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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 回 神勇 刚烈 紧张 奇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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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神勇 刚烈 紧张 奇险 原来乐声一起,广场四外那许多扎灯火的老弱妇女,先就肃静无声,等到幼童 走到月台之上,人便散光,连台旁那些幼童也都拿起兵器驰去,双珠才知这伙幼童 并非真个在旁游戏,实在还是暗中看守自己。等到老人由台后走上,身后又有五个 野人中的勇士,拿了刀矛梭镖之类走往台前,朝着老人双手交叉拜舞,行那最敬之 礼。老人说了几句,意似令其退去。五野人好似有些不愿,但又不敢违抗。最后老 人又说了两句,没有听出意思,五野人方始露出喜容,和方才退去的老少野人一样, 朝着台上礼拜倒退而去。身后有无野人虽不知道,月光所及之处,除却老人阿庞和 那二十八个幼童而外,业已走光。去时人都又手礼拜,各就近处倒退入林,动作极 快,转眼无踪。先以为老人一到必有话说,哪知连正眼也未看自己一下,遣走众人 之后,只在台上众幼童吹打歌舞声中,仰首朝天,望空凝视,又像祷告,又像观察 天气,对于自己直如未见。料知犯了对方大忌,老人已被触怒,连自己被擒也是他 的命令,想要靠他脱身之望业已断绝。 双珠不禁激动平日刚烈之性,暗付:“野人到底还是野人。对方虽比别的种族 明白事理,终有许多奇怪风俗,一个无心触犯,照样无理可讲。如此话都不说一句, 到底为了何事将人烧杀?对方愚昧无知还在其次,我也死得冤枉。先想厉声喝问, 如其讲理,我在此作客,并未动他一草一木,又被狗男女暗算,是个受害的人,话 讲得通,将我放下,非但化敌为友,自己事完,必以全力助其进化。如其有心欺骗, 救我前来是为缺少祭神的人,和食人蛮一样凶残,或是临时利用,非用活人烧死祭 神不可,无理可讲,我能脱身,固是先办正事要紧,将来也不容他。如其被他追上, 便仗一身本领,把这类残忍野蛮的野人拼得一个是一个,决不白死。照此情势,先 前所想业已成虚,仍非设法自救不可。” 正打算乘老人向空注视出神,众幼童歌舞方酣,不会留意自己,场上野人业已 退去,又都是些老弱妇孺,壮年人均已归卧,逃走比较容易的当儿,暗将双臂脱出, 拔剑断绑,冷不防纵身逃走。再不,抢上台去,索性擒贼擒王,先向老人质问,说 理便罢,真要不通情理,无故害人,便将他打倒擒住,迫令折箭为誓,讲和放走, 怎么也比等死的强。 心念才动,忽然回忆方才众人愤急怒吼之状,如说专为擒人祭神,不会这样紧 张狂烈,神情悲愤。尤其内有许多幼童都和自己亲热非常,前日还往花林塘追随下 去,后经山兰再三劝阻,老人并曾发话劝止,不令扰闹尊客,只许义女鸦鸦一人相 从,连山兰的长次三女均不令其在旁,恰又遇到星月佳节一年一度的盛典,幼童都 喜热闹,方始未往花林塘去,就这样,偶然途中相遇,还是亲热欢呼,十分依恋。 被擒之后竟会成了仇敌,从无一人现出笑容,见了自己,多半怒目相视,就有两个 未带敌意的,也都不肯理睬,其中必有原因。并且,老人和山兰前后所说,对方实 与寻常山人不同,天下事不论多么误会,是非曲直早晚分明,莫要本来有理可说, 为了一时激怒,行动冒失,错上加错,误人误己,岂不冤枉!对方这样歌舞望天, 沉吟不语,必是有什奇怪祭神的风俗礼节还未做完。此时不宜扰他,还是忍耐些时, 先和他讨些饮食,吃饱再与讲理,并可探出一点虚实,岂不稳妥得多?话到口边, 重又止住,正打算静以观变,等到对方做完应有仪式再作计较。 这时老人忽然把手一挥,说了两句。众幼童立分两路,跳往台下,一路歌舞吹 打,稀落落围成一圈。为了地方广大,二十八个幼童分布开来,差不多要隔十好几 丈才有一人。老人仍是仰首向天,一言不发。等众幼童环成一圈,跳向林边分别立 定、二次把手一举,喊了一声“茫都”。众幼童乐声立止,飞也似往林中倒退进去。 双珠方想:这时台上只得老人一个,可惜太远,连日所学野人言语又极生硬, 有的话还未必通晓,不知能否与之问答?老人已由对面台上走下,初下时节脚步颇 慢,一到台下立时加快,迎面往小台走上。还未到达,双珠业已看出对方满脸都是 忧急关切之容,心便宽了好些。刚一对面,未容开口,老人已先说道,“乖女儿, 我已曾令山兰再三警告,这里除却仇敌,向不轻易杀人,何况你是我的义女,又是 一个汉家人中的佳客,如何这等粗心,将黄山都杀死!”双珠忙说:“我未杀他, 并还被他迷倒。” mpanel(1); 老人竟不容往下多说,低声急语拦道:“你先不要开口,听我来说。我也明知 此事不能怪你,凶手多半与你无干,但我全族中人最是亲爱,不容外人伤害,尤其 妖巫死后,起初归我一人掌管,本受全族敬爱,我说的话,无一敢强,他们就有一 点不愿意,也因我这多年来为他们出力太多,敬爱太深,从来不肯违背,权力最重, 只为昔年做错一件事,虽蒙全族原谅,经众公议,许我十年之内将那祖传宝物取回, 但我彼时因觉自家年老,天性好动,不怕危险,说不定孤身出外,遇险死伤,后起 无人,早就想到另立酋长。起初只为妖巫未死,虽和众人商计,死了两个帮手,我 的权力仍未放弃,谁知这日竟被妖巫引来毒蟒暗算。本是九死一生,幸蒙一个外来 的恩人相助,将我救回。我因不知能否得生,同时发觉妖巫阴谋,心中恨毒,恰巧 那人托我一事,报恩心切,一时疏忽,答应所求不算,并将妖巫所管一件祖传之宝 交与那人带走,约定七年之内交还。 “此举原有两层用意:第一为了报恩;第二为了想除妖巫这个大害,准备数年 之内除她不掉,到第七年上,便是每隔十二年祭祖神的公会,这比星月佳节还要热 闹,所有祖传宝物,连同许多年来保藏积蓄的无数珍贵之物都要取出,放在广场之 上,让全族中人大家观赏。共要快乐上八十三天,到了雨季方始中止。藏宝之处就 在崖后花林之中,外表是座小石山,通体皆石,只有一个洞穴,越下去越深。底层 更是深达数十丈,也有一个可容两人出入的小洞,四外还有尺许数寸不等的小穴, 都与下面相通。底下挂着几条长绳竹兜,平日得到珍奇之物,便缒将下去,照例能 下而不能上,不到时候,除非妖巫和我全都答应将当中封洞石门开放,谁也无法下 去将其取出。其实那座石门只是重大,造得又巧,内中还有一座木门,看似神奇, 真开起来,并不十分艰难,只为历代相传,非我和妖巫每人所管的一件宝物合在一 起,插向洞环当中,不能将那中心尺许方圆的木板打开,那座石门也被里面的石桩 搁住,无法推动并不足奇。无奈积习相沿,非此不可。先准备在此数年之中能将妖 巫除去,自然绝妙,否则她那一件随身佩带的宝物无意之中失落地上,被我得来, 暂时虽然不便明言,到了公会年限,却可向其责问。万一我为所害,我那恩人也可 照我所说,拿了此宝向酋长声明她的罪恶。妖巫失去宝物已犯大忌,她恐到时无法 掩饰,又造了一件假的,形式和真的一样,只是新旧不同,一望而知,上面还有许 多记印,也易识破。此举罪恶更大,一经泄漏,必要激动公愤。可是我和她多年对 头,如先举发,非但引起众人疑心,还要被她反咬一口,说我偷去。满拟主意想得 极好,谁知才隔两年,妖巫便被我除去。 “她被火烧杀,人都知她将此宝带在身上,随火同化。本可无事,也是我心粗 大意,平日不善说谎,又因除去妖巫原是假借月神显灵,知道众人信神大深,怎么 劝说也不肯听。为坚众人信心,先说此宝已被祖神收转,要到十年之内才得归还。 没想到后来经我苦口劝说,有许多不讲理的风俗全都被我改掉,无须装神弄鬼,只 要真有实效做将出来,人也照样相信。只对祖神月神仍极尊敬。这年偏又遇到高兴 头上,竟当众人把前事说将出来。年轻人还不怎样,一些年老的弟兄姊妹多半怪我, 不该将祖传之宝借与外人。总算平日敬爱太深,没有要我当神伏罪,只限十年之内 将宝物取还。不料满了七年约期,和我约好的恩人竟无音信,出山往寻又犯祖宗大 忌,日常盼望山外有人来此托他带信,未得如愿。想起众人多许我的三年期限转眼 隔近,心便愁急。 “当此事发生之后,我本恐将来老死,无人接替,只管众人爱我,到时也决不 肯要我受罚,我仍借此为由,非要另立酋长不可。先选了一个帮手做酋长,没有两 年便因打猎受伤,病发身死。第二个乃全族中第一勇士,比头一任酋长还要聪明能 干,肯代众人出力,这个便是你大前夜所收义女鸦鸦之父拉都。业已商定,正在聚 众公选,忽有数人不服,为首的便是黄山都。他也是族中勇士,和鸦鸦之父拉都一 样勇猛多力,聪明能干。他说拉都好些地方都比他强,只不该娶了妖巫之妹为妻, 并说拉妻学过邪法,本是妖巫一党,如立此人,必有后患。我们全族虽然勇于公战, 最忌私斗,伤害自家人更是大禁,但是祖宗相传,新立酋长必须众心悦服,全族敬 爱。如其有人反抗,共有两样方法解决:一是互相角力斗智,争为众人立功;一是 经众公议,虽仍他做酋长,但要以身作则,处处帮助对头,一面多立功劳,做出许 多好的事情,使对方无一样能够及他,直到心服口服,无话可说,便他一人反抗, 也非众人所能允许,方算真个接位,而那对头,从此便要奉他为主,无论何事,均 不得丝毫反抗。 “众人以为双方都是族中最有名的勇士,似此各不相下,黄山都年轻气盛,必 以角力斗智来分胜败。这一动手,便将拉都打死,也不能算犯罪。正恐伤掉一个可 惜,谁知黄山都竟不肯走头一条路。他说:‘我们全族最忌凶杀,自来两虎相斗必 有一伤,我对拉都原极敬爱,不过为了大家,想逼拉都将妖巫之妹逐去,另娶妻子, 免留后患,他偏爱她美貌,执意不肯,所以不服。他夫妻真要能为众人多立功劳, 做出实事,使我去掉疑虑,心服口服,情愿从此做他奴隶,决无话说。’黄山都素 有勇名,颇得人心,只是拉都立功最多,比他更好,所以稍微落后,二人如其角力, 无论何人伤亡,均非众人所愿,这等说法,人心自然欢喜,二人平日反更亲热。 “一晃两年,黄山都几次当众声言,并向我和拉都力说,他已心服口服,情愿 放弃成见,去做新酋长的奴隶,请拉都正式接位。拉都人好,双方情分又厚,觉着 祖宗规矩:经众公选的人,如有少数同族起来反抗,所说如其有理,当时虽然答应 他的请求,只反对的人不过半数,酋长照样接位,但不能执掌大权,非到对方服输, 谁也无话可说,不算真个众人之首,可是众人愿意,而又没有选错的首领,他要领 头反抗,只管新立的酋长为了全族不能一心,自家惭愧,样样都要谨慎小心,为众 表率,还要多立功劳,用实在的事情来使对方服输,可是一旦反抗的人理屈词穷, 自甘认罪以后,因其违背众人公意,便要罚做新酋长的奴隶,中间如有阴谋暗算或 是报复私怨,更和对敌时擒来的俘虏一样,至少众人也都看他不起。黄山都也是一 个难得的人才,众人党着一经当众服输,委屈了他,于心不忍,老是延迟不决。 “又拖了一年,黄山都固是感激异常,全族中人,本对这两个可以代我的勇士 万分敬爱,也未照旧例向二人催逼,内中几个长老正把众人的意思和我商量,想要 设一两全之策,由我提议作主,使他二人一正一副都做酋长,不料拉都忽为毒蟒所 杀。众人全都悲愤情急,黄山都代拉都报仇,往杀毒蟒,几乎丧命,由此对他越发 敬爱。他也真个能得人心,除却近年好色,对不起他婆娘外,无一样不合众人心意。 拉都死后,他妻乃这里第一美人,夫妻十分恩爱,不久自杀,剩下鸦鸦一个孤女。 “先前鸦鸦曾托一同伴向我说理,证明你未杀人。我也知道此事不能怪你。无 奈人心愤急,那化名伊瓦布的阿成又是你的情人,为了救你才将黄山都杀死。彼时 山兰已被那无耻淫妇打败逃走,中途越想越气,本来就要回身拼命,又听她丈夫喊 杀之声,心疑你已醒转。她虽满腹悲愤,但是以前夫妻情爱极深,又受过她丈夫救 命之恩,黄山都只管对她不起,心中还是关切。本意你身边带有毒弩,本领又高, 恐她丈夫不是对手,又防两败俱伤,欲往劝解,并向丈夫警告,说是此事我已得信, 就要寻来。到后一看,黄山都已重伤中毒倒在地上,如换常人,早已不能开口,仗 着体力强健,人又勇猛,只怒吼得一声“汉家娃”,人便断气,死得极惨。她知不 是你的敌手,恨到急处,忙即奔回,一面连发警号,一面派人送信。因她不曾在场, 没想到是你情人所杀,所中也非毒弩,等到领了多人,照我平日应敌之法,四面包 围,将你擒住,她哭喊了两声,人便自杀身死。经此一来,人心越发悲愤。众人只 当是你所杀,即便不是,去的人一时疏忽,凶手业已快被擒住,为了复仇心切,全 副心神注定在你一人身上,正凶手反被逃走。 “我虽能得人心,这样群情愤激之事,也是不能作主,如非方才鸦鸦托人来说 真情,经过仔细询问,又命人前往查看,得知所说不假,此时我也不会和你对面说 话。就这样,我也费了多少心计将入遣开,方得和你详谈经过。我实爱你如女,想 救你命,无奈众人这样愤怒,我实无计可施。你如妄想逃走,非但逃走不脱,至多 被你杀伤数人,仇恨更深,早晚仍被擒回,死得更惨。你便多有本领,也是万来不 得,但你不可失望伤心、胆小害怕。拿人烧杀祭神之事近年业已禁止,连俘虏都不 许用,否则,你遇救到此没有几天,那多食人蛮,用作祭神之物岂不正好?我决不 许人再开这样恶例,非但烧杀不会,便是要死,也要过了十八夜里。有这一日夜的 光阴,或许有法可想。否则,你虽不曾杀人,阿成是你情人,便将凶手擒到,众人 怒火正盛之际,你也难干活命。 “如肯听话,暂时耐性忍受,我必以全力为你设法,虽不敢放你逃走以犯众怒, 也许到时发现生机。真要不行,我已年老,又受过汉人大恩,决不愿见你这样一个 我生平从未见过的好女儿,惨死在众人手内。有许多话不能先说,你可放心。到了 真个不可开交,我豁出受众公审,或是以死力争,也必救你下来。你虽从此算是本 族中人,不得脱身,并还要代众人出力立功,算是补偿黄山都死去的损失,要经不 少艰难危险,好歹性命总可保住。照我族中规矩,被擒的人,无论多大仇敌,临死 以前需要何物,只合情理,均可答应。天亮人来,你只管索讨酒食,吃饱之后到底 壮点胆力,也许我还命人送到。万一能够平安脱险,岂不更好?” 双珠连日本已学会好些言语,在老人口说手比之下,就不懂的,也都会意,看 出对方满脸愁急之容,神情那样紧张,只管嘱咐安心大胆,听那口气,仍是凶多吉 少,便保得性命也难脱身,冒险逃走更是无望。否则,那日寨舞回去,当着老人和 山兰,先后演过两次武功暗器,自己本领对方不是不知,竟会这等说法,可见防御 周密,无计可施。同时看出老人辞色诚恳,决无虚假,如不依他,只有更糟。好在 祭神是在月台之上,与我无干,就是被杀,也有一场热闹好看,要到十九日里才得 遇害。有这一天多的光阴,就许发现生机也不一定。略一寻思,只得称谢应诺,想 说凶酋荡妇阴谋暗算经过。 刚一开口,老人便答:“我已知道,你只晚出片刻,人在洞中或是湿衣未脱便 可无事,如今虽非凶手,也算同谋,至少也是凶手一党。众人见我全族中两个智勇 双全、最有本领的勇士首领,在此两三年内相继死去,一个又被外人惨杀,全都咬 牙切齿,难于理喻。除非我拿命来拼,你还要显出本领,真个做我女儿,永远为他 们出力,并在三月之内选一丈夫,或者才能无事,否则我也不会这样作难了。我已 借着占星为名把人遣开,并令奏乐幼童去往林中分头巡查,不许一人来此窥探,才 得和你明言心事,免你冒失,妄想逃走,祸闯更大,活命更难,我还不免伤人,岂 非两误?话已说完,我不能在此久停,也无法放你下来。至多天亮人来,你凭良心, 真听我的良言相劝,我命人将绑松开,容你可以随意坐卧,只不离台一步,或者能 够办到。不过你如骗我,乘机逃走,你固难免惨死,我也失去众人信仰,同受其害。 我知你不是寻常汉家女子,十分相信,并把你当成亲生女儿一样。为想逃生骗我, 我也愿意,乘我在此,不妨说出,只不当面明言想要逃走,就是假话也可答应,你 意如何?” 双珠人本刚烈,胆勇绝伦,又为对方至诚所感,脱口慨然答道:“干爹,你是 好人,我不骗你。我一孤身女子,受人阴谋暗算,本是受害的人,还要遭此冤枉惨 杀,心实不平。只有三寸气在和一线脱身之机,决不束手待毙,稍有机会,必以全 力相拼,冒险逃走。实不相瞒,我身有要事,就仗干爹之力保全,免于在杀,也决 不会做你们的俘虏,在此久留。我的性命本是你们所救,譬如已死蛮人之手,又当 如何?干爹放心,就我能够逃走,有人追来,看在于爹面上,决不以怨报德,必尽 可能仗我智计机警脱身,无论如何也不杀死一人。彼此互斗,为了脱身,轻伤或者 难免,却望干爹原谅我不得已便了。” 老人阿庞少年时往来汉城,虽是多族杂居的边疆地带,所见妇女都是大脚,稍 微穷苦的人家都耐劳作,像这胆勇机智,本领高强,遇到生死关头这样激昂慷慨, 毫无惧怯,并还知恩感德、义理分明的奇女子,还是第一次见到。人又生得那么美 秀,周身绑紧木台桩上,始终神色不变,就这胆力已足惊人。最难得是自己业已露 了口风,要她危急关头乘隙逃走,连故意欺骗均所无妨。她依然不肯说句假话,明 知凶险万分,竟说非逃不可,连做俘虏,都以严词拒绝。休说汉家女子,便是这多 年来所见最强悍的勇士,也无一人有此壮烈,不禁大为感动,几乎流下泪来,想了 一想,慨然答道:“你真是我好女儿。天已快亮,四外树屋中人虽睡熟,相隔又远, 不会听见,到底不可不防。如被警觉,万一遇机逃走,又多阻力。好自保重,照我 这样,不必当人,我便可命人送来酒食。望你胆子越大越好,心思越细越好,能在 重重埋伏和各路穷追之下,避开原走的路,由崖后花林绕山而过,逃将出去,我就 谢天谢地了!”说罢,比了两个手势,朝双珠的脚亲了一下,含泪往对面台上走去。 双珠听出老人示意,要她去崖后穿林绕山而逃,并比手势,要在吃饱之后,到 了明日中午方始上路,料有原因。仰望月落参横,东方已有明意,耳听笙歌之声, 那二十八个男女幼童又由林中歌舞而来,仍作两行,往对台上走去,跟着便见林中 逐渐有人走出,越来越多。知道此时不是机会,否则,老人走前不会比出那样手势, 仍以安心守候为是。方想起山兰告发出于意料,此女死得也极冤枉,这类无知识的 妇女实在可怜。鸦鸦行动尤为奇怪,不知何故始终未见,仿佛暗中出力想要解救神 气。难道这样一个小女娃,还是救星不成?心正寻思,越想越觉处境虽极凶险,生 机并未断绝,只不知鸦鸦为何要说阿成是我情人。此人十分忠义,他是正凶,且喜 未被对头擒住,否则决无生路。以他那样忠义,知我被擒,拼着性命不要,也非来 此解救不可,此时未见动静,也许他和鸦鸦正在一起商计。因鸦鸦深知利害,不令 平白送死,将其劝住,早晚仍非发动不可,但盼他不要被野人擒住才好。 念头还未转完,忽见两个中年妇人,端了两大盆酒食山果走上台来。一个并将 双珠绑绳松开,露出一条手臂,一个便将酒食捧上。先是面带悲愤之容,一言不发。 解绑的一个,并还握着一枝锋利的镖枪注视着自己,作出稍有逃意立即刺击之势。 双珠知道误会已深,无理可讲,也不理她。为防少时不易逃走,右臂不动,只将左 膀脱出,从容饮食。暗中留意,瞥见台下约有百十个男女野人,俱都手持刀矛,环 立四外,目光一齐注向台上。深幸方才不曾冒失,否则非糟不可。越料老人之言无 差,此时必须镇静从容,装作听天由命,老实已极,使对方减少疑虑,才有便宜, 便自顾自饮食起来。 双珠平日随父医病,人最温和,比起双玉天真娇憨,有时还要嫌烦,露出不快 之意的更好得多。心思又细,越是贫苦病人越是体贴周到,终日没有疾声厉色。那 么爱干净的人,所医都是穷苦污秽的土人,时常还要洗涤病人脓血,为之包扎,丝 毫不以为意,只更用心。谁都说她耐烦脾气好,温柔和善从来少见,实则内心最为 刚烈。平日看去那么温柔娴雅,气度安详,对人谦和,可是到了这等紧要关头,落 在敌人手里,立将本性激发,自然强做,不肯丝毫卑屈。虽知此时越装老实越好, 但仍不肯笑脸向敌,讨好献媚,或是做出一副怕死的可怜相,以博对方怜悯。人虽 美秀,自有一种英爽不屈的傲气。接过酒食,竟和平日一样从容饮食,神色丝毫未 变。 一个人的爱美之心根于天性,何况双珠前两日夜里还是老人阿庞义女,受过全 体野人尊敬,此时忽成待死之囚,照着杀害本族酋长的仇敌死法十分残酷,被擒的 人偏又生得鲜花一样的好看。只管积习相沿,二蛮妇上来把她当成仇敌,由不得也 生出一种怜借之念。这两个中年妇女的儿女,均在双珠来日最先见到,还得了些心 爱东西回去,说得来客好到极点。早就留有好感,心中忿怒本是一时感情冲动,见 她孤身一人绑在台上,来时又听老人说起双珠并非凶手,还是被害的人,因情人阿 成救她,将酋长杀死,山兰误报,死无对证,被擒来此,真正凶手又未擒着,以致 受累。虽因凶手是她情人,事又由她而起,还是有些迁怒,只为老人之命,不敢不 遵,当地旧规:俘虏罪人临死以前,除松绑须得老人允许或经众人同意而外,照例 有求必应,必须送来。初上来时还是满面怒容,及至见面之后,先就觉着这样好看 有本事的少女死得可惜,再一想到死时身受之惨,越发心寒,生出同情。以为对方 一个孤身少女,处此凶险之境,不会不知利害。就说饥渴求食,也未必还有心肠能 多吞吃下去,寻常罪人求食,至多照她所说拿上两样拉倒。这次老人想是看在父女 情分,尽好的与她送来。这么秀气的汉家少女,当此生死关头,必已心寒胆落,事 前又未索讨,就是肯吃,也必不多,不过借此机会,将上半身的绑索稍微松动一点, 减少苦痛罢了。 及见双珠只松左臂,说是一手尽可够用,不必费事,已出意料,后来见她食量 虽然不大,每一样俱都尝着,非但从容咀嚼,吃得甚香,神态尤为安详。除头上秀 发被套索弄乱,蓬松不整而外,丝毫不显惊慌。灯火光中,照见短发披云,丝丝疏 秀,反更显得貌比花娇,人同玉艳,英姿飒爽,容光照人。活了这大年纪,无论本 族异族中的妇女,几时见到过这样好的人品?便拉都之妻号称全族中第一美人,以 及由外族中娶来的美人山兰,比起此女,也是相去远甚。别的不说,单说这胆力, 便比以前擒来的那些凶悍山奴还要勇壮。最难得是这样安详自然,周身绑紧,死在 临头,竟会若无其事。不禁由惊奇佩服,转为爱好怜借,尽消敌意,生出同情。内 中一个,首先问道:“姑娘,我听说酋长不是你所杀,你还被他迷倒,是真的吗?” 双珠先见来人怒目相视,不愿理她。及见对方面色忽转和善,好言相问,暗忖: “单是负气并无用处,人在患难关头,只要心细胆大,应变机警,到处都是生机, 只不放过机会,便可兔去死亡,我只不向她们低头屈服,好言相问,回答何妨,就 便探询这不讲理的报仇之法,岂不也好?”便将前事经过说个大概,并说:“凶酋 黄山都和荡妇之死由于毒刺吹针,但这一种凶器奇毒无比。我是被药迷倒,醒来未 见此人,虽只听说也是中毒,不知虚实。那山妇的死尸,醒来却曾见到,所中毒刺 奇毒无比。我只知道这类毒刺的厉害,非但身边没有此物,并还不曾见过。因我父 亲想寻几根这类毒刺,发明解药,多少年来不曾发现。先疑他们自相残杀,跟着, 阿成赶来引我逃走。也曾疑心他有此物,曾经询问。他说身边只有十几支新发还的 毒弩,并无这类毒刺。他和你们的酋长动手,也未用什么兵器,最后被他一拳打倒, 便逃了来,等我被擒,方始得知。先因事情冤枉,又不容人分说,实在气愤。 “天明前,老公公在对面台上观星,事完向我说了几句,也只略说经过,未容 开口。此时想起,此事还有许多疑点,非但黄山都之死与我无干,便阿成也只和他 打过一架,决非凶手。他之被杀,另有原因。也许此人淫恶阴险,另有仇家用阴谋 将他暗杀,阿成适逢其会刚巧遇上也未可知。别的不说,你们转问老人,我和阿成 均蒙你们救来,休说不会以怨报德,就黄山都多么凶恶卑鄙,欺人太甚,至多稍微 抗拒,保全自己,决不会伤他的性命。何况这里规矩我都知道,他虽酋长,还有我 义父可以作主,只一逃回月儿湖便可讲理,又有神鞭护身,中毒昏迷乃是出于意外, 醒来人在山洞之中,什么不知,怎会伤他?再者,阿成初来伤毒甚重,赤身裸体卧 在崖后,我和他虽未见面,他那随身兵器毒弩均被义父搜去,刚发还不久,而那十 几支毒弩,义父也必知道数目,用过没有,一望而知。就是用过,也与毒刺大小不 同,死人身上皮色先不一样。我随身兵器义父也都看过,哪有这样凶毒之物?请他 不可冒失,还要仔细查考。误杀两个好人还在其次,使那真正凶手漏网逃走,岂不 冤枉?” 二蛮妇见双珠口说手比,蛮语虽还生硬,辞色那样慷慨但然,丝毫不像虚假, 由不得更加感动,先是连声答应,听完,互一低声商计,忽又面现愁容。 双珠边吃边偷听二妇低声议论,仿佛先后死这两个酋长最受全族敬爱,关系重 要,事又仓猝,最要紧是山兰自杀,死无对证,群情这样愤激,如非星月佳节照例 不能杀人,被擒之时双珠早已成了肉泥,事前还要受尽种种酷毒,端的惨极。这等 非常之变,在佳节将临的头一天,自己人为外人所杀,死的又是酋长夫妇,便老人 阿庞当时出头,也压不住众人的怒火。当此众人悲愤、情急、盛怒之下,真正凶手 又未寻到,百口难分。野人又太爱群,自家人决不容外敌伤害,便认为双珠不是凶 手,也必迁怒,何况酋长死时曾说了一句为汉家女子而死的话,山兰死前又哭喊要 为丈夫报仇,便老人阿庞恐也难于解救。二妇并还谈到当地无论何事,均以众人心 意向背而定。事虽万分凶险,但听老公公那样说法,双珠人又这样美貌胆勇,死了 实在可惜。何况并未亲手杀人,就说她是祸根,也是难定。准备向老人复命之后, 乘这一日夜的光阴,联合几个亲厚的人,逢人劝说,至少也等将凶手擒到再定杀否, 或照旧例强迫双珠为奴,为众人出力赎罪等语。 双珠暗中留意,有的话虽听不懂,却也明白几分,知这两个蛮妇出于真诚。照 此情势,野人只是怒火头上群情愤激,一生误会便不可收拾,只知激烈悲愤,不计 是非。如论本性,这班野人并非无理可讲,人更天真诚朴,没有虚假,是非一明立 可无事。无奈事机紧急,只此一日光阴,休说真正凶手不能擒到,阿成这样忠义勇 敢的人如被擒来惨杀,不论是否冤枉,也非自己所愿,何况凶酋咎有应得,阿成杀 他由于自卫,也不应该受这惨祸。听对方说得这样艰难,可知老人阿庞权力虽高, 并不能为了私情违反众意。野人偏是这样偏重感情,没有理智,性又如此猛烈。众 怒已被山兰激发,想要挽回实是极难之事。不由把方才想起毒刺并非自己和阿成所 有,可作反证的一线希望,又减少了许多,表面却不露出,从容吃完,谢了二蛮妇, 听其走去。 天亮之后,广场上人来渐多,但比昨日少掉十之八九,后在无意中发现台侧和 昨夜一样,老有几个男女幼童追逐游戏,往来不去,但不似昨夜那样仇视。试一开 口,乘着大人隔远,向其探询,竟是有问必答,并还试探着凑近前来,故意坐在台 侧木梯之上,每次答活,头均望着有大人的一面,旁边并有两个同伴假装和她指点 说笑。另外还有一两个立在台上张望,每遇大人走近,便即低声警告,往往话还未 完便即中止,假装顽皮,上下追逐,闹作一堆。仔细一看,共是六人,内中一个便 是鸦鸦,每次都她回答。忽然醒悟,这几个幼童有意在此不去,料是老人阿庞暗中 派来陪伴自己,准备随时送消息。因知野人常受外敌侵害,只把对方当作敌人,便 是通体一致,老少皆同。为防走口,先还郑重,不敢冒失。时候一久,看出这几个 小野人均是真心倾向,试一探询是否老人派来,却答不是。 鸦鸦并说黄山都不好,所宠山妇淫凶阴险,性又奇妒,一面强迫三小姊妹做她 女儿,蛊惑凶酋,不令三女跟随山兰,欲使病中孤寂,气愤而死,好由她做正妻, 一面挑拨他父女情感,常时借故毒打,并在石穴之中藏了两条毒蛇,巧诱三女前往 附近采果,暗将毒蛇放出。幸而鸦鸦和内中两个年长的同伴看出阴谋,不知用什么 方法将毒蛇杀死。这类事林中常有,山妇又当宠爱头上,便往告发也是无用。山兰 知道,必与狗男女拼命,又要吃亏。再经鸦鸦力劝,三女只得忍气,仗着年幼,大 人照规矩不能毒打,时常逃往花林塘,与乃母同居。几次间娘,阿伯这样不好,为 何不肯分离?乃母答以昔年曾受救命之恩,夫妻本极恩爱,全是狗婆娘所害,早晚 病好起来,必与拼命,丈夫如能回心转意,自然快活。否则,昔年恩爱时节曾有同 生共死之言,你父如死,我不独生,要我分离,也都不肯,真个逼急,便与同归于 尽等语。鸦鸦见山兰对黄山都热爱,凶酋这样薄情无义,老大不以为然,一面又因 荡妇挑拨,常受辱骂,无故欺凌,于是对这狗男女生出反感,只是无可奈何。所以 这次狗男女惨死,并不动念,想起山兰,虽极伤心,但是死由自杀,与平日所说相 合。并且凶酋这样无良,活在那里也是难过,早晚必被气死。眼看凶酋与仇人快活 亲热,只是悲痛,本来约好六个知心同伴,连她七人,准备山兰如被气死,大来必 为报仇。难得三人同死,正合心意,本就不怪双珠,再听别人说她无辜,连老公公 也是这样说法。想起前两日待她的好处,越发不平。因此约了几个同伴,来此作陪。 双珠也未问出所以然来,因探出这几个小人非但没有敌意,到了紧要关头并还 全力相助。虽然人小,最大的不过十一二岁,但是这类小野人个个胆勇机警,动作 轻快,多力耐劳,生长此间,熟于地理,真比寻常大人还要得用,就是心神上也能 得到一点安慰。谈了些时,问知大人除隔日睡足的少数人不算,为了当夜星月佳节, 通宵狂欢,多半还在高卧未起。老人又有中午时节是逃走机会的表示,天明便有这 六个小入假装游戏,来此作伴,他们都将老公公奉若神明,虽不肯说是老人派来, 暗中非有人主持不可,否则,小人哪有这样心计?不禁重又现出生机,加上这班小 人笑语天真,词意亲切,比初见时更盛,不由愁怀大解,反觉有趣,高兴起来。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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