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送灶日漫笔〔1〕   坐听着远远近近的爆竹声,知道灶君先生们都在陆续上天,向玉皇大帝讲他的 东家的坏话去了,〔2〕但是他大概终于没有讲,否则,中国人一定比现在要更倒楣。   灶君升天的那日,街上还卖着一种糖,有柑子那么大小,在我们那里也有这东 西,然而扁的,像一个厚厚的小烙饼。那就是所谓“胶牙饧”了。本意是在请灶君 吃了,粘住他的牙,使他不能调嘴学舌,对玉帝说坏话。我们中国人意中的神鬼, 似乎比活人要老实些,所以对鬼神要用这样的强硬手段,而于活人却只好请吃饭。   今之君子往往讳言吃饭,尤其是请吃饭。那自然是无足怪的,的确不大好听。 只是北京的饭店那么多,饭局那么多,莫非都在食蛤蜊,谈风月,“酒酣耳热而歌 呜呜”〔3〕么?不尽然的,的确也有许多“公论”从这些地方播种,只因为公论和 请帖之间看不出蛛丝马迹,所以议论便堂哉皇哉了。但我的意见,却以为还是酒后 的公论有情。人非木石,岂能一味谈理,碍于情面而偏过去了,在这里正有着人气 息。况且中国是一向重情面的。何谓情面?明朝就有人解释过,曰:“情面者,面 情之谓也。”〔4〕自然不知道他说什么,但也就可以懂得他说什么。在现今的世上, 要有不偏不倚的公论,本来是一种梦想;即使是饭后的公评,酒后的宏议,也何尝 不可姑妄听之呢。然而,倘以为那是真正老牌的公论,却一定上当,――   但这也不能独归罪于公论家,社会上风行请吃饭而讳言请吃饭,使人们不得不 虚假,那自然也应该分任其咎的。   记得好几年前,是“兵谏”〔5〕之后,有枪阶级专喜欢在天津会议的时候,有 一个青年愤愤地告诉我道:他们那里是会议呢,在酒席上,在赌桌上,带着说几句 就决定了。他就是受了“公论不发源于酒饭说”之骗的一个,所以永远是愤然,殊 不知他那理想中的情形,怕要到二九二五年才会出现呢,或者竟许到三九二五年。   然而不以酒饭为重的老实人,却是的确也有的,要不然,中国自然还要坏。有 些会议,从午后二时起,讨论问题,研究章程,此问彼难,风起云涌,一直到七八 点,大家就无端觉得有些焦躁不安,脾气愈大了,议论愈纠纷了,章程愈渺茫了, 虽说我们到讨论完毕后才散罢,但终于一哄而散,无结果。这就是轻视了吃饭的报 应,六七点钟时分的焦躁不安,就是肚子对于本身和别人的警告,而大家误信了吃 饭与讲公理无关的妖言,毫不瞅睬,所以肚子就使你演说也没精采,宣言也――连 草稿都没有。   但我并不说凡有一点事情,总得到什么太平湖饭店,撷英番菜馆之类里去开大 宴;我于那些店里都没有股本,犯不上替他们来拉主顾,人们也不见得都有这么多 的钱。我不过说,发议论和请吃饭,现在还是有关系的;请吃饭之于发议论,现在 也还是有益处的;虽然,这也是人情之常,无足深怪的。   顺便还要给热心而老实的青年们进一个忠告,就是没酒没饭的开会,时候不要 开得太长,倘若时候已晚了,那么,买几个烧饼来吃了再说。这么一办,总可以比 空着肚子的讨论容易有结果,容易得收场。   胶牙饧的强硬办法,用在灶君身上我不管它怎样,用之于活人是不大好的。倘 是活人,莫妙于给他醉饱一次,使他自己不开口,却不是胶住他。中国人对人的手 段颇高明,对鬼神却总有些特别,二十三夜的捉弄灶君即其一例,但说起来也奇怪, 灶君竟至于到了现在,还仿佛没有省悟似的。   道士们的对付“三尸神”〔6〕,可是更利害了。我也没有做过道士,详细是不 知道的,但据“耳食之言”,则道士们以为人身中有三尸神,到有一日,便乘人熟 睡时,偷偷地上天去奏本身的过恶。这实在是人体本身中的奸细,《封神传演义》 〔7〕常说的“三尸神暴躁,七窍生烟”的三尸神,也就是这东西。   但据说要抵制他却不难,因为他上天的日子是有一定的,只要这一日不睡觉, 他便无隙可乘,只好将过恶都放在肚子里,再看明年的机会了。连胶牙饧都没得吃, 他实在比灶君还不幸,值得同情。   三尸神不上天,罪状都放在肚子里;灶君虽上天,满嘴是糖,在玉皇大帝面前 含含胡胡地说了一通,又下来了。对于下界的情形,玉皇大帝一点也听不懂,一点 也不知道,于是我们今年当然还是一切照旧,天下太平。   我们中国人对于鬼神也有这样的手段。   我们中国人虽然敬信鬼神;却以为鬼神总比人们傻,所以就用了特别的方法来 处治他。至于对人,那自然是不同的了,但还是用了特别的方法来处治,只是不肯 说;你一说,据说你就是卑视了他了。诚然,自以为看穿了的话,有时也的确反不 免于浅薄。   二月五日。          ※        ※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二月十一日《国民新报副刊》。   〔2〕旧俗以夏历十二月二十四日为灶神升天的日子,在这一天或前一天祭送灶 神,称为送灶。   〔3〕食蛤蜊 见《南史・王弘传》:“(融)初为司徒法曹,诣王僧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