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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篇 清末之谴责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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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篇 清末之谴责小说   光绪庚子(一九○○)后,谴责小说之出特盛。盖嘉庆以来,虽屡平内乱(白 莲教,太平天国,捻,回),亦屡挫于外敌(英,法,日本),细民暗昧,尚啜茗 听平逆武功,有识者则已翻然思改革,凭敌忾之心,呼维新与爱国,而于“富强” 尤致意焉。戊戌变政既不成,越二年即庚子岁而有义和团之变,群乃知政府不足与 图治,顿有掊击之意矣。其在小说,则揭发伏藏,显其弊恶,而于时政,严加纠弹, 或更扩充,并及风俗。虽命意在于匡世,似与讽刺小说同伦,而辞气浮露,笔无藏 锋,甚且过甚其辞,以合时人嗜好,则其度量技术之相去亦远矣,故别谓之谴责小 说。其作者,则南亭亭长与我佛山人名最著。   南亭亭长为李宝嘉,字伯元,江苏武进人,少擅制艺及诗赋,以第一名入学, 累举不第,乃赴上海办《指南报》,旋辍,别办《游戏报》,为俳谐嘲骂之文,后 以“铺底”售之商人,又别办《海上繁华报》,〔1〕记注倡优起居,并载诗词小说, 殊盛行。所著有《庚子国变弹词》若干卷,《海天鸿雪记》六本,《李莲英》一本, 〔2〕《繁华梦》《活地狱》〔3〕各若干本。又有专意斥责时弊者曰《文明小史》, 分刊于《绣像小说》中,〔4〕尤有名。时正庚子,政令倒行,海内失望,多欲索祸 患之由,责其罪人以自快,宝嘉亦应商人之托,撰《官场现形记》,拟为十编,编 十二回,自光绪二十七至二十九年中成三编,后二年又成二编,三十二年三月以瘵 卒,年四十(一八六七――   一九○六),书遂不完;亦无子,伶人孙菊仙〔5〕为理其丧,酬《繁华报》之 揄扬也。尝被荐应经济特科,不赴,时以为高;   又工篆刻,有《芋香印谱》〔6〕行于世(见周桂笙《新庵笔记》三,李祖杰致 胡适书及顾颉刚《读书杂记》等)。   《官场现形记》已成者六十回,为前半部,第三编印行时(一九○三)有自序, 略谓“亦尝见夫官矣,送迎之外无治绩,供张之外无材能,忍饥渴,冒寒暑,行香 则天明而往,禀见则日昃而归,卒不知其何所为而来,亦卒不知其何所为而去。”   岁或有凶灾,行振恤,又“皆得援救助之例,邀奖励之恩,而所谓官者,乃日 出而未有穷期”。及朝廷议汰除,则“上下蒙蔽,一如故旧,尤其甚者,假手宵小, 授意私人,因苞苴而通融,缘贿赂而解释:是欲除弊而转滋之弊也”。于是群官搜 括,小民困穷,民不敢言,官乃愈肆,“南亭亭长有东方之谐谑,与淳于之滑稽, 又熟知夫官之龌龊卑鄙之要凡,昏聩糊涂之大旨”,爱“以含蓄蕴酿存其忠厚,以 酣畅淋漓阐其隐微,……穷年累月,殚精竭诚,成书一帙,名曰《官场现形记》。   ……凡神禹所不能铸之于鼎,温峤所不能烛之以犀者,无不毕备也”。故凡所 叙述,皆迎合,钻营,朦混,罗掘,倾轧等故事,兼及士人之热心于作吏,及官吏 闺中之隐情。头绪既繁,脚色复夥,其记事遂率与一人俱起,亦即与其人俱讫,若 断若续,与《儒林外史》略同。然臆说颇多,难云实录,无自序所谓“含蓄蕴酿” 之实,殊不足望文木老人后尘。况所搜罗,又仅“话柄”,联缀此等,以成类书; 官场伎俩,本小异大同,汇为长编,即千篇一律。特缘时势要求,得此为快,故 《官场现形记》乃骤享大名;而袭用“现形”名目,描写他事,如商界学界女界者 亦接踵也。今录南亭亭长之作八百余言为例,并以概余子:   ……却说贾大少爷,……看看已到了引见之期,头天赴部演礼,一切照例仪注, 不庸细述。这天贾大少爷起了一个半夜,坐车进城,……一直等到八点钟,才有带 领引见的司官老爷把他带了进去,不知走到一个甚么殿上,司官把袖一摔,他们一 班几个人在台阶上一溜跪下,离着上头约摸有二丈远,晓得坐在上头的就是“当今” 了。……他是道班,又是明保的人员,当天就有旨,叫他第二天预备召见。……贾 大少爷虽是世家子弟,然而今番乃是第一遭见皇上,虽然请教过多少人,究竟放心 不下。当时引见了下来,先看见华中堂。华中堂是收过他一万银子古董的,见了面 问长问短,甚是关切。后来贾大少爷请教他道,“明日朝见,门生的父亲是现任臬 司,门生见了上头,要碰头不要碰头?”华中堂没有听见上文,只听得“碰头”二 字,连连回答道,“多碰头,少说话:是做官的秘诀。”贾大少爷忙分辨道,“门 生说的是上头问着门生的父亲,自然要碰头;倘不问,也要碰头不要碰头?”华中 堂道,“上头不问你,你千万不要多说话;应该碰头的地方,又万万不要忘记不碰, 就是不该碰,你多磕头,总没有处分的。”一席话说得贾大少爷格外糊涂,意思还 要问,中堂已起身送客了。贾大少爷只好出来,心想华中堂事情忙,不便烦他,不 如去找黄大军机,……或者肯赐教一二。谁知见了面,贾大少爷把话才说完,黄大 人先问“你见过中堂没有?他怎么说的?”贾大少爷照述一遍,黄大人道,“华中 堂阅历深,他叫你多碰头少说话,老成人之见,这是一点儿不错的。” mpanel(1);   ……贾大少爷无法,只得又去找徐大军机。这位徐大人,上了年纪,两耳重听, 就是有时候听得两句,也装作不知。他平生最讲究养心之学,有两个诀窍:一个是 “不动心”,一个是“不操心”。……后来他这个诀窍被同寅中都看穿了,大家就 送他一个外号,叫他做“琉璃蛋”。   ……这日贾大少爷……去求教他,见面之后,寒暄了几句,便题到此事。徐大 人道,“本来多碰头是顶好的事。   就是不碰头,也使得。你还是应得碰头的时候,你碰头;   不必碰的时候,还是不必碰的为妙。”贾大少爷又把华黄二位的话述了一遍, 徐大人道,“他两位说的话都不错。   你便照他二位的话,看事行事,最妥。”说了半天,仍旧说不出一毫道理,只 得又退了下来。后来一直找到一位小军机,也是他老人家的好友,才把仪注说清。 第二天召见上去,居然没有出岔子。……(第二十六回)   我佛山人为吴沃尧,字茧人,后改趼人,广东南海人也,居佛山镇,故自称 “我佛山人”。年二十余至上海,常为日报撰文,皆小品;光绪二十八年新会梁启 超〔7〕印行《新小说》于日本之横滨,月一册,次年(一九○三),沃尧乃始学为 长篇,即以寄之,先后凡数种,曰《电术奇谈》,曰《九命奇冤》,〔8〕曰《二十 年目睹之怪现状》,名于是日盛,而末一种尤为世间所称。后客山东,游日本,皆 不得意,终复居上海;三十二年,为《月月小说》〔9〕主笔,撰《劫余灰》《发财 秘诀》《上海游骖录》〔10〕;又为《指南报》作《新石头记》〔11〕。又一年, 则主持广志小学校,甚尽力于学务,所作遂不多。宣统纪元,始成《近十年之怪现 状》〔12〕二十回,二年九月遽卒,年四十五(一八六六――一九一○)。别有 《恨海》《胡宝玉》〔13〕二种,先皆单行;又尝应商人之托,以三百金为撰《还 我灵魂记》颂其药,〔14〕一时颇被訾议,而文亦不传(见《新庵笔记》三,《近 十年之怪现状》自序,《我佛山人笔记》汪维甫序)。短文非所长,后因名重,亦 有人缀集为《趼廛笔记》《趼人十三种》〔15〕《我佛山人笔记四种》《我佛山人 滑稽谈》《我佛山人札记小说》〔16〕等。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本连载于《新小说》〔71〕中,后亦与《新小说》俱 辍,光绪三十三年乃有单行本甲至丁四卷,宣统元年又出戊至辛四卷,共一百八回。 全书以自号“九死一生”者为线索,历记二十年中所遇,所见,所闻天地间惊听之 事,缀为一书,始自童年,末无结束,杂集“话柄”,与《官场现形记》同。而作 者经历较多,故所叙之族类亦较夥,官师士商,皆著于录,搜罗当时传说而外,亦 贩旧作(如《钟馗捉鬼传》之类),以为新闻。自云“只因我出来应世的二十年中, 回头想来,所遇见的只有三种东西:第一种是蛇虫鼠蚁;第二种是豺狼虎豹;第三 种是魑魅魍魉。”(第一回)则通本所述,不离此类人物之言行可知也。相传吴沃 尧性强毅,不欲下于人,遂坎坷没世,故其言殊慨然。惜描写失之张皇,时或伤于 溢恶,言违真实,则感人之力顿微,终不过连篇“话柄”,仅足供闲散者谈笑之资 而已。其叙北京同寓人符弥轩之虐待其祖云:   ……到了晚上,各人都已安歇,我在枕上隐隐听得一阵喧嚷的声音出在东院里。…… 嚷了一阵,又静了一阵,静了一阵,又嚷一阵,虽是听不出所说的话来,却只觉得 耳根不清净,睡不安稳。……直等到自鸣钟报了三点之后,方才朦胧睡去;等到一 觉醒来,已是九点多钟了。连忙起来,穿好衣服,走出客堂,只见吴亮臣李在兹和 两个学徒,一个厨子,两个打杂,围在一起窃窃私议。我忙问是甚么事。……亮臣 正要开言,在兹道,“叫王三说罢,省了我们费嘴。”打杂王三便道,“是东院符 老爷家的事。昨天晚上半夜里我起来解手,听见东院里有人吵嘴,……就摸到后院 里,……往里面偷看:原来符老爷和符太太对坐在上面,那一个到我们家里讨饭的 老头儿坐在下面,两口子正骂那老头子呢。那老头子低着头哭,只不做声。符太太 骂得最出奇,说道,‘一个人活到五六十岁,就应该死的了,从来没见过八十多岁 人还活着的。’符老爷道,‘活着倒也罢了。无论是粥是饭,有得吃吃点,安分守 己也罢了;今天嫌粥了,明天嫌饭了,你可知道要吃的好,喝的好,穿的好,是要 自己本事挣来的呢。’那老头子道,‘可怜我并不求好吃好喝,只求一点儿咸菜罢 了。’符老爷听了,便直跳起来,说道,‘今日要咸菜,明日便要咸肉,后日便要 鸡鹅鱼鸭,再过些时,便燕窝鱼翅都要起来了。我是个没补缺的穷官儿,供应不起!’ 说到那里,拍桌子打板凳的大骂。……   骂够了一回,老妈子开上酒菜来,摆在当中一张独脚圆桌上。符老爷两口子对 坐着喝酒,却是有说有笑的。那老头子坐在底下,只管抽抽咽咽的哭。符老爷喝两 杯,骂两句;符太太只管拿骨头来逗叭儿狗顽。那老头子哭丧着脸,不知说了一句 甚么话,符老爷登时大发雷霆起来,把那独脚桌子一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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