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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几个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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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几个房东   初到伦敦,经艾温士教授的介绍,住在了离“城”有十多英里的一个人家里。 房主人是两位老姑娘。大姑娘有点傻气,腿上常闹湿气,所以身心都不大有用。家 务统由妹妹操持,她勤苦诚实,且受过相当的教育。   她们的父亲是开面包房的,死后,把面包房给了儿子,给二女一人一处小房子。 她们卖出一所,把钱存在银行生息。其余的一所,就由她们合住。妹妹本可以去作, 也真作过,家庭教师。可是因为姐姐需人照管,所以不出去作事,而把楼上的两间 屋子租给单身的男人,进些租金。这给妹妹许多工作,她得给大家作早餐晚饭,得 上街买东西,得收拾房间,得给大家洗小衣裳,得记账。这些,已足使任何一个女 子累得喘不过气来。可是她于这些工作外,还得答复朋友的信,读一两段圣经,和 作些针线。   她这种勤苦忠诚,倒还不是我所佩服的。我真佩服她那点独立的精神。她的哥 开着面包房,到圣诞节才送给妹妹一块大鸡蛋糕!她决不去求他的帮助,就是对那 一块大鸡蛋糕,她也马上还礼,送给她哥一点有用的小物件。当我快回国时去看她, 她的背已很弯,发也有些白的了。   自然,这种独立的精神是由资本主义的社会制度逼出来的,可是,我到底不能 不佩服她。   在她那里住过一冬,我搬到伦敦的西部去。这回是与一个叫艾支顿的合租一层 楼。所以事实上我所要说的是这个艾支顿――称他为二房东都勉强一些――而不是 真正的房东。我与他一气在那里住了三年。   这个人的父亲是牧师,他自己可不信宗教。当他很年轻的时候,他和一个女子 由家中逃出来,在伦敦结了婚,生了三四个小孩。他有相当的聪明,好读书。专就 文字方面上说,他会拉丁文,希腊文,德文,法文,程度都不坏。英文,他写得非 常的漂亮。他作过一两本讲教育的书,即使内容上不怎样,他的文字之美是公认的 事实。我愿意同他住在一处,差不多是为学些地道好英文。在大战时,他去投军。 因为心脏弱,报不上名。他硬挤了进去。见到了军官,凭他的谈吐与学识,自然不 会被叉去帐外。一来二去,他升到中校,差不多等于中国的旅长了。   战后,他拿了一笔不小的遣散费,回到伦敦,重整旧业,他又去教书。为充实 学识,还到过维也纳听弗洛衣德的心理学。后来就在牛津的补习学校教书。这个学 校是为工人们预备的,仿佛有点象国内的暑期学校,不过目的不在补习升学的功课。 作这种学校的教员,自然没有什么地位,可是实利上并不坏:一年只作半年的事, 薪水也并不很低。这个,大概是他的黄金“时代”。以身份言,中校;以学识言, 有著作;以生活言,有个清闲舒服的事情。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和一位美国女子发生了恋爱。她出自名家,有硕士的学 位。来伦敦游玩,遇上了他。她的学识正好补足他的,她是学经济的;他在补习学 校演讲关于经济的问题,她就给他预备稿子。   他的夫人告了。离婚案刚一提到法厅,补习学校便免了他的职。这种案子在牛 津与剑桥还是闹不得的!离婚案成立,他得到自由,但须按月供给夫人一些钱。   在我遇到他的时候,他正极狼狈。自己没有事,除了夫妇的花销,还得供给原 配。幸而硕士找到了事,两份儿家都由她支持着。他空有学问,找不到事。可是两 家的感情渐渐的改善,两位夫人见了面,他每月给第一位夫人送钱也是亲自去,他 的女儿也肯来找他。这个,可救不了穷。穷,他还很会花钱。作过几年军官,他挥 霍惯了。钱一到他手里便不会老实。他爱买书,爱吸好烟,有时候还得喝一盅。我 在东方学院见了他,他到那里学华语;不知他怎么弄到手里几镑钱。便出了这个主 意。见到我,他说彼此交换知识,我多教他些中文,他教我些英文,岂不甚好?为 学习的方便,顶好是住在一处,假若我出房钱,他就供给我饭食。我点了头,他便 找了房。   艾支顿夫人真可怜。她早晨起来,便得作好早饭。吃完,她急忙去作工,拚命 的追公共汽车;永远不等车站稳就跳上去,有时把腿碰得紫里蒿青。五点下工,又 得给我们作晚饭。她的烹调本事不算高明,我俩一有点不爱吃的表示,她便立刻泪 在眼眶里转。有时候,艾支顿卖了一本旧书或一张画,手中摸着点钱,笑着请我们 出去吃一顿。有时候我看她太疲乏了,就请他俩吃顿中国饭。在这种时节,她喜欢 得象小孩子似的。   他的朋友多数和他的情形差不多。我还记得几位:有一位是个年轻的工人,谈 吐很好,可是时常失业,一点也不是他的错儿,怎奈工厂时开时闭。他自然的是个 社会主义者,每逢来看艾支顿,他俩便粗着脖子红着脸的争辩。艾支顿也很有口才, 不过与其说他是为政治主张而争辩,还不如说是为争辩而争辩。还有一位小老头也 常来,他顶可爱。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他都能读能写能讲,但是找不到事 作;闲着没事,他只为一家磁砖厂吆喝买卖,拿一点扣头。另一位老者,常上我们 这一带来给人家擦玻璃,也是我们的朋友。这个老头是位博士。赶上我们在家,他 便一边擦着玻璃,一边和我们讨论文学与哲学。孔子的哲学,泰戈尔的诗,他都读 过,不用说西方的作家了。   只提这么三位吧,在他们的身上使我感到工商资本主义的社会的崩溃与罪恶。 他们都有知识,有能力,可是被那个社会制度捆住了手,使他们抓不到面包。成千 论万的人是这样,而且有远不及他们三个的!找个事情真比登天还难!   艾支顿一直闲了三年。我们那层楼的租约是三年为限。住满了,房东要加租, 我们就分离开,因为再找那样便宜,和恰好够三个人住的房子,是大不容易的。虽 然不在一块儿住了,可是还时常见面。艾支顿只要手里有够看电影的钱,便立刻打 电话请我去看电影。即使一个礼拜,他的手中彻底的空空如也,他也会约我到家里 去吃一顿饭。自然,我去的时候也老给他们买些东西。这一点上,他不象普通的英 国人,他好请朋友,也很坦然的接受朋友的约请与馈赠。有许多地方,他都带出点 浪漫劲儿,但他到底是个英国人,不能完全放弃绅士的气派。   直到我回国的时际,他才找到了事――在一家大书局里作顾问,荐举大陆上与 美国的书籍,经书局核准,他再找人去翻译或――若是美国的书――出英国版。我 离开英国后,听说他已被那个书局聘为编辑员。   离开他们夫妇,我住了半年的公寓,不便细说;房东与房客除了交租金时见一 面,没有一点别的关系。在公寓里,晚饭得出去吃,既费钱,又麻烦,所以我又去 找房间。这回是在伦敦南部找到一间房子,房东是老夫妇,带着个女儿。   这个老头儿――达尔曼先生――是干什么的,至今我还不清楚。一来我只在那 儿住了半年,二来英国人不喜欢谈私事,三来达尔曼先生不爱说话,所以我始终没 得机会打听。偶尔由老夫妇谈话中听到一两句,仿佛他是木器行的,专给人家设计 作家具。他身边常带着尺。但是我不敢说肯定的话。   半年的工夫,我听熟了他三段话――他不大爱说话,但是一高兴就离不开这三 段,象留声机片似的,永远不改。第一段是贵族巴来,由非洲弄来的钻石,一小铁 筒一小铁筒的!每一块上都有个记号!第二段是他作过两次陪审员,非常的光荣! 第三段是大战时,一个伤兵没能给一个军官行礼,被军官打了一拳。及至看明了那 是个伤兵,军官跑得比兔子还快;不然的话,非教街上的给打死不可!   除了这三段而外,假若他还有什么说的,便是重述《晨报》上的消息与意见。 凡是《晨报》所说的都对!   这个老头儿是地道英国的小市民,有房,有点积蓄,勤苦,干净,什么也不知 道,只晓得自己的工作是神圣的,英国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达尔曼太太是女性的达尔曼太太,她的意见不但得自《晨报》,而且是由达尔 曼先生口中念出的那几段《晨报》,她没工夫自己去看报。   达尔曼姑娘只看《晨报》上的广告。有一回,或者是因为看我老拿着本书,她 向我借一本小说。随手的我给了她一本威尔思的幽默故事。念了一段,她的脸都气 紫了!我赶紧出去在报摊上给她找了本六个便士的罗曼司,内容大概是一个女招待 嫁了个男招待,后来才发现这个男招待是位伯爵的承继人。这本小书使她对我又有 了笑脸。   她没事作,所以在分类广告上登了一小段广告――教授跳舞。她的技术如何, 我不晓得,不过她声明愿减收半费教给我的时候,我没出声。把知识变成金钱,是 她,和一切小市民的格言。   她有点苦闷,没有男朋友约她出去玩耍,往往吃完晚饭便假装头疼,跑到楼上 去睡觉。婚姻问题在那经济不景气的国度里,真是个没法办的问题。我看她恐怕要 窝在家里!“房东太太的女儿”往往成为留学生的夫人,这是留什么外史一类小说 的好材料;其实,里面的意义并不止是留学生的荒唐呀。   载一九三六年十二月《西风》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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