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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书与白话〔1〕   记得提倡白话那时,受了许多谣诼诬谤,而白话终于没有跌倒的时候,就有些 人改口说:然而不读古书,白话是做不好的。我们自然应该曲谅这些保古家的苦心, 但也不能不悯笑他们这祖传的成法。凡有读过一点古书的人都有这一种老手段:新 起的思想,就是“异端”〔2〕,必须歼灭的,待到它奋斗之后,自己站住了,这才 寻出它原来与“圣教同源”;外来的事物,都要“用夷变夏”〔3〕,必须排除的, 但待到这“夷”入主中夏,却考订出来了,原来连这“夷”也还是黄帝的子孙。这 岂非出人意料之外的事呢?无论什么,在我们的“古”里竟无不包函了!   用老手段的自然不会长进,到现在仍是说非“读破几百卷书者”即做不出好白 话文,于是硬拉吴稚晖〔4〕先生为例。可是竟又会有“肉麻当有趣”,述说得津津 有味的,天下事真是千奇百怪。其实吴先生的“用讲话体为文”,即“其貌”也何 尝与“黄口小儿所作若同”。不是“纵笔所之,辄万数千言”么?   〔5〕其中自然有古典,为“黄口小儿”所不知,尤有新典,为“束发小生”所 不晓。清光绪末,我初到日本东京时,这位吴稚晖先生已在和公使蔡钧大战了, 〔6〕其战史就有这么长,则见闻之多,自然非现在的“黄口小儿”所能企及。所以 他的遣辞用典,有许多地方是惟独熟于大小故事的人物才能够了然,从青年看来, 第一是惊异于那文辞的滂沛。这或者就是名流学者们所认为长处的罢,但是,那生 命却不在于此。甚至于竟和名流学者们所拉拢恭维的相反,而在自己并不故意显出 长处,也无法灭去名流学者们的所谓长处;只将所说所写,作为改革道中的桥梁, 或者竟并不想到作为改革道中的桥梁。   愈是无聊赖,没出息的脚色,愈想长寿,想不朽,愈喜欢多照自己的照相,愈 要占据别人的心,愈善于摆臭架子。但是,似乎“下意识”〔7〕里,究竟也觉得自 己之无聊的罢,便只好将还未朽尽的“古”一口咬住,希图做着肠子里的寄生虫, 一同传世;或者在白话文之类里找出一点古气,反过来替古董增加宠荣。如果“不 朽之大业”〔8〕不过这样,那未免太可怜了罢。而且,到了二九二五年〔9〕, “黄口小儿”们还要看什么《甲寅》之流,也未免过于可惨罢,即使它“自从孤桐 先生下台之后,……也渐渐的有了生气了”〔10〕。   菲薄古书者,惟读过古书者最有力,这是的确的。因为他洞知弊病,能“以子 之矛攻子之盾”〔11〕,正如要说明吸雅片的弊害,大概惟吸过雅片者最为深知, 最为痛切一般。但即使“束发小生”,也何至于说,要做戒绝雅片的文章,也得先 吸尽几百两雅片才好呢。   古文已经死掉了;白话文还是改革道上的桥梁,因为人类还在进化。便是文章, 也未必独有万古不磨的典则。虽然据说美国的某处已经禁讲进化论了,〔12〕但在 实际上,恐怕也终于没有效的。   一月二十五日。          ※        ※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二月二日《国民新报副刊》。   〔2〕“异端” 语见《论语・为政》:“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3〕“用夷变夏” 语出《孟子・滕文公》:“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 者也。”这里指用外来文化同化中国的意思。夷,古人对少数民族或外国的蔑称; 夏,即华夏,中国或中华民族的古称。   〔4〕吴稚晖(1865―1953) 名敬恒,江苏武进人,国民党政客。他原是清末 举人,曾先后留学日本、英国。一九○五年参加同盟会,自称无政府主义者,是资 产阶级民主革命中的右翼。   〔5〕这里的引文都见于章士钊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二十七号(一九二六年 一月十六日)发表的《再答稚晖先生》,其中说:“先生近用讲话体为文。纵笔所 之。辄万数千言。其貌与黄口小儿所作若同。而其神则非读破几百卷书者。不能道 得只字。”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五十九期(一九二六年一月二十三日) 的《闲话》里,特别将这一段引出,说“很有趣”,并说吴稚晖三十岁前在南菁书 院把那里的书“都看了一遍”。而“近十年随便涉览和参考的汉文书籍至少总可以 抵得三四个区区的毕生所读的线装书。”以此来为章士钊的文章作证。这里所说 “竟又会有‘肉麻当有趣’,述说得津津有味的”,即指陈西滢而言。   〔6〕一九○二年(清光绪二十八年)夏,我国留日自费学生九人,志愿入成城 学校(相当于士官预备学校)肄业;由于清政府对陆军学生顾忌很大,所以驻日公 使蔡钧坚决拒绝保送。当时有留日学生二十余人(吴稚晖在内)前往公使馆代为交 涉,蔡钧始终不允,双方因而发生争吵。   〔7〕“下意识” 章士钊在《再答稚晖先生》中曾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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