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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星期一下午觉民挟了几本英文书从学校下课回家。他在路上还担心着海臣的玻 他揣想着祝医官这天早晨来诊病时会说些什么话。他走到自己的公馆门前,看见大 门口围着许多人,地上散落着燃过的鞭炮,何嫂靠在右面石狮子旁边呜呜地伤心哭 着。黄妈在旁边低声劝她。他起初还不明白这是什么一回事。但是他刚刚跨过铁皮 包的门槛,就瞥见了一个东西。那是死。他没有一点疑惑。他觉得脊梁上起了一阵 寒栗,便加速脚步走进里面去。他看见一个瘦长的影子在二门口晃动。他认得这个 背影,不觉失声叫道:“剑云!”   背影已经消失在二门内了,但是觉民的叫声又把他唤回来。剑云的瘦脸在二门 口出现。   他等候着,用一双愁烦的眼睛望着觉民。   “你才来?”觉民问道,就踏着大步赶上去。   剑云阴沉地点点头,凄凉地说:“海儿的事情真想不到。”   觉民正想启齿回答,忽然被一阵悲痛的感情抓住了。他觉得心上有点酸痛,便 用力镇静自己。但是没有用,眼泪不可制止地迸流出来。一个活泼跳动的小孩的影 子在他的眼前电光似地闪过。在悲痛之外他又感到愤怒。然而他没有发泄的机会。 他只得叹一口气,焦虑地说:“我担心大哥。他再受不得这样的打击。海儿就是他 的命。”他向着大厅走去。   剑云听见这三句话,一个“命”字触动了他的别的心思,他苦涩地自语道: “命,一切都是命。可是命运偏偏跟大哥作对,连海儿这样逗人爱的孩子也活不长 久,真是没有天理。”   “天理?本来就没有天理!”觉民气恼地说。他默默地走了几步。快走到拐门 口,他忽然省悟地说:“大哥到处敷衍,见人就敷衍,敷衍了一辈子,仍然落得这 样的结局。你还说这是命?”   觉民说到最后一句话,便掉过头去看剑云,他似乎盼望着剑云的回答。但是剑 云并不作声。这时他们走进了拐门,意外地发见觉新一个人立在觉民的窗下,身子 靠着阶前那根柱子,埋着头在思索什么。   “大哥怎样了?”剑云半惊恐半同情地低声对觉民说。   觉民用空着的右手轻轻地捏了一个剑云的膀子,叫剑云不要响。他走到觉新的 身旁,唤了一声“大哥”。   觉新抬起头,看见觉民和剑云在面前,并不把他的泪痕狼藉的面孔躲闪开,却 悲痛地简简短短说了一句:“海儿死了。”   “这也是人力所不能挽回的,”剑云同情地低声说,他忽然想起自己的许多事 情。   “大哥,我们进屋里去坐坐罢,你这两天也太累了,”觉民抑住悲痛温和地安 慰道。   “二弟,这好像是一场梦,”觉新说着又忍不住伤心地哭起来。   觉民和剑云在旁边多方劝慰,算是把觉新的悲哀暂时止住了。绮霞来招呼觉新 和觉民去吃午饭。觉新本来说不要吃,却被觉民生拉活扯地拖到上房里去了。剑云 是吃过饭来的,他便独自到觉民的房里去闲坐。绮霞还给他端了一杯茶去。   剑云坐了一会儿,随便拿起一本杂志来看。后来他觉得眼睛有些疲倦,便放下 书,在房里踱了几步,心里很烦,不能静下去。何嫂从窗下走过,不久她又在隔壁 房里哭起来。   这哭声把他的心搅得更乱。他望望窗户,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没精打采地 走出了房门。   他走下石阶在天井里走了几步,看见淑英手里拿着两本书从过道里转出来。他 便迎上去。   淑英走下天井,带笑地招呼了剑云,但是她的眉尖却紧紧地蹙在一起。他也明 白她的笑容是勉强做出来的。他想劝她,然而他素来拙于言辞,一时找不到适当的 话。他却说了一句:“海儿的事情真想不到!”他固然在话里表示了同情,可是这 句话反而给淑英引起更多的愁思。她脸色一变,头略略埋下,低声说道:“我不敢 再往后面想。” mpanel(1);   他看见她的忧愁的面容,看见她的绝望无助的样子,他觉得自己身上的血液突 然加速地循环起来。他的身子微微抖着,而且发烧。他似乎从什么地方得到了一股 勇气。他准备做一件勇敢的事情,或者说一句大胆的话。   “二小姐,你为什么近来总是这样悲观?”他终于用颤抖的声音绕一个圈子这 样地说了。他本来打算说的还不是这句话。   淑英抬起头看他一眼,她的面容开展了些,她的眼睛被希望照亮了一下。她沉 吟了片刻,便又轻轻地摇摇头说:“不悲观,也没有别的路。我近来读二哥他们办 的报,觉得也很有道理。可是我自己的事情就没有办法。没有人给我帮忙。”   她仰起头,望着天空,似乎在望一个梦景。   剑云的心跳得更厉害,好像那颗心一下就要跳出口腔一样。他挣扎了许久才勉 强吐出一句:“我倒是愿意给你帮忙的。”他觉得脸在发烧,便把头低下去。   “陈先生,你是当真说的?”她惊喜地问道,声音并不高;她掉头看他一眼, 眼光里表示了感激的意思。这个本应该鼓舞剑云说出更勇敢的话,但是他触到淑英 的感激的眼光却觉得自己受之非分,他本来是一个值不得她信赖的人。他便惶恐地 答道:“不过我知道我不配。”   “不配?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淑英疑惑地问道。她又看了他一眼,她方才有 的一点点喜悦渐渐地消失了。她思索了片刻,才用一种沉静的声调说:“至少我是 应该感激你的。   你有这样的好心肠,你怜悯我的境遇。我也晓得你的情形,你也需要人帮忙。”   淑英的每一句话都激起剑云的心海里的波涛。他的心像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搅动 着。他渐渐地失掉了自持的力量。他的眼泪也夺眶而出了。他这些年来从未听见过 这样温柔关切的话。感激和渴望压倒了他。他接连说:“我是不要紧的,我是不要 紧的。我只希望二小姐将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淑华的声音打断了。淑 华从左上房走出来,大声说:“陈先生,现在上课吗?”接着觉民也出来了。   剑云略略吃了一惊,便不再说下去。他迟疑一下,回答淑华道:“好罢。”他 就陪着淑英走上石阶,迎着淑华,三个人一起进了觉民的房间。   觉民并不跟着他们进去。他默默地望着淑英的背影,他的心被同情折磨着。他 在思索。   他一个人在阶上散步了一会儿。后来他看见觉新垂头丧气地从左上房出来转进 过道里面,他想了一想便也往过道走去。   觉民进了觉新的房间,里面冷清清的,房间显得很空阔。   他看不见觉新,在写字台前茫然地站了一会儿,正打算进内房去,却看见觉新 从里面出来,手里捧了一盒方字和几本图画书。他忍不住同情地叫了一声:“大哥。”   觉新痴呆似地把觉民看了半晌,眼泪一颗一颗地落下来。   他埋下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他觉得眼睛花了:海臣的面庞不住地在他的眼前 晃动。   他又定睛一看,面前什么也没有。房间里只剩着一片凄凉。他摇了摇头,又听 见觉民的声音。   “大哥,你在做什么?”觉民看见觉新发愣的样子,便惊惶地问道。   觉新好像从梦里惊醒过来似的,他摇头四顾,忽然把嘴扁,紧紧抱着方字盒与 图画书,小孩一般地伤心哭起来,一面说:“二弟,我不相信海儿会死,我真不相 信。”   觉民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他从觉新的手里拿过方字盒与图画书,觉新也并不争 持,就松了手。觉民极力做出安静的声音劝道:“大哥,你也应当顾到你自己的身 体。海儿究竟只是一个小孩子。况且人死了也不能复活。你再伤心也没有用。   你自己的身体要紧。你近来更瘦了。”   “你不晓得海儿就是我的性命。他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种日子我再 过不下去了。我想还不如死了好,”觉新赌气似地挣扎说,他又咳起嗽来,一面用 手帕在脸颊上、嘴唇边揩着。   觉民在旁边默默地望着。他不能够帮助他的哥哥,他觉得很痛苦。他把方字盒 与图画书放在写字台上。他的眼光无目的地在房里各处飘游,忽然在一张照片上停 住了。丰满的脸庞,矜持的微笑,充满着善意的眼睛:这是他很熟习的。但是如今 她跟他离得很远了。   这是一个无可补偿的损失,由这个损失他又想到目前的一个损失。一个接连着 一个,灾祸真如俗话所说的是“不单行”的。他不知道以后还会有什么样的灾祸。 然而他明白所有这些都是由一个人的懦弱的行为所造成的。他同情他哥哥的遭遇。 但是他却不能不责备他哥哥的软弱。他想说:“这是你自己招来的。”但是他还不 忍心对觉新说这种话。他只是随口劝解道:“大哥,你为什么说出这种话来?你今 年才二十几岁,你自己还很年轻,还可以做出一番事情。你不能够随便放弃你的责 任。海儿死了,这固然是大不幸的事。我们每个人想起来都很伤心。我们大家平素 都很喜欢他。”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但是我们家里还有别的人,难道就没有一个 人值得你挂念的?难道就没有一个关心你的?……”“你不晓得,”觉新痛苦地打 岔道。“二弟,你哪儿晓得我在家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你会讲道理,但是我叫 你设身处地做做我试试看。我整天就没有快乐过。这样做人还有什么趣味?”他的 眼泪渐渐地止住了。他这时有的不是单纯的悲哀,却又加上了愤怒。他不平似地感 觉到:世界是这样大,为什么灾祸全压到他一个人的头上?   “这全是你自己不好。你自己太软弱。你处处让人,处处牺牲自己。结果你究 竟得到什么好处?在这个世界上做人应该硬一点才对,”觉民带了点抱怨的语气开 导说。   “你现在说这种话有什么用?现在太晏了!”觉新绝望地说,他完全没有主意 了。   “要做事情没有什么晏不晏!现在还来得及!你纵然不能挽救你自己那些损失, 但是你还可以救别人,”觉民看见他的话在觉新的心上产生了影响,知道觉新这时 心里彷徨无主,便对觉新说出上面的鼓励的、点题的话。   “救人?我又能够救什么人呢?”觉新苦恼地自问道,他不明白觉民的用意, 还以为觉民在讽刺他。   “譬如二妹,我们是不是还可以给她想法?”觉民知道时机不可失去,便单刀 直入地说。他用严肃的眼光望着觉新的脸,害怕觉新会用一句感伤的话把责任轻易 地推开。   “二妹?为什么要给她想法?”觉新听见觉民提到淑英,有点莫名其妙,惊疑 地问道。   觉民听见这句话觉得奇怪,还以为觉新故意逃避。他后来注意到觉新脸上的表 情是诚实的,知道觉新一时没有想到淑英的事情,便明白地说:“就是陈家的亲事, 你难道就忘记了?”   这句话提醒了觉新。事情像白日一般明显地在他的脑子里展开来。他不仅看见 淑英的忧郁的脸,他还看见另外两个女人的面庞,一张是凄哀的,一张是丰满的, 但是她们像鲜花一般都在他的眼前枯萎了。好像创痕已经结了疤、又被搔破了似地, 他心上的隐痛忽然发作起来。接着某一个夜晚翠环在花园里对他说的话又开始在他 的耳边响起来。现在觉民说的又是同样的话。似乎许多人都以为他应该给淑英帮忙。 他自己平日也不曾忘记淑英的事。他也关心她的命运。他又记起他对淑英和蕙说过 的话:他们三个人落在同样的命运里面了。他说过她们还太年轻,她们不该跟着他 的脚迹走。现在她们真的跟着他的脚迹走了。   他能够坐视不救么?然而他又有什么办法援救她们?蕙的婚期至多不出下月, 是无可改变的了。她的父亲是那样顽固,母亲又是那样懦弱。他不能够在这中间尽 一点力。他想到那个少女的将来,就仿佛看见她的柳眉凤眼的瓜子脸逐渐消瘦。他 知道这不是幻想,这会成为事实。他不能忍受这个。他在纷乱的思绪中找不到一条 出路。他痛惜地失声说:“蕙表妹的事情是无可挽回的了。”好像这对于他也是一 个大的损失。   觉民料不到觉新会忽然想到蕙的事情上去,但是他听见提到蕙,他的愤慨倒增 加了。   多看见一个青年的生命横遭摧残,只有引起他心里的怒火。他的年轻的心不能 把这种不义的事情白白放过。固然他的性情跟逃到上海去的三弟觉慧的不同,但他 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年轻人,对于一个打击或者一次损失他也会起报复的心。一件 一件的事情把他锻炼得坚强了。他不能够同旧势力随便妥协,坐视新的大错一个一 个地铸成,而自己暗地里悲伤流泪。他想:纵然蕙的事情是无可挽回的了,但淑英 的命运还是可以设法改变的。他至少还可以帮助淑英,现在时候还不太迟。那么他 为什么要犹豫呢?   所以他下了决心说:“二妹的事情是可以设法的。我们应该给她帮忙,不能让 她也走那条路。”   “是,我们应该给她帮忙。”觉新顺口说。过后他忽然醒悟似地问道:“我们 怎样帮忙呢?事情完全是三爸决定的,而且还早得很。”他这时不再是故意推脱, 却是真的没有主张。   “怎样帮忙”的问话连觉民也难以答复了。虽然他已经下了决心,但是他并没 有明确的计划。他有的只是一点勇气,一点义愤,一点含糊的概念。他只知道应该 做,却还不知道怎样做。他思索一下,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他也不再费力思索 了,便简单地答道:“正因为还早,才可以设法挽救。只要我们下了决心,总有办 法可想。”他又说:“你只要答应将来给二妹帮忙就行了,别的事以后再商量。”   觉新迟疑半晌,脸上现出为难的神情。他到现在还不能够给觉民一个确定的回 答。他自然愿意帮助淑英,他自然希望她的命运能够改变,他自然希望旧的势力毁 灭,新的生命成长。这一切都是他所愿望的。在思想方面他觉得自己并不比觉民懦 弱。然而单是愿望又有什么用?在这种环境里他怎么能够使这个愿望实现?他的三 叔的意志是无法违抗的。纵使他要违抗,结果也只有失败,还是白费精力,甚至会 给自己招来麻烦。他又想,人世间的事情很难有圆满的结果。瑞珏、梅、蕙、淑英、 他自己,还有许多许多。从来如此,现在恐怕也难有别的方式。人为的努力有时也 挽救不了什么。――觉新的思想头绪很多,但是有一个共同点:淑英的命运是不可 改变的。觉民的主张完全是空想。所以他不能够糊里糊涂答应觉民。   “我看你这个念头还是打消了罢。二妹的境遇自然可怜。   不过你说帮忙也只是空发议论。这种事情在我们家里怎么做得到!”这是觉新 的回答,它像一瓢凉水猛然浇在觉民的热情上面。觉民起初愕然,后来就有些恼怒 了。“怎么到这时候还说这种话?”他几乎要对觉新嚷出来,但是他忽然忍住了。 他在觉新的肩头轻轻地拍一下,低声说:“我们到里面去。”   觉新不知道觉民的用意,但是也跟着他走进了内房。房里显得凌乱,架子床上 空空的,没有帐子和被褥,刚刚发亮的电灯寂寞地垂在屋中间。景象十分凄凉。觉 新的心又开始发痛了。   房间渐渐地落在静寂里。觉民不说话,觉新也不作声,只是暗暗地吞泪。隔壁 房里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来:Itwasrainingwhenwegotupt hismorning,……是淑英的声音。淑英一字一字地认真读着,声音不高, 但很清楚。她读到morning时,停顿一下,把这个字重复念一遍,然后读下 去:butitdidnotrainlong.“你听见没有?”觉民感动地抓 住觉新的袖子低声问道。觉新默默地点一下头。他心里很难过,便走出了内房。觉 民追踪似地跟着出去。   “你看二妹还这样认真地读英文,努力求新知识,求上进。   她拚命在挣扎。她要活。你就忍心帮忙别人把她送到死路上去?”觉民愤激地 把这些话吐到觉新的脸上。   觉新并没有给觉民一个回答。他痛苦地埋下了头。 大唐中文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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