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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孙 老舍   难怪王老太太盼孙子呀;不为抱孙子,娶儿媳妇干吗?也不能怪儿媳妇成天着 急;本来吗,不是不努力生养呀,可是生下来不活,或是不活着生下来,有什么法 儿呢!就拿头一胎说吧:自从一有孕,王老太太就禁止儿媳妇有任何操作,夜里睡 觉都不许翻身。难道这还算不小心?哪里知道,到了五个多月,儿媳妇大概是因为 多眨巴了两次眼睛,小产了!还是个男胎;活该就结了!再说第二胎吧,儿媳妇连 眨巴眼都拿着尺寸;打哈欠的时候有两个丫环在左右扶着。果然小心谨慎没错处, 生了个大白胖小子。可是没活了五天,小孩不知为了什么,竟自一声没出,神不知 鬼不觉的与世长辞了。那是十一月天气,产房里大小放着四个火炉,窗户连个针尖 大的窟窿也没有,不要说是风,就是风神,想进来是怪不容易的。况且小孩还盖着 四床被,五条毛毯,按说够温暖的了吧?哼,他竟自死了。命该如此!   现在,王少奶奶又有了喜,肚子大得惊人,看着颇象轧马路的石碾。看着这个 肚子,王老太太心里仿佛长出两只小手,成天抓弄得自己怪要发笑的。这么丰满体 面的肚子,要不是双胎才怪呢!子孙娘娘有灵,赏给一对白胖小子吧!王老太太可 不只是祷告烧香呀,儿媳妇要吃活人脑子,老太太也不驳回。半夜三更还给儿媳妇 送肘子汤,鸡丝挂面……儿媳妇也真作脸,越躺着越饿,点心点心就能吃二斤翻毛 月饼:吃得顺着枕头往下流油,被窝的深处能扫出一大碗什锦来。孕妇不多吃怎么 生胖小子呢?婆婆儿媳对于此点完全同意。婆婆这样,娘家妈也不能落后啊。她是 七趟八趟来“催生”,每次至少带来八个食盒。两亲家,按着哲学上说,永远应当 是对仇人。娘家妈带来的东西越多,婆婆越觉得这是有意羞辱人;婆婆越加紧张罗 吃食,娘家妈越觉得女儿的嘴亏。这样一竞争,少奶奶可得其所哉,连嘴犄角都吃 烂了。收生婆已经守了七天七夜,压根儿生不下来。偏方儿,丸药,子孙娘娘的香 灰,吃多了;全不灵验。到第八天头上,少奶奶连鸡汤都顾不得喝了,疼得满地打 滚。王老太太急得给子孙娘娘跪了一股香,娘家妈把天仙庵的尼姑接来念催生咒; 还是不中用。一直闹到半夜,小孩算是露出头发来。收生婆施展了绝技,除了把少 奶奶的下部全抓破了别无成绩。小孩一定不肯出来。长似一年的一分钟,竟自过了 五六十来分,还是只见头发不见孩子。有人说,少奶奶得上医院。上医院?王老太 太不能这么办。好吗,上医院去开肠破肚不自自然然的产出来,硬由肚子里往外掏! 洋鬼子,二毛子,能那么办;王家要“养”下来的孙子,不要“掏”出来的。娘家 妈也发了言,养小孩还能快了吗?小鸡生个蛋也得到了时候呀!况且催生咒还没念 完,忙什么?不敬尼姑就是看不起神仙!   又耗了一点钟,孩子依然很固执。少奶奶直翻白眼。王老太太眼中含着老泪, 心中打定了主意:保小的不保大人。媳妇死了,再娶一个;孩子更要紧。她翻白眼 呀,正好一狠心把孩子拉出来。找奶妈养着一样的好,假如媳妇死了的话。告诉了 收生婆,拉!娘家妈可不干了呢,眼看着女儿翻了两点钟的白眼!孙子算老几,女 儿是女儿。上医院吧,别等念完催生咒了;谁知道尼姑们念的是什么呢,假如不是 催生咒,岂不坏了事?把尼姑打发了。婆婆还是不答应;“掏”,行不开!婆婆不 赞成,娘家妈还真没主意。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活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呀。 两亲家彼此瞪着,恨不能咬下谁一块肉才解气。   又过了半点多钟,孩子依然不动声色,干脆就是不肯出来。收生婆见事不好, 抓了一个空儿溜了。她一溜,王老太太有点拿不住劲儿了。娘家妈的话立刻增加了 许多分量:“收生婆都跑了,不上医院还等什么呢?等小孩死在胎里哪!”“死” 和“小孩”并举,打动了王太太的心。可是“掏”到底是行不开的。   “上医院去生产的多了,不是个个都掏。”娘家妈力争,虽然不一定信自己的 话。   王老太太当然不信这个;上医院没有不掏的。   幸而娘家爹也赶到了。娘家妈的声势立刻浩大起来。娘家爹也主张上医院。他 既然也这样说,只好去吧。无论怎说,他到底是个男人。虽然生小孩是女人的事, 可是在这生死关头,男人的主意多少有些力量。 mpanel(1);   两亲家,王少奶奶,和只露着头发的孙子,一同坐汽车上了医院。刚露了头发 就坐汽车,真可怜的慌,两亲家不住的落泪。   一到医院,王老太太就炸了烟①。怎么,还得挂号?什么叫挂号呀?生小孩子 来了,又不是买官米打粥,按哪门子号头呀?王老太太气坏了,孙子可以不要了, 不能挂这个号。可是继而一看,若是不挂号,人家大有不叫进去的意思。这口气难 咽,可是还得咽;为孙子什么也得忍受。设若自己的老爷还活着,不立刻把医院拆 个土平才怪;寡妇不行,有钱也得受人家的欺侮。没工夫细想心中的委屈,赶快把 孙子请出来要紧。挂了号,人家要预收五十块钱。王老太太可抓住了:“五十?五 百也行,老太太有钱!干脆要钱就结了,挂哪门子浪号,你当我的孙子是封信呢!”   医生来了。一见面,王老太太就炸了烟,男大夫!男医生当收生婆?我的儿媳 妇不能叫男子大汉给接生。这一阵还没炸完,又出来两个大汉,抬起儿媳妇就往床 上放。老太太连耳朵都哆嗦开了!这是要造反呀,人家一个年青青的孕妇,怎么一 群大汉来动手脚的?“放下,你们这儿有懂人事的没有?   要是有的话,叫几个女的来!不然,我们走!”恰巧遇上个顶和气的医生,他 发了话:“放下,叫她们走吧!”   王老太太咽了口凉气,咽下去砸得心中怪热的,要不是为孙子,至少得打大夫 几个最响的嘴巴!现官不如现管,谁叫孙子故意闹脾气呢。抬吧,不用说废话。两 个大汉刚把儿媳妇放在帆布床上,看!大夫用两只手在她肚子上这一阵按!王老太 太闭上了眼,心中骂亲家母:你的女儿,叫男子这么按,你连一声也不发,德行! 刚要骂出来,想起孙子;十来个月的没受过一点委屈,现在被大夫用手乱杵,嫩皮 嫩骨的,受得住吗?她睁开了眼,想警告大夫。哪知道大夫反倒先问下来了:“孕 妇净吃什么来着?这么大的肚子!你们这些人没办法,什么也给孕妇吃,吃得小孩 这么肥大。平日也不来检验,产不下来才找我们!”他没等王老太太回答,向两个 大汉说:“抬走!”   王老太太一辈子没受过这个。“老太太”到哪儿不是圣人,今天竟自听了一顿 教训!这还不提,话总得说得近情近理呀;孕妇不多吃点滋养品,怎能生小孩呢, 小孩怎会生长呢?难道大夫在胎里的时候专喝西北风?西医全是二毛子!不便和二 毛子辩驳;拿娘家妈杀气吧,瞪着她!娘家妈没有意思挨瞪,跟着女儿就往里走。 王老太太一看,也忙赶上前去。那位和气生财的大夫转过身来:“这儿等着!”   两亲家的眼都红了。怎么着,不叫进去看看?我们知道你把儿媳妇抬到哪儿去 啊?是杀了,还是剐了啊?大夫走了。王老太太把一肚子邪气全照顾了娘家妈: “你说不掏,看,连进去看看都不行!掏?还许大切八块呢!宰了你的女儿活该! 万一要把我的孙子――我的老命不要了。跟你拚了吧!”   娘家妈心中打了鼓,真要把女儿切了,可怎办?大切八块不是没有的事呀,那 回医学堂开会不是大玻璃箱里装着人腿人腔子吗?没办法!事已至此,跟女儿的婆 婆干吧!“你倒怨我?是谁一天到晚填我的女儿来着?没听大夫说吗?老叫儿媳妇 的嘴不闲着,吃出毛病来没有?我见人见多了,就没看见一个象你这样的婆婆!”   “我给她吃?她在你们家的时候吃过饱饭吗?”王太太反攻。   “在我们家里没吃过饱饭,所以每次看女儿去得带八个食盒!”   “可是呀,八个食盒,我填她,你没有?”   两亲家混战一番,全不示弱,骂得也很具风格。   大夫又回来了。果不出王老太太所料,得用手术。手术二字虽听着耳生,可是 猜也猜着了,手要是竖起来,还不是开刀问斩?大夫说:用手术,大人小孩或者都 能保全。不然,全有生命的危险。小孩已经误了三小时,而且决不能产下来,孩子 太大。不过,要施手术,得有亲族的签字。王老太太一个字没听见。掏是行不开的。   “怎样?快决定!”大夫十分的着急。   “掏是行不开的!”   “愿意签字不?快着!”大夫又紧了一板。   “我的孙子得养出来!”   娘家妈急了:“我签字行不行?”   王老太太对亲家母的话似乎特别的注意:“我的儿媳妇!你算哪道?”   大夫真急了,在王老太太的耳根子上扯开脖子喊:“这可是两条人命的关系!”   “掏是不行的!”   “那么你不要孙子了?”大夫想用孙子打动她。   果然有效,她半天没言语。她的眼前来了许多鬼影,全似乎是向她说:“我们 要个接续香烟的,掏出来的也行!”她投降了。祖宗当然是愿要孙子;掏吧!“可 有一样,掏出来得是活的!”她既是听了祖宗的话,允许大夫给掏孙子,当然得说 明了――要活的。掏出个死的来干吗用?只要掏出活孙子来,儿媳妇就是死了也没 大关系。   娘家妈可是不放心女儿:“准能保大小都活着吗?”“少说话!”王老太太教 训亲家太太。   “我相信没危险,”大夫急得直流汗,“可是小孩已经耽误了半天,难保没个 意外;要不然请你签字干吗?”“不保准呀?乘早不用费这道手!”老太太对祖宗 非常的负责任;好吗,掏了半天都再不会活着,对的起谁!“好吧,”大夫都气晕 了,“请把她拉回去吧!你可记住了,两条人命!”   “两条三条吧,你又不保准,这不是瞎扯!”   大夫一声没出,抹头就走。   王老太太想起来了,试试也好。要不是大夫要走,她决想不起这一招儿来。 “大夫,大夫!你回来呀,试试吧!”   大夫气得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把单子念给她听,她画了个十字儿。   两亲家等了不晓得多么大的时候,眼看就天亮了,才掏了出来,好大的孙子, 足分量十三磅!王老太太不晓得怎么笑好了,拉住亲家母的手一边笑一边刷刷的落 泪。亲家母已不是仇人了,变成了老姐姐。大夫也不是二毛子了,是王家的恩人, 马上赏给他一百块钱才合适。假如不是这一掏,叫这么胖的大孙子生生的憋死,怎 对祖宗呀?恨不能跪下就磕一阵头,可惜医院里没供着子孙娘娘。   胖孙子已被洗好,放在小儿室内。两位老太太要进去看看。不只是看看,要用 一夜没洗过的老手指去摸摸孙子的胖脸蛋。看护不准两亲家进去,只能隔着玻璃窗 看着。眼看着自己的孙子在里面,自己的孙子,连摸摸都不准!娘家妈摸出个红封 套来――本是预备赏给收生婆的――递给看护;给点运动费,还不准进去?事情都 来得邪,看护居然不收。王老太太揉了揉眼,细端详了看护一番,心里说:“不象 洋鬼子妞呀,怎么给赏钱都不接着呢?也许是面生,不好意思的?有了,先跟她闲 扯几句,打开了生脸就好办了。”指着屋里的一排小篮说:“这些孩子都是掏出来 的吧?”   “只是你们这个,其余的都是好好养下来的。”“没那个事,”王老太太心里 说,“上医院来的都得掏。”   “给孕妇大油大肉吃才掏呢,”看护有点爱说话。“不吃,孩子怎能长这么大 呢!”娘家妈已和王老太太立在同一战线上。   “掏出来的胖宝贝总比养下来的瘦猴儿强!”王老太太有点觉得不掏出来的孩 子没有住医院的资格。“上医院来‘养’,脱了裤子放屁,费什么两道手!”   无论怎说,两亲家干瞪眼进不去。   王老太太有了主意,“丫环,”她叫那个看护,“把孩子给我,我们家去。还 得赶紧去预备洗三请客呢!”“我既不是丫环,也不能把小孩给你,”看护也够和 气的。   “我的孙子,你敢不给我吗?医院里能请客办事吗?”   ”用手术取出来的,大人一时不能给小孩奶吃,我们得给他奶吃。”   “你会,我们不会?我这快六十的人了,生过儿养过女,不比你懂得多;你养 过小孩吗?”老太太也说不清看护是姑娘,还是媳妇,谁知道这头戴小白盔的是什 么呢。   “没大夫的话,反正小孩不能交给你!”   “去把大夫叫来好了,我跟他说;还不愿意跟你费话呢!”“大夫还没完事呢, 割开肚子还得缝上呢。”   看护说到这里,娘家妈想起来女儿。王老太太似乎还想不起儿媳妇是谁。孙子 没生下来的时候,一想起孙子便也想到媳妇;孙子生下来了,似乎把媳妇忘了也没 什么。娘家妈可是要看看女儿,谁知道女儿的肚子上开了多大一个洞呢?割病室不 许闲人进去,没法,只好陪着王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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