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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桃园结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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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桃园结义   天赐入了高小。只隔了一个暑假,他的地位可是高多了。他可以不大答理初小 那些小鬼了,学校里的一切,他都熟习。他和有手表的们是肩膀一边儿齐了。老师 虽是熟人,可是一上课就说给他们――现在是大学生了,不要再叫先生张心,大家 须知自重。听了这番话,天赐细看自己,确是身量高了,而且穿着皮鞋!他得知道 自重。又赶上这位老师对大家都很好,谁有什么长处他都看得出,他说天赐有思想。 这使天赐的脸红起来,脚也发飘。他决定好好的用功。回讲的时候,他充分的运用 着想象与种种名词,虽然不都正确与有用,可是连老师带同学都承认了他的口才与 思想。他常到图书馆去借小故事书,他成了全班中的故事大王,于是也就交下几位 朋友。这些朋友可是真朋友了,吃喝不分,彼此可以到家中去,而且是照着“桃园 三结义”的图拜过盟兄弟的。一共是五个人,天赐是老三。他很喜欢被叫作“老三”, 想象着自己是张飞。大爷的爸爸是在县衙门里作官。天赐去给大哥请安,看到了官 宦人家的派头并不和妈妈所形容的一样。大哥的家中非常的脏,乱;使他想不出怎 么大哥的制服能老那么白。大哥的妈一天到晚吸着香烟,打着小牌,瓜子皮儿盖满 了地。天赐不喜欢脏乱,可是也不敢否认这种生活的正当,因为大哥的妈到底是官 儿太太,而大哥自己将来也会作官的。不论怎么说吧,盟兄弟们来往得很亲密,彼 此也说着家事。大哥的爸仗着“活钱”进的多,所以妈妈有钱打牌。二哥的爸是当 铺的掌柜,所以二哥的身上老有樟脑味儿。天赐也得告诉人家。他开始和妈打听: 爸有几个买卖,多少所房子,多少钱。他把妈妈说的都加上一倍:爸有十来个铺子, 十来所房子,钱是数不过来的;他想象着曾和爸数过一天一夜的钱,连四虎子也帮 着,都没数过来!他也就这样的告诉了他们,虽然觉得有点不诚实,可是怪舒服。 他把兄弟们“虎”住了。他们自然也不落后,他的爸越阔,他们的爸也越了不得。 大哥的爸甚至于一夜赢了一千多块!这时候大家的想象都在钱上,而且要实际表现 出来,大哥今天请大家吃糖;明天,二哥争先的应许大家,他请吃瓦片,每人五块!   可是,不到两个月的工夫,大家都觉得这有点讨厌了。大哥也不怎么看着二爷 很不顺眼。恰巧这个时候,二哥告诉四弟:“你可别说呀!昨个,大哥的妈上我们 铺子当了一个表,而且并不是好表!你可别说呀!”四弟本想别说,可是心中痒痒, 于是告诉了大哥。大哥和二哥开了打,把以前彼此请客的互惠都翻腾出来:“谁他 妈的吃了人家口香糖?”“对!也不是谁他妈的要人家的手工纸!”   天赐看不过眼去,想为两位盟兄说和,可是二位兄长都看他更讨厌:“你是干 什么的?拐着腿!”   于是兄弟五人都“吹”了,手心上一口气,他妈的“吹!”“吹?那是!彼此 谁再理谁是孙子!”   兄弟五人吹过,开始合纵连横另组织联盟,以便互相抵制。先生们也有在暗中 操纵的,使某某几个人联合,以先生为盟主。家长们听说儿子与谁吹了,又与谁合 了,也愿参加意见:“不用跟沈定好,他家卖米,咱们也卖米,世仇!听见没有?” 天赐在这种竞争里,充分的运动着想象:和谁合起来,足以打倒谁。他按照着“木 羊阵”等的布阵法设下毒计,怎用翻板暗箭,哪里该设下消息埋伏,又怎样夜走荒 郊,探听消息。他想到的比作到的多,可是他自己觉着作了不少;有时候想到便是 作到了。他想到去探听谁和谁又有新的结合,他心里便作成一个报告:他和他在操 场埋下炸弹,或是他请了他摆下天门大阵。这使他自己很恐慌,也有头有尾的告诉 别人,于是班中的空气时时紧张起来,而先生骂他“瞎扯!”他也学会怎样估量人 的价值:班上有几个永不得志的人,屈死鬼似的永远随着人家屁股后头;他们没有 什么可说,说了也没人听。他们永远当“下手”,因为他们的爸爸不高明。谁的爸 爸钱少,谁就得往后站。天赐的想象中永远不为他们摆阵设埋伏。   可是,不久他又变了主张。他开始自己读《施公案》,不专由四虎子那里听了。 他学会了“锄霸安良,行侠作义”。这更足以使他的想象活动。一个人自己有钱, 偏要帮助那穷苦的,这是善心。善心可远不如武艺的更有趣味:一把刀,甩头一子, 飞毛腿!一个人有这等本领,随便把自己认为是坏人的杀了,用血在墙上题诗!他 觉得班友的合纵连横没意思了;杀几个,或至少削下几个鼻子来,才有价值。但是, 他没多大希望,他的腿成不了飞毛腿!纪妈已经封就了他:“你呀,属啄木鸟的, 嘴强身子弱!”学校里有武术,他只能摆摆太极,两手乱画圈儿;打个飞脚,劈个 叉,没他。武术先生说了:曾经保过镖,一把单刀,走南闯北,和“南霸天”比过 武。“南霸天”一刀剁来,他一闪身,飞起左脚把刀踢飞!武术先生的确可以行侠 作义,看那两条腿!天赐只能在想象中自慰,他想用软功夫,用太极行侠作义:见 了恶霸,一刀剁来,他右手一画圈,腿往后坐,刀落了空,而后腿往前躬,依着恶 霸的力量用力,一声不响把他挤在墙角,动不了身。是的,太极也行,自己的腿不 快,软倒还软!他想好不少套招数,而且颇想试试。顶好是拿八棱脑袋的试手,八 梭脑袋的天生的没劲。他右手一画圈,八棱脑袋的给他左脸一个嘴巴。天赐假装笑 着,还往后坐腿:“你打着了我不是?我是没防备,我这儿练往下坐腿呢!你坐坐 试试,能坐这么矮?”八棱脑袋的果然坐不了那么矮,可是天赐脸上直发烧。完了, 太极也不中用,他只能在嘴皮子上行侠作义了。他很爱念小小说,甚至结结巴巴的, 连朦带唬的,念《三国志演义》。四虎子不能再给他说,他反倒给四虎子说了。最 得意的是妈妈有时候高兴,叫他给念一两段《二度梅》。他的嗓音很尖,用着全身 的力量念,有不认识的字也没关系,他会极快的想怎合适怎念。念得满头是汗,妈 妈给他一个果子:“明儿再念吧,天赐。” mpanel(1);   年假后开学,天赐读小说的机会更多了。来了两个插班生,其中有一个就是昔 年曾与他玩过而被妈妈拉走的那个小秃,现在是叫陆本善。他们是亲戚。学友因合 纵连横的关系,彼此侦探家中的情形,而这位亲戚便依着他妈妈的心意把天赐叫作 “私孩子”。这三个神秘而又卑贱的字使大家心跳,都用另一种眼神细细重新审定 天赐:“拐子腿,私孩子是拐子腿的!或者扁脑杓是私孩子的记号?”“私孩子” 在大家的嘴唇上嘶嘶的磨着,眼睛都溜着天赐,没有人再和他亲近,没有人再约他 到家中去玩,没有人再听他的故事。学校,对于天赐,成了一个绝大的冰窖。他们 远远的看着他,嘀咕,窃笑。继而看他并不咬人,他们大着胆子挨近他来,碰他一 下,赶紧又走开:“哟,私孩子身上也有肉,我的乖乖!”他们碰他,挤他,绊他 的腿,瞪他,向他吐舌头。天赐恍忽的想起先前自己在家里捏棉花的情形,没有人 跟他玩。不过,那时候没有人讥诮他,现在一天看着别人挤眼。他可以忍受孤寂, 但是受不了嘲弄。他不晓得到底什么是私孩子。有时候逼急了,他想用武力解决, 可是他干不过他们。他的泪常在眼圈里转。“妈!妈!他们叫我私孩子!”他想妈 妈必能给他出气。可是妈妈没有什么表示,只极冷静的说:“甭理他们!”他向四 虎子要主意,四虎子主张:“跟他们干,我帮助你,单个的钓出城去,揍!”   天赐很满意这个办法,可是事实上作不到。“我告两天假吧?”他提议。   “你一告假,他们就更欺侮你,”四虎子说:“去,天天上学,看他们把你怎 样了?太爷不含忽!”   天赐确是有点怕他们了,可是四虎子壮起他的气来,他会消极的抵抗,自幼他 就会。他拿准了时间,约摸着快上堂了,他才到。上课的时候他低着头听讲,下课 后他独自嚼点什么,仰脸看天。图书馆是他的避难所,要不然就回家来。他就不想 交朋友了。念小说,温功课,他觉得出自己的功课有了进步,虽然心里很堵得慌。 他会想象,独自个会在心中制造出热闹的世界来。他的心比身强。   只有礼拜天是快活的。爸和妈大概有了什么协定,爸每到礼拜总张罗带他出去 玩,而妈并不拦阻。在爸的左右,他忘了想象与计算,爸对什么都马马虎虎。他们 爷儿俩在城外,或在戏园,会无忧无虑的发笑。可是赶到在回家的路上,天赐心中 的黑影又回来了,他愿和爸谈心。爸在这种时节,能给他一些无心说而有心听的激 刺。“管他们呢,”爸会说:“管他们呢!一个人自要成了事,连狗都向你摆尾巴。 我一辈子马马虎虎,也有好处。你说是不是?”这会儿爸变成极体面而有智慧的人。 天赐又想象了:一旦自己成了大事,别人,哼,对我递嘻和①,我也不答理!他试 着把自己比作赵子龙,秦琼,和黄天霸。不,他得是张良,或是朱光祖。他还得上 学去,故意的气他们。谁也不理。他匀出点心钱,买了把用洋火当子弹的小手枪。 手枪在袋里,手按着枪柄,看谁不顺眼,心里就向他瞄准,而口中低声的:訇!又 死了一个!   到了暑假,他考得很好。翻着小眼,他看着同学们。他们的嘴撇得更大了。他 们不甘心在私孩子的后面,老师设若愿意干的话,得把天赐降到十名以外;不然的 话,他们就退学。他们见了主任。主任嘱咐先生把天赐降到第十五名,原来他本是 第四名。胜利是他们的;主任觉得这样办非常的公道,一个被大家看不上的学生当 然不能列在前几名的。老师可是同情于天赐,但是他没办法,他不能得罪别的学生; 附小向来有这个规矩――榜示的名次是可以随意编排的。天赐哭了。他决定不再上 这个学校来。可是妈妈不答应:“偏去!偏去!看他们把你怎样的了!你要是不去, 那可就栽到了底!咱们还怕他们?你等着,我找主任去,我不把他的学校拆平了!” 牛老太太是说得出行得出的。她可以去找商会会长,她在县衙门也有人,她连师范 校长都能设法打通。她不能受这个!   天赐见妈妈急了,他反倒软下来。他取了爸的态度。他不愿妈去捣乱;想象使 他热烈,也有时使他惧怕,他想象到妈妈打主任几个嘴巴!他还上学就是了;好在 隔着一个暑假呢。   暑假里没有同学来找他。他又想起老黑的孩子们来。到底是这些孩子可爱,他 们不笑话谁,不挑拨事,他们只知道玩耍。他找了他们去。他们――一共五个,最 大的是个姑娘,有十四岁了――同他出城去玩,一天有事情作,没有工夫瞎扯与冒 坏。他特别爱这个黑姑娘。她有顶黑的眼珠,黄黄的头发。她现在已不赤背,可是 到城外还扒下袜子。那四个男孩完全受她的指挥,他们管她叫“蜜蜂”。   云城的北门外有一道小河,河身不深,水很清,水草随着水溜流着绿叶。河心 还浮着金与银的小睡莲,圆叶象碧玉的碟儿。两岸都是杨柳,长条与蝉声织成一片 绿的音乐。河边上有小鱼,短苇里藏着小水鸟,风里有各色的蜻蜓。河岸左右都是 田地。“蜜蜂”领着他们在河岸上玩,不用带着玩具,动物植物都供给他们一些玩 的材料。他们知道什么苍蝇最好钓什么样的蛙,什么树上有长犄角的“花牛”,什 么样的蜻蜓是最好的“招子”。天赐跟着他们,忘了学校里的一切,他非常的快乐。 他也不嫌他们脏了,他们并不脏,至少是他们的脚,一天不知在水里浸多少次。他 们会用裤子作成水骆驼,在河里骑着。那凉凉的水,柳树下的不很热的花树影;脚 在水里,花树影在脊背上,使他痛快得大声的喊叫。他们也喊。于是他与“蜜蜂” 各领一军作水战。他的想象与设计,使“蜜蜂”佩服他的战略,他也佩服她的勇敢。   他舍不得离开他们,他们也拉着他不放,非到他们家去吃饭不可。他去了。老 黑没有理会他,直到快吃完了,才问“蜜蜂”,怎么多了一个孩儿?哎呀,原来是 福官来了!你看大家这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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