 用全身的感觉,扩充我的地盘。最后,我蹲在小箱旁边。又待了一会儿,我由蹲而 坐,坐在了地上,下颏恰好放在自行车的坐垫上――那个三角形的,皮的东西。我 只能这么坐着,不能改换姿式,因为四面八方都挤满了东西与人,恰好把我镶嵌在 那里。   车中有不少军火,我心里说:“一有警报,才热闹!只要一个枪弹打进来,车 里就会爆炸;我,箱子,自行车,全会飞到天上去。”   同时,我猜想着,三个小孩大概都已睡去,妻独自还没睡,等着我也许回去! 这个猜想可是不很正确。后来得到家信,才知道两个大孩子都不肯睡,他们知道爸 走了,一会儿一问妈:爸上哪儿去了呢?   夜里一点才开车,天亮到了泰安。我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式坐着,看不见外边。 我问了声:“同志,外边是阴天,还是晴天?”回答是:“阴天。”感谢上帝!北 方的初冬轻易不阴天下雨,我赶的真巧!由泰安再开车,下起细雨来。   晚七点到了徐州。一天一夜没有吃什么,见着石头仿佛都愿意去啃两口。头一 眼,我看见了个卖干饼子的,拿过来就是一口。我差点儿噎死。一边打着嗝儿,我 一边去买郑州的票。我上了绿钢车,安闲的,漂亮的,停在那里,好象“战地之花” 似的。   到郑州,我给家中与汉口朋友打了电报,而后歇了一夜。   到了汉口,我的朋友白君刚刚接到我的电报。他把我接到他的家中去。这是二 十六年十一月十八日。从这一天起,我开始过流亡的生活。到今天――三十四年十 二月四日――已整整八年了。 三 在武昌   离开家里,我手里拿了五十块钱。回想起来,那时候的五十元钱有多么大的用 处呀!它使我由济南走到汉口,而还有余钱送给白太太一件衣料――白君新结的婚。   白君是我中学时代的同学。在武汉,还另有两位同学,朱君与蔡君。不久,我 就看到了他们。蔡君还送给我一件大衣。住处有了,衣服有了,朋友有了:“我将 干些什么呢?”这好决定。我既敢只拿着五十元钱出来,我就必是相信自己有挣饭 吃的本领。我的资本就是我自己。只要我不偷懒,勤动着我的笔,我就有饭吃。   在汉口,我第一篇文章是给《大公报》写的。紧紧跟着,又有好几位朋友约我 写稿。好啦,我的生活可以不成问题了。   倒是继续住在汉口呢?还是另到别处去呢?使我拿不定主意。二十一日,国府 明令移都重庆。二十二日,苏州失守。武汉的人心极度不安。大家的不安,也自然 的影响到我。我的行李简单,“货物”轻巧,而且喜欢多看些新的地方,所以我愿 意再走。   我打电报给赵水澄兄,他回电欢迎我到长沙去。可是武汉的友人们都不愿我刚 刚来到,就又离开他们;我是善交友的人,也就犹豫不决。   在武昌的华中大学,还有我一位好友,游泽丞教授。他不单不准我走,而且把 自己的屋子与床铺都让给我,教我去住。他的寓所是在云架桥――多么美的地名! ――地方安静,饭食也好,还有不少的书籍。以武昌与汉口相较,我本来就欢喜武 昌,因为武昌象个静静的中国城市,而汉口是不中不西的乌烟瘴气的码头。云架桥 呢,又是武昌最清静的所在,所以我决定搬了去。   游先生还另有打算。假若时局不太坏,学校还不至于停课,他很愿意约我在华 中教几点钟书。   可是,我第一次到华中参观去,便遇上了空袭,这时候,武汉的防空设备都极 简陋。汉口的巷子里多数架起木头,上堆沙包。一个轻量的炸弹也会把木架打垮, 而沙包足以压死人。比这更简单的是往租界里跑。租界里连木架沙包也没有,可是 大家猜测着日本人还不至于轰炸租界――这是心理的防空法。武昌呢,有些地方挖 了地洞,里边用木头撑住,上覆沙袋,这和汉口的办法一样不安全。有的人呢,一 有警报便往蛇山上跑,藏在树林里边。这,只须机枪一扫射,便要损失许多人。   华中更好了,什么也没有。我和朋友们便藏在图书馆的地窖里。摩仿,使日本 人吃了大亏。假若日本人不必等德国的猛袭波兰与伦敦,就已想到一下子把军事或 政治或工业的中心炸得一干二净,我与我的许多朋友或者早已都死在武汉了。可是, 日本人那时候只派几架,至多不过二三十架飞机来。他们不猛袭,我们也就把空袭 不放在心上。在地窖里,我们还觉得怪安全呢。   不久,何容,老向与望云诸兄也都来到武昌千家街①福音堂。冯先生和朋友们 都欢迎我们到千家街去。那里,地方也很清静,而且有个相当大的院子。何容与老 向打算编个通俗的刊物;我去呢,也好帮他们一点忙。于是我就由云架桥搬到千家 街,而慢慢忘了到长沙去的事。流亡中,本来是到处为家,有朋友的地方便可以小 住;我就这么在武昌住下去。 四 略谈三镇   把个小一点的南京,和一个小一点的上海,搬拢在一处,放在江的两岸,便是 武汉。武昌很静,而且容易认识――有那条象城的脊背似的蛇山,很难迷失了方向。 汉口差不多和上海一样的嘈杂混乱,而没有上海的忙中有静,和上海的那点文化事 业与气氛。它纯粹的是个商埠,在北平,济南,青岛住惯了,我连上海都不大喜欢, 更不用说汉口了。   在今天想起来,汉口几乎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印象。虽然武昌的黄鹤楼是那么奇 丑的东西,虽然武昌也没有多少美丽的地方,可是我到底还没完全忘记了它。在蛇 山的梅林外吃茶,在珞珈山下荡船,在华中大学的校园里散步,都使我感到舒适高 兴。   特别值得留恋的是武昌的老天成酒店。这是老字号。掌柜与多数的伙计都是河 北人。我们认了乡亲。每次路过那里,我都得到最亲热的招呼,而他们的驰名的二 锅头与碧醇是永远管我喝够的。   汉阳虽然又小又脏,却有古迹:归元寺、鹦鹉洲、琴台、鲁肃墓,都在那里。 这些古迹,除了归元寺还整齐,其他的都破烂不堪,使人看了伤心。   汉阳的兵工厂是有历史的。它给武汉三镇招来不少次的空袭,它自己也受了很 多的炸弹。   武汉的天气也不令人喜爱。冬天很冷,有时候下很厚的雪。夏天极热,使人无 处躲藏。武昌,因为空旷一些,还有时候来一阵风。汉口,整个的象个大火炉子。 树木很少,屋子紧接着屋子,除了街道没有空地。毒花花的阳光射在光光的柏油路 上,令人望而生畏。   越热,蚊子越多。在千家街的一间屋子里,我曾在傍晚的时候,守着一大扇玻 璃窗。在窗上,我打碎了三本刊物,击落了几百架小飞机。   蜈蚣也很多,很可怕。在褥下,箱子下,枕下,我都洒了雄黄;虽然不准知道, 这是否确能避除毒虫,可是有了这点设施,我到底能睡得安稳一些。有一天,一撕 一个的小的邮卷,哼,里面跳出一条蜈蚣来!   提到饮食,武汉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除了珍珠丸子一类的几种蒸菜而外, 烹调的风格都近似江苏馆子的――什么菜都加点烩粉与糖,既不特别的好吃,也不 太难吃。至于烧卖里面放糯米,真是与北方老粗故意为难了! 五 写鼓词   当我还在济南的时候,因时局的紧张,与宣传的重要,我已经想利用民间的文 艺形式。我曾随着热心宣传抗战的青年们去看白云鹏与张小轩两先生,讨论鼓书的 作法。   在汉口,我遇见了富少舫(山药旦)先生,董莲枝女士,和她的丈夫郑先生。 这三位,都能读书写字,他们的爱国心也自然比一班的艺员更丰富。他们的眼睛不 完全看着生意。只要有人供给他们新词儿,他们就肯下工夫去琢磨腔调,去背诵, 去演唱,即使因此而影响到生意,(都市中有闲的人们,既不喜新词儿,又不喜接 受宣传,)他们也不管。他们以为能在生意之外,多尽些宣传的责任,是他们的光 荣。和他们认识之后,我便开始写鼓词。   这时候,冯先生正请几位画家给画大张的抗战宣传画,以便放在街上,照着 “拉大片”――一名西湖景――的办法,教民众们看。这需要一些韵语,去说明图 画,我也就照着“看了一篇又一篇,十冬腊月好冷天”的套子,给每张作一首歌儿。   在战争中,大炮有用,刺刀也有用,同样的,在抗战中,写小说戏剧有用,写 鼓词小曲也有用。我的笔须是炮,也须是刺刀。我不管什么是大手笔,什么是小手 笔;只要是有实际的功用与效果的,我就肯去学习,去试作。我以为,在抗战中, 我不仅应当是个作者,也应当是个最关心战争的国民;我是个国民,我就该尽力于 抗敌;我不会放枪,好,让我用笔代替枪吧。既愿以笔代枪,那就写什么都好;我 不应因写了鼓词与小曲而觉得有失身分。   在冯先生那里,还来了三位避难的唱河南坠子的。他们都是男人,都会拉会唱。 他们都是在河南乡间的集市上唱书的,所以他们需要长的歌词,一段至少也得够唱 半天的。我向他们领教了坠子的句法,就开始写一大段抗战的故事,一共写了三千 多句。他们都是河南人,所以在他们的书词里有好多好多河南土语。他们的用韵也 以乡音为准,譬如“叔”可以押“楼”,因为他们的“叔”读如北平的“熟”。我 是北平人,只会用北平的俗语;于是,我虽力求通俗,可是有许多用语与词汇不是 他们所能了解的。由这点经验,我晓得了通俗文艺若失去它的地方性,无论在言语 上,还是在趣味上,它就必定也失去它的活跃与感动力。因此,我觉得民间的精神 食粮,应当用一个地方的言语写下来,而后由各地方去翻译成各地方的土语;它的 故事与趣味也照各地方的所需,酌量增减改动,才能保存它的文艺性。反之,若仅 用死板的,没有生气的官话写出,则尽管各地方的人可以勉强听懂,也不会有多大 的感动力量。   这三千多句长的一段韵文,可惜,已找不到了底稿。可是,我确知道那三位唱 坠子的先生已把它背诵得飞熟,并且上了弦板。说不定,他们会真在民间去唱过呢 ――他们在武汉危急的时候,返回了故乡。 六 组织文协   文人们仿佛忽然集合到武汉。我天天可以遇到新的文友。我一向住在北方,又 不爱到上海去,所以我认识的文艺界的朋友并不很多,戏剧界的名家,我简直一个 也不熟识。现在,我有机会和他们见面了。   郭沫若,茅盾,胡风,冯乃超,艾芜,鲁彦,郁达夫,诸位先生,都遇到了。 此外,还遇到戏剧界的阳翰笙,宋之的诸位先生,和好多位名导演与名艺员。   朋友们见面,不约而同的都想组织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以便团结到一处,共 同努力于抗敌的文艺。我不是好事喜动的人,可是大家既约我参加,我也不便辞谢。 于是,我就参加了筹备工作。   筹备得相当的快。到转过年三月二十七日成立大会便开成了。文人,在平日似 乎有点吊儿郎当,赶到遇到要事正事,他们会干得很起劲,很紧张。文艺协会的筹 备期间并没有一个钱,可是大家肯掏腰包,肯跑路,肯车马自备。就凭着这一点齐 心努力的精神,大家把会开成,而且开得很体面。   这是,一点也不夸大,历史上少见的一件事。谁曾见过几百位写家坐在一处, 没有一点成见与隔膜,而都想携起手来,立定了脚步,集中了力量,勇敢的,亲热 的,一心一德的,成为笔的铁军呢?   大会是在商会里开的,连写家带来宾到了七八百人。主席是邵力子先生。这位 老先生是文协首次大会的主席,也是后来历届年会的主席。上午在商会开会。中午 在普海春聚餐;饭后即在普海春继续开会,讨论会章并选举理事。真热闹,也真热 烈。有的人登在凳子上宣传大会的宣言,有的人朗读致外国作家的英文与法文信。 可是警报器响了,空袭!谁也没有动,还照旧的开会。普海春不在租界,我们不管。 一个炸弹就可以打死大一半的中国作家,我们不管。   紧急警报!我们还是不动。高射炮响了。听到了敌机的声音。我们还继续开会。 投弹了。二十七架敌机,炸汉阳。   解除警报,我们正在选举。五点多钟散会,可是被推为检票――我也是一个― ―及监票的,还须继续工作。我们一直干到深夜。选举的结果,正是大家所期望的 ――不分党派,不管对文艺的主张如何,而只管团结与抗战。就我所记得的,邵力 子,郭沫若,茅盾,胡风,冯乃超,郁达夫,姚蓬子,楼适夷,王平陵,陈西滢, 张恨水,老向,诸位先生都当选。只就这几位说,就可以看出他们代表的方面有多 么广,而绝对没有一点谁要包办与把持的痕迹。   第一次理事会是在冯先生那里开的。会里没有钱,无法预备茶饭,所以大家硬 派冯先生请客。冯先生非常的高兴,给大家预备了顶丰富,顶实惠的饮食。理事都 到会,没有请假的。开会的时候,张善子画师“闻风而至”,愿作会员。大家告诉 他:“这是文艺界协会,不是美术协会。”可是,他却另有个解释:“文艺就是文 与艺术。”虽然这是个曲解,大家可不再好意思拒绝他,他就作了文协的会员。   后来,善子先生给我画了一张顶精致的扇面――秋山上立着一只工笔的黑虎。 为这个扇面,我特意过江到荣宝斋,花了五元钱,配了一副扇骨。荣宝斋的人们也 承认那是杰作。那一面,我求丰子恺给写了字。可惜,第一次拿出去,便丢失在洋 车上,使我心中难过了好几天。   我被推举为常务理事,并须担任总务组组长。我愿作常务理事,而力辞总务组 组长。文协的组织里,没有会长或理事长。在拟定章程的时候,大家愿意教它显出 点民主的精神,所以只规定了常务理事分担各组组长,而不愿有个总头目。因此, 总务组组长,事实上,就是对外的代表,和理事长差不多。我不愿负起这个重任。 我知道自己在文艺界的资望既不够,而且没有办事的能力。   可是,大家无论如何不准我推辞,甚至有人声明,假若我辞总务,他们也就不 干了。为怕弄成僵局,我只好点了头。 七 抗战文艺   这一来不要紧,我可就年年的连任,整整作了七年。   上长沙或别处的计划,连想也不再想了。文协的事务把我困在了武汉。   文协的“打炮”工作是刊行会刊。这又作得很快。大家凑了点钱,凑了点文章, 就在五月四日发刊了《抗战文艺》。这个日子选得好。“五四”是新文艺的生日, 现在又变成了《抗战文艺》的生日。新文艺假若是社会革命的武器,现在它变成了 民族革命抵御侵略的武器。   《抗战文艺》最初是三日刊。不行,这太紧促。于是,出到五期就改了周刊。 最热心的是姚蓬子,适夷,孔罗荪,与锡金几位先生,他们昼夜的为它操作,奔忙。   会刊虽不很大,它却给文艺刊物开了个新纪元――它是全国写家的,而不是一 个人或几个人的。积极的,它要在抗战的大前题下,容纳全体会员的作品,成为文 协的一面鲜明的旗帜。消极的,它要尽量避免象战前刊物上一些彼此的口角与近乎 恶意的批评,它要稳健,又要活泼;它要集思广益,还要不失了抗战的,一定的目 标;它要抱定了抗战宣传的目的,还要维持住相当高的文艺水准。这不大容易作到。 可是,它自始至终,没有改变了它的本来面目。始终没有一篇专为发泄自己感情, 而不顾及大体的文章。   在武汉撤退的时候,有一部分会员,仍停留在那里。他们――象冯乃超和孔罗 荪几位先生――决定非至万不得已的时候不离开武汉。于是,在会刊编辑部西去重 庆的期间,就由这几位先生编刊武汉特刊。特刊一共出了四期,末一期出版已是十 月十五日――武汉是二十五日失守的。连同这四期特刊,《抗战文艺》在武汉一共 出了二十期。自十七期起,即在重庆复刊。这个变动的痕迹是可以由纸张上看出来 的:前十六期及特刊四期都是用白报纸印的,自第十七期起,可就换用土纸了。   重庆的印刷条件不及武汉那么良好,纸张――虽然是土纸――也极缺乏。因此, 在文协的周年纪念日起,会刊由周刊改为半月刊。后来,又改成了月刊。就是在改 为月刊之后,它还有时候脱期。会中经费支绌与印刷太不方便是使它脱期的两个重 要原因。但是,无论怎么困难,它始终没有停刊。它是文协的旗帜,会员们决不允 许它倒了下去。在武汉的时候,它可以销到七八千份。假若武汉不失守,它一定可 以增销到万份以上。销得多就不会赔钱,也自然可以解决了许多困难。可是,武汉 失守了,会刊在渝复刊后,只能行销于重庆,昆明,贵阳,成都几个大都市,连洛 阳,西安,兰州都到不了。于是,每期只能印五千份,求收支相抵已自不易,更说 不到赚钱了。   到了日本投降时,会刊出到了七十期。文协呢,由文艺界抗敌协会改名为文艺 协会,《抗战文艺》也自然须告一结束,于是编辑者决定再出一小册作为终卷;以 后就须出文艺协会的新会刊了。   在香港,昆明,和成都的文协分会,也都出过刊物,可是都因人才的缺乏与经 费的困难,时出时停。最值得一提的是香港分会曾经出过几期外文的刊物,向国外 介绍中国的抗战文艺。这是头一个向国外作宣传的文艺刊物,可惜因经费不足而夭 折了,直到抗战胜利,也并没有继承它的。   我不惮繁琐的这么叙述文协会刊的历史,因为它实在是一部值得重视的文献。 它不单刊露了战时的文艺创作,也发表了战时文艺的一切意见与讨论,并且报告了 许多文艺者的活动。它是文,也是史。它将成为将来文学史上的一些最重要的资料。 同时它也表现了一些特殊的精神,使读者看到作家们是怎样的在抗战中团结到一起, 始终不懈的打着他们的大旗,向暴敌进攻。   在忙着办会刊而外,我们几乎每个星期都有座谈会联谊会。那真是快活的日子。 多少相识与不相识的同道都成了朋友,在一块儿讨论抗战文艺的许多问题。开茶会 呢,大家各自掏各自的茶资;会中穷得连“清茶恭候”也作不到呀。会后,刚刚得 到了稿费的人,总是自动的请客,去喝酒,去吃便宜的饭食。在会所,在公园,在 美的咖啡馆,在友人家里,在旅馆中,我们都开过会。假若遇到夜间空袭,我们便 灭了灯,摸着黑儿谈下去。   这时候大家所谈的差不多集中在两个问题上:一个是如何教文艺下乡与入伍, 一个是怎么使文艺效劳于抗战。前者是使大家开始注意到民间通俗文艺的原因;后 者是在使大家于诗,小说,戏剧而外,更注意到朗诵诗,街头剧,及报告文学等新 体裁。   但是,这种文艺通俗运动的结果,与其说是文艺真深入了民间与军队,倒不如 说是文艺本身得到新的力量,并且产生了新的风格。文艺工作者只能负讨论,试作, 与倡导的责任,而无法自己把作品送到民间与军队中去。这需要很大的经费与政治 力量,而文艺家自己既找不到经费,又没有政治力量。这样,文艺家想到民间去, 军队中去,都无从找到道路,也就只好写出民众读物,在报纸上刊物上发表发表而 已。这是很可惜,与无可如何的事。   虽然我的一篇《抗战一年》鼓词,在七七周年纪念日,散发了一万多份;虽然 何容与老向先生编的《抗到底》是专登载通俗文艺作品的刊物;虽然有人试将新写 的通俗文艺也用木板刻出,好和《孟姜女》与《叹五更》什么的放在一处去卖;虽 然不久教育部也设立了通俗读物编刊处;可是这个运动,在实施方面,总是枝枝节 节没有风起云涌的现象。我知道,这些作品始终没有能到乡间与军队中去――谁出 大量的金钱,一印就印五百万份?谁给它们运走?和准否大量的印,准否送到军民 中间去?都没有解决。没有政治力量在它的后边,它只能成为一种文艺运动,一种 没有什么实效的运动而已。   会员郁达夫与盛成先生到前线去慰劳军队。归来,他们报告给大家:前线上连 报纸都看不到,不要说文艺书籍了。士兵们无可如何,只好到老百姓家里去借《三 国演义》,与《施公案》一类的闲书。听到了这个,大家更愿意马上写出一些通俗 的读物,先印一二百万份送到前线去。我们确是愿意写,可是印刷的经费,与输送 的办法呢?没有人能回答。于是,大家只好干着急,而想不出办法来。 八 入川   在武汉,我们都不大知道怕空袭。遇到夜袭,我们必定“登高一望”。探照灯 把黑暗划开,几条银光在天上寻找。找到了,它们交叉在一处,照住那银亮的,几 乎是透明的敌机。而后,红的黄的曳光弹打上去,高射炮紧跟着开了火。有声有色, 真是壮观。   四月二十九与五月三十一日的两次大空战,我们都在高处看望。看着敌机被我 机打伤,曳着黑烟逃窜,走着走着,一团红光,敌机打几个翻身,落了下去;有多 么兴奋,痛快呀!一架敌机差不多就在我们的头上,被我们两架驱逐机截住,它就 好象要孵窝的母鸡似的,有人捉它,它就爬下不动那样,老老实实的被击落。   可是,一进七月,空袭更凶了,而且没有了空战。在我的住处,有一个地洞, 横着竖着,上下与四壁都用木柱密密的撑住,顶上堆着沙包。有一天,也就是下午 两三点钟吧,空袭,我们入了这个地洞。敌机到了。一阵风,我们听到了飞沙走石; 紧跟着,我们的洞就象一只小盒子被个巨人提起来,紧紧的乱摇似的,使我们眩晕。 离洞有三丈吧,落了颗五百磅的炸弹,碎片打过来,把院中的一口大水缸打得粉碎。 我们门外的一排贫民住房都被打垮,马路上还有两个大的弹坑。   我们没被打死,可是知道害怕了。再有空袭,我们就跑过铁路,到野地的荒草 中藏起去。天热,草厚,没有风,等空袭解除了,我的袜子都被汗湿透。   不久,冯先生把我们送到汉口去。武昌已经被炸得不象样子了。千家街的福音 堂中了两次弹。蛇山的山坡与山脚死了许多人。   因为我是文协的总务主任,我想非到万不得已不离开汉口。我们还时常在友人 家里开晚会,十回倒有八回遇上空袭,我们煮一壶茶,灭去灯光,在黑暗中一直谈 到空袭解除。邵先生劝我们快走,他的理由是:“到了最紧急的时候,你们恐怕就 弄不到船位,想走也走不脱了!”   这样,在七月三十日,我,何容,老向,与肖伯青(文协的干事),便带着文 协的印鉴与零碎东西,辞别了武汉。只有友人白君和冯先生派来的副官,来送行。   船是一家中国的公司的,可插着意大利旗子。这是条设备齐全,而一切设备都 不负责任的船。舱门有门轴,而关不上门;电扇不会转;衣钩掉了半截;什么东西 都有,而全无用处。开水是在大木桶里。我亲眼看见一位江北娘姨把洗脚水用完, 又倒在开水桶里!我开始拉痢。   一位军人,带着紧要公文,要在城陵矶下船。船上不答应在那里停泊。他耽误 了军机,就碰死在绕锚绳的铁柱上!   船只到宜昌。我们下了旅馆。我继续拉痢。天天有空袭。在这里,等船的人很 多,所以很热闹――是热闹,不是紧张。中国人仿佛不会紧张。这也许就是日本人 侵华失败的原因之一吧?日本人不懂得中国人的“从容不迫”的道理。   我们求一位黄老翁给我们买票。他是一位极诚实坦白的人,在民生公司作事多 年。他极愿帮我们的忙,可是连他也不住的抓脑袋。人多船少,他没法子临时给我 们赶造出一只船来。等了一个星期,他算是给我们买到了铺位――在甲板上。我们 不挑剔地方,只要不叫我们浮着水走就好。   仿佛全宜昌的人都上了船似的。不要说甲板上,连烟囱下面还有几十个难童呢。 开饭,昼夜的开饭。茶役端着饭穿梭似的走,把脚上的泥垢全印在我们的被上枕上。 我必须到厕所去,但是在夜间三点钟,厕所外边还站着一排候补员呢!三峡有多么 值得看哪。可是,看不见。人太多了,若是都拥到船头上去观景,船必会插在江里, 永远不再抬头。我只能侧目看下面,看到人头――头发很黑――在水里打旋儿。   八月十四,我们到了重庆。上了岸,我们一直奔了青年会去。会中的黄次咸与 宋杰人两先生都欢迎我们,可是怎奈宿舍已告客满。这时候重庆已经来了许多公务 人员和避难的人,旅馆都有人满之患。青年会宿舍呢,地方清静,床铺上没有臭虫, 房价便宜,而且有已经打好了的地下防空洞,所以永远客满。我们下决心不去另找 住处。我们知道,在会里――那怕是地板呢――作候补,是最牢靠的办法。黄先生 们想出来了一个办法,教我们暂住在机器房内。这是个收拾会中的器具的小机器房, 很黑,响声很大。   天气还很热。重庆的热是出名的。我永远没睡过凉席,现在我没法不去买一张 了。睡在凉席上,照旧汗出如雨。墙,桌椅,到处是烫的;人仿佛是在炉里。只有 在一早四五点钟的时候,稍微凉一下,其余的时间全是在热气团里。城中树少而坡 多,顶着毒花花的太阳,一会儿一爬坡,实在不是好玩的。   四川的东西可真便宜,一角钱买十个很大的烧饼,一个铜板买一束鲜桂圆。好 吧,天虽热,而物价低,生活容易,我们的心中凉爽了一点。在青年会的小食堂里, 我们花一二十个铜板就可以吃饱一顿。   文协的会友慢慢的都来到,我们在临江门租到了会所,开始办公。   我们的计划对了。不久,我们便由机器房里移到楼下一间光线不很好的屋里去。 过些日子,又移到对门光线较好的一间屋中。最后,我们升到楼上去,屋子宽,光 线好,开窗便看见大江与南山。何容先生与我各据一床。他编《抗到底》,我写我 的文章。他每天是午前十一点左右才起来。我呢,到十一点左右已写完我一天该写 的一二千字。写完,我去吃午饭。等我吃过午饭回来,他也出去吃东西,我正好睡 午觉。晚饭,我们俩在一块儿吃。晚间,我睡得很早,他开始工作,一直到深夜。 我们,这样,虽分住一间屋子,可是谁也不妨碍谁。赶到我们偶然都喝醉了的时候, 才忘了这互不侵犯协定,而一齐吵嚷一回。   我开始正式的去和富少舫先生学大鼓书。好几个月,才学会了一段《白帝城》, 腔调都摹拟刘(宝全)派。学会了这么几句,写鼓词就略有把握了。几年中,我写 了许多段,可是只有几段被富先生们采用了:《新拴娃娃》(内容是救济难童), 富先生唱。   《文盲自叹》(内容是扫除文盲),富先生唱。   《陪都巡礼》(内容是赞美重庆),富贵花小姐唱。   《王小赶驴》(内容是乡民抗敌),董莲枝女士唱。   以上四段,时常在陪都演唱。其中以《王小赶驴》为最弱,因为董女士是唱山 东犁铧大鼓的,腔调太缓慢,表现不出激昂慷慨的情调。于此,知内容与形式必求 一致,否则劳而无功。   我也开始写旧剧剧本――用旧剧的形式写抗战的故事。这没有多大的成功。我 只听说有一两出曾在某地表演过,我可是没亲眼看到。旧剧,因为是戏剧,比鼓词 难写多了。最不好办的是教现代的人穿行头,走台步;不如此吧,便失去旧剧之美; 按葫芦挖瓢吧,又使人看着不舒服;穿时装而且歌且舞吧,又象文明戏。没办法!   这时候,我还为《抗到底》写长篇小说――《蜕》。这篇东西没能写成。《抗 到底》后来停刊了,我就没再往下写。   转过年来,二十八年之春,我开始学写话剧剧本。对戏剧,我是十成十的外行, 根本不晓得小说与剧本有什么分别。不过,和戏剧界的朋友有了来往,看他们写剧, 导剧,演剧,很好玩,我也就见猎心喜,决定瞎碰一碰。好在,什么事情莫不是由 试验而走到成功呢。我开始写《残雾》。   初夏,文协得到战地党政工作委员会的资助,派出去战地访问团,以王礼锡先 生为团长,宋之的先生为副团长,率领罗烽,白朗,葛一虹等十来位先生,到华北 战地去访问抗战将士。   同时,慰劳总会组织南北两慰劳团,函请文协派员参加。理事会决议:推举姚 蓬子,陆晶清两先生参加南团,我自己参加北团。   这是在五三、五四敌机狂炸重庆以后。重庆的房子,除了大机关与大商店的, 差不多都是以竹蔑为墙,上敷泥土,因为冬天不很冷,又没有大风,所以这种简单、 单薄的建筑满可以将就。力气大的人,一拳能把墙砸个大洞。假若鲁智深来到重庆, 他会天天闯祸的。这种房子盖得又密密相连,一失火就烧一大片。火灾是重庆的罪 孽之一。日本人晓得这情形,所以五三、五四都投的是燃烧弹――不为炸军事目标, 而是蓄意要毁灭重庆,造成恐怖。   前几天,我在公共防空洞里几乎憋死。人多,天热,空袭的时间长,洞中的空 气不够用了。五三、五四我可是都在青年会里,所以没受到什么委屈。五四最糟, 警报器因发生障碍,不十分响;没有人准知道是否有了空袭,所以敌机到了头上, 人们还在街上游逛呢。火,四面八方全是火,人死得很多。我在夜里跑到冯先生那 里去,因为青年会附近全是火场,我怕被火围住。彻夜,人们象流水一般,往城外 搬。   经过这个大难,文协会所暂时移到南温泉去,和张恨水先生为邻。我也去住了 几天。人心慢慢的安定了,我回渝筹备慰劳团与访问团出发的事情。我买了两身灰 布的中山装,准备远行。此后,我老穿着这样的衣服。下过几次水以后,衣服灰不 灰,蓝不蓝,老在身上裹着,使我很象个清道夫。吴组缃先生管我的这种服装叫作 斯文扫地的衣服。   文协当然不会给我盘缠钱,我便提了个小铺盖卷,带了自己的几块钱,北去远 征。   在起身以前,我写完了《残雾》。没加修改,便交王平陵先生去发表。我走了 半年。等我回来,《残雾》已上演过了,很成功。导演是马彦祥先生,演员有舒绣 文,吴茵,孙坚白,周伯勋诸位先生。可惜,我没有看见。   慰劳团先到西安,而后绕过潼关,到洛阳。由洛阳到襄樊老河口,而后出武关 再到西安。由西安奔兰州,到由兰州榆林,而后到青海,绥远,宁夏,兴集,一共 走了五个多月,两万多里。   这次长征的所见所闻,都记在《剑北篇》里――一部没有写完,而且不大象样 的,长诗。在陕州,我几乎被炸死。在兴集,我差一点被山洪冲了走。这些危险与 兴奋,都记在《剑北篇》里,即不多赘。   王礼锡先生死在了洛阳,这是文艺界极大的一个损失! 九 由川到滇   从二十九年起,大家开始感觉到生活的压迫。四川的东西不再便宜了,而是一 涨就涨一倍的天天往上涨。我只好经常穿着斯文扫地的衣服了。我的香烟由使馆降 为小大英,降为刀牌,降为船牌,再降为四川土产的卷烟――也可美其名曰雪茄。 别的日用品及饮食也都随着香烟而降格。   生活不单困苦,而且也不安定。二十八,二十九,三十,这三年,日本费尽心 机,用各种花样来轰炸。有时候是天天用一二百架飞机来炸重庆,有时候只用每次 三五架,甚至于一两架,自晓至夜的施行疲劳轰炸,有时候单单在人们要睡觉,或 睡的正香甜的时候,来捣乱。日本人大概是想以轰炸压迫政府投降。这是个梦想。 中国人绝不是几个或几千个炸弹所能吓倒的。虽然如此,我在夏天可必须离开重庆, 因为在防空洞里我没法子写作。于是,一到雾季过去,我就须预备下乡,而冯先生 总派人来迎接:“上我这儿来吧,城里没法子写东西呀!”二十九年夏天,我住在 陈家桥冯公馆的花园里。园里只有两间茅屋,归我独住。屋外有很多的树木,树上 时时有各种的鸟儿为我――也许为它们自己――唱歌。我在这里写《剑北篇》。   雾季又到,回教协会邀我和宋之的先生合写以回教为主题的话剧。我们就写了 《国家至上》。这剧本,在重庆,成都,昆明,大理,香港,桂林,兰州,恩施, 都上演过。他是抗战文艺中一个成功的作品。因写这剧本,我结识了许多回教的朋 友。有朋友,就不怕穷。我穷,我的生活不安定,可是我并不寂寞。   二十九年冬,因赶写《面子问题》剧本,我开始患头晕。生活苦了,营养不足, 又加上爱喝两杯酒,遂患贫血。贫血遇上努力工作,就害头晕――一低头就天旋地 转,只好静卧。这个病,至今还没好,每年必犯一两次。病一到,即须卧倒,工作 完全停顿!着急,但毫无办法。有人说,我的作品没有战前的那样好了。我不否认。 想想看,抗战中,我是到处流浪,没有一定的住处,没有适当的饭食,而且时时有 晕倒的危险,我怎能写出字字珠玑的东西来呢?   三十年夏,疲劳轰炸闹了两个星期。我先到歌乐山,后到陈家桥去住,还是应 冯先生之邀。这时候,罗莘田先生来到重庆。因他的介绍,我认识了清华大学校长 梅贻琦先生,梅先生听到我的病与生活状况,决定约我到昆明去住些日子。昆明的 天气好,又有我许多老友,我很愿意去。在八月下旬,我同莘田搭机,三个钟头便 到了昆明。   我很喜爱成都,因为它有许多地方象北平。不过,论天气,论风景,论建筑, 昆明比成都还更好。我喜欢那比什刹海更美丽的翠湖,更喜欢昆明湖――那真是湖, 不是小小的一汪水,象北平万寿山下的人造的那个。土是红的,松是绿的,天是蓝 的,昆明的城外到处象油画。   更使我高兴的,是遇见那么多的老朋友。杨今甫大哥的背有点驼了,却还是那 样风流儒雅。他请不起我吃饭,可是也还烤几罐土茶,围着炭盆,一谈就和我谈几 点钟。罗膺中兄也显着老,而且极穷,但是也还给我包饺子,煮俄国菜汤吃。郑毅 生,陈雪屏,冯友兰,冯至,陈梦家,沈从文,章川岛,段人,闻一多,萧涤非, 彭啸咸,查良钊徐旭生,钱端升诸先生都见到,或约我吃饭,或陪我游山逛景。这 真是快乐的日子。在城中,我讲演了六次;虽然没有什么好听,听众倒还不少。在 城中住腻,便同莘田下乡。提着小包,顺着河堤慢慢的走,风景既象江南,又非江 南;有点象北方,又不完全象北方;使人快活,仿佛是置身于一种晴朗的梦境,江 南与北方混在一起而还很调谐的,只有在梦中才会偶尔看到的境界。   在乡下,我写完了《大地龙蛇》剧本。这是受东方文化协会的委托,而始终未 曾演出过的,不怎么高明的一本剧本。   认识一位新朋友――查阜西先生。这是个最爽直,热情,多才多艺的朋友。他 听我有愿看看大理的意思,就马上决定陪我去。几天的工夫,他便交涉好,我们作 两部运货到畹汀的卡车的高等黄鱼。所谓高等黄鱼者,就是第一不要出钱,第二坐 司机台,第三司机师倒还请我们吃酒吃烟――这当然不在协定之内,而是在路上他 们自动这样作的。两位司机师都是北方人。在开车之前他们就请我们吃了一桌酒席! 后来,有一位摔死在澜沧江上,我写了一篇小文悼念他。   到大理,我们没有停住,马上奔了喜洲镇去。大理没有什么可看的,不过有一 条长街,许多卖大理石的铺子而已。它的城外,有苍山洱海,才是值得看的地方。 到喜洲镇去的路上,左是高山,右是洱海,真是置身图画中。喜洲镇,虽然是个小 镇子,却有宫殿似的建筑,小街左右都流着清清的活水。华中大学由武昌移到这里 来,我又找到游泽丞教授。他和包漠庄教授,李何林教授,陪着我们游山泛水。这 真是个美丽的地方,而且在赶集的时候,能看到许多夷民。   极高兴的玩了几天,吃了不知多少条鱼,喝了许多的酒,看了些古迹,并对学 生们讲演了两三次,我们依依不舍的道谢告辞。在回程中,我们住在了下关等车。 在等车之际,有好几位回教朋友来看我,因为他们演过《国家至上》。查阜西先生 这回大显身手,居然借到了小汽车,一天便可以赶到昆明。   在昆明过了八月节,我飞回了重庆来。 十 写与游   这时候,我已移住白象街新蜀报馆。青年会被炸了一部分,宿舍已不再办。   夏天,我下乡,或去流荡;冬天便回到新蜀报馆,一面写文章,一面办理文协 的事。文协也找到了新会所,在张家花园。   物价象发疯似的往上涨。文人们的生活都非常的困难。我们已不能时常在一处 吃饭喝酒了,因为大家的口袋里都是空空的。文协呢有许多会员到桂林和香港去, 人少钱少,也就显着冷落。可是,在重庆的几个人照常的热心办事,不肯教它寂寞 的死去。办事很困难,只要我们动一动,外边就有谣言,每每还遭受了打击。我们 可是不灰心,也不抱怨。我们诸事谨慎,处处留神。为了抗战,我们甘心忍受一切 的委屈。   我的身体也越来越坏,本来就贫血,又加上时常“打摆子”(川语,管疟疾叫 打摆子),所以头晕病更加重了。   不过,头晕并没完全阻止了我的写作。只要能挣扎着起床,我便拿起笔来,等 头晕得不能坐立,再把它放下。就是在这么挣扎着的情形下,八年中我写了:鼓词, 十来段。旧剧,四五出。话剧,八本。短篇小说,六七篇。长篇小说,三部。长诗, 一部。此外还有许多篇杂文。   这点成绩,由质上量上说都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把病痛,困苦,与生活不 安定,都加在里面,即使其中并无佳作,到底可以见出一点努力的痕迹来了。   书虽出了不少,而钱并没拿到几个。战前的著作大致情形是这样的:商务的三 本(《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因沪馆与渝馆的失去联系,版税 完全停付;直到三十二年才在渝重排。《骆驼祥子》,《樱海集》,《牛天赐传》, 《老牛破车》四书,因人间书屋已倒全无消息。到三十一年,我才把《骆驼祥子》 交文化生活出版社重排。《牛天赐传》到最近才在渝出版。《樱海集》与《老牛破 车》都无机会在渝付印。其余的书的情形大略与此相同,所以版税收入老那么似有 若无。在抗战中写的东西呢,象鼓词,旧剧等,本是为宣传抗战而写的,自然根本 没想到收入。话剧与鼓词,目的在学习,也谈不到生意经。只有小说能卖,可是因 为学写别的体裁,小说未能大量生产,收入就不多。   不过,写作的成绩虽不好,收入也虽欠佳,可是我到底学习了一点新的技巧与 本事。这就“不虚此写”!一个文人本来不是商人,我又何必一定老死盯着钱呢? 没有饿死,便是老天爷的保佑;若专算计金钱,而忘记了多学习,多尝试,则未免 挂羊头而卖狗肉矣。我承认八年来的成绩欠佳,而不后悔我的努力学习。我承认不 计较金钱,有点愚蠢,我可也高兴我肯这样愚蠢;天下的大事往往是愚人干出来的。   有许多去教书的机会,我都没肯去:一来是,我的书籍,存在了济南,已全部 丢光;没有书自然没法教书。二来是,一去教书,势必就耽误了乱写,我不肯为一 点固定的收入而随便搁下笔。笔是我的武器,我的资本,也是我的命。   三十一年夏天,我随冯先生去游灌县与青城山。   我真喜爱青城山。它的翠绿的颜色直到如今还印在我的脑中。三峡,剑门,华 山,终南,祁连山我都看过了,它们都有它们的特点,都有它们的奇伟处,可是我 觉得它们都不如青城。我是喜安静的人,所以特别喜欢青城的幽寂。   可惜,我没能到峨嵋去!四川真伟大,有多少奇山异水可看呀!一个人若能走 遍了四川,也就够开眼的了!就是在重庆那么乱的山城里,它到底有许多青峰,和 两条清江可以作诗料呀!   我爱花,即使不能去看高山大川,我的案头一年四季总有一瓶鲜花给我一点安 慰。梅,各色的梅;腊梅,各种的腊梅;杜鹃,茶花,水仙,菊,和各种的花,都 能在街头买到。看着花,我想象着那山腰水滨的美丽,便有些乐不思“离”蜀矣! 十一 在北碚   北碚是嘉陵江上的一个小镇子,离重庆有五十多公里,这原是个很平常的小镇 市;但经卢作孚与卢子英先生们的经营,它变成了一个“试验区”。在抗战中,因 有许多学校与机关迁到此处,它又成了文化区。此地出煤。在许多煤矿中,天府公 司且有最新的设备与轻便铁路。原有的手工业是制造石器――石砚及磨石等――与 挂面,现在又添上小的粉面厂与染织厂。   这里的学校是复旦大学,体育专科学校,戏剧专科学校,重庆师范,江苏省立 医学院,兼善中学和勉仁中学等。迁来的机关有国立编译馆,礼乐馆,中工所,水 利局,中山文化教育馆,儿童福利所,江苏医院,教育电影制片厂……。有了这么 多的学校与机关,市面自然也就跟着繁荣起来。它的整洁的旅舍,相当大的饭馆, 浴室,和金店银行。它也有公园,体育场,戏馆,电灯,和自来水。它已不是个小 镇,而是个小城。它的市外还有北温泉公园,可供游览及游泳;有山,山上住着太 虚大师与法尊法师,他们在缙云寺中设立了汉藏理学院,教育年青的和尚。   二十八、二十九两年,此地遭受了轰炸,炸去许多房屋,死了不少的人。可是 随炸随修。它的市容修改得更整齐美丽了。这是个理想的住家的地方。具体而微的, 凡是大都市应有的东西,它也都有。它有水路,旱路直通重庆,百货可以源源而来。 它的安静与清洁又远非重庆可比。它还有自己的小小的报纸呢。   林语堂先生在这里买了一所小洋房。在他出国的时候,他把这所房交给老向先 生与文协看管着。因此,一来这里有许多朋友,二来又有住处,我就常常来此玩玩。 在复旦,有陈望道,陈子展,章靳以,马宗融,洪深,赵松庆,伍蠡甫,方令孺诸 位先生,在编译馆,有李长之,梁实秋,隋树森,阎金锷,老向,诸位先生;在礼 乐馆,有杨仲子,杨荫浏,卢前,张充和,诸位先生;此处还有许多河北的同乡; 所以我喜欢来到此处。虽然他们都穷,但是轮流着每家吃一顿饭,还不至于教他们 破产。   三十一年夏天,我又来到北碚,写长篇小说《火葬》,从这一年春天,空袭就 很少了;即使偶尔有一次,北碚也有防空洞,而且不必象在重庆那样跑许多路。   哪知道,这样一来可就不再动了。十月初,我得了盲肠炎,这个病与疟疾,在 抗战中的四川是最流行的;大家都吃平价米,里边有许多稗子与稻子。一不留神把 它们咽下去,入了盲肠,便会出毛病。空袭又多,每每刚端起饭碗警报器响了;只 好很快的抓着吞咽一碗饭或粥,顾不得细细的挑拣;于是盲肠炎就应运而生。   我入了江苏医院。外科主任刘玄三先生亲自动手。他是北方人,技术好,又有 个热心肠。可是,他出了不少的汗。找了三个钟头才找到盲肠。我的胃有点下垂, 盲肠挪了地方,倒仿佛怕受一刀之苦,而先藏躲起来似的。经过还算不错,只是外 边的缝线稍粗(战时,器材缺乏),创口有点出水,所以多住了几天院。   我还没出院,家眷由北平逃到了重庆。只好教他们上北碚来。我还不能动。多 亏史叔虎,李效庵两位先生――都是我的同学――设法给他们找车,他们算是连人 带行李都来到北碚。   从这时起,我就不常到重庆去了。交通越来越困难,物价越来越高;进一次城 就仿佛留一次洋似的那么费钱。除了文协有最要紧的事,我很少进城。   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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