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二十   松叔叔坐在梦莲的对面。他向来没有觉得这五六里――由松林到王宅――是这 么长,这么累人,这么难走过。这不是五六里地,而是五六万里地。他恨不能一展 翅飞到,可是他没有翅膀。   及至见到梦莲,他又觉得来的太快了。看着盖满了黄土的鞋,他没法张开口说 话,偷眼看她,她的眼睛是干的,没有一点泪的影子。他为什么这样快的来到,教 那一双美丽的眼睛一定要被泪淹起来呢?   他坐着,呆呆的坐着,连嚼动槽牙的习惯都忘了。他的心中成了一张白纸。   “松叔叔!”梦莲轻轻的叫了一声。   老郑打了个冷战!“啊?”   “怎么啦?”她觉得有点不大对,而想不出什么事情不大对;有敌人在城里, 什么意外的事都可以随时的发生。无心的。他用粗硬的手擦了擦脑门上的土。“我, 我,”他忽然立起来,“我走啦!没事!看看你!”   梦莲揪住他的袖子:“怎么啦?松叔叔!”   他又坐下了,捶了磕膝一拳,“报仇!”   “怎么啦?铁柱子出了毛病?”   “早晚‘都’得死!”他拿起桌上的一杯凉茶,一口喝净。“他出了什么毛病?” 梦莲的眼珠大了一些,口中也有点发干。她的同情心永远是很现成的。   “不是铁柱子!”   “是谁?”   “一山!”   “谁?”她仿佛没听明白。   他说出来了,后了悔。他不想再说。低下头,心中气得象弄乱了的一团黑线, 再也找不到头儿。   “一山?”象极快的把手中落出的东西又接住似的,她倒想了起来。   “一山!”   她好似向来不认识这个人――一山。她不知道他要回来(他的信被二狗扣住)。 每逢提到他,她老是先想到山,水,战场,而后才看到在她的想象中的他――一个 英俊的,武装的,青年。松叔叔口中的一山,和她心中的一山相距太远,教她觉得 茫然。   “一山怎样?”她的脸白了。她极快的想到,他也许是阵了亡,而松叔叔先得 到了消息。“他受了伤?在前线受了伤?你怎么知道?”   她觉得即使有什么不幸,也不过是一山受了伤。她几乎以为一山应当受伤。他 受了伤,她好下决心,逃出文城,去看他。她想不起她应当怎样伺候一个病人,但 是她想只要她的眼一看到他,他就会好了的。这么一想,她仿佛头一次看清松叔叔 是个乡下人有点大惊小怪。她是脸色还没转过来,可是嘴角几乎有点象要笑的意思。   “你怎么知道的?松叔叔!”   “他来了!”   “来了?”她不知道是事实,还是作梦。她的脸色转变过来,腮上有了点血色。 她一眼看到,她与他可以拉着手,一同走向那有自由的地方。“他在哪儿呢?哪儿 呢?”她向外面看了一眼,她仿佛望着他就立刻在窗外呢。   “说呀!”   “他,他,”松叔叔咽了一大口气。“躺在了城外!”“干吗躺在城外?”她 想不到他会死。   “咱们的城,不是教鬼子占着吗?”   “他死……”她想到这个可能,可是还不过是一种试探,猜想;一山是不会死 的。松叔叔忍心的点了点头。他极快的把眼钉住她的脸。   她的泪马上在眼中转,可是她的嘴角上还有最小的一点笑意。她想控制住自己, 用一点最不近情理的笑,把泪截回去。她有个豪横的心。   可是,她坐下了。她的手垂下,手指开始抽动。泪并不多,因为黑眼珠有点向 上翻。   松叔叔急忙立起来,他把话已说净,他须准备应付那最难堪的事情。他用大手, 一把抓住她的右臂,一手在她的背上拍。他的话是由牙中挤出来的,带着嘶嘶的响 声:“莲姑娘,不能这么着急!不能!莲姑娘!醒醒!莲姑娘,我是老混蛋!莲姑 娘!莲姑娘……”   一分钟变成一个世纪,在我们真着急的时候。松叔叔的头上出了黄豆粒大的汗 珠,梦莲还是没有哭出来。她的喉中隔半天才噎那么一下,手脚都在抽动。松叔叔 觉得,他是来要她的命,她会这么不言不语的把自己憋死!   他不敢去告诉举人公,举人公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他不能去找医生,不能;他 不能离开她,他不能声张;教敌人知道了莲姑娘的未婚夫是个军人那还了得?他须 凭着自己的真诚,把她由死里抢回来。他的胸中发辣,好象要吐血。“莲姑娘!莲 姑娘!不能这么想不开啊!”   他把她抱起来。她很轻,仿佛象个小猫那么轻。把她放在床上,他替她脱鞋。 她蜷着身子,不动,手还在抽动。他的汗流湿了他的小褂。   慢慢的,她哭了出来;一种不痛快的,哑涩的,若续若断的哭。他握住她的小 手。她的手在颤,冷凉,相当的僵硬。她始终没有痛快的哭一声,就睁开眼。猛孤 丁的她起来,双手拢住磕膝,眼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