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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访侠 杨昌寿想了一想,微笑答道:“多谢老夫子的盛意,昌寿为民请命,有心无力,十 年读书全无用处,此时业已醒悟,觉着在此情势之下,无论官大官小,除却昧着良心迎 合上司、巴结敷衍、等候升官发财而外,决不以官家之力为百姓尽点心力,这样的官做 它何用。先父原是一个老农,因受富户盘剥,差役欺凌,悲愤而死。临终遗命要我用心 读书,做官之后好代人民做主,出他和许多百姓的一口怨气,使所到之处人民过点好日 子。并还说到,官要越大越好,如做贪官污吏,学了人家的样欺压百姓,便不是他子孙。 先在景泰任上,我虽觉着遇事不能顺心放手,还不像现在这多管头。身为地方官,一个 庙会都禁不了,这官做它作什?假定暂忍一时,照府尊老年兄所说,等自己做了大官再 照心愿行事,恐也未必有此指望。再听老夫子一说,想起这几年来做官的经历和一切官 制法令,以上凌下,不问是非善恶,均要迎合上官个人喜怒利害来定,以及种种使人有 力难施的闷气,照此形势,我便做到老,甚至内而宰相中堂,外而封疆大吏,照样混到 老死为止,多大心力也无从施展。 “我既不能做那日常违背良心、专做应声虫、已结上官、迎合巨室的贪官俗吏,更 不忍违背先父临终以前的遗命。我一想起他老人家受那富家和衙门差役的两重恶气,伤 病交作,死时之惨,我真悲愤难安。反正一样受气,索性回去耕田,还我本业。虽然没 有宦囊,家只十余亩祖传薄田,至多再去受富家和差役的气,决不至于上面受人欺凌, 下面还要不论是否本心都要奉行公事,再去欺凌百姓,使先父九泉之下更加悲愤。请转 告宪台大人,老夫子方才的口气我已听明,我虽有些同年在当道,自家也是散馆翰林, 亲戚做大官的虽然没有一家,师友同年却不在少,但是我想天下老鸦一般黑,他们至多 为了友情仗义不平,读书专为做官还是一样,便他们本人遇到我这样下属,也未必能有 一个例外。既非我的同道,以后和他来往也是多余。单论师友渊源、诗文知己,与世道 人心何益。家无余田,与之交往反倒误我耕耘,我已决定从此脱离宦途,长为农夫没世, 所愿未成,只以为耻。目前既不会用他沽名钓誉,显我做骨清风,为民请命,将来发生 事变更不会说我预识先机,早有远见,并还为此弃官而去,博那虚名。我只作为因病辞 官,与人无关,不留一点痕迹。如其有心为难,将我下狱也是听便,好在我向来每一到 任天天准备交代,又向不带家眷,如蒙早派贤能接替,容我一肩行李早日回乡便感盛情 了。” 另一幕宾也赶了来,知他出了名的书呆子,从不派什官差下乡,遇到官事都是轻车 简从,带上两三人。稍小一点的事都是自往审问,轻不押人。无事便往民家串门,随便 闲谈,一点官威没有。人民十九和他相识,亲如家人,无话不谈、甚而做过坏事的人都 不隐瞒,只要对方直言无隐,不加欺骗,从此不犯旧恶,决不过问。前在酒泉任上做了 三年县官,闹得衙中差役纷纷辞退,他也从不利用官法强留。并说,照我这样做法你们 无法作弊,当然要谋生路,去只管去,到了乡间如敢倚仗官势和旧日恶习欺人,只比常 人还要加倍治罪。结果闹得衙中人都走光。后被百姓知道,争先自往轮流应役,偶然坐 堂问案,都是乡民充当临时差人,官司和解的居多。 他也政简刑轻,极少坐堂,难得用到差役,无关重要的事都是两造自来,连他一起 坐在堂前石阶或是花树之下评理,均各心服意满而去,至多两三堂便可完结。监牢中常 时空无一人,偶有个把不老实的刁民与人兴讼,禁不住站堂的临时差役和旁边观审的都 是当地百姓,是非曲直、虚实真假多半晓得,官又聪明细心,善于开导,众人对官亲热 爱护,均敢说话,稍微一问立时分晓。人都对他敬爱,”不忍欺骗,遇到田里有什出产, 常时成群结队与他送去,推辞不掉,便合在一起大家平分,或是官民同乐。遇到年节令 时聚在一起,高高兴兴饮食说笑上一天。可是他那么一个小县,从来无人欠粮,从到任 半年后便没有了盗贼,官与民简直成了一家。 调任之时人民说什么也不让走,后经再三劝告,说景泰旱灾已成,上宪为他善于办 赈,特地调去,还要回来,结果仍是偷偷溜走才得起身。到了景泰,地方虽然要大得多, 做法也与前不同,官与民仍是成了一体。最难得是旱灾之后跟着一场大水,除上流决口 水来太快,当时淹死的人而外,真饿死的简直没有几个,清官能吏之名全省皆知。自己 早料这类人刚直倔强,未必听话。东家和抚台偏因一时好奇,想试试他的本领,迎合朝 廷之意,先调他的首县,不料到任不久便发生此事。听口气还是同寅再三劝告,方始先 上密禀,照他为人也许早就发出告示,严加禁止,甚而押上几个会首和庙中和尚都在意 中。这样呆子留在本省也是讨厌,难得去志甚坚,并还没有丝毫报复之意,立将话头改 变,一口答应,并还拿话把他套住,跟着又送一千两银子程仪。昌寿付之一笑,程仪也 不退回,全拿来送了跟他辛苦多年、办事忠实细心、志同道合、貌似乡愚的一个年老落 魄幕宾,和一个从中举后便追随不舍、表面像是长随、实是由穷途中救来的患难之交, 另外还有两个新用的书童。 mpanel(1); 昌寿只有一子,随衙读书,年才十五,名叫杨沂。本意父子二人同返间中故乡,余 均遣散。前说四人,幕宾年老思乡,拿了程仪挥泪而别。新用两人家在本地,虽感主人 恩义,此去回乡无事可做,经昌寿一劝,也都送出郊外为止。昌寿做了将近十年的官所 积只二百多两银子,那一千两程仪老幕宾最多,送了六百,新用两人每人五十两,只那 长随名叫时和,昌寿所送三百两银子虽然收下,毫未推谢,人却说什么也不肯离去。昌 寿因他十年相随,教他读书颇多,文理通顺,颇有才干,又会一点武艺,不愿耽误他的 前途,始而婉言辞谢,后并假怒坚拒,时和似因昌寿使其难堪,一怒而去,走时人都未 见。 杨沂觉着此人不应如此,昌寿叹道:“我儿你哪知道,此人是个血性男子,这等走 法十九含有深意。事出意料,我真不该操之过急。我恐他暗中跟来,比较明的同路反更 使他寂寞呢。”杨沂知道时和最是忠义,也觉父亲料得不错,哪知走了两天始终不见人 影,父子二人顶好对方激怒不来,也未在意。走时中元将近,第三天便是十五。方想本 年灯会必有变故,过了两天,路上听说,这场灯会非但平安度过,并还化敌为友,成了 一家,双方势均力敌,又经准备多日,各以全力相拼,会合之后越发盛极一时,繁华富 丽之景实非言语所可形容。并因成大忠调度得好,一个受伤的也没有。但那劳民伤财、 人力物力之耗费为数之大简直惊人。昌寿父子慨叹了一阵重又上路。 因老家是在四川间中左近,归途是由省城东南起身,想经陇西天水再由秦岭入川。 这日行经巩昌府,想起前在景泰任上交一义士,曾说他家住安定(现名定西)南城外七 里庄。有一昔年在京城相识的同年旧友周兴渭,也是一个看破世情、归隐故乡的散馆翰 林,大家都是穷朋友,在京时又住同院,交情甚深,曾说安定昔年出过两位隐名大侠, 奇迹甚多,前交异人虽说从小在外流浪,专管人间不平之事,故乡便在安定会宁交界华 家岭深山之中,与所说有关。爱子杨沂聪明好武,从小强健多力,平日便喜放了书本不 读,去向时和偷偷学武。先想他读书求名,屡戒不听,自从办理两次赈灾,见到两次异 人,越发想练武艺。那异人也曾答应将来传授,只为彼此忙于赈灾,对方形踪飘忽,又 无帮手,只在灾民中选出二三百个壮汉,听他随时调度,搬运钱米,忙得不可开交。 可是此人神通广大,每次由外回来定必带有大批钱米,赈粮从未断过,自己只照他 所说专心领头调配,官民合力一同办理。内有两个劣绅表面捐助,暗中侵吞,哪知对方 神目如电,无论何人稍微舞弊立时知道,暗中警告,不消多日,好人固是格外出力,坏 人也都敛迹悔过,改变过来。表面虽说官家出面领头劝募办赈,为此还得了极好名声, 受到上司嘉奖,民心敬爱,实则此人出力最多。尤其是他由各地捐募来的银米财物,为 数之多说起惊人,每一想起,书生无能,因人成事,坐享虚名,便觉惭愧。 爱子杨沂对于此人更是五体投地,敬若天神。因见武功真好的人有这大用处,对于 儿子练武也就不再禁止,未次相见本有拜师之意,不料大水刚退,灾情大减,人民在他 指点之下好些都在重建家园,开垦荒地,眼看人心快要安定,此人忽然失踪。隔不一月 官差便来捉人,说他是个有名飞贼,幸而事前因他不肯说出名姓,老百姓背后不是叫他 恩人,便是取上好些外号,看去貌不惊人,身无长物,所捐财物偏是那么来得容易,为 数又多,更不肯和人见面,心早生疑,并还受过他的嘱咐,事前有了准备,老百姓又对 他爱护,假作痴呆,将来的官差软硬兼施挡退回去,由此便未见面。人民绝口不谈,连 自己暗中访问都不肯说实话,也不知重伤养病的话是真是假。 调任首县之后,上司几次探询,都照预先想好的话回复,虽未泄漏他的真情,始终 不知下落。爱子却说此人决不会死,屡次想往寻访,均恐走泄机密,于他不利,欲行又 止。起身时爱子还曾力请,自己也急于想见此人,探明他的音信,难得安定有此老友, 这高本领的异人以前又曾谈过那另两位异人的奇迹,双方必有渊源。他是本地人,许能 知道几分。好在自己已无仕宦之志,连批文都不等便弃官而去,这样昏庸残暴的官场, 也决不想叫儿子再求什么功名,转不如听其心志,学成本领,还可多救点人。好在无官 一身轻,父子二人共只一肩行李,足可随意行止,前面不远便是安定,何不就便访问, 看看周兴渭,可知此人下落来历。就是儿子不能拜师,这样义侠之士得到一点平安信息 也可放心,主意打定,便即寻去。 安定乃省城通往天水平凉的要冲,商市繁盛,农产丰富,更是枸杞、大黄、甘草等 有名药材出产转运之地,人民大都能够求得衣食,赤贫极少,为甘肃省内有名富裕之区。 七里庄人家甚多,当地本年年景独好,将近秋收时节,村镇之中热闹非常。周兴渭虽是 一个老翰林,为全县最负盛名的人物,但他世代耕农,到他这一辈方始读书,居然点了 翰林,这样小地方自然当成一件天大喜事。但他做了十年小京官,虽然回乡,并未发财, 田地一亩也未增多。全家老幼八九口,三四十亩田园由他领头躬耕自给,居然小康之家。 平日绝口不谈时事,地方官府对他先还尊重,因其家道寒素,向不倚仗绅宦科名出入官 府管人闲事,刚回家两年还长了两年书院,近年索性连这号称清贵的山长也坚决辞去, 平日打扮得和农夫一样,日子一久,非但乡民看他和常人一样,连地方官见他向不管事, 也不回拜,往访多半推说出游未归,也就不再理他。兴渭听亲友背后讥嘲,非但不以为 辱,反觉这样省事,少掉好些麻烦,可是附近乡民都和他好,容易打听。昌寿父子稍一 询问,便把人寻到。 本是多年不见的老友,久别重逢,再一谈到各人辞官经过和满肚皮不合时宜的愤气, 越觉志同道合,相见欢然。周家虽是农人,自耕自种,全家勤俭,回乡数年反倒成了小 康之家,比做京官时东挪西借、愁柴愁米要好得多。二人又都是持躬勤谨,生活清苦, 对于朋友外人却极大方豪爽,都喜尽其所有拿来待客,何况周家种有菜园,养有不少牲 畜家禽,当时杀鸡为黍,煮酒剪菘,共坐豆棚瓜架花树之下相对欢饮,共话平生。虽是 田家风味,没有海味山珍,却别有一种亲切而又欢乐自然的情趣,男女老少全没一点拘 束。 等将前事谈完,回到周家挑灯剪烛重作夜话,昌寿这才说起寻访隐名异人飞神子之 事。刚一开口,兴渭原有一子一女,都是十六七岁,比杨沂稍微年长,也在一旁陪坐, 闻言两小兄妹首先匆匆赶出。杨沂见他二人神色惊惶,觉着奇怪,假装走动,跟出一看, 周家门外甚是宽敞,只环着一道半人多高的花篱,左边是一座瓜架,搭得颇高,绿茵茵 的,右侧房后环着一条小溪和一片稻场,再过去有十几株大树,一条黄牛正在静静的吃 草。篱外大片空地也立着二三十株大树,树林过去便是一条河岸,通往相隔半里庄镇上 的一条道路。沿河南岸都是老槐高柳之类。七月底边的天气,秋暑未退,蝉噪之声到夜 方息,方才宾主对饮便在那两株大树左近,这时下弦半钩残月刚挂林梢,一阵接一阵的 凉风由田野中吹来,甚是凉爽,到处静荡荡的。周氏兄妹男名周勤,女名周芸,初来虽 未谈到双方学业艺能,看去人颇机警,女的也未缠足,动作均颇轻快。 杨沂见两小兄妹先借花篱掩避,一东一西两面张望了几眼,方始装着看牛,同往左 侧林中转了一转,看意思好似留神房后有无外人窥探,并向隔溪邻家门外乘凉的人问答 了几句方始走回,表面装作从容,心中仿佛有事,处处留意光景。以前曾听时和随时指 教,未便跟出,在花篱内装看天色,暗中留意看了一阵。正要回转,周芸已似警觉,和 乃兄耳语了两句,便同赶回,笑说:“我们前往看牛,杨世哥想必怕热,我们不比老年 人怕受凉,田里事情已完,只等收割,我去端点椅子出来,就在门外树下乘凉谈心可 好?” 杨沂想听异人下落,心料父亲话将说完,主人神气好似有点知道,意欲旁听,方答: “多谢世哥世姊,今日天气凉爽,小弟不热。”周勤人已走近,忽改低声说道:“杨世 哥,可由年伯和家父谈天,我们借着乘凉在外面留神察看要好得多。但是年伯所说的话 一时不可提起,明日我们看好无人之处再行详谈就知道了。”跟着又故意高声说笑,请 杨沂只管随便,不要客气。杨沂还未及答,忽听昌寿呼喊,进去一问,昌寿开口便说: “那位异人树下强敌,内中一位并为所伤,我们非但以后不可随便提说,还要格外小心。 你到外面和二位世兄世姊乘凉闲谈,我和周老年怕还有话商议,此事不可再提,明日自 会让你知道。”杨沂见二老都是那么神情紧张,面带愁愤之容,暂时只得退出。二老一 直谈到夜深方始上床。次日早起,昌寿因主人再三挽留,又见当地地土肥美,风景颇好, 主人情意殷殷,反正无事,业已答应,先托便人回家送信,过了中秋方始回去。饭后天 热,便乘午睡时节,父子二人背人谈说前事。 原来安定东北会宁县地当祖厉河上流,物产丰饶,比安定还要富足。照例越是这类 地方富人越多,也越易发生不平之事。昌寿前听周兴渭所说异人便是其中之一。先是两 县交界华家岭附近有一牧童,年才十一二岁,原是一个穷苦孤儿,姓祖,乳名旺子,父 母死时年才八岁,从小便与人家放羊割草,混口苦饭,终年衣不蔽体,仗着聪明伶俐, 从小便受磨折,熬练出一点体力,能耐寒暑饥渴之苦,从来没有生过什么疾病。每日与 左近人家把事做完,便往父母坟旁土崖洞里一钻。因其人虽聪明灵巧,口甜会说话,左 近种田人都喜欢他年幼能干,无论是做什事,只他答应下来一定做得好好,但是天性倔 强,心高志大,又有算计,自知穷苦村童无人看得他起,表面不说,心里却想大来早晚 能照父亲死时所说好好为人,做点事业,平日对人只管一脸笑容,伯叔公婆喊得十分亲 热,从不肯与人为奴,或是常年受人管束。每日前往相识农人家中帮做一点杂事,或代 放羊割草,挑水扫地,但决不专做一家,当人长工。 中间有两家富豪见他那样伶俐,年才十一二,长得和十五六岁一样,一个小人,百 多斤的水桶挑了就走,做起事来又麻利又勤快,从不偷懒,几次想要将他收去做书童, 他都不肯。内有一家是个小地主,年老无后,还想收作义子,他也坚拒。先两家富人恨 他不识抬举,告知全村的人谁也不许用他,以为旺子没有吃的必要屈服,哪知旺子竟是 硬到底,年纪又长了两岁,体力越发健强,善于爬山,见人都往当地山中采那野生药材, 跟着学样,有时并还掘点山粮,打上一两只小的野兽,去往别村贩卖。虽然生活比放羊 劳苦,照样可以度日,反倒多了一身衣服。 当地民风诚朴,居民都与他父母相识,本不以那两家富人为然,加以平日用惯,人 去之后好些不便,又恐小小年纪为山中蛇兽所伤,一面去向富人求情,说他性野聪明, 不易受制,何苦造孽逼他,一面向其劝告。旺子也因采药打猎之事往返大远,好些采药 材的地方均被商人和药夫子包占,明知对方无理,野生之物谁都可采,无奈人小力弱, 斗他不过,偶然运气好,得到一些拿到镇上去卖,收的人偏都是那么黑心,明明一样东 西,到了自己手中便十不得一,如其不卖。这班人和事前商量好一样,第一个给少,第 二个反更刻薄,比第一个给得更少,还要挑剔,不卖又没有吃的,每次都要受上许多闲 气。自己还未长大,想起父母临终之言,又不敢和人打架,遇见运气不好之时,不是饿 着肚子回来,便是露宿山野之中,饿了肚皮还要受冻,遇到大雨大雪更是苦透。手边又 没有应甩的家伙,转不如代这些相识人家做点零工,放羊割草,还比较安定,只为生路 被对头断去,非争气不可。 旺子正在咬牙狠心,想几时能够长大,遇见好人识几个字,学点本事,不受人欺, 多么快活。这年觉着再有两三月人已十三,老长不大,老遇不到好人,以前想往那两个 富家书房外偷听先生教书,先记下来,等把书得到再去认字,听了没有两天便被人赶走, 内中一家始而非打即骂,后又强迫为奴,实在可恶。不久便发现那些读书的小相公无一 好人,教书的老夫子说话走路都是那么摇头晃脑,不知怎的看不顺眼,人家又赶得紧。 心想:我就把书读成,和那先生一样,连路都不会走,说出的话也叫人听不懂,有什意 思?读书之心虽然冷淡下来,但这两家财主听说都由他爹读书做官才有这片家业,那些 儿女走将出来也是吃得好穿得好,出起门来却跟着几个大人,明和我一样都是小娃,可 是无论什事,或是要什东西,那几个大人全听他的招呼,非但没人敢欺他,看谁不高兴 还要欺人,随意打骂,自己便无缘无故被这两家狗种打骂过几次,故意把羊赶得满山乱 跑,人急得心里火烧一样,他们却当作开心的事看了好笑。跟的大人专讨这些小狗种欢 喜,帮他打入骂人,连村里几个种有他家田地的大人也挨过打骂。内有一次受欺发狠, 要和他们拼命,被几个相识的大人劝住,再三警告,说是万动不得,这两家比那强收义 子的陈老头势力更大,他家小人只有人敢动他一根头发休想活命。同时想起父亲便为种 了内中一家姓张的田,年景不好,欠了点粮,把家中东西逼光,吃了几天官司,还把田 强行收回,这才急病而死,死时再三嘱咐小心之言。这两家是亲戚,又都财主,最是强 横,自己不肯做他书童,以致逼得连给人家放羊都不许便由于此。同是一样人,天底下 事为何这样不平?再想起父亲死时惨状,不禁伤心痛哭起来。 旺子正在悲痛,平日相识、常找他做零工的吴四老爹忽然寻来,说:“那三家恨你 不知好歹,不许用你,我们已经托人求下情来。你小小年纪在山中采荒,实在可怜,还 是回去的好。如今我和几家同村的人也都说好,谁家有事你帮谁做,也不算是长工,由 我们这几家大伙供你吃的,每年冬夏还可寻一身旧衣服与你换季,你看如何?”旺子虽 然年幼,颇有心思,常听村人传说,有两个采药人在山中遇仙之事,起初先想做人实在 无什意思,穷人一年忙到头,无衣无食,富人手脚不动,吃穿都好,还要打人骂人,把 人送官治罪。像这样的财主,便照父亲临终所说,大来能够做到白吃白用白欺负人,还 不讲理,岂不和张家一样?众人表面不敢开口,背后提起人人咒骂,就做财主有什意思? 看来还是成仙学道最好。第一不受人欺,也不怕穷,谁要倚势欺人不公不平,我就杀他, 叫这些财主们变成好人,再帮穷人的忙,使他变成财主,这有多好?不料用尽心思,时 刻留意,把整座华家岭和附近的深山全部寻遍,非但神仙影子不曾寻到,而且平日所闻 那些山洞又脏又黑,污秽潮湿,好些洞穴中还有怪味,越看越觉以前所闻全是骗人的话。 否则,既是神仙,便应公平讲理,眼看许多恶人为何不问,只听有钱人信奉神仙,升官 发财,从没听说神仙给他什么报应。所说不论真假,神仙放着许多穷苦的人死而不救却 是真的,似此重富轻贫,真有神仙我也不做。何况近来越想越无此情理,心便冷了下来。 自己老想成家立业,做一好人,偏又不知如何做起。为了穷苦,连想读两句书都办 不到,连平日几个相识的农家都因财主作对断了来往,无家可归,连住的一个土崖洞都 不能明目张胆公然回去常住在内。正在悲愤头上,忽有相识人寻来安慰劝说,寄与同情, 当日又正大阴,快要下雨,饥寒交迫之际,不禁心生感激,觉着还是这些没钱的种田人 有点人心。所说几家平日相处又好,不似别家只管上来说好,不要我做拉倒,做错情愿 受罚,无故却不受气挨打,日久成习,不致像别的村童那样常时受人打骂。有时为了多 吃半碗薄稀饭,仍要受女主人的闲气,只这几家人最厚道,这一成了公用,至多冬来没 有穿的,吃的决不发愁。山里业已跑熟,有时还可借着放羊掘点药材,打两只野兔,换 点私房钱,添点衣服。当时答应一同回去。因这几家都养有好些羊,知其可靠,叫他一 人代放,闲来做点杂事,早出晚归,事完仍回崖洞居住。转眼过年,主人又凑了两件旧 棉衣裤与他改好穿上,双方倒也相安。那两家富人子弟因其早出晚归,难得遇上,也未 生事。 这日旺子想起明早二月十五年已十三,老是为人牧羊,如何才能上进,想起愁烦。 早起赶了一群羊正往山口走进,忽在无意之中打到两只野兔。自从村人公用之后,人都 喜他勤谨,旺子又有心计,把年下主人给的两三百个喜钱和平日采药所得凑在一起,买 了一把尺多长的快刀和一根三尺多长的铁棍、一柄药锄,自己再编了一个竹篮,照例放 羊时必要带去。众人因他能干,决不误事,从未阻止。身边还积有两百多个制钱,一向 不舍得用,准备积得多时再买一柄猎叉。华家岭山口原有一所山村,住有六七户人家, 因有采药人常时来往,倒开有两家茶酒店。二月间天气,花明柳媚,风景颇好,旺子放 羊照例走出老远,离山口还有三里多地,左近野生枸杞甚多,采到大而成形的可得善价。 旺子一直梦想掘得一株像别人传说生具狗形的枸杞,发个小财。初进山口时,为想心事 烦闷,无意之中在一老树根下发现兔窠,当时打到两只肥的。因和内中一家酒铺主人工 老汉相识,便托人家代为烧熟,回来同吃一只,再带一只回去送人。说完转身要走,忽 听人喊:“好肥兔子,送我一只下酒如何?” 旺子回顾,见芦棚下面坐着一个穷汉,年约三四十岁,身穿一件青布衣,貌相清瘦, 两眼却是黑白分明,比常人明亮得多。腰间系着一根铁笛。旺子自家虽然勤俭,对人却 极大方,又见那人衣服上面补了两处,知和自己一样穷苦的人,先当山中采药的人,不 知怎会未带家伙。暗忖:此人一清早便来此吃酒,面前只一把酒壶,连个酒菜都无,必 是穷苦朋友,也许清早入山连吃的都没有,便走过去笑说:“这兔子是我凑巧得来,没 费什事。本想留上一只送人,你既想要,送你也好。大哥你贵姓呀?” 穷汉把眼一翻,怒道:“你这小娃怎没规矩?我比你年长得多,如何喊我大哥?实 对你说,我由前日起还未吃过东西,本想向店家赊点酒食,无奈时光大早,没有什么吃 的,吃了几杯空心酒,正在难过。我吃得多,一只兔子不够,你不请客拉倒,你如请客, 两只兔子全数送我下酒,再将你腰问的钱送我一点,好人做到底,你便喊我师父也不计 较了。”旺子也是福至心灵,先觉那人说话无理,兔子全送,还要代会酒账,上来先骂 不懂规矩,本是有气,正想挖苦他两句;继一想,此人说话似疯非疯,好些不通情理, 也许空心酒业已吃醉,自来人穷气大,反正白得之物,何必与他一般见识?既然请客, 酒钱又不甚多,索性做整人情,交个苦朋友也好。闻言并未生气,立时改口笑答:“大 叔,怪我年轻,喊错了你,兔子全数送你下酒,酒钱由我来付好了。你贵姓呀?”边说 边将腰间藏了两个多月未舍得用的二百多制钱解下,准备取出一二十文相赠。穷汉始而 端坐不动,微笑说道:“我一直当你小气呢,人真不易看透,想不到自己俭省,待人大 方,像你这样小娃真个难得,这枝铁笛子便是我的姓名,你记住它好了。” 飞飞扫描,帆帆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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