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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短越难   怎么写短篇小说,的确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自己就没写出来过像样子的短 篇小说。这并不是说我的长篇小说都写得很好,不是的。不过,根据我的写作经验 来看:只要我有足够的资料,我就能够写成一部长篇小说。它也许相当的好,也许 无一是处。可是,好吧坏吧,我总把它写出来了。至于短篇小说,我有多少多少次 想写而写不成。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仔细想过了,找出一些原因:先从结构上说吧:一部文学作品须有严整的结 构,不能像一盘散沙。可是,长篇小说因为篇幅长,即使有的地方不够严密,也还 可以将就。短篇呢,只有几千字的地方,绝对不许这里太长,那里太短,不集中, 不停匀,不严紧。   这样看来,短篇小说并不因篇幅短就容易写。反之,正因为它短,才很难写。   从文字上看也是如此。长篇小说多写几句,少写几句,似乎没有太大的关系。 短篇只有几千字,多写几句和少写几句就大有关系,叫人一眼就会看出:这里太多, 那里不够!写短篇必须作到字斟句酌,一点不能含糊。当然,写长篇也不该马马虎 虎,信笔一挥。不过,长篇中有些不合适的地方,究竟容易被精采的地方给遮掩过 去,而短篇无此便利。短篇应是一小块精金美玉,没有一句废话。我自己喜写长篇, 因为我的幽默感使我会说废话。我会抓住一些可笑的事,不管它和故事的发展有无 密切关系,就痛痛快快发挥一阵。按道理说,这大不应该。可是,只要写的够幽默, 我便舍不得删去它(这是我的毛病),读者也往往不事苛责。当我写短篇的时候, 我就不敢那么办。于是,我总感到束手束脚,不能畅所欲言。信口开河可能写成长 篇(文学史上有例可查),而绝对不能写成短篇。短篇需要最高度的艺术控制。浩 浩荡荡的文字,用之于长篇,可能成为一种风格。短篇里浩荡不开。   同时,若是为了控制,而写得干干巴巴,就又使读者难过。好的短篇,虽仅三 五千字,叫人看来却感到从从容容,舒舒服服。这是真本领。哪里去找这种本领呢? 从我个人的经验来说,最要紧的是知道的多,写的少。有够写十万字的资料,而去 写一万字,我们就会从容选择,只要精华,尽去糟粕。资料多才易于调动。反之, 只有够写五千字的资料,也就想去写五千字,那就非弄到声嘶力竭不可。   我常常接到文艺爱好者的信,说:我有许多小说资料,但是写不出来。   其中,有的人连信还写不明白。对这样的朋友,我答以先努力进修语文,把文 字写通顺了,有了表现能力,再谈创作。   有的来信写的很明白,但是信中所说的未必正确。所谓小说资料是不是一大堆 事情呢?一大堆事情不等于小说资料。所谓小说资料者,据我看,是我们把一件事 已经咂摸透,看出其中的深刻意义――借着这点事情可以说明生活中的和时代中的 某一问题。这样摸着了底,我们就会把类似的事情收揽进来,补我们原有的资料的 不足。这样,一件小说资料可能一来二去地包括着许多类似的事情。也只有这样, 当我们写作的时候,才能左右逢源,从容不迫,不会写了一点就无话可说了。反之, 记忆中只有一堆事情,而找不出一条线索,看不出有何意义,这堆事情便始终是一 堆事情而已。即使我们记得它们发生的次序,循序写来,写来写去也就会写不下去 了――写这些干什么呢!所谓一堆事情,乍一看起来,仿佛是五光十色,的确不少。 及至一摸底,才知道值得写下来的东西并不多。本来嘛,上茅房也值得写吗?值不 得!可是,在生活中的确有上茅房这类的事。把一大堆事情剥一剥皮,即把上茅房 这类的事都剥去,剩下的核儿可就很小很小了。所以,我奉劝心中只有一堆事情的 朋友们别再以为那就是小说资料,应当先想一想,给事情剥剥皮,看看核儿究竟有 多么大。要不然,您总以为心中有一写就能写五十万言的积蓄,及至一落笔便又有 空空如也之感。同时,我也愿意奉劝:别以为有了一件似有若无的很单薄的故事, 便是有了写短篇小说的内容。那不行。短篇小说并不因为篇幅短,即应先天不足! 恰相反,正是因为它短,它才需要又深又厚。您所知道的必须比要写的多得多。   是的,上面所说的也适用于人物的描写。在长篇小说里,我们可以从容介绍人 物,详细描写他们的性格、模样与服装等等。短篇小说里没有那么多的地方容纳这 些形容。短篇小说介绍人物的手法似乎与话剧中所用的手法相近――一些动作,几 句话,人物就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们眼前。当然,短篇小说并不禁止人物的形容。可 是,形容一多,就必然显着冗长无力。我以为:用话剧的手法介绍人物,而在必要 时点染上一点色彩,是短篇小说描绘人物的好办法。   除非我们对一个人物极为熟悉,我们没法子用三言两语把他形容出来。在短篇 小说里,我们只能叫他作一两件事,可是我们必须作到:只有这样的一个人才会作 这一两件事,而不是这样的一个人偶然地作了这一两件事,更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 作这一两件事。即使我们故意叫他偶然地作了一件事,那也必须是只有这个人才会 遇到这件偶然的事,只有这个人才会那么处理这件偶然的事。还是那句话:知道的 多,写的少。短篇小说的篇幅小,我们不能叫人物作过多的事。我们叫他作一件事 也好,两件事也好,可是这点事必是人物全部生活与性格的有力说明,不是他一辈 子只作了这么一点点事。只有知道了孔明和司马懿的终生,才能写出《空城计》。 假若事出偶然,恐怕孔明就会束手被擒,万一司马懿闯进空城去呢!   风景的描写也可应用上述的道理。人物的形容和风景的描写都不应是点缀。没 有必要,不写;话很多,找最要紧的写,少写。   这样,即使我们还不能把短篇小说写好,可也不会一写就写成长的短篇小说, 废话太多的短篇小说了。   以上,是我这两天想起来的话,也许对,也许不对;前面不是说过吗,我不大 会写短篇小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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