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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全集第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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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全集6 冰心全集第六卷                 (1962―1978年)   卓如编目  录花光和雪光(2)    记广州花市(5)   尼罗河上的春天(8)   话说文化交流(14)   在诗歌问题座谈会上的发言(17)   亚非作家的战斗友谊(19)   《孟加拉风光》〔印度〕泰戈尔著(22)   关于汉字整理和识字教学(103)   只拣儿童多处行(106)   红孩子的话――为故事影片《红孩子》的小演员作(108)   王忆慈(109)   《春秋故事》读后(114)   孩子们的作品(117)   一只木屐(119)   评《“小小”供销站》(122)   感谢我们的语文老师(125)   《没有织完的统裙》读后(128)   香山消夏录(135)   《年华似锦》和《似锦年华》(141)    在黑乌鸦尸体的周围(144)   海恋(146)   郁达夫《满江红》词读后(150)   从“公社果”谈起(152)   卖花声――为访华日本女作家有吉佐和子书扇(154)   遥寄(155)   加纳诗选〔加纳〕以色列・卡甫・侯等著(158)   谈最新最美的图画(164)   《一九五九――一九六一儿童文学选》序言(166)   新年寄语(176)   祝贺古巴人民(179)   《沙与沫》〔黎巴嫩〕纪伯伦著(181)   福州工艺美术参观记(222)   遥祝中岛健藏先生六十大庆(225)   热巴演员的新生(228)   以忘我的精神和积极的行动来纪念鉴真和尚(237)   盛开的革命花朵――和贾米拉会见(240)   湛江十日(243)   多给孩子们写这样的作品――介绍《小仆人》和《旅伴》(253)   《小铁脑壳遇险记》观后(257)   有了火车头的列车(260)   假如雷锋叔叔遇见这种事情(263)   继续种好这一块园地――祝贺《少年文艺》创刊十周年(265)   在火车上(267)   《加纳在召唤》〔美国〕威廉・爱德华・伯格哈德・杜波依斯著(274)   悼杜波依斯博士(281) mpanel(1);   三到青龙桥(286)   寄国外华侨小读者(290)   南行日记摘抄(294)   《红楼梦》写作技巧一斑(299)   《巡逻》〔阿尔巴尼亚〕拉齐・帕拉希米著(312)   别离――重逢的开始――访日归来(323)   全世界人民和北京(326)   谈点读书与写作的甘苦(329)   第一声春雷(359)   春天在招手――寄亲爱的日本战友们(361)   访日观感(363)   《夜车的汽笛》〔朝鲜〕元镇宽著(366)   《寄清溪川》〔朝鲜〕朴散云著(370)   《你虽然静立着》〔朝鲜〕郑文乡著(373)   《临歧》〔尼泊尔〕西狄・恰赫兰著(377)   《礼拜》〔尼泊尔〕克达尔・曼・维雅蒂特著(378)   一场争夺下一代人的足球赛(380)   致萧珊(4月3日)(384)   宾客盈门的北京(385)   咱们的五个孩子(387)   《渔夫和北风》(北美印第安人民间故事)(402)   歌颂吉隆滩(406)   我们的心飞出睦南关(408)   和日本儿童一起看《宝船》演出(410)   中日人民友谊的火花――日本芭蕾舞《碉园祭》观后(414)   《回忆录》〔印度〕泰戈尔著(417)   毛泽东思想的胜利(584)   《马亨德拉诗抄》   〔尼泊尔〕马亨德拉・比尔・比拉克姆・沙阿著(586)    惊雷正在日本响起――评日本话剧团访华演出(607)   浣溪沙――《竹子姑娘》观后(610)   站起来吧,阿峰!(611)   战友(613)   写作经验琐谈(619)   1972年“因为我们还年青”(644)   1973年樱花和友谊(649)   中日友谊源远流长(654)   致赵清阁(1月4日)(660)   致赵清阁(1月28日)(661)   卖花声(662)   致赵清阁(5月9日)(663)   致赵朴初(9月3日)(665)   毛主席的光辉永远引导我前进(666)   致赵清阁(11月12日)(671)   永远活在我们心中的周总理(673)   我们要永远向你学习(680)   致赵清阁(1月18日)(683)   乌兰托娅的话(684)   我站在毛主席纪念堂前(689)   致臧克家(5月19日)(694)   致赵清阁(5月25日)(695)   致臧克家(5月28日)(696)   天安门,与毛主席的名字联在一起(697)   记一件最难忘的事情(701)   致巴金(10月29日)(712)   瞻仰毛主席纪念堂――北京来信(713)   对“文艺黑线专政”论的流毒不可低估(716)   致巴金(12月10日)(717)   从八宝山归来(719)   一年级小学生的誓言(725)   一个伟大人物的诞生――纪念敬爱的周总理八十周年诞辰(728)   新诗发展的康庄大道――学习《毛主席给陈毅同志谈诗的一封信》(732)   致胡藉青(3月17日)(735)   笔谈儿童文学(736)   《小桔灯》新版后记(739)   三寄小读者(通讯一)(741)   三寄小读者(通讯二)(745)   旧话重提(749)   我也来谈谈时间(753)   悼郭老(755)   老舍和孩子们(760)   “咱们的五个孩子”成长起来了(765)   颂“一团火”(772)   三寄小读者(通讯三)(783)   致茹志鹃(7月27日)(787)   致季尘(8月12日)(789)   三寄小读者(通讯四)(790)   怀念老舍先生(793)   儿童读物出版工作的新长征开始了(796)     《一九四九――一九七九儿童文学剧本选》序言(798)    追念振铎(806)   三寄小读者(通讯五)(811)   《月季花》序(815)   十亿人民的心愿(819)   中美友谊史上崭新的一页(822)   三寄小读者(通讯六)(825)   1962年   花光和雪光从湛江回来,眼前总是萦绕着湛江的醉人的景色,平常所熟悉的北 京窗前的一切,似乎都显得暗淡了。直到前几天一觉醒来,看见檐前光辉夺目,赶 忙爬起凭窗一望,原来昨夜下了一场大雪!屋上地上厚厚软软地一白无际,几只寒 雀在蒙着一层雪片的枯枝上啁啾上下;几个上学的、穿着红色蓝色“棉猴儿”的孩 子,手里握着雪球在新扫出来的一条小道上,嚷着笑着地奔走追逐。琉璃世界之中, 亭立在小山上的几棵白皮松,衬托着这几个跳动着的红蓝的小点,显得加倍地清新、 庄严、活泼。一阵快乐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我们祖国的冬天无论在地北天南, 都是这样地可爱呵!   我又神游于十天以前,我在湛江的寄居地点,那是湛江海滨招待所,光这“海 滨”二字,就给人以一个醍醐灌顶的清凉的感觉!我的窗外是一丛小酒瓶那样粗的 翠竹,翠得发墨。翠竹的旁边,就是几棵高与人齐的“一品红”,喜盈盈、红艳艳 地开满了盘子大小的大红花;这后面是一行白玉兰树,叶子是浅绿色的;玉兰树的 后面,又是一行相思树,叶子像眉毛一般,细长细长的,树梢开着黄色的小花;相 思树的后面,是一行英雄的木麻黄树,这种树,值得我们大书特书,讴歌颂赞!论 它的形象,真是刚健婀娜,有松柏之佼佼,又有杨柳之依依,它的直立的躯干,长 针形的叶子,比柳坚强,比松柔媚,远远望去,郁郁葱葱地,总像笼罩着一身轻纱 似的烟雾。这种树,还有一个最惹人怜爱之处,就是它爱海,越是把它栽在海滨, 受着海风,沐着海涛,它越是长得快!湛江的人民,摸着了它的禀性,以农业合作 化的威力在八百公里长的海岸上,密密层层地建立起木麻黄树的长城。这几千万棵 树,就像并肩交臂、迎风欢笑的披着长发的姑娘,在海浪喧哗摇撼之中,聚沙垒石, 与海争地 聪明勇敢的湛江人民会告诉你,这些树给千百年来受着海水风沙祸害的 人们,带来了多大的幸福!   话一说就远,我应该勒住我笔头的野马,谈一谈湛江的“花光”。在湛江,真 是有花皆艳,无叶不香!除了一品红之外,那边的红花,品种多到不可胜数,湛江 人把红花太看得贱了,单瓣的,双瓣的,垂着长蕊的, 只要是红色的,都笼统地 回答你说:“没有什么特别名字,横竖是大红花呗!”那种司空见惯的自豪而又 “无所谓”的神情,叫人又羡又妒!   在那边,不但花香,叶子也是香的,香茅草长得遍地,还有什么香根、大叶桉、 小叶桉 随便摘下一片叶子,在手心里揉一揉,都是清香扑鼻。多么饱满肥沃的地 脉呵,十二年来,人民翻了身,地脉也解放了,它尽情地、涌流不息地从每一朵花、 每一片叶子上呈现发散出自己万千年来蕴积的艳色与浓香!   湛江是红艳艳的,北京是白灿灿的,在这天南地北之间,游观居住的新中国人 民,是无比的幸福的!我心里在这样地歌颂感谢着。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晚报》1962年1月14日,后收入散文集《拾穗 小札》。)记广州花市   去年年底,我在广州时节,朋友们对我盛称花市的风光,一再敦劝我说:“你 过了春节再回去吧,这里的花市是不可不逛的!”我虽然心动,但是我终于一九六 一年的除夕,飞回北京来了,对于逛广州花市的计划,认为只好推到悠远的将来, 想不到因有出国之便,在春节前又到了广州!   在南下的飞机上,大家已经兴高采烈地谈着广州的花市。   一到广州,那边来接的朋友,立刻就给我们提出逛花市的日程。最内行的人说, 逛花市不要夜里去,固然是“花市灯如昼”,但是夜里人更多,见人不见花,要看 花还是白天去好。   这一天,就是农历大年夜的前一天,我们吃过午饭不久,就迫不及待地跑到越 秀区的花市去了。   我们发现那里是花山,也是人海。在鲜花和绿叶堆成的一座座山下,奔流着汹 涌的人群,我们走入春天的最深处了。   我们常爱说:“百花齐放”,但是在祖国的北方,百花是应着节序开的,就是 在巧夺天工的温室里,也不能过于违背了自然的规律。在祖国的南方,天气基本上 都像北方的春秋,因此百花就随着人的意愿而开放。在花市里高矗着一面红格的广 告牌,上面标着花儿的名字和价格。什么桃花,牡丹花,菊花,桂花,水仙花,梅 花 这都是我们常见的、平时决不“分庭抗礼”的花朵,今天却都挤在这里的花摊 上,争妍斗艳地,显示着她们独特的风姿神韵,来征求爱好者的选评。   此外还有许多在北方不常见的如吊钟花,墨兰花,以及我自己从未听过看过的 色艳香浓的花朵,如同看到舞台上和文坛上新出现的演员和作家一样,先是突然的 惊讶,又继以无边的喜悦!   我们随着人流涌去,在温暖的阳光下,额上、背上都出了汗,我们一面脱下大 衣,一面眼望着台上的缤纷灿烂的繁花,身子却随着人流转移。这时一个孩子向我 怀里撞来,他穿着短袖的单衣,赤着脚,一只手里举着一枝鸡冠花,另一手牵着一 个黄色的大气球,兴冲冲地只顾往前走。他抬头向我抱歉似的羞涩地微笑了一下, 又钻进人群去了。我回头望了他一眼――也只能望一眼,后面的人又催涌上来了。 鸡冠花,多么平凡的一种花,也许他手里只带着一两分钱吧,但是他已经买到了春 天!我又回头望了一眼,我看见那朵黄色的气球,还在如海的春光和人流上飘荡着     这一天,我看见了花,也看见了人,但也可以说是什么都没有细看,比方说, 我看见了许多从各地来的朋友,他们没有看见我,后来也有人说在花市里看见了我, 但是我没有看到他们,我只得到了一种“春深如海”的佳节的气氛,这佳节的气氛 是可爱的,可宝贵的,令人振奋欢乐的。我小的时候,在福州的灯市,北京的厂甸 里以及现在过“五一”“十一”的时候,也都深深地感到这种气氛。这是劳动人民 大展奇才,大事休息的佳节,人们对于这些日子都有着欢乐的期待,欢乐的期待永 远是一服兴奋剂。广州花市过去一个多月了,北京的花朵还没有在户外开放,我就 是在欢乐的期待之下写出这篇短文的!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晚报》1962年3月11日,后收入散文集《拾穗 小札》。)尼罗河上的春天   通向凉台上的是两大扇玻璃的落地窗门,金色的朝阳,直射了进来。我把厚重 的蓝绒窗帘拉起,把床边的电灯开了一盏。她刚刚洗完澡,额上鬓边都沁着汗珠, 正对着阳光坐着,脸上起着更深的红晕,看见我拉过窗帘,连忙笑说:“谢谢你, 其实我并不太热 ”一面低下头去,把膝前和服的衣襟,更向右边拉了一拉,紧紧 地裹住她的双腿。   我笑说:“并不只是为你,我也怕直射的阳光,而且,在静暗的屋子里,更好 深谈。”我说着绕过床边去,拿起电话机,关照楼下的餐厅,给我们送上三个人的 茶点来。   秀子抬起头来,谦逊腼腆地微笑说:“我们到达的那一天,听说你们去接了两 次,都没有接着。真是,夜里那么冷,累你们那样来回地跑,我们都觉得非常地  非常地对不起!”   我坐在床边,给她点上一支烟,又推过烟碟去,一面笑说:   “在迎接日本朋友上面,‘累’字是用不上的。你不知道我们心里多么兴奋! 自从东京紧急会议以后,算来还不到一年,我们又在开罗见面了。为着欢乐的期待, 我们夜里都睡不好,与其在旅馆床上辗转反侧,还不如到飞机场去呆着!”她笑了, “飞机误了点,我们也急的了不得 说到‘欢乐的期待’,彼此是一样的,算来从 塔什干会议起,我们是第三次会面了,我一直以为世界是很大的,原来世界是这么 小。”   她微笑着看着手里袅袅上升的轻烟,又低下头去,这时澡室里响起了哗哗的放 水的声音。   我说:“世界原是很大的,但是这些年来,在我的心里,仿佛地球上的几大洲, 都变成浮在海洋面上的大木筏,只要各个木筏上的人们,伸出臂,拉住手,同心协 力地往怀里一带,几个木筏儿便连成一片了 我看到这一届亚非作家会议的徽章, 上面是一只黄色和一只黑色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   秀子的眼睛里,闪起欢喜的光辉,“你这句话多有诗意!   只要这几大洲上的人民,互相伸出友谊的手 ”   这时穿着阿拉伯服装的餐厅侍者叩着门进来了,他在小圆桌上放下一大茶盘的 茶具和点心,又鞠着躬曳着长袍出去了。   我一边倒着茶,一边笑问:“我们的东京朋友们都好吧?   他们写作的兴致高不高?”   秀子说:“他们都好,谢谢你。尤其是从去年东京会议以后,他们都像得了特 殊的灵感似的,一篇接着一篇地写。你知道,有些报纸刊物不敢用他们的文章,认 为太触犯美帝国主义者了。他们的生活是有些困难的,但是他们读者的范围,天天 在扩大,因此,他们的兴致一直很高。”   澡室的门开了,和子掩着身上的和服走了出来,一面向后掠着粘在额上的短发, 一面笑说:“你们这里的水真热,我的身上足足轻了两磅!你知道,从离开东京我 们就没有好好地泡过澡了,我们那个旅馆,只在早晚才有热水,而且还是温的!” 她笑着坐到秀子对面的、圆桌边的一张软椅上,接过我递给她的一杯茶来,轻轻地 吹着。   我笑说:“我早就说过,你们尽管来,对我一点都没有麻烦,而且还给我快乐。 在会场上见面,总是匆匆忙忙的 ”   和子从桌上盘里拿起一块点心吃着,笑问:“你们刚才在谈什么,让我打断了? 接着往下讲吧。”秀子微笑着望着我,我便把她的话重复了一遍。   和子收敛了笑容,凝视着自己脚上银色的屐履,慢慢地说:“生活困难是不假, 我的评论文章是不大登得出去了,就是山田先生,驹井先生 那么受人欢迎的小说 家,也有些出版商不敢接受他们的作品 ”她抬起头来,眼里闪着勇敢和骄傲的光, “的确,自从去年东京会议以后,我们都增加了勇气,我们知道我们不是孤立在三 岛之上,隔着海洋,不知道有多少人民,都在响应着我们的正义的呼声!最使我们 感动震惊的,还是那些非洲代表们的发言。你记得吗?他们说:他们从前对于日本 毫不了解,只知道日本曾是一个帝国主义国家,也从来没有把日本政府和人民分开 来。到了日本一看,原来日本和他们一样,国土上也有美军基地,日本人民也受着 压迫和奴役,他们的同情和友谊就奔涌出来了,他们愿意和日本人民一同奋斗到底  告诉你,这些话的确像清晓的钟声一样,惊醒了好多人;我们知识分子里面,还 有不少人认贼作父,把骑在我们头上的美帝国主义者当做自己的保护者呢!”   秀子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低声地说:“有过这类想法的知识分子恐怕不少,应 该说连我们都包括在内――至少有我自己!驹井老先生,在听到一位非洲代表发言 以后,很沉痛地对我说过:‘我们日本的知识分子,从明治维新起,一直眼望着西 方,倾倒于西方文明,不用说非洲人,连亚洲人也看不上眼。’我们从来也不懂得 知识分子应该和人民站在一起    没想到当我们全国的人民――包括知识分子在内,受到美帝国主义分子欺凌的 时候,向我们伸出热情支持之手的,却是 却是我们一向所没有想起的亚洲和非洲 的人民!”   和子又惊奇又高兴地望着秀子,又回过头来望着我,从她的眼光中,我记起和 子曾对我说过,秀子是一个很羞怯很沉静的女子,从她嘴里不太容易听到什么兴奋 激昂的话的。秀子动了感情了!   我笑说:“东京会议对我们每一个人都是鼓舞,都是教育。   我听到不少的非洲的作家在称赞这个成功的会议,他们对于日本作家们的努力, 都有很深的感谢和敬意。他们也知道,在这次开罗会议上,日本作家们仍会举着东 京会议的旗帜,奋勇前进的。”   和子高兴而又深思地说:“亚非作家会议,的确把日本作家围抱在反帝反殖民 主义的、团结温暖的大家庭里 ”   秀子没有听见我们的话,只出神地用手摩抚着膝上的和服的边缘,似乎要把它 压得更平贴一点,一面说:“还有昨天那位喀麦隆代表所说的,‘在帝国主义制度 正在倒塌之中的今天,在帝国主义的恶魔正在血泊里挣扎颤抖的今天,还有哪一位 作家,仍在接受“为艺术而艺术”和“文学和政治应该分家”的理论的话,这个作 家就是杀害我们人民和我们文学的同谋犯!’这些话像隆隆的雷声一样,听得我耳 也热了,心也跳了,在座位上简直坐不住,我想 我想跑出去 ”   她抬起晕红的脸,热情激动的目光,扫过我们的脸上,和子和我一时都静默下 来,只倾听这股冲破岩石的涌泉,让它奔流下去。   秀子急急地接着说:“我算是开了心窍,眼睛也明亮了。   谁说亚非作家会议是个政治会议?谁说亚非作家会议上的发言都是政治的鼓动 和宣传?从我看来都是一篇篇最好的文学,都是从亿万人民心中倾吐出来的。”   床边的电话铃响了,把我们从沸腾的情绪中唤醒过来,秀子又像羞涩又像道歉 地微微地吁了一口气,从掩襟里拿出一块边上绣着红花的小手绢,轻轻地擦着鬓角 上的汗珠。我连忙走到电话机前面去。   我把电话筒递给和子,说:“是你的。”   和子笑着向电话筒里说了几句日本话,便把电话筒放下了。“他们说我们一到 了你这里,就不想回来了!我们和朝鲜代表团座谈的时间到了,他们在等着我们一 同出发呢!”   秀子也站了起来。她们两个忙着从我床上拿起散放着的腰带,彼此帮忙着紧紧 地扎起。秀子的腰带是金色的,正配着她那件深紫色洒白花的和服。和子的腰带是 银色的,衬上她的淡青色画着深蓝花的衣服,也显得十分俏丽。当她们在穿衣镜前 徘徊瞻顾的时候,床侧的一盏电灯显然的不够亮了,我走过去把那层厚厚的帘幕拉 过一边去。   一天的光明,倾泻到屋里来,她们突然看见自己镜中绚烂的影子,吃了一惊似 的,回过头来,在我点头招呼之下,含笑地走到门边,和我并肩站着    远远的比金字塔还高的开罗塔,像细瓷烧成似的,玲珑剔透地亭亭玉立在金色 的光雾之中;尼罗河水闪着万点银光,欢畅地横流着过去;河的两岸,几座高楼尖 顶的长杆上,面面旗帜都展开着,哗哗地飘向西方,遍地的东风吹起了!   秀子紧紧地捏着我的手,看着我微笑说:“你记得去年我们在京都琵琶湖船上 的谈话吧,那一天,东风吹得多紧?一年又过去了 无论在亚洲、在非洲,我都感 到春天一年比一年美好,也觉得自己一年比一年年轻 ”   和子抱着秀子的肩头,笑说:“好一个‘春天一年比一年美好’!走,把这句 话带到座谈会上说去。”她们推挽着走到床边,忙忙地捡起零碎的东西,装到手提 包里,又匆匆地道谢道别,我依恋地把她们送到电梯旁边。   回来我把床头的电灯关上,在整理茶具的时候,发现一块绣着几朵小红花的手 绢,掉在椅边地上。那是秀子刚才拿来擦汗的。把红花一朵一朵地绣到一块雪白的 手绢上,不是一时半刻的活计呵!我俯下去拾了起来,不自觉地把这块微微润湿的 手绢,紧紧地压在胸前。1962年3月18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人民文学》1962年4月号,后收入散文集《樱花赞》。) 话说文化交流   中国作家代表团到达开罗的那一天,是二月七日早晨四时。春寒料峭之中,我 们紧紧地裹着大衣,走下飞机,走向拥上前来的欢迎的人群。把一大束鲜花送到我 臂里的是一位年轻的妇女,长眉秀目之间,蕴含着一股幽娴静雅之气,她一开口, 说的是十分纯粹流利的北京话。她说她的名字叫杜玛德,她和她的丈夫黑白,都是 北京美术学院的学生,在北京住了五年。她又指着人群里忙着和中国客人寒暄的一 位阿联青年,说“那就是黑白”。候机室中,热情洋溢,笑语纷纭,我们的谈话很 快就被打断了 在开罗的几天中,我常常想起这一对画家夫妇,但是总没有机会见 到。   亚非作家会议开幕的那一天,我们被邀到“现代艺术馆”去参观阿联的“绘画 与雕刻作品竞赛展览”。在艺术馆的丛树浓荫之下,我忽然看到一个抱在保姆怀里 的小女孩,穿着一身浅色的衣裳,颈上挂着一个坠着赤金的“福”字的项链。我走 出人流,过去拉着那小女孩的手。她一点也不怕生,转着黑溜溜的眼睛,望着我笑。 保姆笑说:“她是画家黑白和杜玛德的女儿,你看,那边彩棚里不是她父母的画展?” 我连忙赶上人流,走进那座彩棚里去。这里面挂着满壁的水彩画,都是中国的风光, 有梳着双辫挑着水桶的姑娘,也有在灌满水的梯田里俯身插秧的农民 真是琳琅满 目,若不是我身边站满了亚非各国的客人,耳中听到的尽是我所不懂的各种亚非的 语言的话,我真以为是在北海或是中山公园观赏中国画家的画展了!这时杜玛德陪 着一班客人,从我身边走过,我好容易挤上去,只说了一句:“我看见你的小女儿 了,真好玩 ”她也只匆匆地笑着说一句“她是在中国生的,名叫小红 ”说着她 就被人群簇拥到一个陈列着中国画具的大玻璃柜边上,去作解释。我听见旁人在赞 叹说,他们的绘画,是融合了中国古典绘画和埃及古画的特点,创造出了独特的风 格。我必须承认我对绘画是外行,但是我喜欢他们的画,它们给我一种极其温暖亲 切的感受!   大会闭幕之后,我们一班人挤出时间去参观开罗博物馆。   陪我们去的是一位姓华的中国留学生。这位青年,一脸的书卷气,戴着很厚的 眼镜,从一上车就滔滔不绝、津津有味地给我们讲埃及的古代文化,那种热烈陶醉 的神情,竟不像对人讲述,而像温理自己脑中的一幅一幅的辉煌灿烂古埃及文化的 画图!偏偏那天博物馆又提早关门,算来我们只有三十分钟的时间,来浏览这个世 界上最古的六千年的文化!失望之余,我们只好加快脚步,在一座座矗立的大石门, 横放的大石棺,排列的大石像前面,匆匆走过。这位青年,却以恳求的眼光,摩挲 着几乎每一块石头,向着我们讲解:“在纪元前三三一二年 ”后面跟着的是大声 呼唤的博物馆看守员:   “请大家快一点,再有五分钟就关门了!”这一天,谁也没有看得痛快,出门 上车的时候,人人发出惋惜的叹声,尤其是那位青年,一路上只呆呆望着车窗外, 好像在说:“真是白来了一趟!”   我却是满心欢喜!文化交流,就得由这种热爱友邦文化的青年们来作。埃及、 中国、印度 都是世界文化的摇篮,我们的祖先跋山涉水、千辛万苦地给我们开出 一条文化交流的大道。在推翻阻碍亚非文化交流的帝国主义者、殖民主义者的同时, 我们需要千千万万像阿联的画家杜玛德夫妇和这位姓华的中国留学生一样的青年人, 来“继往开来”,做出前人所未做出的伟大事业!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晚报》1962年3月25日,后收入散文集《拾穗 小札》。)   在诗歌问题座谈会上的发言谢冰心同志表示赞成萧三同志的意见:“不薄新诗 爱旧诗”。她说:记得《文汇报》上曾经发表过一个小学生的意见,说旧诗能背诵, 他喜欢,新诗不能背诵,他不喜欢,这有道理。我的经验是除了一般地需要而外, 人们读诗也还想消遣,比如失眠的时候,就想背点诗,而背的很少是新诗,因为新 诗不能背。我在大连一个休养所休养时,和一群孩子玩,我给他们念了些歌谣,孩 子们很喜欢,学得很快,一天能背六七个。比如我给他们念:“金咕噜棒,银咕噜 棒,爷爷打板――”不用我往下念,他们就说:“奶奶唱。”我说:“爷爷打板奶 奶念。”他们说:“声音不对,是奶奶唱。”我想,所谓天籁,也许就是这个吧。 我教他们念《红旗歌谣》里的“什么藤结什么瓜 ”念了三遍,他们就记住了,没 有一个念错的。新诗有许多好的,但我也想对写新诗的同志说,新诗如果要人能记 得住,不是读过就忘的话,除了内容好而外,恐怕在音韵这方面还是要注意一下。   谢冰心同志也谈到自己写新诗的体会。她说:或许有人会问,你年青的时候为 什么也写些小诗?现在为什么又不写了?我说,我那时年青,胆子大,又想打破一 切框框,写起来很容易,一气可以写几百首。现在想起来真可怕。现在叫我写,我 的顾虑就多了,也可以说要求高了。新诗不好写。   (本篇摘自《诗刊》1962年第3期《在诗歌问题座谈会上的发言纪要》。)                亚非作家的战斗友谊   我们亚非作家的代表们,驾着轻快的春天的翅膀,怀着兴奋而又愉快的心情, 飞过嵯峨的山岭,渡过宽阔的海洋,越过茫茫的沙漠,我们热望着在尼罗河边,灿 烂的阳光里,榕树的浓荫和玫瑰的清香之中,紧紧地握起我们的新知和旧友的火热 的手,兴奋地说:亲爱的同行们,我们不是平常的朋友,普通的相知,我们都是从 “世界文化的摇篮”的亚洲和非洲各地来的,我们的民族都有最光荣的历史,我们 的人民也都受过或者正在受着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剥削和压迫。   作为作家,我们是我们的人民的反帝国主义、反殖民主义大军里的一队尖兵。 我们的武器是我们的一支笔,我们虽然来自不同的部队,但是我们一见便亲!因为 我们的友谊不比寻常,这是血和汗凝成的牢不可破的战斗的友谊。   我回到自己的祖国,已经有三个星期了,而开罗会议的印象却至今悬在眼前, 我想起那座庄严的国会大厦,我想起那所温暖亲切的“大力士”旅馆,在这里面, 我听过多少慷慨激昂的发言,有过多少剖肝沥胆的谈话,看过多少勇敢愤激的面庞, 和乐观兴奋的眼光 这许多零零碎碎的回忆,都像一首首雄壮的战歌在我耳边荡漾, 鼓舞着我举起我的笔枪,在整齐的步伐中,跟着这支雄壮的义师前进。   可以肯定地说,到会的四十五个国家和地区的二百多位代表,对于本届亚非作 家会议的重要性,是有充分的估计的,对于本届会议的主要议题“作家在亚非人民 反帝反殖民主义、争取民族独立和保卫世界和平的斗争中的作用”,是有彻底的了 解的,尤其是正在帝国主义者的铁蹄下艰苦反抗的人们。在第三小组――就是讨论 发展亚非国家的民族文化和重新估价亚非人民的历史小组里,当讨论到反对形形色 色的帝国主义的时候,一位非洲的女代表大声疾呼地说:我们必须明白地写出“以 美帝国主义为首”的字样。请问在亚洲、在非洲,那一个帝国主义者对亚非人民的 侵略压迫,不受到美帝国主义者的支持?那一个老殖民主义者勉强退出的地区,不 是由比狼更狡猾的狐狸――美国,这个新殖民主义者来填补位置?美帝国主义者, 无论他作尽多少虚伪欺骗的宣传,放出多少伪装的“和平队”、“传教士”和“教 授”;亚非人民从自身痛苦的经验里,是把这个首恶元凶一眼看到底的!   我会见过一位莫三鼻给的、只有二十六岁的青年。他很沉稳,也很热情,多年 的艰苦的反帝斗争,锻炼得他像一个中年的战士。我们谈着许多问题,他的那种斩 钉截铁、毫不含糊的见解和论断,使我佩服。   安哥拉的代表,在会场上送给我们一份《安哥拉团结报》,报上有几张惨不忍 睹的、被葡萄牙帝国主义者割下示众的安哥拉人头的相片,旁边几个大字是:“安 哥拉人民只剩下武装斗争这一条道路了!”当逼到绝地的被压迫的人民,走上一条 唯一的正确的道路的时候,任何近代锐利的武器,都不能挡住他们的冒死前进的。   人民的英勇斗争,给作家笔头的烈火下,添上堆积如山的干柴,亚非作家们从 心底认识到,没有政治上的独立和自由就谈不到文学。喀麦隆的代表说得好,“今 天,殖民制度在人民武装的痛击下,正在倾塌之中,帝国主义的恶魔正在血泊里挣 扎颤抖,哪一个亚非作家能够接受‘为艺术而艺术’、或是‘文学应该和政治分家’ 的理论?尤其是在今天,任何一个接受‘为艺术而艺术’的作家,事实上就是出卖 自己的才能,做了杀害我们的人民和文化的同谋罪犯!”这个大义凛然的发言,怎 能不使满座动容,而同心同德地奔向我们亚非作家们所公认的唯一的创作的道路呢?   我们要永远团结在反帝反殖民主义的旗帜下,和我们的人民在一起,为争取民 族独立和世界和平而斗争到底。   (本篇最初发表于《文汇报》1962年4月8日。)             孟加拉风光〔印度〕泰戈尔著序   这本集子里所译出的书信,概括了我文学生活中最丰产的时期,那时候,全靠 一种好运气,我正年青而未成名。   青春是精力充沛的,又有充裕的闲暇,我觉得写私信和写公函比,是一个快乐 的需要。这是文学形式中的一种奢侈品,只有在思想感情有了积累之后,才写得出 来。别种的文学形式是属于作者的,而且发表出来,也只为自己得到好处;写给私 人的信就有慨然舍弃的特点。   恰巧在许多年之后,从这些大批书信中选出来的几十封,又辗转地回到我的手 里。它正确地推测到那些日子的回忆会使我愉快,就是在微贱的荫蔽之下,我享受 过生命中最大的自由。   因为这些书信,是和我发表过的相当多的作品同时写的,我想这平行的路线, 会扩大读者对于我的诗歌的了解,正如同道路因为重走一次而加宽了一样。因此我 为我的同胞编选发表了这本集子。希望这些书信里对于孟加拉乡村景物的描写,对 英国的读者也会引起兴趣,这些选品中的一部分的翻译,是托给了一位在许多我认 识的人中,最能胜任愉快的。罗宾德罗那特・泰戈尔一九二○年六月二十日班都拉, 海边一八八五年十月   无遮的海不断地涌起、又化成苍白的泡沫,它使我联想到一个被捆住的恶魔在 锁链上挣扎,我们在它巨颚前面的岸上,盖起房子,看着它挥甩着尾巴,多大的力 气呵,那波浪就像巨人的肌肉一般地凸涨起来!   从创世之初,在地和水中间就存在着争执:干燥的地慢慢地默默地增加着它的 领域,而且为它的子女开拓越来越宽的面积;海洋步步退却,起伏着呜咽着在绝望 里捶着胸膛。要记住,海洋从前曾是唯我独尊的暴君,绝对地自由。地从它肚子里 升起,篡夺了它的王位。从那时起,这个愤怒的老东西,以苍白的波浪,不住地哀 嚎,就像李耳王暴露在狂风暴雨里似的。一八八七年七月   我已经二十七岁了,只有这件事不住地在我心中激荡――仿佛最近都没有发生 过其他的事情似的。   但是活到了二十七岁――在一个人的前进中度过了全盛的二十年代,走向三十 年代,这是一件小事吗?三十岁――这就是说成熟了――人们对这么大年纪的人, 是期望果实而不期望嫩叶的。但是,可怜得很,果实的指望在哪里呢?在我摇着脑 袋的时候,我的头脑还只感到满溢的浓郁的浅薄,而没有丝毫哲理的痕迹。   人们开始抱怨:我们对你所期望的东西在哪里呢?――只因有那个希望,我们 才喜爱那幼芽的嫩绿。难道我们对你的不成熟将永远忍受吗?这正是我们要晓得可 以从你身上得到些什么的时候。我们要得到油量的估计数字,就是那蒙起眼睛的, 转磨的,公正的批评家能够从你身上榨取的。   把这些人哄得渴望地等待着已经不再可能了。在我岁数不到的时候,他们放心 地相信我;我在三十岁的边缘上,还使他们失望,是件伤心的事情。但是我该怎么 办呢?智慧的言语就是说不出来!我在供给可使大家受益的东西上是完全无能为力 的。除了一两首诗歌,几句闲话,一些轻松的笑谈以外,我一直不能写出什么更好 的,结果呢,那些对我抱着很高的希望的人将对我发怒;但是从未曾有过人要求他 们培养这些期望吗?   这就是袭击着我的一些思想,自从我在一个美好的维沙克月的早晨,在清新的 微风与阳光、新茁的花儿和叶子中间醒起的时候,发现我已经跨进二十七岁了。西 来达一八八八年   我们的船屋在离市较远的沙岸边停泊了下来。一片浩瀚铺开的沙,一直伸展到 眼界以外的四边。到处都看到一条条的斑纹,仿佛有水经过似的,但是像水一样发 光的也还是沙。   没有一座村庄,没有一个人,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根草――只有几处露出地下 泥土的、潮湿黝黑的裂缝,来打破这单调的灿白。   往东望,上面是无边的蓝,下面是无边的白。天上空虚,地上也空虚――下面 的空虚是僵硬而荒凉的,上面的空虚是穹形而轻清的――我们几乎哪儿也找不出这 样的一幅绝顶荒凉的图画。   但是转向西望,那边有水,一弯止水的河,两边是高高的河岸,上面伸展着乡 村的树林,有些村舍从林中外窥――在夜色中一切都像一个魅人的幻梦。我说“夜 色”,因为我们是在夜晚出去散步的,所以这个光景就印刻在我的心上了。沙乍浦 一八九○年   那个县官正坐在他帐篷的凉台上,对在树荫下等候听审的群众进行审判。他们 把我的轿子抬到他鼻子前放下,这个年轻的英国人很客气地接待我。他的发色很淡, 中间杂着几绺深色的。胡须是刚开始长出。若不因为他那副非常年轻的面孔,人家 也许会把他当做一个白发老人。我请他来吃饭,但是,他说他要到一个地方去安排 一个猎野猪的宴会。   我回到家的时候,大堆的黑云涌上来了,随着就是一阵极其狂暴的倾盆大雨。 我不能看书,也不可能写字,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之下,我从这屋跑到那屋。这 时已经很黑了,雷声仍在隆隆地响,电光也不停地闪着,不时还有一阵阵的突来的 风,掐住那棵大荔枝树的脖子,使劲地摇撼它蓬松的树梢。房前的洼地立刻就积满 了水,在我走来走去的时候,我忽然想到我应当让那个县官到我家里来避避雨。   我送去一封请帖;在检查以后,我发现那间唯一可用的屋子里堆塞着一张挂在 梁上的厚板的木台,堆满了污旧的铺盖和枕头。仆人们的东西,一张极其污秽的席 子,几把水烟袋,烟叶,火绒和两副木制的棋子,都乱七八糟地丢在地上,此外还 有各种各样的箱子,里面装满了无用的零零碎碎的东西,比如说一个长了锈的壶盖, 一个没有底的铁炉,一把褪了色的旧镍茶壶,一只汤盆满盛着尘污的糖浆。屋角有 一个洗碗盆,墙头钉子上挂着潮湿的擦碗布,还有厨师父的围裙和小帽。仅有的一 件家具就是一张摇晃的梳妆台,上面沤满了水迹,油迹,牛奶迹,黑的、黄的和白 的,以及各种各色的痕迹。梳妆台上的镜子,倚在对面墙边,它的抽屉里盛满了零 碎物件,从肮脏的餐巾以至开瓶子的钢丝和尘土。   我昏乱地愣了一会;然后就是――把管家叫来,把管仓库的叫来,召集所有的 仆人,另外又找了些人,打水,把梯子放上,绳子解开,把木台拉下来,铺盖挪走, 把碎玻璃片一一捡起,把钉子一个一个地从墙上拔了下来――灯架掉下来了,碎片 撒得满地;又一片一片地捡起,我自己把那领脏席子从地上掀起丢到窗外去,把吃 掉我的面包,我的糖浆,我鞋上的鞋油的一窝蟑螂惊散了。   县官的回信来了,他的帐篷的情况非常糟糕,他即刻就会来。快点!快点!当 时就听见喊:“大人到了。”匆忙慌乱之中,我拍掉我须发和身上的尘土,等到我 到客厅里去接待他的时候,我竭力使我显得雍容尔雅,就像我一下午都在安闲地休 息着似的。   表面上我沉着地和县官握手如仪,但是心里还不时地为他的住处发愁。等到我 必须领着客人进到他卧室的时候,我觉得那屋子还过得去,如果那无家可归的蟑螂, 不去抓挠他的脚的话,他也许可以得到一夜的休息。卡利格雷一八九一年   我感到懒洋洋地舒适,喜孜孜地轻松。   这是这地方的笼罩一切的主要情调。这里有一条河,但是谈不到流动,在它的 浮草的小被窝里盖得严严地舒服地躺着,它仿佛在想――“既然可以清净无为地过 日子,我又何必自己吵醒自己呢?”因此那两岸的茅草,除了渔人来张网的时候, 简直没有受过惊扰。   四五条大号的船,彼此挨靠着,泊在近旁。在一条船的舱面上,一个渔夫拿被 单从头到脚裹上,睡着了。另一条船上,那个船夫――也在晒太阳――悠闲地在搓 着麻索。在第三条船的下甲板上,一个显得苍老的赤裸的家伙倚在桨上,茫然地注 视着我们的船。   岸上还有些各式各样的人。但是没有人能说出他们为什么踱着最迂缓的步子, 悠闲地来来往往,或是抱着膝头久久地坐着,或是瞪目直视,并没有认真地看着什 么。   唯一的活跃的现象,只能从鸭群里看出。它们杂乱地叫噪着,一个劲儿地把头 扎进水里,又伸了出来把水甩掉,它们仿佛不停地在探测水底的秘密,每次都得摇 着头报告说:   “那里什么也没有!那里什么也没有?”   在这里,日子把十二小时在太阳底下昏睡掉,此外的十二小时,就在黑暗的披 巾之内沉默地睡去。在这种地方,你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对着风景左看右看,把你 的思想来回地摇荡,哼一会子的曲调,再梦想地点一会子的头,就像一个母亲在冬 天的正午,背朝着太阳,摇着哼着把她的婴儿哄睡了似的。   昨天,在我接见我的佃户的时候,五六个男孩子出现了,正正经经地排成一行 站在我面前。我还没来得及问话,他们的发言人就用最精构的语言,开始说:“先 生,神明的恩惠和您的愚昧的孩子们的幸运,使阁下再度光临贱地。”他这样滔滔 不断地说了几乎有半个钟头,在某些地方他把讲词记错了,就停住,抬头看天,自 己改正过来,再接着往下说。我推测是他们学校里缺少椅凳。“因为没有这些木制 的座位,”他这样说,“我们不知道我们可以坐在哪里,我们尊敬的老师们坐在哪 里,当我们最高贵的观察员来访的时候,我们可以请他坐在哪里。”   我简直忍不住发笑,从这么一个小人儿的嘴里,倾泻出这么文雅的滔滔不绝的 辩才,在这个地方特别显得不相称。在这里,农民们用最直截了当的方言提出他们 迫切的重大需要,连那不太平常的字眼都会不幸地被误用了。但是那几个书记和农 民们似乎都得到很深的印象,同时也很妒羡,仿佛慨叹他们父母所没有的东西,都 赋予了孩子,使他们能够用这么美妙的方法,向柴门达尔请求。   在这位少年演说家还没说完的时候,我就把他打住了,我答应处理他们所必需 的椅凳。他昂然地让我说完话,然后又接上他所没有讲完的讲词,一直说到底,才 深深地向我鞠了躬,带着他的集团整队走了。我想,即或我拒绝给他们椅凳的话, 他也许并不介意,但在他用心背熟了他的讲词之后,若夺去他词里的任何一段,他 会非常反感的。因此,虽然有更重要的事务等待处理,我也一定要听他讲完。沙乍 浦附近一八九一年一月   我们离开了那条缓慢得像临死的人的血液循环一样的卡利格雷小河,下驶到急 流的河里,它流向那地和水茫茫一片的地方,如同孩提的弟兄姐妹一样,河和岸没 有不同的打扮。   这条河没有了泥糊糊的被套,流水四溢,最后伸延成为湖泽,这边一块草地, 那边一汪清水,这使我联想到当地球年纪还轻,大地刚从无边的水里伸出头来,固 体和流质的界限还没有分清的时候。   在我们泊船的周围,竖立着渔夫的竹竿,鸢鸟在上面盘旋着想从网里抓鱼。文 鸟立在水边的泥地上,道人似地在沉思。各种的水鸟很多。一片片杂草飘在水面。 不须耕耘①的稻田从润湿的泥地上到处升起,蚊子在止水上成群地飞翔    今早黎明我们又启航了,经过卡齐卡答,湖泽的水在六七码宽的弯曲的水道上, 找到了出路,从这里穿过后,它就迅速地涌流。要把我们这条不容易驾驶的船屋穿 走过去,真是一种冒险。河水以闪电的速度向前奔流,船夫们紧张地以桨代竿,提 防船屋撞在岸上。这样我们又驶到大河里来了。   天空里一直堆着浓云,湿风吹着,不时地下几阵雨。船夫们都冷得发抖。在这 冷天,这种潮湿阴暗的日子,是非常不好过的,我度过了一个暗淡无趣的早晨。下 午两点太阳出来了,从那时起就愉快得很。现在河岸很高,被安静的树林和民居覆 盖着,很幽静又充满了美。   这条河弯来弯去,一条孟加拉最中心的内院的无名的小溪,不懒惰也不声张, 大大方方地把她爱情的财富给予了两岸,她絮说着平凡的欢乐和忧愁,絮说着来汲 过水而又坐在她的旁边,用湿巾仔细地把自己身体擦得发光的村姑们的家长里短。   今晚我们把船泊在僻静的河湾。天空明净。明月正圆,看不见一只别的船。月 亮在浪花上闪烁。两岸沉寂。远村躺在①在河道肥沃的淤泥里,只须撒下稻种,秋 熟时再去收割,不必再做别的。――译者深林的怀中舒服地睡着了,尖脆的不断的 蝉鸣是唯一的声响。沙乍浦一八九一年二月   在我的窗前,河的彼岸,有一群吉卜赛人在那里安家,支起了上面盖着竹席和 布片的竹架子。这种的结构只有三所,矮得在里面站不起来。他们生活在空旷中, 只在夜里才爬进这隐蔽所去,拥挤着睡在一起。   吉卜赛人的生活方式就是这样,哪里都没有家,没有收租的房东,带着孩子和 猪和一两只狗到处流浪;警察们总以提防的目光跟着他们。   我常常注意着靠近我们的这一家人,在做些什么。他们生得很黑,但是很好看。 身躯健美,像西北农民一样。他们的妇女很丰硕;那自如随便的动作和自然独立的 气派,在我看来很像黧黑的英国妇女。   那个男人刚把饭锅放在炉火上,现在正在劈竹编筐。那个女人先把一面镜子举 到面前,然后用湿手巾再三地仔细地擦着脸;又把她上夜的褶子整理妥贴,干干净 净的,走到男人身边坐下,不时地帮他干活。   他们真是土地的儿女,出生在土地上的某一个地方,在任何地方的路边长大, 在随便什么地方死去。日夜在辽阔的天空之下,开朗的空气之中,在光光的土地上, 他们过着一种独特的生活;他们劳动,恋爱,生儿育女和处理家务。   每一件事都在土地上进行。   他们一刻也不闲着,总在做些什么。一个女人,她自己的事做完了,就扑通地 坐在另一个女人的身后,解开她的发髻,替她梳理;一面也许就谈着这三个竹篷人 家的家事,从远处我不能确定,但是我大胆地这样猜想着。   今天早晨一个很大的骚乱侵进了这块吉卜赛人宁静的住地里。差不多八点半或 是九点钟的时候,他们正在竹顶上摊开那当作床铺用的破烂被窝和各种各样的毯子, 为的晒晒太阳见见风。母猪领着猪仔,一堆儿地躺在湿地里,望去就像一堆泥土。 它们被这家的两只狗赶了起来,咬它们,让它们出去寻找早餐。经过一个冷夜之后, 正在享受阳光的这群猪,被惊吵起来就哇哇地叫出它们的厌烦。我正在写着信,又 不时心不在焉地往外看,这场吵闹就在此时开始。   我站起走到窗前,发现一大群人围住这吉卜赛人的住处。   一个很神气的人物,在挥舞着棍子,信口骂出最难听的话语。   吉卜赛的头人,惊惶失措地正在竭力解释些什么。我推测是当地出了些可疑的 事件,使得警官到此查问。   那个女人直到那时仍旧坐着,忙着刮那劈开的竹条,那种镇静的样子,就像是 周围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任何吵闹发生似的。然而,她突然跳着站起,向警官冲去, 在他面前使劲地挥舞着手臂,用尖粗的声音责骂他。刹时间,警官的三分之一的激 动消失了,他想提出一两句温和的抗议也没有机会,因此他垂头丧气地走了,就像 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等他退到一个安全的距离以后,他回过头来喊:“我只要说,你们全得从这儿 搬走!”   我以为我对面的邻居会即刻卷起席篷,带着包袱、猪和孩子一齐走掉。但是至 今还没有一点动静,他们还在若无其事地劈竹子,做饭或者梳妆。   邮政局就在我们产业事务所的一角――这是很方便的,因为信件一来我们就可 拿到。有些晚上,那位邮政局长就上来和我闲谈。我很喜欢听他聊天,他以最严肃 的态度谈着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昨天他告诉我,这地方的人是怎样地尊敬那条神圣的恒河。若是他们的亲属死 去了,他说,他们没有力量把骨灰送到恒河里去的话,他们就从火葬场捡起一块骨 头磨成灰收着。   等到他们遇到一个在某时曾喝过恒河的水的人,他们就把骨灰藏在韶酱里请他 吃,这样他们就满意地想象着他们亲属遗体的一部分,已经和涤洗罪污的圣水接触 过了。   我微笑着说:“这一定是个虚构的故事。”   他沉默地深思了好久,才承认说:“对了,这也许是。”途中一八九一年二月   我们已经走过几条大河,正在转进一条小河。   村妇们站在水里,洗浴或者洗衣服;有几个妇女,围着湿淋淋的纱丽,拉起面 纱把脸严严地遮住,把装满了的水罐抱在左边腰际,右臂自由地摆动着走回家去。 孩子们全身涂满河泥,喧闹地互相泼着水玩。同时有一个孩子喊着一支歌,也不管 调子对不对。   在高岸上,村舍的屋顶和竹林的树梢隐约可见。天开了,太阳照耀着。残云留 连在天边,像棉花的绒毛。风也暖和些了。   这小河上没有多少船只;只有几条小艇载着枯枝,悠闲地在疲倦的沙沙桨声中 移动着。在河边竹竿之间晒着渔网。今天一天的工作,似乎都已经完毕了。居哈里 一八九一年六月   当浓云从西边涌起的时候,我已经在舱面上坐了有十五分钟了。浓云涌起,乌 黑,翻腾,碎裂的,一条条阴惨的光从这儿那儿的空隙里穿透过来。小船都连忙躲 进支流里去,把锚安全地抛在河岸上。农人把割下的稻束顶在头上,急忙回家;母 牛跟在后头,小牛跳跃着摇着尾巴,又跟在它们的后面。   这时来了一声怒吼。被撕裂的云片从西方急急奔来,像传达恶耗的、气喘吁吁 的使者。最后,雷电风雨一齐来到,表演着一段疯僧的舞蹈。竹林似乎在号叫,当 狂风用它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来回扫地的时候。高出一切声响之上,风暴呼呼地 像一支粗大的驯蛇的笛子,千万条波浪像戴着头罩的蛇随着曲调摇曳。雷不停地轰 击,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乌云后面被捶得粉碎似的。   把下颏靠在一扇洞开的背着风的窗边,我让我的思想参加这场可怕的狂欢;我 的思想跳到广漠里去,像一群忽然放了学的孩子。但是等到我完全被雨点溅湿了之 后,我只好把窗户和我的诗意一齐关上,像被关进笼里的鸟儿似地,静默地退到黑 暗里去。沙乍浦一八九一年六月   从泊舟的河岸上,有一种气息从草中升起,地上的热气喘息似地传来,真切地 接触到我的身躯。我感到温暖而有生气的大地在我上面呼吸,而且她也一定会感到 我的呼吸。   稻苗在微风中摇曳,鸭子轮流着把头钻进水里,又梳理着它们的羽毛,除了那 搭板,当它来回地在流水中轻轻摇荡的时候,磨擦着船旁发出的微弱、可怜的叽嘎 声音以外,没有其他声响。   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渡头,一群穿着杂色衣服的人,聚集在榕树底下等待渡船回 来;渡船一到,他们就急忙地一拥而上。我喜欢观看这个,看上几个钟头。今天是 对岸村庄的一个集日,所以渡船就这样地忙碌,有的人扛着几捆稻草,有的人提着 篮儿,有的人背着口袋;有的人到集上去,也有人从集上回来。这样,在寂静的中 午,活动的人流慢慢地在两村之间过渡。   我坐着想:为什么在我们国家的田野上,河岸上,天空中和阳光里,都笼罩着 这种深沉的忧郁的色调?我得到结论说,对于我们,自然显然地是更重要的东西。 天空自由,田野无边;阳光把它们融成光明的一片。在这中间,人类显得那么渺小。 他来了又去了,像渡船一样,从此岸渡到对岸;他说话的絮絮叨叨的声音,他的歌 声的隐约的回响,被听到了;他在追求自己的微小愿望时候的轻微的活动,也在世 界的市集上被看到了:但在宇宙的广大崇高之中显得那么微弱,多么短暂,多么可 悲地无意义呵!   当我凝注着那条朦胧遥远的、点缀在对岸田野上树林的青线的时候,把美丽、 辽阔、纯粹的安宁的自然――稳静、无为、沉默、深不可测――和我们自己的日常 的忧虑――卑微、满心烦恼、争名夺利对比起来,使我几乎发狂了。   当自然隐藏起来,退缩在云、雪和黑暗之下,人就觉得他自己是个主人翁;他 认为他的愿望,他的事业,是永久的;他要使这些永垂不朽,他瞩望子孙后代,他 修建纪念碑,他写传记,他甚至于替死人竖立墓碑。他忙得没有时间去想有多少纪 念碑都倒塌了,多少名字都被忘却了!   有一根粗大的桅杆躺在河岸上,几个赤裸的村童,在长久的商议之后,决定如 果一面推滚这根桅杆,一面大家应和着吆喝呼喊,那就是一种新鲜的使人满足的游 戏。这决定立刻就配合着,好哟,弟兄们,大家来呵!嗨嗨哟!行动起来了。桅杆 的每一次滚转,都引起一场鼓噪和哄笑。   这群里有一个女孩子,她的态度与众不同。她和男孩在一起玩只为的是寻求伴 侣,但她对这个吵闹费劲的游戏显然是看不上眼。最后她爬到桅杆上,一语不发, 从容地坐了下去。   这么好玩的游戏,这么突然地就停止了!有的孩子仿佛无可奈何地让步了;他 们退到稍远的地方去,绷着脸瞪着那个冷淡严肃的女孩。有一个孩子似乎想把她推 下去,这也没有惊动这女孩的满不在乎的悠闲的姿势,那个最大的孩子走到她跟前 去,指出一个同样可以休息的地方;对这个她也使劲地摇头,把双手放在膝上,更 稳定地坐在她的座位上,最后他们只有倚靠体力来辩论,而这辩论完全成功了。   快乐的喊叫又响彻云霄,那桅杆滚动得那么好玩,连那个女孩也放下她自傲和 庄严的矜持,勉强来参加这个无意义的热闹。但是我们一直可以看出,她的确认为 男孩子们从不懂得怎样好好地游戏,而且总是那么孩子气!如果她手里有一个普通 的、系着大黑蝴蝶结的黄泥娃娃的话,她还肯这样屈尊地来参加这些傻孩子的无聊 的游戏吗?   忽然间,男孩子们又想到一个很妙的消遣方法。两个孩子把第三个孩子的手脚 提起来,来回地甩。这个游戏一定极其好玩,因为他们对它都热心起来。只有那女 孩子觉得实在受不了了,她鄙夷地离开了游戏场,一径回家去了。   这时,事故发生了。那个被甩的孩子摔下来了。他生气地离开了大家,走去躺 在草地上,双臂交叉着放在头下,表示从今以后他和这个不好的冷酷的世界不发生 任何联系了,他只要永远自己躺在一边,双臂枕在头下,数着天上的星星,观看云 彩的游戏。   最大的男孩,看不过这种过早的遁世态度,跑到这个烦恼的人的身边,把他的 头放在自己的膝上,赔错地哄着他:   “来吧,我的小弟弟!请起来吧,小弟弟!我们把你摔痛了么,小弟弟?”不 一会儿,我发现他们像两只小狗似地,彼此对揪着手又抽开手,不到两分钟的工夫, 这小家伙又被人甩起来了。   昨夜我做了一个最奇怪的梦。整个加尔各答仿佛都包封在可怕的神秘之中,一 切房屋只能在浓密的阴雾里隐约看出,在这块雾纱之后,有些奇怪的事情在发生。   我坐着马车在公园路走,走过谢浮尔学院的时候,我发现它在浓雾包围之中, 迅速变大,而且很快就变得不可思议地高。那时候我似乎知道有一起魔术家来到加 尔各答,如果给他们报酬,就可以做出许多这样的奇迹。   当我到达我们周拉辛科楼的时候,我发现那些魔术家也来到了。他们长得很难 看。蒙古种的类型,留着稀疏的上须,额下撅着几根长胡子。他们能使人变大。有 几个女孩子想要长高一些,魔术家就在她们头上撒了些粉,她们立刻就抽得很高。 对每一个我所遇见的人,就都不住地重复说着:“这真是太奇怪了――就像一个梦!”   当时有些人提议说,我们的房子也应该让它长大。魔术家同意了,为做准备工 作,先要拆下房子的某些部分。拆卸完了,他们要钱,否则他们就不再干下去,那 位会计坚决拒绝。在完工之前怎能付款呢?魔术家们为此大发雷霆,他们把房子扭 弄得可怕之极,人和砖石都混在一起,人身都在墙里,墙外只看到脑袋和肩膀。   这简直是彻头彻尾的魔鬼玩意儿,我告诉我的大哥,“你看,”我说,“简直 就是这么回事。我们不如恳求上帝来帮助我们吧!”但是不管我用尽多大力气,以 上帝的名义来咒逐他们,我的心却仿佛破裂了,话也说不出来。这时我醒了。   这不是一个奇怪的梦吗?加尔各答在魔鬼的手里,而且恶魔似地在肮脏的云雾 的黑暗中生长着!   当地的教师们昨天来拜访我。   他们一直呆了下去,同时我想尽办法也找不出一句话来谈。每五分钟我勉强问 一个问题,对这些问题,他们用最简短的话来回答;以后我就茫然坐着,玩弄着笔, 抓挠着头。   最后我鼓起勇气问到庄稼的事情,但是他们是教师,对于庄稼是一无所知。   关于他们的学生,我已经把我所能想到的问题都问过了,我又只好重新再问: 学校里有多少学生呢?一位说是八十个,另一位说是一百七十五个。我希望这问题 会引起一场争论,但是没有,他们妥协了。   为什么在一个半钟头之后,他们会想起告辞,我也说不上来。他们大可以在一 个钟头以前,用同样的理由来告别,或者,在十二个钟头之后才这样做!这决定显 然是经验主义的,绝对没有什么方法。一八九一年七月   码头上还有一只船,在它前面的河岸上,有一群农村妇女,有的显然是要上路, 有的是来送行,婴孩、面纱和白发都在这集会里混杂着。   一个女孩特别引起我的注意。她总有十一二岁了;但她是丰满而健硕,人会把 她看成十四五岁。她有一副动人的面庞――很黑,但是很美。她的头发像男孩一样, 剪得很短,非常适合于她的单纯、坦率而机敏的表情。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孩,以满 不在乎的好奇的样子注视着我,在她的眼光里决不缺少直爽和聪明。她的半女半男 的样子特别动人――一种传奇式的男性的潇洒加上女性的妩媚。我从没想到在孟加 拉的农村妇女中,会有这种的类型。   这一家人显然都不拘小节。其中的一个,在阳光下打开发髻,用指头来梳理, 同时用最高的声音同船上的另一个妇女谈着家务。我猜想她除了一个女孩之外,再 没有儿女,这女孩是一个既不懂礼貌又不会说话,连家人外人都分不清的傻东西。 我还听说哥帕的女婿竟是一个没出息的人,因此她的女儿不肯到她的婆家去。   启程的时间终于来到了,她们把我的那个剪短头发的,有着一双丰润好看的手 臂的,戴着金镯的,有着老实的发光的脸的姑娘,送上船去。我可以猜测她是从娘 家回婆家去。她们都站在那里,目送那只船开走,一两个妇女用垂拂的纱丽的一端 擦着眼睛。一个头发紧紧结成一团的小女孩,搂住一个年纪较大的妇女的脖子,在 她肩上悄悄地哭着。她也许失去了一个“宝贝姐姐①”,这个姐姐会和她一块玩着 娃娃,而在她淘气的时候也会打她。   这只船在水上的悄然掠过,仿佛给痛苦添上一段离愁――像死亡一样――行人 远到看不见了,留下的人,擦着眼①一个大姐姐常被叫做“宝贝姐姐”。――译者 泪,回到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去。不错,痛苦只有一会儿,在走的人和留的人的心中 也许痛苦都已经消逝了,――痛苦是暂时的,遗忘是永久的,但是真实的仍是痛苦 而不是遗忘;而且在生离死别之顷,我们时常体会到这是多么痛切地真实。到喀达 克去的船上一八九一年八月   我把皮包忘下了,我的衣服是一天比一天更加不可容忍地难看了――这念头不 断地涌上心来,和我的适当的自尊心是难以相容。有了这皮包,我可以昂头阔步地 面向着世人;没有这皮包,我就不得不躲在角落里,避开大家的眼光。我晚上穿着 这身衣服上床,早上又穿着这身衣服出来,再加上这船上满是煤烟,白天的难以忍 受的热气,弄得人身上总是讨厌地潮湿。   除此以外,我在船上已经有些时候了。我的旅伴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一位阿勾 里先生,在提到有生或无生的东西的时候,除了人身攻击之外,就说不出别的。另 外有一位音乐爱好者,坚持着试把“巴拉卜”①乐章的变奏曲放在深夜演奏。   这使我深信他的演奏不只在一方面上是不合时宜的。   这只汽船从昨晚起在这条河的一道浅沟里搁浅了,现在是早晨九点多钟。我在 拥挤的舱面的一个角落里过夜,简直和死去差不多。昨夜,我让船上的侍者给我煎 几个油炸薄饼①印度古典音乐中一种形式,适合于破晓演奏。――译者来做晚餐, 而他拿来了几片形容不出的炸面包,也没有配合的蔬菜。在我惊愕的表情之下,他 表示十分歉仄,而且主动地要立刻去给我弄点杂烩。但是夜已经很深了,我拒绝了 他的提议,勉强地把这东西干咽了几口,这时,所有的灯都亮起来了,舱面上挤满 了旅客,我就躺下睡觉了。   蚊子在头上嗡嗡着,蟑螂到处乱窜。有一个睡伴在我脚下横躺着,我的脚底不 时碰到他身上。四五个鼻子在打鼾。几个让蚊子搅得睡不着的可怜人,抽起水烟来 自寻安慰;在这些声音之上,又升起了那“巴拉卜”的变奏曲!最后,清晓三点钟, 有些性急好事的人,互相大声地催促起身。在绝望里我也离开床位,坐到我的舱面 椅子上,去等天明。这样度过那五花八门的恶梦的一夜。   一个水手告诉我说,这汽轮陷得很深,也许要一整天的工夫才能把它弄出来。 我问另一个水手,是否还有别只开往加尔各答的轮船走过,得到的是一个微笑的回 答,说这是这条航线唯一的船只,若是我愿意的话,等到达喀达克以后,我还可以 坐原船回去!亏得运气还好,在大家竭力推拽之下,到了十点钟,就把它弄漂了起 来。提朗一八九一年九月七日   巴利亚码头和排列两旁的壮大的树木,构成一幅很美的图画,大体说来,这运 河总使我联想到浦那的那条小河。细想一遍以后,我确信如果这运河真是一条河的 话,我会更喜爱它的。   椰子树和芒果树还有其他成荫的树,排列在两边河岸上,岸上铺着美丽的青草, 渐渐地倾斜到水边去,上面还密布着正在开花的含羞草。到处有螺旋松林,从树林 边缘的空隙里,可以瞥见到无边的田野,远远地伸延出去,雨后田里的庄稼,是那 样绒一般的柔软,人的眼光仿佛能透入它的深处。然后又是椰子和枣椰丛林下面的 小村,安稳地躺在低垂的秋云的凉润的荫中。   这条运河的缓缓的流水,穿过田野和村庄,在整洁的草岸中间,温柔地回绕着, 窄窄的水面两边,镶上睡莲和水草夹杂的花边。但是我总是歉然地在想,无论如何 它只不过是一条人工的河道。   它的潺潺的流声,并不曾达到原始的时间。它不通晓那些遥远难登的山窟的神 秘。它没有流过多少世纪,没有荣获过旧世的芳名,没有用它的乳汁哺育过两岸。 甚至一个古老的人工湖,也取得比它更大的气魄。   但是,一百年以后,它两岸的树长得更壮大了,它的崭新的里程碑受了风雨的 剥落,长满了青苔而显得柔美了;闸门上刻的一八七一年字样,推回到可尊敬的古 运时期;那时候,如果我再托生为我自己的曾孙,再来运河视察喀达克河边地产的 时候,我对它的感想就会不同了。西来达一八九一年十月   一只又一只的船到达这个码头,过了一年的作客生涯,从遥远的工作地点回家 来过节日,他们的箱子、篮子和包袱里装满了礼物。我注意到有一个人,他在船靠 岸的时候,换上一条整齐地叠好的绉麻拖地,在布衣上面套上一件中国丝绸的外衣, 整理好他颈上的仔细围好的领巾,高撑着伞,走向村里去。   潺潺的波浪流经稻地。芒果和枣椰的树梢耸入天空,树外的天边是毛绒绒的云 彩。棕榈的叶梢在微风中摇曳。沙岸上的芦苇正要开花。这一切都是悦目爽心的画 面。   刚回到家的人的心情,在企望着他的家人的热切的期待,这秋日的天空,这个 世界,这温煦的晓风,以及树梢、枝头和河上的微波普遍地反应的颤动,一起用说 不出来的哀乐,来感动这个从船窗里向外凝望的青年人。   从路旁窗子里所接受到的一瞥的世界,带来了新的愿望,或者无宁说是旧的愿 望改了新的形式。前天,当我坐在船窗前面的时候,一只小小的渔船飘过,渔夫唱 着一支歌――调子并不太好听。但这使我想起许多年前我小时候的一个夜晚,我们 在巴特马河的船上。有一夜我在两点钟时候醒来,在我推上船窗伸出头去的时候, 我看见平静无波的河水在月下发光,一个年轻人独自划着一只渔舟,唱着走过,呵, 唱得那么柔美,――这样柔美的歌声我从来也没有听见过。   一个愿望突然来到我心上,我想回到我听见歌声的这一天,让我再来一次活生 生的尝试,这一次我不让它空虚地没有满足地过去,我要用一首我唇上的诗人的诗 歌,在涨潮的浪花上到处浮游;对世人歌唱,去安抚他们的心;用我自己的眼睛去 看,在世界的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让世人认识我,也让我认识他们;像热切吹扬 的和风一样,在生命和青春里涌过全世界;然后回到一个圆满充实的晚年,以诗人 的生活方式把它度过。   这算是一个很崇高的理想吗?为使世界受到好处,理想无疑地还要崇高些;但 是像我这么一个人,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抱负。我不能下定决心,在自制的饥荒之 下,去牺牲这生命里珍贵的礼物,用绝食和默想和不断的争论,来使世界和人心失 望。我认为,像个人似地活着、死去、爱着、信任着这世界,也就够了,我不能把 它当作是创世者的一个骗局,或是魔王的一个圈套。我是不会拚命地想飘到天使般 的虚空里去的。   一八九一年,加尔底格月二日我一来到乡下,我就不把人孤立分开来看。就像 一条河流过许多地方,人流也这样地潺潺地、曲折地流经乡村和市镇。“人来了又 走了,但我却永远长流。”并不是一个真实的对比。人类和它的一切大大小小的汇 合的流水,和江河一样,一直流了下去,从它出生的泉源直到死亡的大海;两头是 黑暗的神秘,中间是游戏、工作和不停的嘟哝。   那一边耕者在田里唱歌;这一边渔船浮掠了过去,时间过着,日光更热了。有 些洗浴的人还呆在水里,有的洗完了提着装满的水罐回家去了。这样地,走过两边 的河岸,千百年来总是嗡嗡地哼着,同时那叠句是用哀愁的和声唱出:我却永远长 流!   在中午的静默之中,听到有年轻的牧人用最高的声音在叫他的同伴;有几只船 哗哗地驶回家去,浪花溅打着村妇放在水里准备打水的空罐;在这些声音里面还有 些不大明显的声音,――鸟的啁啾,蜂的嗡哼,船屋在来回摇荡时的可怜的叽嘎声, ――这一切构成了柔和的催眠歌,像一个母亲在竭力地抚慰一个生病的孩子。“别 急呵,”她唱着,安慰地拍抚着他发热的前额。“别难受呵;也别再哭啦。把你的 竞争、抢夺和打架都丢开吧;把这些忘记一会儿吧,睡一会儿吧!”   一八九一年,加尔底格月三日这是库迦格①的满月,我在河边徐步,一面和自 己对话。   这简直不能叫做对话,因为尽是我说,而我想你的同伴尽是听着。这个可怜人 简直没有机会发表自己的意见,我不就是那股迫得他像傻子似地无言可答的力量吗?   但这是画样的一个夜晚呵!有多少次我想描写这样的夜晚,而总是写不出来。 河上没有一丝波纹;从远远的中流一①九月的月圆之夜,意思是“大家都醒着”。 这一夜幸福的女神拉克什米,把幸福赐给不睡的人。――译者   条沙碛的边缘外,看到了遥远的主流的最远的河岸,直达这边河岸,闪烁着一 大宽条的月光。没有一个人,也看不见一条船;在新形成的小岛的沙岸上,没有一 棵树也没有一根草。   就仿佛一轮孤寂的明月从颓毁的大地上升起;一条无定的河水漫流过一片无生 命的荒野;一段冗长的神话在一个荒废的世界里作了结束――所有的帝王,他们的 臣子和朋友,和他们的黄金城堡都不见了,只剩下七个海,十三条河和冒险的王子 们曾在上面行进过的无边的荒泽,在月下苍白地闪光。   我来回徐步,像是这个临危的世界的最后的脉搏。其他的人似乎都在彼岸―― 生命的岸――在那里,英国政府和十九世纪,茶和烟,在统治支配着。一八九二年 一月九日   这几天,天气总在冬春之间摇摆。在早晨,也许,在北风扫掠之下,山和海都 会发抖;在夜晚,又会和从月光里吹来的南风一同喜颤。   无疑地春天已经来临了。在长久中断之后,唤春从对岸的树林里又发出鸣声, 人们的心也被唤醒了;夜色来临以后,可以听到村里的歌声;表示他们不再连忙地 关起门窗,紧严地盖起被窝睡觉了。   今晚月亮正圆,她的圆大的脸从我左边的洞开的窗外向我凝视,仿佛在窥伺我 的信中有没有批评她的话――她也许疑惑我们世人对于她的黑迹比她的光线更为关 心。   一只鸟在河岸上“啼啼”地哀唤。河水似乎不再流动。河上没有一只船。岸上 凝立的树林把不动的影子投在水面。天上的薄雾使得月亮看去像一只勉强睁开的倦 眼。   从今起,夜晚会越来越黑暗了;而且当明天我从办公室回来的时候,这个月亮, 我客中的良伴,将离我更远一些,她疑惑她昨夜是否聪明,这样地对我完全袒露出 她的心,因此她又逐渐地把它掩盖起来。   在陌生和孤寂的地方,自然真正地变得亲切了。我确实忧虑了好几天,一想起 月亮的圆时过去了,我将会每天地更觉得寂寞了;觉得离家更远了。当我回到河边 的时候,美和宁静将不再在那里等着我了,我必须在黑暗中回去。   无论如何,我要记载下来,今晚是个满月――是今年春天的第一次月圆。在此 后的岁月里,我也许会回忆到这一晚上,回忆到河岸上“啼啼”的鸟叫,对岸船上 闪烁的灯光,发亮的远伸的河水,河边树林的边缘所投下的模糊的阴影,和灿白的 天空在我头上冷冷地发光。一八九二年四月七日   河水落下去了,这边的支流里各处都深不到腰。所以船在河中间抛锚一点也不 奇怪。在我右边的岸上,农夫在犁田,不时地把牛牵到河边来饮水。在我左边的岸 上,上面有古老的锡利达花园的芒果树和椰树,下面浴场的斜坡上有村妇在洗衣裳, 装满水罐,洗浴,用本地的方言在谈笑着。   年轻的姑娘们仿佛永远在水里玩个不完;听着她们无忧无虑的欢笑是一种愉快。 男人们正经地照例浸了几次水就走开了,但是女孩子们对水是比较亲热的,她们和 水在同样的简单自然的方式之下,谈着、说着、卷着、溅着;她们也许都会在灼热 的强光之下萎缩下去,但她们也都经得起打击,而不至于无力地碎裂。这个僵硬的 世界,若没有她们,就探索不到她们双臂的柔美拥抱的神秘,就会荒芜起来了。   邓尼生说过,女人对于男人就像水对于酒一样。今天我觉得应该说是像水对陆 地一样。女人和水在一起更感着舒服熟识,她们在水里沐浴,和水游戏,在水旁边 集会;同时,对于她们,其他的负担都不像从泉旁、井中、河岸或池塘取水那样地 更为合适。波浦一八九二年五月二日   世界有许多似非实是的道理,其中之一就是当风景是开阔的,天空是无垠的, 云雾是浓厚的,情感是深不可测的――这就是说当“无穷”在明显突出的地方―― 它的适宜的伴侣只能是一个孤寂的人,一大群人在那里就会显得那么渺小,那么骚 乱。   一个人和“无穷”是有相同的条件的,他们大可以从彼此的宝座上互相凝视。 但是在有一大群人的地方,人类和“无穷”都变得那么微小,它们必须彼此碰掉一 些,才能互相适合起来!每一个灵魂都要那么大的地方来扩展,在群众之中就必须 窥伺空隙,不时地从那里伸出一个小小的仙鹤般的头去。   因此我们竭力聚在一起的唯一结果,就是使我们不能装满了,我们和这无边无 底的“广大”的,拉起来的手和伸出来的臂。   一八九二年,杰斯塔月八日努力说俏皮话的女人,结果只变成冒失,是很讨厌 的;那想说滑稽话的,无论成功与否,对于女人都是不体面的。滑稽是难看而夸张, 所以在某些地方是和高大有关的。象是滑稽的,骆驼和长颈鹿是滑稽的,一切长的 太大的东西都是滑稽的。   尖锐和美倒是接近,像刺和花一样。所以讽刺对于女人,还不是不适宜的,虽 然从她口中说出会刺伤你。讥笑有笨大的味道,女人不如把这个留给我们高大的男 性。男的福斯塔夫能使我们笑得劈裂了肋条,而女的福斯塔夫只揪断我们的神经。   一八九二年,杰斯塔月十二日我总在傍晚时分独自在屋顶凉台上漫步。昨天下 午我觉得把本地风光介绍给客人是我们的责任,因此我陪他们一块出去散步,带着 阿勾里作个向导。   在地平线的边缘,远远一片树林是青翠的,一线浅蓝色的薄云徐徐升起,笼盖 在树林上面,看去特别美丽。我想把它描画得带点诗意,我说这就像蓝色的化妆药 水抹在睫毛的边上,使美丽的蓝眼睛更加美妙。在我的同伴之中,一个没有听见我 的话,一个没有听懂,同时第三个用应付的话来回答:“对了,很好看。”我感到 我奋发的诗情再也鼓不起来了。   走了一里路以后,我们到达一个水坝。水边有一排棕榈树,树下有一股天然的 泉水。在我们站住观泉的时候,我们发现我们看见过的北方天边那一线蓝云,涨大 了,变黑了,向着我们奔来了,同时电光也闪将起来。   我们得到了同一的结论,就是观赏自然的美,可以更好地在屋檐下进行,但正 在我们踅回家去的时候,暴风雨已在空旷的原野上,怒吼着踏着大步赶上我们。我 没想到我正赞赏美丽的自然夫人睫上的蓝水,她却会像一个生气的主妇那样追赶着 我们,要给我们一记这么响的耳光!   沙土迷天,几步外什么都看不见了。风雨更强烈了。沙地上的碎砾打在我们身 上,就像枪子似的;狂风又掐住我们的颈背,开始下落的雨点,鞭打着我们,撵着 我们跑。   跑呀!跑呀!但是这里地是不平的,水流给它留下浑浑的瘢痕,平时都难走过, 在风雨中就更不容易了。我弄到陷在荆棘丛里,当我站起挣开的时候,差点被狂风 掀在地下。   当我们快到家的时候,一群仆人,又像一阵风暴似的,叫喊着做着手势奔向我 们。有的拉着我们的手臂,有的悲叹我们的窘境,有的热切地给我们引路,有的爬 伏在我们的背上,仿佛怕狂风要把我们一齐刮走似的。我们竭力摆脱了他们的殷勤, 最后,好不容易进到房子里,带着淋透的衣服,污秽的身体,零乱的头发,喘息着。   我得到了一个教训:我将不再在小说或故事里写下这样的谎言,就是一位主人 翁能够心头怀着情人的形象,毫不焦急地在风雨中行走。没有人能够在心里记住任 何面貌,不论它多美,在这样的一场风雨里,光是不让沙子进入眼里,就够他忙的 了!    毗湿奴派诗人有声有色地歌唱拉达如何在风雨之夜去赴和克里希纳约定的幽会。 我不知道他们曾否停下来想一想,当她走到他面前的时候,该是什么样子?很容易 设想到,她的头发是那样地零乱,还有她的那些涂泽妆饰会变成什么样子。   当她遍身泥污地跑到那凉亭上的时候,她一定难看极了!   但当我们读着毗湿奴派诗歌的时候,我们从不想到这些。   在我们心头的画面上,我们只看到一幅一个美丽的女子,被她的绝世无双的英 俊的情人所吸引,做梦似地在雨季沉黑的风雨之夜,不顾一切地,穿过开满繁花的 醉花树底,来到株木拿河边的图画。她系起脚镯怕它作响;她披上深蓝的斗篷怕被 人看见;但是她没有打着伞来防雨淋,也没有带着灯怕她跌倒!   有用的东西真是可怜,在实际生活上虽然那么重要,而在诗歌里却是那样地被 忽视!但是诗歌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我们从和它的连系上甩开,它将永远和我们在一 起;甚至于这样,我们听说,文明进步的时候,消灭的将会是诗歌,但是它的特征 将一个一个地不断被提了出来,作为改良鞋子和雨伞之用。   一八九二年,杰斯塔月十六日这里没有教堂塔顶的钟声,附近也没有居民,鸟 儿一停止了歌唱,绝对的寂静就和夜晚一齐来到。在这里,初夜和深夜没有多大差 别。在加尔各答,不眠之夜像一条黑暗的缓流的大河;在你仰卧在床上的时候,能 够数出它流过的种种声音。但是在这里,夜晚像一个阔大静止的湖水,安稳地睡着, 一点动静都没有。当我昨夜辗转反侧的时候,我感到我像包围在浓厚的止水里一样。   今早我比平常起晏了一点,下楼到我屋子里去,背倚在靠垫上,叠膝而坐。这 样,胸前放一块石板,我开始在晨风和鸟声的伴奏下写诗。我进行的很顺利――微 笑在我的唇边浮泛,我的眼睛半闭着,我的头随着韵律摇晃,我哼着的东西,渐渐 成形――当邮差来到的时候。   我收到一封信,最近一期的《实践》杂志,一本《一元论者》,和几张校样。 我读了信,浏览了未裁开书页的《实践》杂志,然后又回去点头哼哼着写我的诗, 我没有做其他的事情,一直把诗写完。   我不知道为什么写着一页一页的散文,也没有给我以写一首诗那么大的快乐。 一个人的种种感情,在诗歌上能以应用完美的形式,就仿佛能用指头拈起来似的; 但是散文就像满口袋的松散的东西,又沉重又苯大,不能随便地提得起来的。   如果我能一天写一首诗,我的生命将在一种喜乐中度过;虽然我侍弄诗歌已经 有几个年头,但它还没有被我驯服起来,还不是那种可以让我随时套上笼头的飞马! 艺术的快乐,就在于当幻想愿意的时候,有个长空万里飞行的自由;那时节,即使 在回到世界监狱里面之后,回响和欢情还会在耳边和心头缭绕着。   短诗不断地不招自来,这样就妨碍我把剧本写下去,若不因为这缘故,我大可 以把叩我心门的一些思想,放进两三个剧本里去。我恐怕必须等到寒冷的冬天,除 了《齐德拉》以外,我的所有的剧本都是在冬天写成的。在那个季节,抒情的意味 容易变冷,人就有工夫去写剧本。一八九二年五月三十一日   现在还不到五点钟,天色已经黎明了。清爽的微风吹着,园里一切的鸟都醒起 来开始歌唱。杜鹃鸟像发了狂似的。很难了解它为什么不倦不停地叫。这决不是为 招待我们,也不是为分散苦恋的情人的心思――它一定有它自己的目的。但是,够 可怜的,这个目的仿佛永远不能达到。而它并没有灰心。它的咕咕――咕咕――直 叫下去,不时还放出绝顶热烈的颤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这时在远处,另一只鸟用无力无情的微弱的声音咯咯地叫着,仿佛一切的希望 都没有了;可是在那阴凉偏僻的地方,它又情不自禁地发出这小小的悲叹:咯咯, 咯咯,咯咯。   关于这些胸颈柔软、毛羽辉煌的天真禽鸟的家务事,我们所真正知道的是多么 少呵!到底为什么它们认为它们必须这样地坚持歌唱呢?西来达   一八九二年杰斯塔月三十一日我恨这些客气的礼节。这些日子我总在重复这一 句话:   “我宁愿做一个阿拉伯的牧人!”一个上好的,健康的,强壮而自由的化外之 民。   我感到我愿意从这个使人心身变老的,对于古老腐朽的东西不断的争论与计较 中退出,去感受一个自由而健旺的生命的快乐;去享有――不管好坏――宽阔的, 果决的,无拘无束的思想和抱负,从习惯与常识,常识与愿望,愿望与行动的永远 磨擦中解脱出来。   只要我能完全地无限度地从我的桎梏生活中释放了出来,我将风暴似地猛扑四 方,到处喧嚣地兴波作浪;我将像一匹野马,为我自己的速力而快乐得发狂地奔腾! 但是我是一个孟加拉人,不是一个游牧的人!我照旧坐在角落里,垂头丧气,忧虑, 争论。我把我的心思,一会儿朝上,一会儿朝下――像煎着的鱼一样――沸滚的油 先煎了这一面,又煎着那一面。   让它去吧,我既不能彻底地粗野,那么我只好力求彻底地文明。为什么要煽动 这两者之间的争吵呢?一八九二年六月十六日   一个人在河上或在旷野里住得越久,就越看得清楚,再没有比纯朴自然地履行 一个人日常的平凡义务更美丽更伟大的事情了。从地上的青草到天上的星辰,它们 各个也只不过是做着这样的事情;在自然里有那么深远的宁静和那么卓越的美,也 是因为这些东西都不力求超过自己的限度。   但是它们各个所作的事情决不是短暂的。青草要使出它所有的力量,从它细根 的尖端来吸取食料,只为的是要像草似地生长;它并不空想要变成一棵榕树;因此 大地得到了一张美丽碧绿的地毡。而且,的确地,在人类社会中找到的小小的美和 宁静,都是来自细小责任的每天执行,而不是从大的作为和动听的谈话中得来的。   一八九二年,阿沙拉月二日昨天,是阿沙拉月①的第一天,雨季的登基典礼是 用相当的盛大仪式来庆祝的。整天都很炎热,而在下午,浓云就大阵大阵地涌卷起 来了。   我心里对自己说,这是下雨的头一天,我宁可冒着雨淋,也不愿禁闭在我那地 牢似的船舱里。   在我的生命里,一二九三②年是不会再来了,提到这个的话,还有几个阿沙拉 月的头一天将会重来呢?我的生命必须相当地长,才能数到三十个阿沙拉月的头一 天,它至少是对于我,《云使》的诗人说出了特殊的区别。   有时我想到我是多么幸福,我的生命中每一天的日子都是那么美好,有的被朝 阳和落照映得绯红,有的是深暗的云彩送来了清新的凉意,有的像一朵白花在月光 中开放,多么巨大的财富呵!   一千年以前,迦梨陀娑欢迎了阿沙拉月的头一天;而在我的生命中,每一年, 这个阿沙拉月的头一天,都在它所有的光辉中发亮起来――这个和这位老优禅尼诗 人完全相同的,给无数的男男女女带来了欢会与离愁的一天。①   ②孟加拉的纪元年代。――译者雨季开始的一月。   一年一度这样伟大的永受尊敬的一天,从我的生命中溜掉了;总有一个时候, 迦梨陀娑的一天,《云使》的一天,印度的雨季永恒的头一天,将不为我而再来。 当我体会到这点的时候,我感到我愿意好好地观赏自然,给每天的日出以有意识的 欢迎,向每天的落日道别,像对一个密友一样。   多么盛大的一个节日,多么宽阔的庆祝会场呵!而我们还不能完全地反应它, 我们真正是生活得离开世界太远了!星光走了千万里路到达了地上,但是它达不到 我们的心里――我们是在千百万里以外呵!   我陷进去的世界住满了陌生的东西。他们总是忙着在自己周围建起墙壁和法规, 而且他们是那么小心地把窗帘掩上怕人看见呵!我总在奇怪为什么他们没有给花树 做一个呢罩,或搭上天篷来揽住月光。如果来生是被今生的愿望所统治的话,那我 就愿从我们这颗装殓起来的行星里,托生到自由空旷的快乐国土上去。   只有那些不能纳头深入美的整体的人,才轻看美,以它为感觉的对象。但是那 些尝到了它的不可言说的味道的人,知道它超过年月的最高力量还有多远――不对, 连人的心也没有力量达到它的渴望的终点。   再者――我漏掉了我在开头所想说的一件事情。不要害怕,这件事不用再用四 张信纸,这就是,阿沙拉月头一天的晚上,大矛头般的阵雨,下得很大,完了。赴 阁隆达途中一八九二年六月二十一日   无尽的形形色色的画图:沙岸、田野、庄稼和村庄,在空中飘浮的云彩,昼和 夜相遇时光开放的色彩――都从两侧滑入眼底。小船轻轻地划过,渔夫在捕鱼;河 水在悠长的日子里整天地发出柔畅的抚爱的声音,广阔的水面,在夜晚的沉默中静 止了下来,像一个被哄进睡乡的孩子;无边天空的一切星辰,都在他上面环守着― ―这时节,当我在清醒之夜坐起的时候,两旁是睡着了的河岸,只有偶尔一两声村 畔林中豺狗的嗥叫,和被尖利的巴特马河波浪所侵蚀的碎片,从峰顶般高的河岸上 滚落水里的声响,打破了寂静。   风景并不常是特别引人入胜的――一片伸展的没有草树的黄黄的沙岸;一条空 船系在岸边;和天空一样朦胧的绿水流了过去;但是我说不出它们是怎样地感动了 我。我猜想是我那被奴仆看管的童年的愿望和追求――当我自己在寂寞的囚室里, 我熟读了《一千零一夜》,参加了海员辛伯达的在许多异地的探险――在我心中还 没有死去,而看到任何一条空船系在岸边的时候,旧的愿望和追求就又被唤醒了。   如果我在童年没有听过童话,读过《一千零一夜》和《鲁滨逊飘流记》,我知 道,远远的河岸和对岸的广阔的田野的景色,决不会这样地激动我――事实上,整 个世界,对我将会有不同的魅力。   在人的心里,幻想和事实纠缠成怎样的一个迷阵呵!不同的几股――细小和巨 大――的故事、事件和图画的线索是怎样地纠结在一起呵!西来达一八九二年六月 二十二日   清晨很早,我还在床上的时候,听到浴场上的妇女叫出快乐的“乌鲁!乌鲁!” ①的笑声,这声音非常奇怪地感动了我,虽然说不出是为什么。   也许是这种快乐的呼声,使人想到这世界上前进着的、庆祝活动的大流,而个 人和这些庆祝活动的大部分,都没有什么联系。世界是那么大,人们的集会是那么 浩阔,但是一个人和这些集会的连结是多么少呵!遥远的生活的声音,飘送过来, 带来了不相识的家庭的消息,使人体会到,大部分的世人不是他的亲属也不认识他; 这时他感到被遗弃了,他和世界只有很松弛的连结,一种隐约的愁闷爬满了他的心 头。   因此,这“乌鲁!乌鲁!”的呼声,使我的过去和将来的生活,变成一条长长 的道路,从道路的两端,这声音向我飘来。而这个情感替我这一天的开始染上色彩。   等到经理人和他的同事以及佃户们一来见我,他们一走进这个场面,这个暗淡 的对于过去和将来的忆想将立刻被挤了出去,而一个极其强壮的现在,将行着礼站 在我的面前。   ①妇女们在节期所喊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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