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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有功   《戏剧报》编辑部嘱谈十年来写剧经验。这不容易谈。经验有好有坏。我的经 验好的很少,坏的很多,十年来并没写出过优秀的作品即是明证。   现在谈谈我那很少很少的好经验。至于那些坏经验,当另文述之。   (一)我写的不好,但写的很勤。勤是好习惯。十年来,我发表的作品比我写 的少;我扔掉过好几部剧本。我认为在学习过程中,出废品是很难免的。但是,废 品也是花了些心血写出来的。所以,出废品并不完全是坏事。失败一次,即长一番 经验。我发表过的那些剧本中,从今天看起来,还有应该扔掉的,我很后悔当初没 下狠心扔掉了它们。勤是必要的,但勤也还不能保证不出废品。我们应该勤了更勤。 若不能勤,即连废品也写不出,虽然省事,但亦难以积累经验,定要吃亏。   勤于习作,就必然勤于观察,对新人新事经常关心。因此,这一本写失败了, 即去另写一本。新事物是取之不竭的,何必一棵树吊死人?   即使是废品,其中也会有一二可取之处。不知何时,这一二可取之处还会有用, 功夫没有完全白费。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工作方法。有的人须花费很多时间,才能写成一部剧本的初 稿,而后又用很长时间去修改、加工。曹禺同志便是这样。他大约须用二年的时间 写成一部作品。他写的很好。我性急,难取此法。我恨不能同时写三部作品,好的 留着,坏的扔了。   对于已经成名的剧作家,我看曹禺同志的办法好(虽然我自己学不了他),不 慌不忙地写,极其细致地加工,写出一本是一本,质量不致太差。我的勇于落笔, 不怕扔掉的办法可能有益于初习写剧的人。每见青年剧作者,抱定一部剧稿,死不 放手,改来改去,始终难以成功。于是力竭气衰,灰心丧胆。这样,也许就消沉下 去,不敢再动笔。假若他敢写敢扔,这部不行,就去另写一部,或者倒会生气勃勃, 再接再厉。既要学习,就该勤苦。一战成功的愿望一遭到失败,即往往一蹶不起。 我们要受得住失败,屡败屡战。在我们写的多了之后,有胜有败,经验丰富了,再 去学曹禺同志的办法似较妥当。   只有勤于动笔,才逐渐明白自己的长处与短处,得到提高。有的青年剧作者, 在发表了一部相当好的作品之后,即长期歇笔。他还非常喜爱戏剧,而且随时收集 写作资料。可是,资料积蓄了不少,只谈而不写,只虑而不作。要知道,笔墨不落 在纸上,谁也不知道资料到底应当如何处理,如何找戏。跟别人谈论,大有好处。 但是归根结蒂还是要自己动手去写才能知其究竟。熟才能生巧。写过一遍,尽管不 像样子,也会带来不少好处。不断地写作才会逐渐摸到文艺创作的底。字纸篓子是 我的密友,常往它里面扔弃废稿,一定会有成功的那一天。   “业精于勤”,信非虚语。   (二)我没有创造出典型的人物,可是我总把人物放在心上。我不大会安排情 节,这是我的很大的缺点。我可是向来没有忽略过人物,尽管我笔下的人物并不都 突出。   如何创造人物?人各一词,难求总结。从我的经验来看,首先是作者关心人。 “目中无人”,虽有情节,亦难臻上乘。我不能说我彻底熟悉曾经描绘过的人物, 但是,只要我遇到一个可喜的人物,我就那么热爱他(或她),总设法把他写得比 本人更可喜可爱,连他的缺点也是可爱的。作者对人物有深厚的感情,人物就会精 神饱满,气象堂堂。对于可憎的人物,我也由他的可憎之处,找出他自己生活得也 怪有滋味的理由,以便使他振振有词,并不觉得自己讨厌该死。   我并不照抄人物,而是抓住人物的可爱或可憎之点,从新塑造,这就使想象得 到活动的机会。我心中有了整个的一个人,才动笔写他。这样,他的举止言谈才会 表里一致,不会自相矛盾。有时候,我的一出戏里用了许多角色,而大体上还都有 个性格,其原因在此。大的小的人物都先在我心里成了形,所以不管他们有很多还 是很少的台词,他们便一张嘴就差不多,虽三言两语也足以表现他们的性格。   观察人物要随时随地、经常留心的。观察的多了,即能把本来毫不相干的人们 拉到一出戏里,形形色色,不至于单调。妇女商店里并没有八十岁的卖茶翁,也没 有举人的女儿。我若为写《女店员》而只去参观妇女商店,那么我就只能看见许多 年轻的女售货员。不,平日我也注意到街上的卖茶老翁,和邻居某大娘。把这老翁 与大娘同女售货员们拉上关系,人物就多起来,显着热闹。临时去观察一个人总不 如随时注意一切的人更为重要。自己心里没有一个小的人海,创作起来就感到困难。   (三)有人说我的剧中对话写的还不坏,我不敢这么承认。我只是在写对话上 用了点心而已。首先是:我要求对话要随人而发,恰合身分。我力求人物不为我说 话,而我为人物说话。这样,听众或者得以因话知人,看到人物的性格。我不怕写 招笑的废话,假若说话的是个幽默的人。反之,我心目中的人本极严肃,而我使他 忽然开起玩笑来,便是罪过!   其次,我要求话里有话,稍有含蓄。因此,有时候我只写了几句简单的话,而 希望导演与演员把那未尽之意用神情或动作补足了。这使导演与演员时常感到不好 办。可是,他们的确有时候想出好办法,能够不增加词句而把作者的企图圆满地传 达出来。这就叫听众听出弦外之音,更有意思。   我用的是普通话,没有什么奇文怪字。可是,我总想用普通话写出一些诗意来, 比普通话多着一些东西,高出一块来。我未能句句都这么作到,但是我所作到了的 那些就叫人听着有点滋味――既是大白话,又不大像日常习用的大白话。是不是这 可以叫作加过工的大白话呢?若是可以,我就愿再多说几句:人物讲话必与理智、 感情、性格三者相联系。从这三者去思索,我们就会找到适当的话语,适当的话语 不至于空泛无力。找到适当的话语之后,还应再去加工,希望它由适当而精采。这 样,虽然是大白话,可是不至于老老实实地爬行了。它能一针见血,打动人心。说 真的,假若话剧中的对话与日常生活中的语言毫无分别,絮絮叨叨,罗里罗唆,谁 还去听话剧呢?   我没有写诗剧的打算。可是,我总想话剧中的对话应有诗的成分。这并不是说 应当抛弃了现成的语言,而句句都是青山绿水,柳暗花明。不是的。我所谓的诗, 是用现成的白话,经过加工,表达出人格之美、生活之美,与革命斗争的壮丽。泛 泛的词句一定负不起这个责任。   我所要的语言不是由草拟得来的。我们应当自树风格。曾见青年剧作者摹仿一 位四川的老作家的文字,四川人口中的“哪”、“啦”不分,所以这位老作家总是 把“天哪”写成“天啦”。那位青年呢,是北方人,而也“天啦”起来。这个例子 说明有的人是从书本上学习语言的。不错,书本上的语言的确应当学习,但是自己 的文字风格绝对不能由摹仿得来。我要求自己连一个虚字也不随便使用,必然几经 揣摩,口中念念有词,才决定是用“呢”,还是用“啦”。尽管这样,我还时常写 出拙笨的句子,既不顺口,也不悦耳。我还须多多用功。   只说这三点吧,我的那些缺点即暂不谈,留作另一篇小文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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