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第七章 代州在望 呼哧呼哧策马狂奔。一口气跑了十里之遥,才勒住了马缰,却是东西莫辨,跑晕了 头。 天还没有亮,黎明之前的天色尤其黑得紧,伸手不辨五指。 一气杀了四个人,黑天扑地的一阵子狂奔,俟到此刻勒马而止,才觉着眼前金星乱 冒,体力透支过剧,几至有坠马之危。 他好恨――恨自己的粗心大意,竟被“侯百户”那个狗头的外表忠厚给蒙骗了过去, 以至于轻而放弃职责,把潘氏母女交在了他的手里。如今是什么都晚了,来不及了…… 姓侯的固然卑鄙,却是听令其主子洪大略教唆行事,真正的元凶大恶毫无疑问应该 是姓洪的。 “洪大略,你这无义的小人!狼心狗肺的东西!” 说不出的那种激动,马蹄践踏,人马就地团团打转。牲口打着响鼻,呼噜噜喷着长 气儿。 “老夫人!洁姑娘,你们在哪里?等着我,千万死不得……我就来了……” 仿佛是一把锋利长刀扎向心窝,一时间怒血泉涌,狂流滴沙,无能自己。 恨不能肋生双翅,一飞而近。 恨不能……唉!若是能死,便一头撞死算了。 却是潘氏母女,如今又在哪里? “接迎”潘氏母女,车过“繁峙”时候,不过才晌午时分。 那里却早已得了消息。 繁峙县令李树屏,会同驿丞迎露早就恭候在站,问安之后,盛筵以款,稍事歇息, 便自恭送如仪。 照侯百户的意思,今夜务必赶到“代州”,在那里歇脚过夜。 母女主婢三个人,尽管累得全身酸软,想想亲家翁洪大人那边,倚盼如此殷勤,又 怕路上不太平,夜长梦多,在侯亮好意的催促之下,也就顾不了身上的劳苦,便又上了 马车。 仍然是洪大人讲究的油碧彩车,牲口却是新换的。这一路风光绮丽,五台、夏屋双 峰并峙,一道蜿蜒长城,直似卧龙起伏,车行指点,平添无限乐趣,倒也不觉苦闷。 这一路沿途古迹亦多,所见碑刻,多魏晋物,潘夫人虽读书不多,洁姑娘却博学多 闻。晋省一地,虽时有干旱,但文风颇盛,棉丝铁瓷,举国闻名,即以平定“阳泉”所 产瓷器,色白如玉,世称“定窑”,便是较之瓷乡“景德镇”所产名器,亦不少让。至 于“五台寺院”更是天下知名。周成王封邑“叔虞”,汉高祖大伐匈奴,往前推,便是 唐尧禹舜,也都与山西脱不了关系。且听洁姑娘娓娓而道,如数家珍。 潘夫人倚身半侧,聆听着女儿解说,不时地脸现微笑。 她在想:“倒是不知这孩子如此文采,只可惜生就女儿身子,要是个男孩儿家,该 有多好?丈夫潘照盛年英逝,身后乏嗣,只留下这个女儿,难得她知书达礼,事亲至孝, 虽是女孩儿家,自幼却也没有娇惯了她,如今事当大故,一路上出生入死,要不是她在 身边服侍,即使有袁菊辰的挺身而护,自己又何能幸免?真正是难为她了。” 想着,想着……心里越是爱怜有加。一路折腾,早先在驿站不及梳理,头上的发髻 儿都散开了。 背过身子,拿把牙梳,招呼女儿给好好梳理一下,却把个碧绿翠簪叩向嘴里。 却不知,那翠玉碧簪失口滑落,跌向脚下,轻轻一跌,竟自拆了,一分为二,成了 两截。 “啊……” 伸手待拾的一霎,她却是又愣住了。 “宝钗拆分”似是不祥之兆。 mpanel(1); 难道说,眼前有什么祸事,临到了自己的头上? 凶兆 这个念头的忽然兴起,由不得她惊出了一身冷汗,整个身子都仿佛僵住了。 好一会儿,才似清醒过来。 打量着手里的两截断钗,摇头叹息一声: “啊……断了!” 洁姑娘接过来看了一下,不经意地笑道:“不要紧,叫金器铺子给镶个箍子,照样 好看!” 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哪里能体会大人的心思?更何况这类金属灵性的感觉征兆, 那就说也说不清了。 彩莲由潘夫人随身携带的首饰匣子里又挑了根玉钗,和洁姑娘两个人配合着总算把 她的“元宝发式”给梳好了。 照照镜子,光洁油亮,连一根跳丝也没有。却为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祥阴影笼罩着, 再也提不起一些兴头来了。 却在这时,前道上车马喧哗,仿佛有人来了――同时间这辆所乘坐的油碧彩车,忽 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到了?” 彩莲忍不住探向窗外,望了一下,收回身子。 潘夫人用着强烈震撼的眼神儿向她望着,直觉地觉出了不妙。 “来了好些人,侯亮正在给他们招呼说话。” 洁姑娘说:“大概是代州衙门里来人了。” 听女儿这么一说,潘夫人的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 真教洁姑娘猜对了。 代州衙门差人来了。 一个姓陆的“同知”,押着大队人马和一辆空着的马车,像是“路迎”来了。 侯百户说得好: “陆老爷亲自来接夫人小姐来了。” 来人陆谦,虽然职司“同知”,因为所任职的“州”衙门要较“县”衙门高上一级, 按明朝制度,“知州”是“从五品”的官阶,“同知”是“知州”之下的一等属员,也 有“正七品”的功名,与“知县”不相上下,是以派头不小,差不多的时候,皆可代表 主官行事。 潘夫人虽说是朝廷二品大员的诰命夫人,但如今与过去判若云泥。实不可同日而语, 若非是仰仗着那位未过门的亲家翁抬举,哪能有眼前排场。 听说是陆同知亲来迎接,慌不迭与女儿下车相见――对方骑在马上,捋着一部黑须, 频频点头说:“你就是巡抚大人的官亲,潘夫人吗?” 潘夫人应了一声。 陆同知眼睛转向洁姑娘:“这是你女儿潘洁?” 潘夫人又应了一声,心里却老大不是滋味。 若是平日,堂堂侍郎夫人、千金,凭对方区区一个七品同知,焉敢如此放肆?即以 当前而论,不看僧面看佛面,即使看在洪大人面上,亦不该如此托大,显然是个不识时 务的人。 心里虽然这么想,也只能自叹自艾,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世事本就是如此,也就 不必再在乎这些了。 陆同知一双眼睛在洁姑娘身上转了一转,咳了一声说:“我家大人正在恭候,特着 我来接待,你们这就换过车来吧!侯百户也好回去复命去了。” 潘夫人不明所以移目侯亮,后者赔笑道:“陆老爷有他们自己的马车,侯亮这就跟 夫人、小姐告别,不再侍候你们啦!” 说着抱拳躬身一拜,转身待去的当儿,不知怎么竟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 头。 “老夫人、小姐……你们多保重,侯亮人卑言轻,一切听令行事,作不得主……这 就……” 一言未已,语下咽塞,竟淌出泪来。 一旁的陆同知哈哈一笑,插口道:“侯百户,你太多礼了,这就请回吧!” 侯亮其时悲从中来,原似要说些什么,听见陆同知这么一说,才似有些发觉,一时 收敛失态,含糊应一声,由地上爬起。 陆同知微微笑道:“老哥回去见着抚台大人,就说我家大人听令行事,一切自有安 排,请他老人家不必挂念,过上几天,兄弟同我家大人再去问安,面禀一切。失礼、失 礼,老哥这就请走吧!” 侯亮看着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叹了口气,拱了一下手,随即转身上马自去。 潘夫人望着他的背影,一时脸色苍白,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车上的箱笼什物,早已转到了另一辆马车上。 这辆车虽不若先时乘坐的那辆舒适华丽,却也不差。 潘夫人一行三人上了马车,未及多言,马车即在陆同知带领前导之下,浩浩荡荡踏 上了未竟征途。 黄尘弥漫里,犹见侯亮一行人马,伫立驿道,远远目送。 洁姑娘说:“倒是看不出来,侯亮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彩莲不解道:“好好在他们车上,干嘛又换过来?我们现在到底是上哪儿呀。小姐?” 洁姑娘说:“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去代州……” 微微一顿,她却也有一些纳闷,转向母亲问道:“娘,这是怎么回事?侯亮不是来 接我们的吗?怎么他们又打发他回去了呢?” 潘夫人脸色苍白得厉害,聆听下仍然是一言不发。 “娘,您怎么啦?” 只当是母亲仍然为着那一支“断钗”心存不快,一面说一面用手轻轻向她推。 这才似把潘夫人由梦中惊醒。 “孩子……”她说:“我们不好了……怕是……”一言未已。眼泪已簌簌淌了下来。 “怎么回事?” 洁姑娘吓得睁大了眼睛。 “但愿我是猜错了……”潘夫人嚅嚅说道:“别是洪大人把我们出卖了吧?” “怎么……会?您是说……” “我是在担心,洪大人把我们出卖了……”潘夫人脸色白里透青:“知人知面不知 心,他是你父生平最要好的朋友,真要是这样,他可是连禽兽也不如,我们全家都瞎了 眼睛,这一次是羊入虎口,命该如此了……” 几句话出口,直把洁姑娘与彩莲吓得面无人色,半晌作声不得。 “不……不会……” 定了定神,洁姑娘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您太多心了,洪家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出这 种事。娘……一定不会是这样……您放心吧!” “是不是这样,等一会就知道了!” 长长地叹息一声,潘夫人喃喃说:“我们太傻了……不该把袁菊辰留在双灵驿,要 是有他跟在身边就好了……” 长夜 在这个黑黝黝的小房间里,三个女人足足等了一个更次,仍不见“知州”大人的传 见。 呼呼夜风,一次又一次地吹在银红纸糊就的窗户上,发着轻微的那种唰唰声音―― 月影偏斜,把一行松树的影子,倒映在窗户上,那个滋味看上去可就更单调了。 房子里只点着一盏灯,光度晦黯,似乎还不如外面的月色明亮。 在土炕上,潘夫人和衣而卧,竟日车行,不胜劳顿,躺下不大会儿她就睡着了。 洁姑娘与彩莲捉对儿在炕上坐着,用一床被子盖着腿,却是不敢睡。 这里的人刚才关照过了,还不是睡觉的时候,要见过了知州大人,才能安歇,偏偏 这位大人恁忙碌,这般早晚还不传见,母女二人这个“候见”之苦可是大了。 虽在落难之中,这“大家”风节,却也不能不顾。 生怕有失仪态,母女两个人“盛妆”以待,连件外衣也不敢脱。 这地方似乎比北京还凉,不过是深秋光景,入夜以后,竟很有股子冷劲儿,脚丫子 冰凉冰凉的,在被窝里半天都悟不热。 “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嘛!” 彩莲伸着胳膊,打了个老大的哈欠,语焉不清地嘀咕着:“有什么话明儿个不能说 吗?非得今天?” 洁姑娘看她睡眼惺松,有点支持不住的样子,不由大生怜惜,轻轻道:“那你就先 睡吧!带着你出来可真是个累赘!” 彩莲“小可怜”似地瞧着她,想说什么,话未出口,又自瞌睡地打了个哈欠,便老 实不客气地缩下身子来,头才挨着了枕头,便睡着了。 瞧着她那张不失稚气的脸,洁姑娘好生不忍,轻轻叹息一声,把被子为她拉起来盖 好了。 这当口儿可就听见了院子里的梆子声,三声梆子,三点小锣――三更三点,敢情是 “子”夜来临,夜深了。 对着银红纸窗,俄倾间,潘洁竟自发起呆来。 这算是怎么回事儿?把人弄得不上不下,像是悬在了半空中…… 冷静的思索之下,她才似觉出了有些不妙。母亲的话语犹在耳,这一霎尤其尖锐, 像是一根针,猛然地刺进了她的心里。 莫非是自己一行,真的被洪大略在暗中给出卖了? 再想,那个自幼就相识的侯亮,离别时的诸般反常,分明已在预示凶耗,自己偏偏 一时糊涂,竟没有看出来,倒是母亲心思够细,悟出了个中道理。以方才印证此一刻的 遭遇,绝非“杞人忧天”,可是真正的不好了! 一念之警,洁姑娘不禁打了个冷战,直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先时的困倦,早就忘了 个干净。 紧紧的咬着唇儿,脸色白中透青。 “可眼前又是怎么回事?” 总不成洪大略碍于自己母女的情面,不便相见,便暗中唆使这个“代州”的知州, 中途向自己母女下手陷害? 若是这样,今晚明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丧失性命,端看这个知州大人如何发 落执行了。 潘洁可真是坐不住了。 寒嗖嗖地揭开被子,下了炕,总是心里不死――她悄悄走向窗户,轻轻地把窗子推 开条缝,向着院子窥伺。 小小院落,倒也清幽可人,寒月下花叶扶疏。不像是州县衙门的正堂所在,更不像 是用以囚人的牢房,倒像是州大人的内宅所在,或是一个通向内宅的别院。 有一条蜿蜒而前的廊子,通向深邃的一个门洞,门前伫立着一个佩刀汉子,地上插 有长灯一盏。再看,附近左面,也有两个同样穿戴佩刀汉子,各踞一面,坐在石鼓上。 除此而外,可就别无人影儿。 悄悄地关上了窗户,洁姑娘倚墙直立,心里扑通通直跳,看来情形不妙,好像是被 人家看守起来了,即使有心脱逃,也属妄想。 若非是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潘洁总还存着万一的希望,总不敢相信,这个父亲生平 第一知己,会是这样的人。 即以常情而论,父亲既已身死,大不了这门婚事告吹,又何至于非要对孤女寡母施 以毒手?也许自己纯属多虑,且先不要自己吓唬自己才好。 一颗心七上八下,东想西想,总是难以持平。 长夜漫漫,却要等到什么时候? 有眼无珠 她这里刚忍受不住,待要上床歇息,耳边上却听见了一行人的脚步声,沙沙来到近 前。 即听得门上“砰砰”两声力拍,一个人粗着嗓子喊道:“起来!起来!大人来啦!” 正在睡觉的潘夫人和彩莲,俱不禁由梦中惊醒,慌不迭仰身坐起。 潘洁忙过去为母亲加件衣服。彩莲找着鞋子,还不曾为她穿好,门外锁链声响,房 门已推了开来。 一片灯光璀璨,随即走进四个人来。 走在前头的两个人,分属当差,各人持着一盏书有“代州”字样的棉纸灯宠,进门 之后,分向左右站立,后面的两个人,才是正主儿。 两个人身上都披着一件披风,右面瘦高的一个长脸,留有黑须,正是日间郊迎潘氏 母女来此的那位陆同知,陆大老爷。 左边的那个料必就是“代州”知州汪大人了。 汪大人官印“汪昭”,看上去年岁不大,似较那位陆同知还要年轻,不过三十来岁, 个头儿不高,却似极有精神,一双高耸的颧骨,配着鹰样的一只鼻子,两只眼睛炯炯有 神,一看上去,即知道是一个极有城府的厉害角色。 “噢!里面太黑了,点灯!点灯!” 陆同知也附和道:“叫他们掌灯!” 外面有人回应,随即抬进来一只高脚架灯,顿时屋子里光华大盛。 汪大人挥挥手,连先时两个打灯笼的人也打发出去。房子里便只有他和陆同知以及 对方三个女人。 汪大人一面看着陆同知递来的一张手本,一面对潘夫人母女频频打量。 “对不起,衙中事忙,到现在才抽出空来看望你们,嘿嘿……你就是潘夫人――郭 氏?” “是……”潘夫人看看他点了一下头,指了一下女儿:“这是小女潘洁……” 洁姑娘福了一福:“参见二位大人!” “起来,起来,坐下……坐下……”汪知州抬起手来摸着下巴颏上的短须:“吃过 饭了吧?” 潘夫人说:“吃过了。” “路上可太平?” “嗯……不太好……”潘夫人微微苦笑:“不过……总算过去了!” “噢……”汪知州轻轻一咳:“你们的事,我多少听说了一些,这是要上哪里去?” 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忽然有此一问,三个女人一时都为之一愣。 “是去太原!”潘夫人直话直说:“太原洪家!” “哪一个洪家?” “洪巡抚,洪大人府上。” “原来是洪大人府上!” 一面说,汪知州情不自禁“赫赫”有声地笑了。一只手习惯地摸着下巴上的胡子, 两只眼睛只是在她们母女身上打转。 “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去洪大人府上么?” 潘夫人定了一定:“先夫潘照,与洪大人是同科进士,结有金兰之好,小女与他家 公子自幼有文定之约,所以特来投奔!” “原来如此。” 说着,这位汪知州又“赫赫”有声地笑了。 “若是如此,嫂夫人你就大可不必了!” “汪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潘夫人大惑不解。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汪知州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也曾是朝廷命妇,怎么这 个道理都想不明白?潘侍郎目无君上,廷杖而死,就是不死,如今也已削为庶民,洪大 人如今位居高官,你们两家门不当户又不对,岂能高攀?” 几句话直说得潘家母女透体发凉。 “说的也是……”潘夫人哈哈笑道:“这几句话不知是洪大人亲口所说,还是汪大 人自己的意思,倒要请你说个明白!” “哼!”汪昭脸色一沉:“这又有什么分别?” “分别很大!”潘夫人脸色铁青道:“若是洪大人亲口所说,我们母女便只当眼睛 瞎了,立时回头就走,若是汪大人你说的,情形可就大不相同……事有不同,总要分辨 清楚才是。” “倒也有理!”汪昭转向侧座的陆同知呲牙一笑:“抚台大人的手谕,可在身上?” 陆同知应了一声:“在!”双手呈上。 汪昭接过来,转向潘夫人道:“我这里奉有抚台大人的手令,不许你们到太原胡闹 生事,大人更有交代,对你母女沿途拒捕,打杀官差各节,着令本官秉公处理,严查究 办,不得徇私宽容!” “这……是洪大人说的?” “谁还骗你?”汪昭嘿嘿一笑:“得!拿过去你自己看看,也就死了这条心吧!” 抖颤颤接过信来,潘夫人匆匆过目一遍,一时冷汗涔涔,苦笑了一下,转向女儿道: “你也瞧瞧吧!” 潘洁伸手接过来,看了一遍,低头不语。 汪昭“嘿嘿”笑道:“怎么样,明白了吧!” “明白了……”潘夫人微微颤抖道:“我认得他的字,是他亲手写的……我们母女…… 连她死去的父亲,我们的眼睛都瞎了!” 说时忍不住热泪涔涔而下。 “只是……”她却有不解之处:“既是这样,为什么派侯亮来接我们?他又是安的 什么心?” 两位大人相视一笑。 “你好糊涂!”陆同知忽然插口说:“要不接你们,你们会自己来么?” 汪大人聆听之下,“哧哧”笑了起来。 魂兮 “就这么办啦!” 汪知州一只手摸着胡子:“太原你们是别打算去了,先在我这衙门里住着吧!” “这……” 潘夫人冷森森地笑着,微微摇头道:“不,谢谢你……我们得走。走……” 说到“走”,立刻她就站了起来,潘洁和彩莲也跟着站起,像是马上就要离开的样 子。 汪知州不由“嘿嘿”有声地笑了,眼睛珠子向着身边的陆同知看了一眼,要“借” 他的嘴说话。 姓陆的当然会意,一手拍向椅子扶手,“叭”的一响:“放肆!” 三个女人陡地为之一愣。倒是没有想到说得好好的,对方说翻就翻,忽然变了脸。 陆谦的这声叱呼,可也并没有把对方三个女人“唬”住。 “怎么,不叫我们走?” 潘夫人那一张白中透青的脸,无比阴森,气得全身打抖。 “我们不去太原……难道还不叫我们走……” “走?”陆同知翻动着一双小眼:“走上哪去呀?要不是看在你家大人过去在朝廷 为官的份上,你们母女早就下到大牢里了,还能在这里跟你们坐着说话?” “我们犯了什么罪?为什么不能走?“ 再也不能保持沉默,洁姑娘忽地闪身而前,水汪汪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凌厉,那样子 真像要把对方两个人给吞到肚子里。 汪知州倒似吓了一跳,可是接下来,他却“度大量大”地又“嘿嘿”有声地笑了。 深邃的一双长三角眼睛里,迸射出“色情”的火花――他是用“欣赏”的眼光,向对方 这个少女品评地看着,脸上丝毫也看不出一些恼态。 陆同知很明白这位上官的意思,“爱乌及屋”也不便发作,一时也嘿嘿有声地笑了。 “为什么?大姑娘你这话问得好,难道你还不知道?你们母女,就连这个小丫头也 算上……” 伸手一指,把彩莲吓得打了个哆嗦,慌不迭闪向小姐一边。 陆谦说:“你们这一路上杀官拒捕,犯的罪可大了,还想能活着回去?走!走到哪 里去?” “谁杀人了?” 洁姑娘气得声音都抖了:“我们连个鸡也不敢杀,谁杀人了?你可别血口喷人,胡 说八道!” “好厉害的小嘴!” 陆谦歪过头,向“知州大人”打趣道:“抚台大人的公子幸亏没有娶了她,要不然 还得了?过门三天非弄‘崩’了不可。” 汪大人却是欣赏地“哈哈”一笑,连说了两个“好”字,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那样 子是有点累了。 “子珍,这堂官司就交给你了,你看着办吧,明天见面再说吧!” 一言未已,张开大嘴,连打了两个哈欠,这堂夜审看样子他是审不下去了。好在有 个心腹陆同知,交给他决计是错不了。 送走了知州大人,再回过头来坐下,陆同知老爷这个派头儿,确实够瞧的了。 一脸的轻率浮华,把一双腿脚高高跷起来,放在大理石方几上,陆同知一双白多黑 少的眼睛,却只是向着眼前潘家姑娘频频打量不已。 “大姑娘你今年十几了?” “我……”洁姑娘生气地把脸扭到一边:“不知道!” “好,”陆同知嘿嘿笑了两声:“不说我也知道,既是婚配之年,总也有十六岁了 吧!” “陆老爷,你问这些事情干什么?” 潘夫人脸色极是阴沉:“我家大人虽然已死,却是清白之身,我们没有犯罪!你还 问不着我们。” “问不着?” 陆同知那张黑脸上一霎间布满了阴森气息:“不给你们说清楚,你们还真糊涂―― 实告诉你们吧,你母女这个罪犯的可大了,抚台大人的手谕,你们刚才也看见了,老实 告诉你们,哼哼……你们母女的两条性命,如今全在我家大人手里,你们可明白?” 听到这里,一旁的彩莲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潘夫人冷笑一声道:“胡说,简直是胡说八道……反了……这还有王法吗?” “放肆!”陆同知一声喝叱,再一次手拍椅把道:“你这个女人……嘿嘿,事到今 天,你还敢如此嚣张?告诉你,只凭你们私离京城,一路杀差拒捕的罪名,就是百死有 余……” “什么杀差拒捕?”潘夫人全身颤抖道:“我们也没有犯罪,为什么要抓捕我们? 是你们想杀人灭口,反而说我们杀差拒捕!” 洁姑娘赶上去扶着她:“娘您就少说两句吧,何必跟他们费唾沫,大不了一死,看 他们能把我怎么办吧!” 一言出口,潘夫人已不禁热泪盈眶:“孩子……可怜的孩子……我们这一路千里迢 迢,为的是什么?李老大人……你老人家的一番好心白费了,白费了……也只有来生再 报答你了……” 彩莲扑上来跪下,大哭道:“夫人!夫人!你千万别哭,别难受了……” 但潘夫人积怨已久,悲忿膺胸,一经发泄,哪里抑止得住?彩莲这一劝说,她却更 伤心地大哭起来。 “袁先生……袁菊辰……你现在在哪里?你要是来了,也就没人敢欺侮我们了!” 哭声未已,却为陆同知的一声喝叱打断。 “大胆刁妇,你当这是哪里?容得你如此哭闹嚣张!”怒叱一声:“来人哪!? 门外就应一声,立时闯进来两个带刀的衙役。 “把这个疯女人给我押下去,打入大牢!” 两个衙役应了一声,侍向潘夫人抓去。 “不用!”潘夫人霍地站起来:“我自己会去。” “娘……”洁姑娘一把抓住母亲的手,倏地反身怒向陆同知:“你要干什么?为什 么要把我母亲下入牢房?” “再说连你也一块下去!”陆同知一声喝叱:“押下去!” “你们敢!” 洁姑娘霍地拦在了母亲身边,却为一个衙役用力地把她拉向一边,便在这一霎,潘 夫人忽然作出了令人骇异之事,一把抽出了这个衙役身上佩刀。 陆同知吓了一跳:“你想干什么?” 却只见潘夫人身子一转,靠向墙角,刀势乍翻,却把雪亮的刀尖比向前心,这个突 然的动作,使得在场每一个人都不禁面色大变。 “娘……” 洁姑娘花容失色,为之手足失措。 “孩子……你的命好苦,娘不能再照顾你了……娘走了。” 话声未已,双手力送之下,一口冷森森的长刀,已插进心里,紧接着身子前仆,连 人带刀一并倒了下来,霎时间鲜血淌了一地,直把目睹的洁姑娘、彩莲吓了个魂不附体, 尖叫声中,双双扑了过去。 什么都来不及了。 在染满了血污的那张苍白脸上,她看见了慈母的凄凉笑靥,一句话也没有说,便自 含恨地去了。 痛定思痛 窗前一片月光,如霜似雪。 听见了彩莲含糊的梦呓呻吟声,潘洁欠身坐起,先把床前的灯拨亮一些,随即披衣 下床。 打从两天以前,潘夫人撒手离开的那个晚上,彩莲连惊带吓,竟病倒了,两天以来 高烧不退,全身火热滚烫,看样子可是病得不轻。 壶里只剩下了半碗水。 洁姑娘端过来,把她扶坐起来,慢慢地喂她喝下去。彩莲只喝了两口,摇摇头就又 躺了下来。 无限凄凉地挤出一丝笑容,潘洁轻轻拍着她:“你好好睡吧,我已经跟他们说好了, 明天会找个大夫给你瞧瞧!现在你就安心睡吧!” “小姐……” 一言未已,彩莲已泪流满面! “夫人死得好惨……” “我知道!”洁姑娘眼泪打转地缓缓说:“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更要坚强地活下去, 知道吧?” “可是……他们对小姐你没安好心,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小姐你可得要早拿主 意呀!” “我知道。你还发着烧,少说话吧!一切等病好了再说……乖乖地睡吧!” 轻轻拍着她,哄着她,像个大姐姐哄小妹妹那样。 彩莲瞧着她,感激地点着头,眼泪淌了满脸,连枕头都打湿了。 窗外传过来梆子点的声音――二更三点。夜却似很深很深了。 为彩莲盖好了被子,把灯拨暗了,潘洁缓缓来到窗前,透过了薄薄的一层绵帛,清 晰地映衬着院子里银白色的一地月光。 她有满腹的悲怨、辛酸,几已无法忍耐。不过是个把月的时间,连续遭遇到父母双 亡的奇惨境地,如今身陷樊笼,未来结果,不得而知,她已经作好了准备,如不能生离 此境,便当像母亲一样魂兮归去,追随父母于黄泉路上――那却是最后万不得已的选择, 只是此刻想来,却已像是唯一的出路,一经念及,不寒而栗,真个坐卧难安。 陆同知已经来了两回,态度很是暧昧。 似乎是那个汪知州对自己没存着好心,有心要收纳自己,姓陆的话说得很婉转,旨 在探测自己的心意,眼巴巴地等着她的点头答应。 “真正是瞎了他的狗眼……” 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亦不禁有穿心刺骨之痛,那是生平所从来也没有受过的奇耻大 辱。不是为了彩莲的病和冥冥中对上天一个极大的盼望,她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住的。 那个小人贼官陆同知竟会误认为她心里活动了――或许因为这样,才答应为彩莲延 医治疗,才能有眼前的片刻安静。 潘洁的心在颤抖……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怎么也没有料到,洪大略竟然会是这种人?这门婚事原来自 己的兴趣就不大,吹了正好,心里的一块石头就此落地,却是这番羞辱之情,深入骨髓, 无论如何也难以忘怀,想起来冷一阵热一阵,即使在母亲新丧之余仍难自己。 对于洪家父子她有说不出的恨恶,从内心鄙视他们,一想到他们父子,都会遍体生 寒。像是一场噩梦,生平最丑陋的一场噩梦,想一想也会觉得恶心,偏偏是她却无能忘 怀,因而她的心就一次次的刺伤,流血不止。 却在这时,一行脚步声,由远而近。 纸窗上闪现出灯宠的火光,猝然间使她警觉到更大的不幸,将要降临到自己身上来 了。 夜审 本能的,潘洁以极快的速度换好了衣裳,却把一口利剪藏置身上。 门外脚步声停,有人在说话。紧接着门板“碰碰”响了两声,一人嚷道:“潘洁起 来了,问案子啦!起来,起来!” 房门乍开,进来两个公差,各人一盏灯笼,身上佩着长刀,敢情是提“犯人”来了。 所谓的“夜审”,特别是对于不便公宣的隐秘要犯.夜晚审问案情亦是常有之事, 算不得什么稀奇。 出得门来,一名差役把一条锁链套向潘洁颈项之上,呲牙一笑:“大姑娘你多担待, 上面交代,怕生意外,没法子的事!”洁姑娘的手腕方自抬起,“咔嚓”一声已被锁了 个结实。 灯光照处,一条深幽小径,蜿蜒而前。 像是通向里面的内宅。 潘洁忽然站住,冷着脸道:“这是上哪里去?” “问案子呀!” 小差役翻着两只小眼,一脸油气地邪笑着:“没听过‘夜审’这码子事?经历经历, 保管你一辈子也忘不了!” 既已来到了这里,还有什么好说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切只好逆来顺受吧! 才多早晚哪?房子里已升着“火”啦! 红通通的大盆炭火,摇晃着幢幢光影,滋生出一室的暖意……但是,透过洁姑娘的 眼睛,却似无比阴森! 人―――个人半倚而坐。 既无官“衣”,更无官“箴”。 陆同知罩着件大红色的红丝袍子,“闹腰”也没有束上一根(注:明俗当官人的束 腰带谓之闹腰),一只脚踩在火盆架子上,叉开来的里面裤裆,却是月白色的,望之不 雅,实在有失体统。 一个头梳高髻的骚娘儿们,喜孜孜运施着粉团儿的一双细手,正为他拿捏着肩上的 “骚”筋。或许是太舒坦了,陆老爷整个身子都瘫了下来,便演变成了眼前这份“德性”。 “唔……你来啦!” 陆大老爷才坐起一半,却又被身后的那个婆娘嘤然贱笑着给按了下去。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了,“清水杂面”――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俊俏姑娘,再想想州大 人托办的事,哪还有什么“架子”好摆的? 眼前一个外人也没有,两个衙役早就搁在门外,花厅的门坎儿也没有叫他们迈进来, 此时此刻,这种场面,完全是说“体己话”的时候,哪像是问案子,洁姑娘为之暗吃一 惊,简直不明白这个“案子”将是如何一个问法? 怪不自在的,陆同知脸上挤着一抹子笑。 “是这么回事,姑娘你先坐下……坐下” “站着就好了!” 翻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直地向对方瞅着,洁姑娘满脸的不屑表情。 “好……那就站着吧!” 陆同知干笑了两声,把身子坐正了:“咱们这不是问案子,是闲话家常。为了不使 外人起疑,不得不给你戴着家伙,大姑娘你多多包涵!” 洁姑娘生气地把头偏向一边,看他一眼也觉得烦。 “令堂的身后事,姑娘大可放心,大人交代过了,厚予安葬!抚台大人那边,我们 自有安排。哩哩……” 说着他可就贼忒忒地笑了,眼角鱼尾纹重重叠叠,总有八九十来条之多。这一霎的 他,哪里有“官人”的气派?倒像是欢乐场中的一个老混混。 一霎间,潘洁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竟然有些害怕了。 “这里没有外人,大可放心地说话!”他欠起身子来:“老实告诉你吧,我家大人 看上你了……” 虽说是心里早已猜知的事,乍听起来也不免吓了一跳,洁姑娘“不”了一声,倏地 后退了一步。 “这可是天大的福气!”陆同知眼睛眯成了两道缝:“干脆说吧,就等着你的一句 话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哼!真的不明白?” 身后的那个骚婆娘给他装上一杆烟,递过来“纸媒\姓陆的接过来“噗”一声吹着 了,“噗突!噗突!”一连吸了好几口。 “那就说得更明白一点!”他用手里黄玉烟杆向她指点着:“州大人的一房爱妾, 年前得病而死,眼前正在物色适当的姑娘,那天瞧见了你,他老人家很是中意……” 潘洁打心里生出了一片冷颤,几乎要倒了下来。 “陆老爷,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嗯?”陆同知愣了一下。 寒着脸,洁姑娘说:“这么做,难道你们就不怕洪大人知道?他不是下了手令,要 你们杀死我们吗?” “不错!”陆同知嘿嘿一笑:“现在你母亲已经死了,大可便宜行事,你知道吧, 在这件事上,我们可以帮你一个大忙……” “帮我的大忙?” “这你就不明白了!”陆同知脸色油滑地说:“我家大人是有心开脱你,只要你点 头答应,抚台大人那边自有我们应付,完全不必顾虑……譬如我们可以说你已经死了……” 潘洁打了一个冷颤。 “好计……我已经死了!” “对了!”陆同知嘿嘿一笑:“当然,你要改个名字,不能再姓潘了。” 好阴险的一条诡计。 潘氏母女可以秘密处死回文洪抚台,甚而京中权宦,打消了双方顾忌,美人儿潘洁 却可改名换姓,摇身一变,成了汪知州的新宠小妾,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此事天衣无 缝,皆大欢喜,何乐不为! 忽然,洁姑娘眼睛里涌出了涓涓泪水,仿佛是感觉着内里的那颗鲜红的心又在滴血 了。 什么话也没有说,像是失了魂儿那般,痴痴地坐了下来。 她用“沉默”回答对方的期待。 沉默的另一涵意,常常就是“默认”。 陆同知总算未负上官所托,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一时眉飞色舞地笑了。 ------------------   黄金书屋 扫描校对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