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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小品文   自从“小品文”这一个名目流行以来,看看书店广告,连信札,论文,都排在 小品文里了,这自然只是生意经,不足为据。一般的意见,第一是在篇幅短。   但篇幅短并不是小品文的特征。一条几何定理不过数十字,一部《老子》〔2〕 只有五千言,都不能说是小品。这该像佛经的小乘〔3〕似的,先看内容,然后讲 篇福。讲小道理,或没道理,而又不是长篇的,才可谓之小品。至于有骨力的文章, 恐不如谓之“短文”,短当然不及长,寥寥几句,也说不尽森罗万象,然而它并不 “小”。   《史记》〔4〕里的《伯夷列传》和《屈原贾谊列传》除去了引用的骚赋,其 实也不过是小品,只因为他是“太史公”之作,又常见,所以没有人来选出,翻印。 由晋至唐,也很有几个作家;宋文我不知道,但“江湖派”〔5〕诗,却确是我所 谓的小品。现在大家所提倡的,是明清,据说“抒写性灵”〔6〕是它的特色。那 时有一些人,确也只能够抒写性灵的,风气和环境,加上作者的出身和生活,也只 能有这样的意思,写这样的文章。虽说抒写性灵,其实后来仍落了窠臼,不过是 “赋得性灵”,照例写出那么一套来。当然也有人豫感到危难,后来是身历了危难 的,所以小品文中,有时也夹着感愤,但在文字狱时,都被销毁,劈板了,于是我 们所见,就只剩了“天马行空”〔7〕似的超然的性灵。   这经过清朝检选的“性灵”,到得现在,却刚刚相宜,有明末的洒脱,无清初 的所谓“悖谬”〔8〕,有国时是高人,没国时还不失为逸士。逸士也得有资格, 首先即在“超然”,“士”所以超庸奴,“逸”所以超责任:现在的特重明清小品, 其实是大有理由,毫不足怪的。   不过“高人兼逸士梦”恐怕也不长久。近一年来,就露了大破绽,自以为高一 点的,已经满纸空言,甚而至于胡说八道,下流的却成为打诨,和猥鄙丑角,并无 不同,主意只在挖公子哥儿们的跳舞之资,和舞女们争生意,可怜之状,已经下于 五四运动前后的鸳鸯蝴蝶派〔9〕数等了。为了这小品文的盛行,今年就又有翻印 所谓“珍本”〔10〕的事。有些论者,也以为可虑。我却觉得这是并非无用的。 原本价贵,大抵无力购买,现在只用了一元或数角,就可以看见现代名人的祖师, 以及先前的性灵,怎样叠床架屋,现在的性灵,怎样看人学样,啃过一堆牛骨头, 即使是牛骨头,不也有了识见,可以不再被生炒牛角尖骗去了吗?   不过“珍本”并不就是“善本”,有些是正因为它无聊,没有人要看,这才日 就灭亡,少下去;因为少,所以“珍”起来。就是旧书店里必讨大价的所谓“禁书”, 也并非都是慷慨激昂,令人奋起的作品,清初,单为了作者也会禁,往往和内容简 直不相干。这一层,却要读者有选择的眼光,也希望识者给相当的指点的。   十二月二日。   CC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七日上海《时事新报・每周文学》, 署名旅隼。   〔2〕《老子》又名《道德经》,相传为春秋时老聃著。全文五千余字。   〔3〕小乘早期佛教的主要流派,注重修行持戒,自我解脱,自认为是佛教的 正统派。   〔4〕《史记》西汉司马迁撰,我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司马迁在汉武帝时曾 任太史令,故称“太史公”。《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全文引录了屈原的《怀沙赋》 和贾谊的《吊屈原赋》、《服赋》。〔5〕“江湖派”南宋末年的诗人陈起(在杭 州开设书铺)曾编刻《江湖集》,收南宋末年的文人隐士和宋亡后的遗民戴复古、 刘过等人的作品,这些作者后被称作江湖派。《江湖集》原有前集、后集、续集; 现在所见的《江湖小集》(九十五卷)和《江湖后集》(二十四卷),共收作者一 一一人,已非原本。   〔6〕“抒写性灵”当时林语堂等提倡小品文,推崇明代袁中郎、清代袁枚等 人“抒写性灵”的作品。林语堂在《论语》第二十八期(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发表 的《论文(下)》中说:“性灵派文字,主‘真’字。发抒性灵,斯得其真。”   〔7〕“天马行空”林语堂在《论语》第十五期(一九三三年四月)发表的 《论文(上)》中说:“真正豪放自然,天马行空,如金圣叹之《水浒传序》,可 谓绝无仅有。”   〔8〕“悖谬”清乾隆间纂修《四库全书》时,凡被视为有“违碍”的书,都 加以全毁或抽毁。在各省缴送的禁书书目中,有的就注有“有悖谬语,应请抽毁” 字样。参看《且介亭杂文・病后杂谈之余》。   〔9〕鸳鸯蝴蝶派兴起于清末民初的一个文学流派。这派作品多以文言描写才 子佳人的哀情故事,常以鸳鸯蝴蝶来比喻这些才子佳人,迎合小市民趣味,故被称 为鸳鸯蝴蝶体。代表作家有徐枕亚、陈蝶仙、李定夷等。他们出版的刊物有《民权 素》、《小说丛报》、《小说新报》、《礼拜六》等,其中《礼拜六》刊载白话作 品,影响最大,故鸳鸯蝴蝶派又有“礼拜六派”之称。   〔10〕翻印所谓“珍本”指《中国文学珍本丛书》和《国学珍本文库》,前 者由施蛰存主编,上海杂志公司发行;后者由襟霞阁主人(平襟亚)编印,中央书 局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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