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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回 应变识先机 赖有黄金收赈米 临危坚壮志 凭将赤手障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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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应变识先机 赖有黄金收赈米 临危坚壮志 凭将赤手障狂澜 01 李善见壮汉人虽疲倦,还在强打精神帮着做事,甚是卖力,劝他稍歇。壮汉答 道:“相公,你们外方人还不知道厉害,不趁此时把事做好,收拾起来,庙中避难 人多,和尚又太势利,好些不便。我知你们许多粗事都弄不来,最好让我和这位相 公一同下手,反倒省事。”随喊:“二娃、三娃,你们只和小相公说什闲话,也不 看看天色,狂风暴雨转眼便到。这里虽然不会水淹,到底小心些好。快将那旁马鞍 和这两个包裹拿到庙里,对和尚说这里来了贵客,叫他好歹为两位相公让出一点地 方才好。”二娃接口答道:“我今早起来,还蒙小相公给了我一大块饼吃了半饱, 三娃由昨日夜里便未吃过东西,由我一人拿去吧。”李善闻言,想起肩头上所背粮 袋还有好些食物, 辛良带得更多, 虽被水湿,想能食用,忙即解下递过,笑说: “你们快吃,不够辛兄身上还有。”二童闻言大喜,抢着伸手,方说:“这位老爷 真好。”被大汉劈手抢过道:“先不要忙,少时不知什么光景,食物能否找到。平 日还好吃人素斋,此时却是难说。你们如都吃光,怎对得起相公?先分一点,点一 点心,等我把人安顿好后,在水未发以前赶往镇上,买它一点才好。”二娃方问: “钱呢?”壮汉眼珠一转,先将袋中干粮挑那已被水湿的,取了几个蒸馍和一块干 饼,匆匆分与二童,好的全都留下,交与李善,笑说:“事情危急,我还忘了一件 要事。这些干粮相公收好,不可随便与人。” 壮汉说罢,不等答话便朝狗子赶去,笑说:“小相公,”你人不好我也不会和 你说,此时保命要紧,慢一点便来不及,你那一家人便是榜样。我知你们逃时每人 身上都带有值钱东西,可能取出一点,让我去为你们换点粮食。”狗子虽然生长土 豪家中,到底年幼天真,忙说:“走时我娘交我一包金叶和许多零散珠宝,还有一 些散碎金银,以备途中失散之用。后到屋顶嫌它太重,将那大的一包取出放在身前, 被大哥看见要去。落水之后几乎吃它的亏,我娘扎得又紧,如今还在身上绑着。你 要拿去。”壮汉原是低声说话,闻言忙喝:“不要高声,我代你解。”四外一看, 山顶那些土人只初到时还有几个过来旁观,此时多半聚在西北角上搓手顿脚,朝天 叹气,哭丧着一张脸,有的还在流泪。人马均在。山的左边是一崖角,紧贴庙的边 墙,地方不大,各人均担着自己的心事,谁也无心再顾别人。虽有一些呼喊争吵的, 也都为了自己家属怨天恨地。余者同声咒骂:“这场水灾必定又是那些有钱的绅董 富户敬那龙神不周,其心不诚,以致害了我们。”有的又说:“天老爷收人,这是 人心不好,在劫难逃。那些有钱人平日大酒大肉,周身绸缎,虽然快活,劫数一来, 照样家败人亡,平日又没有吃过苦头,只比我们更加受苦,自有天报,埋怨他们作 什?还是备下一点钩竿长索,等水过来,多捞它一点外财是真的。”李善闻言,方 觉这班土人所说的话不是自私自利,便是听天由命,再不怨天尤人、幸灾乐祸,当 此生死患难关头,还想发那横财,全没想到大家合力同心,在灾难未成以前设法预 防,使其大灾变小,小者变无;真个无法避免,也应事后努力,互相扶助,将大众 心力合成一起,于辛苦艰难危险之中努力奋斗,将其克服,设法更生。偏是事前只 知佞神,或是依赖别人,把平日心血所得付之一焚,还要废时失业,为它浪费许多 人力,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在那万分渺茫之中。灾难一来,仍不知此是有力不用, 孽由自作,一切委之于夭,除等死外便想趁火打劫,捞取难民财物,正在听了有气。 壮汉四顾无人在侧,已将狗子湿衣解开一看,胸前和腰间各有一个丝囊,摸去 硬绷绷的,用一条绸带紧扎身上,分量一重一轻,仔细一摸,不禁大喜。同时,发 现贴胸还挂着一根金链,上附锁片,越发高兴,忙低语道:“你身上所带必定贵重, 我也不知能值多少,先不要动,只将这金链条与我,你那东西千万不可被人看见。” 狗子急道:“这两包东西又重又硬,带在身上难过已极,解又解不下来。那人带有 宝剑,将它割断,情愿全数送你。这长命百家锁从小带起,每隔一两年换一链子加 点分量。我娘因只生我一个,连睡也不许解下,你如拿去,我要生病的。”壮汉冷 笑道:“你怎不知轻重?那两包东西值得多,我又不知价钱,不能糟掉。我是代你 换点粮食,大家度命。我们虽然占你一点便宜,你命还是人家所救,没有人家,你 早做了水鬼,这金链条能救你的命么?”话未说完,狗子扬手先是一个嘴巴,跳脚 骂道:“该死蠢牛,你敢咒我短命?我告爸……”底下“去”字还未出口,猛想起 父母兄长连同平日耀武扬威的恶奴均已死在水中,再一抬头,瞥见壮汉身材雄壮, 钢铁一般的皮肤坚实有力,一双浓眉大眼,满头泥水淋漓,挨了一巴掌面上已现怒 容,想起他平日那大蛮力,连疯牛都制得住,性又粗野,自己家败人亡,举目无亲, 父兄恶奴又常骂他强盗土匪,平日还觉他弟兄三个都好,冤枉人家,此时神气猛恶, 真和父母所说强盗差不许多,如其还手,岂不吃苦?又是害怕,又是伤心。因觉这 三个大人只李善笑语温和,比谁都好,不似壮汉辛良,一个粗鲁野蛮;一个虽帮忙 救了自己,连向他说都不愿回答,心有成见,当时连吓带伤心,不由“哇”的一声 哭了起来,慌不迭便朝李善身前扑去。壮汉见他打人,本已发怒,后听一哭,念头 一转,随手一把拉住,笑说:“小相公,是我不好,说错了话。事在紧急,非这一 条链子不可救命,少时回来,你就知道我不是见你大人死完欺侮你了。”边说边将 链条解下,正代扣那湿衣,狗子越想越胆寒,见壮汉并未回手打他,反改笑脸说话, 也就不再抗拒,哭着说道:“你把这些东西都拿去吧。” mpanel(1); 李善在旁,见二童吃得甚香,壮汉所取均是今朝吃剩的食物,昨夜命店家所办 路菜食物一件未取,自己累了一早,也想吃点,正喊辛良同吃,并分了一半交与二 童,令与壮汉、狗子同吃,不够还有。二童因听兄长之言还在推谢,后经劝说,想 起兄长也是空肚,拿了一点要走。李善嫌少,正劝多拿,忽见狗子哭闹,衣已解开, 被壮汉拉住,先未听清,心疑壮汉乘机报仇,抢他衣物,想起方才所闻土人之言, 好生不快,忙赶过去,壮汉已将金链取下,转对辛、李二人道:“现在我们最要紧 是吃的,再迟无及。他身上还有贵重东西,相公务要代为留心,以防恶人夺去,我 去了就来,也许还能多救好些人呢,犯了法,我蛮牛一人当好了。”说时,二童也 赶到身前,将食物递过。壮汉又对辛良道:“请相公和我同去才好,免得别人多心。” 二人方始明白了些。李善忙喊:“我这里还有散碎银子,不要拿他的银子了。”壮 汉已忙着先走,连食物也忘了接,边走边说:“钱越多越好,拿来就是,恐来不及, 我先走了。”二童忙喊:“大哥你今早未吃东西,怎不带走?”一同追去。辛良忙 说:“此人说得不错,我去帮他就来。”说罢匆匆追去。狗子便向李善哭诉方才之 事,要将身带金珠送人。李善自不肯收,见那狗子由里到外穿了好几层,均是单夹 之类秋衣,上好质料,被水湿透,绑在身上,被大风一吹,冷得直抖,见二娃弟兄 已往庙前转去,方才初上山时,风中还有雨点打到,此时风中已无雨点,便令脱下 两件放在风中吹干,等众人到后好往庙中更换,一面询问狗子身世。 才知那土豪姓车名叫百万,昔年做过武官,所居离此好几百里。先在城中居住, 家财富豪,近年为了所种果园田地收成极好,又都聚在一起,忽然心动,在那田地 中心建了一片园林,全家移居在内,就便照看经营。人都劝他说附近是黄河;日道, 地势低洼,一旦发水,难免危险。车百万因当地离河堤还有二三十里,觉着自己虽 有财势,住在城中还不能畅其所欲,作威作福。那离城颇远方圆四十里多一半是他 的田业,出产又多,所有村农均是他佣工佃户,说出话来无人敢抗,花园房舍又大 又多,比起城里还要舒服。年纪渐老,有了这大一片田业,儿子渐长,平日游手好 闲,好酒贪色,养了好些打手,常时生事,想起自己少年时也是这样,如在城中碰 到厉害对头,难免丢人吃亏,到了乡下,儿子便多闯祸也不相干。又见那年黄河水 灾,当地非但无害,反倒添了收成,不是自己细心察看,那多出来的好年景便被佃 户瞒去,说话的又是以前管田人之一,疑有用意,执意不听。住了四年,田产越加 越多,越发得意,觉着这片产业照此下去只有增加,就是长子欢喜乱用,常往省城 游荡,单是每年放与农民的租息都用不完。 正打着如意算盘,不料天明前发生大水,黄河决口,内有一条急流冲入昔年; 日道,那水来得又猛又急,等到闻得锣声报警,四面哭喊,水已高出地面好几尺。 当时赶往高处本可无事,为了心痛财产,只顾喊人收拾金珠细软,失了机会。后见 那水越来越大,手下恶奴十九逃光,只有十几个浑水捞鱼的,假装代主人抢东西, 自己全家聚在马棚顶上,等候财物抢出,上船逃走,仍可不失富翁。哪知这班恶奴 打手和他一样心黑,等到财物抢出小半,水已越来越大,无法下手,并有一人被水 冲去,方始交头接耳说了几句,争先上船。土豪说:“自己聪明心细,老早备有两 条小船,下面并还带有轮盘,以防万一。彼时新房刚刚盖成,家人均笑我用心太过, 胆子大小,果然今日用上。只等他们抢出财物,便可上船,离开河道,撑往城内, 等水退过后,田地原是我的,只要管理得法,不消三年,连失去的财物也可全数取 回,以后也是住在城里。”一面还在商量,未来如何复兴;日业,如何放利,增加 田租,一点也不着急。忽想起长子与一佃户妻通奸,在庄后小花园内,人还未到, 水已快有人高。刚急得乱跳,吩咐只留一船去抢东西,另一只船急速撑往后庄去接 大相公,忽见两船一齐开动,所有恶奴打手只两个守在身旁,方在喝骂:“只要一 船去接大相公,这些东西抢出一件是一件。这水刚到,还没过头,如何偷懒?借着 我一句话,便全停手上船。”不料两船并未赶来接人,竟是开走,未由他身旁走过。 以前土豪一点不知众心背叛,还在急呼:“到了庄后只接大相公一人,谁也不 许再带亲友。有人上船,只管用刀斫枪挑,打他落水,免得人多,为他所累。出了 乱子都是我的。”一面又喊:“人心太坏,船上这多箱于和值钱的东西你们须要记 准数目,我已看准多少,只要不少一件,日后都有重赏。否则送官究办,莫怪我狠。” 船上那些恶奴有什好人,早就暗中串通,打好主意,口中答应:“主人放心,养兵 千日,用兵一时,我们不能没有良心。等救出大相公,马上就来接你全家。”爱妾 还向土豪埋怨,说:“船上堆了许多东西,乱糟糟的,如何坐人?他们只顾抢得多, 也不给我们留点地方。”话未说完,两船已相继离开。土豪急喊:“只要一船接人, 两船都去作什?”前船理也未理,只后船有一恶奴答道:“这船做得不好,多了四 个车轮,我们用尽气力也不能由心如意,水力太大,只有听它漂到前面去等你罢。” 说完水已大涨,下面梁柱被浪一冲快要坍倒神气。四顾遍地皆水,一片昏茫,田地 房舍不是淹没,便是坍倒。有的屋顶和大树上均蹲满了灾民,号哭呼救之声嘈成一 片。方才没有理会,一心专顾正面上房众人争抢东西,此时才知水势厉害。再看两 船已由房脊缝中穿过,往庄外摇去,越走越远。未出庄前,有几个灾民见船由树旁 经过,哭喊求救,并往船上纵去,那些恶奴打手俱都持有刀枪棍棒,前后守护,见 人上来,果照他所说厉声喝骂,刀斫枪挑,鞭棍齐挥,相继打落水中。有的淹死, 有的负伤游水逃往高处,哭喊咒骂之声相应,惨不忍闻。本来水深才只一人来高, 那两只船均有两丈多长,园中树木房舍颇多,不易穿出,也是土豪平日骄狂奢侈, 所建均是大房大屋,又不愿走一步路,无论车马均可往来各地。住房虽多,相隔至 少一丈以外,当中道路甚是宽阔,那船容容易易便绕穿出去。 最痛心是所建屋舍均极高大坚固,房顶原可避水,因防手下人乘乱偷盗财物, 或是不肯出力,想在一旁监督,所居上房恰是一片花园,为了以前出身是个武举, 做过武官,最爱骑马,上年买了一匹好马,想起年老体弱,打算早晚无事活动筋骨, 一时高兴,特在上房旁边盖了一间马棚,以备骑马方便,并可突出不意暗中查看众 人有无私弊。性又多疑,许多金珠宝贵之物,照例随身藏在卧室之内,连妻子也不 相信,恰都聚在一起。当水起时,便将亲人聚拢,同是马棚,满拟有两条船装满就 可起身。后来水大,下面木柱已在摇动,虽然心慌,还想恶奴为了他多抢一点,不 肯叫船过来,反催快抢,白提心吊胆盘算了一阵,转眼皆空,便宜了这以前助纣为 虐的恶奴,看看四野那些灾民,想想自己,心里一急,几乎晕倒。耳听妻妾二子同 声哭劝:“爸爸不要急,我们各人所带珠宝金银还有不少。”同时又听身后二恶奴 似乎低声说话,听不清楚,不知那两恶奴别有所图,此时尚无背叛之意。想起前事, 心更发慌,连忙狞笑说道:“这些丧尽天良的猪狗,以为我此时不能奈何他们,便 敢犯上作乱。不消三日教他知我厉害。难怪方才听我一说地方,全都争先上前,那 大的水连性命也不顾,原来想当强盗,乘火打劫。你看张祥、金贵他们忠心,专保 主人,就不肯离开。我先当他怕死偷懒,不是新姨娘说话,还不许他上来,如今才 知冤枉了他。等水退后我必重赏,至少每人一百亩好田、两三千银子,从此发财, 又得义仆美名,比那些叛主犯法、不久杀头、狼心狗肺的死囚不是强万倍么?”二 恶奴早在一旁装着义愤填膺,一个和土豪爱妾互使眼色,一个便在暗中端详土豪全 家所带包裹小箱,暗骂先走的人真蠢,他本人所带要值多少。土豪见恶奴辞色激昂, 全表忠心,咒骂先走恶奴,心才稍定。 土豪正在盘算随身所带仍不失一个大富翁,年纪已老,水退之后,在两三年内 取还今日所失财产,能够加多一点,才不在这场惊慌,忽想起长子还未到来,心方 一惊。忽听脚底喀嚓一声,下面木柱已断了两根,棚顶立时下沉,差一点将人翻落 水中,上面所放一只装金叶的小箱已滑落水中,不是工料坚实,水又快要近顶,将 其浮起,早已拆碎。下面还在轧轧乱响,摇晃更急。心惊胆寒之下,痛惜那箱财物, 一面吩咐众人将包裹扎在身上,把住另一口小箱,一面和众商量,用什方法勾他起 来。上豪正妻刚死,旁边还有一个失宠的老妾,早就吓得面无人色,佛念了好几千 声,闻言忍不住骂道:“老不死的守财奴,此时性命要紧,还顾什么金叶子?也不 想法把你宝贝儿子寻来,多一个有气力的自己人到底要好得多。”土豪长、次二子 是正妻所生,次妾虽然年老失宠,因她生有一子,人甚忠厚,每日念佛,向不争风 吃醋,所生幼子又极聪明,治家颇有条理,平日虽不进房,心中却说她好。闻言惊 觉,方答:“你说得是。”便听哭喊之声,二子同呼:“大哥来了!”往侧一看, 狗于抱着一块木板,两旁各有一个村童,身在水内,只将小手搭在木板边上,前面 还有一个大汉,用绳挽了一结交与狗于,孤任一头杀在身上游水而朱。 土豪认出壮汉乃已死老园丁之子高大娃,外号蛮牛,素来力大,又会一点水性, 专为人家做点粗活,用苦力换饭吃。先想命他子任父责,种花扫地,因将心爱的花 弄死了几株,恨他粗野,打了一顿驱逐出去。后经人说,命他在庄后小花园中挑水, 因他量大,管饭不给工钱。虽觉此人吃得太多,但有力气,能做好几个人的事,只 要吃饱,多苦多累他都不怕,还是上算,也就罢了。后面二童是他兄弟二娃、三娃, 为了幼子喜和这两个放牛娃一齐玩,屡诫不听,吩咐下人不许他们人园和往庄前窥 探、与小相公说话,见了就打。爱子偏不听话,无论二童避出多远为人牧牛,必要 寻去。正想连他弟兄三人一齐逐走,免得爱子失了身份,被人笑话,不知今日怎会 在此,必是蛮牛偷偷引来,心方有气。第三个狗子名叫车人宝,已喜呼道:“三娃 发水前我怎寻你不到?我大哥是你三弟兄救出来的么?”土豪闻言,猛想起照此情 势,长子全靠人家救命,就与放牛娃无关,蛮牛也必出力,立时改容笑呼:“蛮牛, 今天辛苦你了!”话未说完,下面木柱又断了一根,心中一惊,急喊:“狗子快上!” 蛮牛见狗子全家已吓得声音都颤,忙把木板拉往棚顶,忽然一浪打来,狗子狂呼一 声“救命”,手一伸,木板立时翻转,二童也被打沉水内,重又冒起,争先抢上前 去。 蛮牛身材高大,水性较好,见两弟抢救狗子,忙喝:“水力太大,你两人快些 回来,去到棚顶等我。告诉老庄主,快将下面木柱斩断,免得水涨上来,只一拆碎 就没命了。”说时人已向前游去。二童便往棚顶抢来,上时一不留神,带了许多水 珠,洒了爱妾一脸,急得连声咒骂,吩咐恶奴赶这两个狗才下去。总算土豪看出危 机顷刻,不能再发威风,欺压穷人;又想蛮牛力大,又通水性,再三劝告,连恶奴 也说无人下手,下面一根木柱非他不能断掉,方始平息,狗子被水冲出老远,人已 吓晕过去,顺流而下,幸而所抱木板被屋角挡了一挡,水力甚猛,快要荡开淌走, 被蛮牛一个猛子由水中抢上,救了回来。土豪先是连声夸奖,蛮牛第一次听到这样 好话,更卖力气,要过恶奴手上钢刀,翻身入水,接连几刀,将下面木柱斩断;恰 巧水也涌到,棚顶本已一边歪倒,被水一冲,上下乱响,眼看危险已极,土豪正在 哭喊皇天,跟着柱断浮起,想起此人真个得用,方喊:“下面还有一口箱子,你代 我取上来,一定重赏,事完赏你两吊钱,并吃三个月的饱饭。”那半截木棚已被水 浮起,飘飘荡荡随流淌去,蛮牛已经吃力,又灌了一口水,话未听清便追上去,轻 轻一搭,上了棚顶。狗子也不管旁有妇女,便将水湿衣裤一齐脱掉,换上恶奴递过 来的干净衣服,还未穿好,见他走上,怒喝:“蛮牛躲远一点,弄脏我的衣服要你 狗命!”蛮牛天性刚直,想起刚把他救出,弟兄三人全被他们骂到,心中有气,土 豪爱妾又在一旁说自己弟兄又脏又丑,正气得急呼:“二娃三娃到这边来,我们苦 人有点地方就行,等他们用我时再过去,此时留神人家讨厌。” 如换平日,土豪听出话中有刺,早发凶威,这时到底长了一点年纪,又多心计, 自从恶奴劫财叛逃便明白过来,再见四面茫茫一片大水,想起身在患难之中,如何 还与这蛮牛怄气?非但没有发作,反向狗子示意,一面劝止,还想安慰蛮牛几句, 许点甜头,前途好出死力,又恨蛮牛未将金箱取还。正在盘算心计,不料二童一走 往左后角,棚顶变成一轻一重,偏向后面,吓得上面几个狗男女齐声惊呼,喝骂起 来。蛮牛笑道:“本来前后两边一样轻重,新姨娘见人不得,只好避开,不能怪我。 真要讨厌我们;庄主许的好处我也不要,我三弟兄算是白卖力气,乘早说话,我们 好走。要是飘到大河里面,却没有那好水性,进退两难,再轰我们就是死活一起了。” 狗子方喝:“快滚!”恶奴张祥与土豪爱妾早有勾搭,闻言忽然想起此是亲近机会, 忙喊:“蛮牛你不能走,大相公不知利害,小主人说你两句也不要紧,发什么牛脾 气?”随喊新姨娘:“你坐到前面来便不闻那臭气。庄主和二姨娘年老怕风,请他 面朝后坐,两位小相公坐在中间,所有东西都放在右边,我和金二哥前后对立便可 平稳过来。我们都不会水性,小相公们在河里玩水还行,到了大河便无用处,只蛮 牛一人水性最好,用处甚多,要他同行不能不要他的兄弟,有什么话不会到了地头 再说么。”这一席话果将土豪全家镇住,照着恶奴分派,缓缓将势稳住。土豪又强 忍气愤,朝蛮牛安慰了几句,许了好处。 02 蛮牛虽被留住,由此一言不发。弟兄三人周身水湿,同蹲在左后角,迎着早风, 又冷又饿,越想越有气。那座木棚顺水急流,业由决口飘入河内,只得相机行事, 另打主意。土豪父子先颇害怕,后来顺水漂流了一阵,觉着那半截木棚又稳又快, 细看工料甚是坚固,时候一久心情渐稳,人已漂出好几百里。双方本是各有怨恨, 三娃偏是年幼腹饥,见狗子先由人宝手上要过包裹,里面还有一些细巧食物,正在 取吃,一时饥火中烧,不敢明言,便在暗中伸手示意。人宝本和两小弟兄投缘,觉 着他们可怜,常背父兄偷送一点食物,恰巧走时母亲房中许多细巧点心都带了来, 另外恶奴还往厨房抢了一篮蒸馍,因知这三弟兄吃得多,乘人不觉,先偷了两块糕 点塞与三娃,回身又讨了三个馒头,假装腹饥,咬了一口,回手又要。三娃正饿得 心慌,未免有些猴急,由不得凑了过来,刚把馒头接了一个,第二个还未拿到,便 被狗子看破,回脸怒视,还未发作。三娃吃了一惊,往下缩退,脚底一滑,一不留 神左手撑在狗子衣服上面,由此双方争吵起来。蛮牛恨极之下,知道失手伤人,只 一上岸便是死路,又见当地水面较狭,岸上又曾去过,土豪家在南岸上游,想往北 岸逃走。侧顾三娃已将馒头三口两口塞了下去,照着平日水性,也常在大河里洗澡, 今日风浪虽大,吃了一点东西,也许能够游往北岸。见有两人骑马渡河,已渡过中 流最险恶的两条急流,往斜对面横断过去,河面已被越过四分之三,恰巧一浪打来, 将棚顶冲向北岸一边,立时心动。方才曾和两弟低嘱,这样人面兽心的一家子,和 他一路只有晦气,稍有不好,我们便由水里逃走,免得现在受气,将来吃亏。暗中 早已说好,主意打定,立同纵身入水,跟着土豪全家便遭恶报。 李善听土豪幼子人宝说了一个大概,听出这一家人果非善良,方自感慨,忽见 二娃三娃遥呼:“相公快进庙来,我来牵马,狂风暴雨来了!”李善见山顶对面一 角许多土人俱都面向西北眺望,方才争吵之声也都宁息了许多,并无一人走开,闻 言方觉眼前光景越暗,猛一抬头,天已黑了大半边,水云隐隐将西北方大半天空全 都布满,正朝那赤色的黄尘影里排山倒海一般涌将过来。微一惊疑之间,先是二童 奔到,分头抢起衣包鞍辔,又要牵马。李善、人宝见他满面惶急,也各抢前相助。 刚将马和东西分持手内,二童同声急呼:“方才听说黄河决口,已有好几处报急的 水鬼由方才来路渡口过去。听和尚说,大水和那年一样,转眼就来,可惜先前不知 相公带有许多银子,晚了一步。这里离河较远,水来得慢,没法逃的人都在赶弄吃 的,我大哥还不知能否把粮食买来呢。和尚听说相公救人,又是富贵公子,特意匀 出一间偏殿,请相公快去,免得少时人多乱抢,占了地方,无处安身。” 李善方想,众人都在外面,雨还未落,忙他作什?患难之中更无独占一间偏殿 之理。忽听滴嗒连响,尘土飞扬,地面上打了好些沙窝,腥土之气扑鼻,面上也被 打中了好几下,两马也同声嘶鸣起来。同时又听前面众声哭喊:“龙王爷爷开恩救 命!”暗尘昏雾中人跪了一大片,更有一二十人由庙后拿了香烛如飞赶来,相继望 空拜倒,同声哭喊,宛如大祸将临,情急呼天,悲号哭喊,声甚惨厉。那手指般大 的雨点已疏落落乱箭一般由半空中斜射下来,打得地上沙土四下飞溅,尘影漾漾, 来势大是惊人。暗云中还挂着一条白气,明是水气上蒸,暴雨将临之兆。那班土人 却说那是龙王现出法身,内有几个见那黑云掩映白气之中看去似在蜿蜒腾挪,形态 生动,硬说内中还有鳞甲,龙王的头和法身刚刚现过,吓得众人越发哭喊求救,乱 许心愿,有的业已头破血流,还在叩之不已,真个蠢得可怜,不禁勾动前念。未及 寻思,那暴雨随同狂风已似天河倒倾,由疏而密打将下来,空中暗云更密,眼前成 了一片昏黑。风云浮涌暴雨倾盆之下,仿佛天崩地陷,四面均在震撼,整座山头便 要被它卷去光景。这等猛恶的声势,比起上次泰山遇雨更凶得多。三童又在连声催 走,方想去往庙中烘烤湿衣,不料就这说几句话的工夫,狂风暴雨便是打到,忙拉 两马由庙墙侧面绕去,进了庙门,大小四人已全成了落汤鸡,周身水流,几乎气都 难透。 一看那庙前后两层庙墙已有一半残破,共计二十来间大小殿房。前两庙内外都 有土人挤满,一个个唉声叹气,愁眉苦脸,每人手上多半拿有大小包裹和绳竿之类。 两个和尚正在向众呼喝。内一老和尚立在正殿开口,一见二童领了两个客人走进, 和尚眼里一望而知富贵人家公子,忙令一个小和尚拿伞迎出。李善见他对于自己格 外恭敬,和对那班乡民大不相同,暗忖:“我已周身水湿,岂不多此一举?”见面 方说:“老方丈费心,走时再奉香资,但这两匹马救了好几条人命,功劳甚大,可 否给它寻个地方,寻点马料?”和尚见对方明是有来历的富贵公子,说话偏是这样 谦和,腰中挂有宝剑镖囊,又像是个江湖上人,越发不敢怠慢,低声答道:“这里 苦人大多,不知好歹,万万放纵不得。施主和前面镇上几位老施主都早备好地方, 不必担心,但请施主拿点势派出来,免得他们无理取闹才好。”随又合掌恭身,故 意高声说道:“是、是、是,贫僧怎敢大胆容他们吵闹,公子请到里面烤火更衣。 他们如敢走进一步,惟我是问。我想他们都是安善良民,不敢犯法,本乡本土,贫 僧好心容他来此避难,想必不会连累庙中受害。我命小徒告诫他们,公子请罢。” 不等回答,便往前面领路。 李善见他装腔作态,鬼头鬼脑,想起江心寺老方丈天澄的人品学问,同是和尚, 真有天地之别。本心回他几句,继一想,此时好些事还要靠他,用人之际,不可使 其难堪,还须细心观察,认清事物之后再作打算。人都一样,所差只在环境不同与 知识高下,因而生出贤愚善恶之分。多坏多蠢的人只要用心劝导,加以感化,等其 去恶归正,再加利用,便多出好些人力。眼前这样艰难危险、万分重大的事业,决 非个人智慧能力所能成功,人力越多越好,休说庙中和尚,便是庙内外本地乡民, 虽然愚蠢,如能善于引导运用,一旦他们明白过来,团成一体,便可生出极大效力。 古人一成一旅可致中兴,那还用于争杀流血之事,成则为王,败则为寇,并非干秋 万世功业,生死只在白刃相接、呼吸之间,不比防御水灾,洪水虽然厉害,只要合 力同心,用心考察,择善而从,事前可以防御,减少灾害,事后更可亡羊补牢,收 那万世之利。就到紧要关头,照样也可死里逃生,避凶化吉,离开众人如何能成? 我应当由此留心体验,对每一个人都不可看轻了他。先把人联合起来,再想方法。 既然遇上,已是不成无归,当此重要危急关头,便应大处着想,小处细小考察才是 正理,和他计较作什?心念一动,立时称谢,随同走进;一面盘算心事,等辛良、 蛮牛买粮回来仔细商量如何下手。 到了里面一看,那偏殿在一小院之中,还有一座钟楼可以登高望远,房中火已 升起,甚是整洁。和尚因知二娃、三娃虽是来客所救,似颇投机,又见双方亲密神 气,也就听之。到了房中正想探问来历,说了不多几句,方觉对方文武双全;不是 寻常人物。心中一惊,自幸没有料错。忽有小和尚来请,说:“贾老爷有事商量。” 和尚便说:“此是本地财主,是位大善人,想必因我将这偏殿让与公子不大高兴, 待贫僧和他说去。”李善暗中好笑,顶好他走,随口敷衍了两句,便把房门关上, 把大家湿衣全数脱下,用和尚拿来的水盆洗去污泥,仗着天气不冷,房中有火。正 在赤身烤衣。小和尚忽来叩门,送进两套旧衣。原来和尚看出李善喜爱二娃、三娃, 特意把小和尚的短衣裤送了两身过来,忙取十两银子作为衣价。和尚见他出手大方, 小和尚往返连推三次,方始收下辞去。四人衣服已全换好,人宝身上的金珠也早解 下交过。李善先不肯收,后见那些金珠均是贵重之物,小孩带在身上,当此灾荒之 时也实危险,便代藏好,系在自己身边,又算计了一阵未来救灾之事。耳听狂风暴 雨越来越大,加上灾民哭喊与轰隆雷电拔木之声,仿佛天地都在震撼。整座庙墙就 被风雨冲倒,令人耳鸣心悸,神智不宁。 又听小和尚踏水来说,前面院落中水深二尺,这等大雨从来未有,山门外照墙 已早坍塌,前面土坡上有几所土房,有的被山头上冲下的雨水冲塌,内有一家整座 屋顶被狂风卷向天空暗云之中,不知去向。山下通往村镇一条大路业已成河,到处 墙倒屋坍,整株树木连根拔出,断木残枝和人家房顶破席烂草以及各种用具常在空 中隐现飞过。风雨大得出奇,山上下一片昏茫,雨中看去,四面暗沉沉的,全被水 气布满,除偶然发现天空中那些被风卷走的破烂物事一瞥而过外,大地上已成了一 片茫茫大海,不论肢陀冈阜、树木田野、人家房舍,全看不到一点影子。稍一眼花, 仿佛这座小山已离开原地,一叶孤舟也似,正被狂风暴雨、惊涛骇浪涌住急驰。空 中风雷交作,越来越猛,一个震天价的大霹雷打将下来,立时山摇地动,休说庙字, 连那小山也似被它击散,吓得人眼花心跳、胆落魂飞,只要雷光一闪,便吓得周身 都抖,仿佛那雷火就要打到身上。起初前殿那些土人先还悲哭号叫,自从庙墙一倒, 又见内中几个平日信神最为诚敬的为首富农约了些人,在天变未发以前拿了香烛去 往庙后哭告皇天,哀求龙王饶命,忽然一阵风雨,香烛全被刮走,实在无法再点, 便跪在地上哭拜祷告。后来风雨越大,人真支持不住,内有一个为首的姓贾,业已 闭气两次,因是为首绅董,经家人力劝,扶回庙内。刚走不久,下余的人便去大树 之后向空哭拜。没有多时,忽然霹雷一声,电光一闪,一团雷火自空直下,将那大 树震裂两片,并还烧焦了一半,树下十几个求神的人两个被雷震死,周身烧焦,一 个把衣服烧去,打出三四丈,跌个半死,下余也多半震晕过去,这才吓得逃进庙来。 和尚正在大殿中烧香念经,闻报大惊,慌不迭将死伤的人抬了进来。 前殿诸人得信之后,有的说死人的心不诚,或是昨夜男女同房,身上不干净, 犯了神怒,才遭雷打。有的说他们平日享福太过,所放利息大多,使我们苦人无法 度日,今日遭此报应。再不便是和尚偷懒,不肯出外念经跪求,香烛也不干净,故 此刚一点燃,便被风吹灭。内有几个明白的先和众人一般议论,后来仔细一想,道 理不对。如说重利盘剥,只是为首两三人,也仅一个受伤,余者无事。那十几人中, 虽有几个自耕田多,日子过得较好,但他本身勤俭,人又善良,全家均信神佛,肯 做好事,常说这样官府和这样年月能有这碗粗茶淡饭度日,不像别的苦人常受恶气, 朝不保夕,全是天老爷所赐,因此信神最虔,方才头都磕破,两次被风逼得闭过气 去,自说拼着一条老命不要,以求感动天心,旁观都被感动,跟着他上前求告的人 有好几个并还都是苦人,那年水灾也是他领头求天,别的村庄均被水淹,只河上村 一带没事,这次多半有点灵效,万想不到会遭雷打,只他一人周身焦黑,死得最惨。 照他平日为人,实是全村中最好的好人,如何遭此惨报?内有几个指神敛财、平日 仗了财势凌人的反倒没事,天老爷实在大不公平,如此好人反被打死,如说其心不 诚和不干净,那些香烛乃向庙中和尚所买,方才众人要和尚到露天之下念经求告, 老和尚推说风雨之中无法点燃香烛,做法事的和尚身上如有水泥污秽,念多少经也 是白念,一个都不肯出去。先在后殿念经,因防人多占他地方,等把那些有钱的人 和新来贵公子安排好了住处,还嫌不足,连正殿也让与人住家眷,说是慈悲为本, 方便为门。跟着把法事移到前殿、原有避雨的土人逼往两偏殿和山门等处,立在对 面廊下的人仍受风吹雨打,吓得乱抖。穷人只往正殿暂避,便说水泥污秽,恐王灵 官见怪,不要连累大家受害,赶往西廊。他那慈悲方便好似专对有钱的人,与大众 无干。他们靠佛穿衣吃饭,这样胆小贪懒怕吃苦,心先不诚,天老爷如生眼睛,第 一个就该打死这些和尚,不应专打好人。 正在七嘴八张,纷纷议论,被小和尚愉偷掩来听去,气势汹汹和这些人讲理, 一面说苍天无眼,太不公平;一面说和尚佛门弟子神佛自然保佑,不能和你们这班 蠢人比,要是跪在风雨之中,法器香烛被风吹走,如何念经?这里面好些道理你们 不懂,再说造孽的话,神佛一怒,全都打死。活未说完,恰巧一个大霹雳打将下来, 满院均是火光,屋瓦惊飞,房顶几乎坍倒,庙外照墙立时震塌,院中大树上电光连 闪,人耳几被震聋。小和尚惊魂乍定,越发得意,笑说:“你看雷神有多厉害,刚 说了几句罪过的话,雷便打来。不是你们当中还有好人,靠了他的福气,早已被雷 打死。你看正殿屋瓦可曾震落一块?”说话的几个一则平日迷信颇深,只比众人稍 微明白,刚发觉一点真理,心中不平,恰巧来这一雷,便全吓倒。就有一两个不服 气的,转念一想,在人屋檐之下,只有低头,何必遭恨吃亏?那些迷信最深、把死 人所受惨祸归之前生作孽今世报应的,听这几人一说,早就在旁连呼罪过,又因此 时无处栖身,只有所立一尺方圆之地,如何得罪人家。这许多人都无知识,有两个 领头发话,立时群起而攻,不特不怪和尚势利,都想讨好。要将那些人赶出去,以 免得罪神佛,连累大家。经此一来,吓得这有限两人也都不敢开口。 如非大家本乡本土,口说便宜话,谁都不肯发难结怨,先说的两个口气温和, 没有应声附和这些人厉害,对方不敢开口,风雨雷电越来越凶,再一想到自身也在 灾难之中,就能保命,转眼饥寒就要到来,也就罢了。跟着接连几个迅雷虽未落在 院中,照样震得山摇地动,正殿屋脊也被震塌一角,吓得人心惶惶,一个个愁眉泪 眼,鸦雀无声,连方才喧哗争挤、号哭怨叹之声全都吓了回去。小和尚几句话把众 人震住,无一人再敢开口,得意到了极点,先向老和尚报告,说他们这班土人吵得 太不像话,全被这一雷吓倒;一面表功,说他如何能干。不料老和尚闻言,反倒眉 头一皱,吩咐不许多事,对他们还要和气一点,一面去看地窖封好没有,万不可露 出大窖中藏有粮食,你们今夜的地铺便铺在上面。小和尚一心逞能讨好,见师父不 曾夸奖,心中不满,觉着东小院那位贵客出手大方,又通情理,抽空溜来告知。 李善此时已然大悟,知道这许多人各有各的境遇,所趋不同,各为自己一面着 想,又无什么知识,休说善良的人不能怪他,便是那些好恶之徒十九也是处境造成, 只要先将真理求得,细心研讨何以致此的原因,一面分别劝说诱导,先使看清事理、 利害轻重,有了知识,然后告以目前形势,如何去取力作,最后团成一个整的,以 备随时应变之用,务使好的更好,公而忘私,勇于任事的更出死力,坏的走向好的 道路,互相激励感化,逐渐发挥他的能力。自来好恶之徒不是聪明才智之士,便是 强毅多力、胆大心细的人,照他本质来说多是有用的人,比那些善良庸懦的还要得 用,只是本身境遇不良,国家教化不善,朝政失纲,才造成他的罪恶。真正生具劣 性、专喜损人利己、阴险贪残、执迷不悟、十恶不赦之徒到底极少。尤其是这农村 中人如能虚心谨细因势利导,不畏艰苦加以教化,使其彼此之间没有隔膜,去掉他 原有自私自利之念,舍;日从新,便可团成一片极大力量,使知先为公众出力,结 果所得利益仍是落在自家身上,阴受其福,先公后私,才能根基巩固,永受其益, 永无侵害争夺不公不平之事,按照各人智能大小、出力与否来享所得,一经成功, 便是与日俱进,越来越好。如其先私而不顾公,即便一时侥幸,仗着心思灵巧,偷 窃抢夺,暂时得到手中,休说外惭清议,内咎神明,清夜们心无以自解。众人贫苦, 多灾多难,我独拥有财富,也享受不长,一旦败亡,比谁都惨。今日灾难便是榜样。 与其万人咒骂,众心恨毒,到头仍是不保,如何同心合力,连人带财全数拿出,大 家团成一片,将这早晚必要发生的水抵抗过去,善后事完一同平均分配,努力耕作, 使大家变为好人,相亲相爱,安居乐业,岂不是好、自来众志成城,一人心力有限, 众人见识无穷,那力量之大更是出奇。 我既打算抛弃得否尚不可知的浮名虚利,借着这场水灾,为人民做点实际的事, 初到北方,风土人情、河流水性以及形势利病,除却以前所看那些河渠水利诸书以 外毫无所知,纸上空谈,更不知其能否合于实用。这样危险重大的事,凭我一二人, 便和愚公移山一样,硬要将它推动,决不可能。我既有此雄心苦志,欲以虚心毅力 将其战胜,第一件重大的便是人力。没有人力,不得人心,便有亿万金银也办不到, 何况身上共只二三百两银子。可见人既如此,关系重大,多一个好一个,如何为了 他们境遇知识不同,有了贤愚善恶之分,还没有用心诱导研讨,设法团结,便加鄙 视?心意打定,先把所见的人完全看作一样,只有怜借同情,已没有厌恨。闻言听 出老和尚还有藏粮,心中一喜,不和小和尚多说,夸了两句聪明,以后还要用心思 去想,谁的理对,便照他做,还要高明得多。小和尚得意而去。 李善先前想了许多事,只觉此时最要紧是粮食,难得蛮牛想到,不知那根金链 条能换多少?辛良身边虽有二百多两银子,走时命他多买,不知听见没有?难得老 和尚有此存粮,就是不肯拿出,有了东西总好想法。正在寻思,忽听庙后又是一声 迅雷,分外猛烈,震得窗榻乱响,甚是惊人。猛想起蛮牛、辛良去了好久未见回来, 这样大的狂风雷雨,山脚一带平地水深数尺,就买到粮食也难运来。方才进庙时忙 着避雨,也未看清全山形势,听小和尚说得那么厉害,连人均被狂风刮跑,不知他 二人有无凶险,心方一急。二娃、三娃先在担心兄长,隔窗向外张望雨势,几次想 要出去探看,均因风雨太大,被李善劝住。迅雷之后,隔不一会空中还在雷电交鸣, 响个不住,忽然同声喜道:“雨已不落,风还未停,我看哥哥和辛大爷来了没有?” 说罢,二娃先往外跑。三娃也要跟去,被李善劝住,说:“你年纪太小,前面庙墙 年久失修,这样大风,何必都去?” 雨声才住,小和尚忽然如飞跑进,说:“方才那两位施主业已冒着风雨坐船赶 来,船上装满粮食,快到山前,不知怎的将船停住。方才那位穷施主冒着风雨冲上 山来,挑了二三十个小伙子去抢粮食,说是诸位施主买来,准备大家吃的,但是听 他的话,谁要乱抢,当时打死。有两三个地痞子欺他不是本地人,抢上前去,刚说 了两句不中听的话,被他一人一掌全数打倒,我们又在一旁恐吓,方始无人敢闹。 本来那些穷人看出水灾已成,生了恶念,打算依仗人多,先吃我们和尚存粮,又因 夜来没有睡处,要抢庙中存草,不问什么施主定好,除菩萨面前不敢放肆而外,是 地方他们都要占据,其势汹汹,蛮不讲理。内中一半带有粮食的正向他们劝解,乱 成一片。老方丈正在担心,不料这一船粮将他们一起压住,谁也不敢再闹。这里原 是一座大庙,由山顶到下面共有三座殿堂,都是一家,香火甚好,和尚也多。十年 前一场大水,将山下庙房冲倒,老方丈用了十年心力,至今还未修复,要被这些苦 人一闹,当时便可拆光。现在老方丈已命他们选出几个有力气的,乘着雨止,赶到 半山,先将以前用的几口大铁锅抬来,再将近年堆积的;日木料连同新收买的芦柴 取来,在庙前后平地上搭下两个大茅棚,埋锅升火,好做吃的。现在这班苦人已把 新来二位施主当作救命菩萨,感激非常。老方丈因恐惹出土人造反,惊了施主,没 有禀告,自作主意,命我来向施主请示,还望施主不要见怪。” 03 李善一听,蛮牛、辛良居然将粮买来,明知和尚惟恐土人暴起,抢他所有存粮, 慷他人之慨,去做好人,还要借口人多,恐吓自己。这些粮食本意救人放赈,不过 方才匆匆,没有想到这场风雨会成巨灾。蛮牛机警,发动在前,此时业已想好许多 主意,先将人心稳住,借和尚的口结下好感也是好的。正要赶出相助,老和尚已推 门而入,含笑合掌,连说:“施主功德无量。”李善知他隐身门外偷听,看出自己 心意,没有怪他擅作主张,乘机恭维,笑说:“我坐在这里有何功德?这事全仗高、 辛二位。我想到前面看看,老方丈同去可好?”和尚笑说:“贫僧虽是会点计算, 并非真个势利。此时人心浮动,这班土人多不知好歹,他们把施主看得极重,最好 不要出去,装点势派出来,非但要少好些烦恼,便是这场善举也可圆满。施主对人 过于心好谦和反有害处,不是贫僧世情,这里面实有好些道理;否则,好事做不成 功,弄巧还要受他们的恶气,这是何苦来呢?自来善门难开,像高施主那样就好, 一言不合,举拳便打,打完再许一点甜头,谁不听他?不分吃的,还是对头,软硬 俱都难得,句句把高施主捧在高处,使得他们又感激、又害怕、又欢喜、又不敢乱 吵乱闹,这才好办。你如出去,他们见你好说话,一点威风没有,你喊我吵,他抢 我夺,好事做不成,一个不巧便打起来。” 说时,暗中察探对方辞色,好似不以为然,来人如此慷慨好义,同伴大小五人 穷富长幼都有,全都机警胆勇,手快心灵,想得周到,并还带了许多金银,那两匹 马先是从未见过,接连命人细心考察窥探,始终拿不定他的来历,不敢怠慢,忙又 改口笑道:“好人难做,善门难开,贫僧所说真是好意,当此凶灾,施主为了完成 善举,积此一场大功德,也应稍微从权,使其圆满,以免强者争先,弱者落后,才 不在施主的苦心财力。万一为了一时心肠大软,凶终隙未,杀狗开斋,闹出事来, 不特好人遭殃,小庙也难保其安宁,岂不有违本心?实不相瞒,贫僧十年心力,为 想修复这座庙字,也颇有点积蓄。当此凶灾;何尝没有人心?便是为了许多顾忌不 敢露出。方才如非估计那一船粮足够山上三百多苦人两月以上之用,便是施主教我 代做好事,我也不敢开口,听凭他们一抢了事,先把本庙难关度过再打主意,哪里 还敢这样布置?施主一定要去,便要听我的话,先将正殿上闲人喊开,不许近前, 施主隔窗向外远望。好在照墙已倒,虽不能一直看到山下,这条斜坡也可看出多半, 只要留心,便知这班土人是不是好惹的了。” 李善见他辞色诚恳,仔细一想并非无理,但是自己正想联合这些人,如何与之 隔断?不过感情用事容易疏忽,人多自私,和尚惟恐土人抢夺吵闹,连累庙中受害, 也是人情,不如姑且照他所说,等高、辛二人到来,问明详情,仔细商量好了方法, 使这班苦人有了食宿之处再与相见,分别劝告,先查出每一个人的境遇、能力、心 思、志气,分别感化、诱导,然后集思广益,察看眼前形势,应该如何救人。先从 减少灾难入手,等到人数越来越多,想好治水之策,官府如无能力,便设法劝募, 号召感化,由人民自己动手,计日无成改为计月,计月无成改为计年,誓以一生心 力,非将此事办成不可。在未考察清楚以前,且是由他,便点头笑诺。和尚闻言才 放了心,便命人宝、三娃房中看守,二人一同去往正殿。 李善立在殿内向外一看,见那山门外面照墙业已坍倒,雨势虽已停止,风却越 来越大,鸣呜厉啸之声尖锐刺耳,天低得快要压到头上,四外暗沉沉的,也不是云, 只是一团团暗灰色的湿气,被大风一吹,狂涛起伏,满空滚转,急如奔马,到处水 光耀眼。定睛往下一看,原来照墙前面不远便是一道直达山下的坡道,内中还有好 些残缺不全的石级,当风雨未起以前,曾见下面肢陀起伏,到处都是乱土堆,上上 下下十九种满庄稼和一些土房茅舍,就这先后两三个时辰工夫已换了一副境界,与 来路所见大不相同,只见天连水,水连天,到处都被洪水布满。小山左近虽然地势 较高,没有全数淹没,高一点的肢陀人家尚在,坡顶所种高粱玉米依然尚在,但多 被那狂风暴雨连根拔起。远近高坡顶上多半聚有土人,为了当地是片旷野,人民穷 苦,又是河滩旧道,地势不平,除却真正穷苦的土人不肯来此耕种,稍微好一点的 人家都在山前不远唐家集上。低处都已被水淹没,房舍牲畜连人都不知去向,只这 高土堆上疏落落还有八九处地方,大都为了水来太快,先是不舍那些破旧房舍器具, 不肯离开,后又想逃无力的妇孺老弱,有点力气和三五日存粮的已早逃光,只剩这 些可怜人守在原处,人数不多,那些土房怎经得起这大雷风暴雨?一眼望去,没有 一处不是墙倒屋坍,破散狼藉,每处都有四五六七个老弱妇女挤在一堆,多半头上 顶着半张破芦席,一个个落汤鸡也似,雨势一小,相继战兢兢立了出来。 远的地方看不清楚,近的两处离山不到半里,本是上下种满玉米(即玉蜀黍, 北方名棒子,南方多称之为玉麦、珍珠米,西南诸省名为苞谷),看神气这家土人 平日定必勤俭,所种庄稼比谁都好,坡顶设备齐全,土房也较别家整齐宽敞。共是 老少两个农妇和两个六七岁的幼童,别处都无成年男子,只这一家还有一个少年农 夫,似是祖孙、婆媳、夫妻,一家五口。少妇还未立起,刚将头上那片半;日的芦 席推开了些,由那被雨水湿透的乱草中抱紧两个幼童正在大声劝说,老妇已首先钻 出,朝四面看了一看,便朝那业已坍塌的土房中颠拐着两个小脚急匆匆走去。农夫 跟踪赶出,伸手想拉,被老妇回手一推,气急败坏朝那半边房顶已塌、像个人字形、 还带有半扇破门的破房隙中钻了进去。农人一把未抓住,地上泥滑,反被推跌了一 交。一见老妇钻进破屋之内,急喊得一声“娘啊”,慌不迭爬起,纵将进去。少妇 瞥见,也忙将两子一推,纵身赶出。夫妻二人还未抢到,先是哗喇一声,那半间破 屋本已快倒,哪禁得住老妇气急心慌往里一闯,当时倒塌下来。总算房顶不重,又 被风雨将上面茅草泥土冲去多半,只剩薄薄一层房顶,土墙又往外倒,少年农夫刚 到房前,瞥见房顶墙上泥土纷纷坠落,便知不妙,一时情急,上面手臂一抬,便将 前面房顶上面碎倒的几根木条树枝连同泥土茅草一齐打飞,老妇恰巧抱了一些破; 日东西和一口碎铁锅冲了出来,被少年一把抱住,农妇也是抢到,夫妻二人见老妇 满头泥土,头上有血,一面扶住,代她拂拭泥土,整理衣服,一面哭劝,也听不出 说些什么。 老妇先将手中抱的东西连同那口刚碎的铁锅交与农妇,反倒面现笑容,走了过 去,抱着两个幼童亲热,从怀中掏出两大块食物分与大家。农人夫妇便劝老妇同吃, 老妇忽然大怒,朝少年喝骂,听那意思似说方才业已吃饱,此是家中仅有的食粮, 我并不饿,如何糟蹋,随又转身拉着农妇的手说笑,似甚亲热;又将两个周身水泥 的幼童搂在怀中,亲了又亲。这时雨已不下,只是风狂水急,大量洪流漫山遍野而 来,激得那些肢陀之间到处水花腾涌,声如雷吼。天空中的风依;日猛恶,不时还 有雷鸣之声,仿佛还有大雨快要降下,光景十分惨厉险恶。李善由和尚口中间知那 农夫名叫陈玉,人最勤俭耐劳,本是逃荒的难民,先只一母,后在当地种了些滩田, 母子二人由讨饭变成种地,不消两年便成了家,又生了两个儿子,一家五口没有一 个闲人,每年收成比谁都多。夫妻母子都肯帮人出力,家庭也极和美,想是不舍今 年新盖的土房和新种的第二次庄稼没有离开,总算地势较高,庄稼虽被水冲去,人 还保住,以他全家那样勤俭,也许还有吃的。 李善早已有一点感动,再见另一处土堆偏在一旁,也是四面被水隔断,景象却 又不同。为了土坡较大,住了三家,留下的人共是几个妇女,内中两家土房均已坍 倒,只有一家保全一间半矮房。风从西北而来,被前面两家挡住,才得保全。内中 一个中年农妇和一十六七岁的农女已在升火烧饭。那两家破屋主人共是两老一少, 先在抢拾地上的破旧衣物、用具。经过那样狂风暴雨本就乱七八糟,洒了一地,这 老少三人先为一块木板、两件旧衣争夺口角,做饭那家望着他们好笑,也不劝解, 不知说了两句什么不中听的话,先吵嘴的三人似见自己周身泥污,房物荡然,对方 房子没有倒光,母女二人又换了一身干的旧衣,神气骄做,还说冷话,全都愤怒, 各自停了争吵,转向对方喝问,由互相对骂变为动起手来,在狂风雨水中扭成一团, 引得庙中避雨的土人纷纷议论。内一人说:“这三家妇女冤家一样,男的平日说上 许多好听的话,你看水灾一到,三弟兄连娘带老婆一个不管,丢下就跑,方才有人 做好事,还想领头打飞食,不是那两位老爷心明眼亮,差一点害得大家都没吃的。 如今大雨才止,他这三家婆娘便动起手来,真个现世。我早想好,今日不比往日, 他三弟兄再要和那年放赈一样行为,我们不打他个半死才怪。”李善见那人身材短 小,一身紫黑皮肤,筋骨十分坚强,语声大高,西廊又有三人挤出,似朝那人理论, 刚喝得一声:“杨老,你说谁呢?”殿外立着两个手持长棍的和尚立时抢前怒喝: “你们要吵到外面去,谁也不许再进庙来。”那三人都是横眉竖目正要争论,忽听 众人齐呼“不好!”抬头一看,对面那家老妇已纵身入水,随流而去。 原来那老妇见雨住之后,所有房舍衣物以及多年辛苦积蓄的用具被这一场风雨 送个干净,最痛心是因见年景甚好,以前土房大小,把夏天打来的粮食卖掉,重新 盖了几间土房,又买了几只肥猪。刚安排定当,儿子夫妻也有了住处,不像以前全 家挤在一间猪圈似的土屋之内,正在高兴,夸媳妇能干,孙子乖,全家都能出力, 以后日子便可过得好点,不致家无存粮,种田之外儿子不另卖苦力便没有吃的。不 料一场大风雷雨把好几年的心血冲个干净,想起以后日子难过。当初便为水灾逃荒 来此,刚喘一口气,无端遭此惨祸,本就万分悲愤,雨住之后去往破屋一看,好些 应用衣物是心爱的多被狂风刮走,越发触目伤心。觉着自己年已七旬,苦已受够, 照此灾荒,必累儿孙媳妇更加受罪,又悔不该盖这三间土房,以致把存粮用掉,只 说秋粮可以接上,照这年景,便卖青(农民为了青黄不接,急于用钱,每将未成熟 的粮食折价卖与左近大户。名为卖青,吃亏甚多。地主仗此重利剥削,往往致富) 与人,吃上一半的亏也能度日,省得小夫妻和两个孙子常年受罪,冬冷夏热多吃一 年苦头。如今弄个精光,怎对他们得起?又想去掉一人,他们便可多活了一两天, 因此萌了死志,由天明起饿了大半日。刚由破屋把隔夜制好准备天明全家吃完做事 的麦饼取出,分与儿孙媳妇,连未了一口饼都舍不得吃,看着四人吃完,饿着肚皮, 借着分拾被风吹落的东西,乘人不见,冷不防投水自杀。 陈玉夫妇知道乃母勤俭刚直,专喜做事,劝必不听,反而生气,又见乃母有说 有笑, 均未留意。 等到警觉,洪流汹涌,人已被浪头打出老远。陈玉哭喊得一声 “娘啊”,便不顾命往水中蹿去。李善看出那名叫陈玉的少年农夫并不会水,到了 水中便不由自主,转眼之间已是两次遇险,手忙脚乱,快要淹没;就这晃眼之间, 那老妇已冲出里许来路,一路挣扎起落,便是无踪,料已沉底;陈玉也在万分危急 之中,不由激动义气,同时听到一声马嘶,是在庙前,既想救人,又恐庙中没有存 马之处,“噫”了一声便飞身朝外纵去。情急之下,院中积水又深,仗着一身轻功, 早看出水中还有两列残破的石桩断柱伸出水上。那快要漫过殿台的积水,大雨一止, 正和潮水一般由各处小路上涌来,齐朝山门外面流去。开头一纵便是两丈来远,落 在断柱桩上,紧跟着蜻蜓点水,只两个起落便到庙门之外。头一个遇见二娃,方说: “那两匹马不知何故想要挣断马缰溜走。现在庙旁一间堆草屋内,相公快看看去。 庙中原有两个避雨的土人,刚一近前便被踢倒,但未伤人,香伙制它不住,再给草 料也不肯吃。”李善闻言大惊,忙同赶去。两马看见主人同声骄嘶,昂头摇尾,欢 啸不已。李善不知何意,急于救人,见那强要挣脱的只是自己所骑的白马,另一匹 辛良所骑虽也同声嘶鸣,并未挣那马缰,忙将自己所骑的一匹解下。鞍辔均在偏院, 也不顾往取,对另一马说:“你乖乖的守在这里,我骑它往救一人,去去就来。” 一面吩咐二娃暂代看守,等自己回来再说。 仗着马上功夫极好,以前常骑无鞍马,马又灵慧解意,翻身上去,便踏着由上 而下的山洪乱流而下。这时山下地势较高,水势最浅处也有六七尺深,相隔水面还 有丈许,目光到处,瞥见相隔不远便是一片村镇,一条木船停在一株断林底下,船 上和路旁高地堆了许多粮袋,十六七个壮汉正在搬运,各用树枝扁担将粮袋绑在当 中,用手举起,高一脚低一脚踏着浊流,前唤后应,运将过来。船头上立着一人, 正是辛良,铁汉不知何往。山坡上另有几个土人等候接应。李善少年英俊,身佩宝 剑,又骑着那好一匹白马,分外显得英雄气概,这班土人均知庙中来了两位贵客, 正往集上买米放赈,由不得生出敬佩之意,再见纵跃如飞,马又骑得那好,越发心 生敬畏。方才两廊争吵的几个先被吓住,全都退了回去。山口接应的几个一见马到, 纷纷避开,同喊:“下面水势厉害,大老爷去不得!”李善笑说:“无妨,我去救 人。”刚刚纵马入水,便听土人议论说:“今天来的这几匹马真个奇怪,都不怕水。” 李善也未留意,一拍马颈朝前驰去。 当地本来有路,前段的水还没淹过马背,又因四面乱流,比起横渡黄河反更难 走。马又聪明,不试脚底深浅虚实不肯冒失前进。前面又有一列土崖,相隔水面还 有六七尺,上面种着不少高粱,将目光挡住,前面陈家农人反看不见,只听身后庙 中众声喧哗,先疑土人和尚争吵,盘坐在马背上静心一听,全是惊奇夸好之声,好 似在说马好,只当是说自己,也未理会。看出那马行动吃力,本是昂首骄嘶,虽然 力不从心,前进之心颇勇。走过一段,渐渐看出那一带高低深浅不一,如非那马深 通水性,两次踏空,几乎出险,不敢勉强,只得听之。心想,这等慢法,那母子二 人已不知飘往何方。 心念才动,忽听远远三声马嘶,坐下的马立时骄鸣相应,方想另一匹马尚在庙 中,这样大水怎会前面还有马到?猛瞥见一具浮尸随波逐流而来,正由前面淌过, 被崖角一挡,改朝马前飘来。先当所救的人,定睛一看,乃是一个穿着华丽的老人, 死已多时。同时马也绕过崖口,眼界一宽,只见波涛滚滚,恶浪奔腾,除那远近十 来处土堆馒头树叶也似浮在水上,尚未连顶淹没,哪里看得见一点陆地影子?天色 又是那么阴森昏暗,空中布满愁云惨雾,随同狂风吹动,狂潮一般飞舞起伏,暗沉 沉的,天和水仿佛就要合成一起,将大地上所有生物全数吞去光景。为了光景太暗, 水雾迷茫,稍有一点便看不真切,这一临近才知这场水灾之惨。 原来当日先是上流决口,黄河重归;日道,来势已是猛恶,偏又加上流段山洪 暴发,跟着狂风暴雨,三面夹攻,滔天恶浪挟着雷霆万钧之势风驰电掣而来。远近 居民刚接到警号,立时发现远处水光,有那知道厉害拼舍财物逃得最快的,虽然衣 物皆无,照样被困在高地屋顶和大树之上等死,到底还能多活两天。有那不舍财物 衣粮逃得稍慢一点的,刚瞥见水头白影,那一两丈高的浪头已排山倒海狂涌而来, 休说是人,便是多快的马也休想逃避得开。水到之处,不论房舍人畜、各种物事照 例一扫而光,田中种的庄稼更不必说,差一点的树木也被连根拔起,连稍小一点的 土堆也被冲塌,被水消溶,雪崩也似化为大股浊流随同急驰而去。初接警报,远近 四野都是镗镗镗连串急锣之声,跟着儿啼女号,到处都是哭喊之声。 人到此时已不似人,远望过去,四野悲号急喊声中,人和刚掘开的蚁坯蜂窝一 般蠕蠕乱窜,你南我北,此东彼西,情急心慌,走投无路,不知何处躲避才好。有 的惊慌太甚,近处原有高地屋脊可以暂避,偏是舍近求远,跟着众人哭喊乱窜,拼 命争先抢进。有的业已寻到好的地势,刚刚坐下,不知为了何事,心不定又跑下来, 或是这山望着那山高,想寻更好所在,不料洪水来势其急如电,稍缓须臾已涌到身 前,差得一步全被卷去。就这片刻之间,方才锣声警号先是由近而远忽然全住,那 水便蔓延开来,结果少壮的为了心大慌乱,顾忌大多,并未逃出多少,老弱妇女更 不必说。这些人和牲畜先是随同惊呼惨嗥,被水吞去,声影俱无,至多在水面上冒 他两冒便是消失。 不多一会,下流数十里外便有浮尸浮起,那未落水的人便蹲伏在屋顶树枝之上 向天哀号,能否遇救,希望却是极少。有那困守土山高地之上的人数较多,再有几 个带着点吃的,能够苟延两日残生算是运气。这水由相隔好几百里的上流发难,不 消半日,千余里方圆均成泽国。而这一次的水灾又是多少年来所未有的险恶,死的 人畜不计其数,这时水面上到处都是浮尸和各种淹死的牛马家畜,偶然还有各种野 兽随波逐流而来。有的衣服均已被水冲碎,只剩上一些破布条乱挂身上。有的二人 并在一起,身子都是浮肿发涨,面容惨厉,其式不一,相继随波逐流而来,往下流 漂去,惨不忍睹。 李善天性义侠,方自悲愤,晴骂当政无人,官府昏庸,真该万死。国家每年为 了治水,耗费亿万金钱和千万人民血汗,结果还是敷衍了事,听其自然,白便宜那 些干河工的贪官污吏,穷奢极欲,交结权贵,为他升官发财之计,侥幸将这每年两 次最厉害的黄汛勉强渡过,便以勋劳自居,算是经济名臣,非但自己要功要赏,连 同手下从官爪牙甚至奴仆下人也是鸡犬皆仙,跟着骗点功名。等到贪囊己饱,知道 这几千年来的大害无力克服,又在任上看了几年,料知早晚必有大祸,于是营谋内 调,或是外移美缺,去之惟恐不及。他这里刚得到一点经验,钱也捞饱,便知难而 退,却把数千万人的生命财产置之不问,后任根本比他还要外行,只有升官发财心 思一样,哪还管得什么生命死活。到任先是学他的样,结交权贵,应酬过客,利益 均沾,大小不一,真正应办的事全靠手下的人。再不读了几句死书,听了一些陈言, 便自命奇才,胆大妄为,运气好而又精灵的勉强渡过一两年,受了几次虚惊,由一 些积有多年经验的老员工口中访问出一点虚实利害,不敢恋栈,跟着又饱载贪囊而 去,只顾名利双收,不劳而获,作孽与否哪在心上!有那贪心太重、昏庸无知、看 不起这些位卑言轻的老员工、专一作威作福、不肯虚心求救、甚而好名喜功、胆大 妄为,或是机缘不巧,黄水暴发,闯出滔天大祸,本人虽是身败名裂,难逃国法, 但这几千万人的生命财产仍是被他断送。 假使由河督起到沿河官吏各有天良,人再虚心、能干一点,在治本大计未定以 前,在自己所管境内分段而治,或防或疏,大家都将本境保住,平日互相商讨、考 察利弊,先把标治好,由分而合,连为一体,假使水灾先可免掉,在集思广益之下, 便于治本大计上也有极大用处,岂不是好?自来水土之利本不可分,这水原是有利 之物,偏成了几千年的大害,岂非痛心而又可笑!我既立志领头,想为人民救灾防 害,不管事情多么险难劳苦,便把性命送掉,也要做个样儿出来与他们看看。 04 李善念头一动,雄心越壮,见那人畜浮尸越来越多,此是无法之事,救死不如 救生,救亡不如救存,方才落水两母子料已被水冲去,不能再救,那马又在昂首顺 岗向前骄嘶,仿佛有什原因,同时瞥见当地土人已有一二十个各持钩竿,用门板木 盆之类战兢兢沿着两处崖坡撑将过来,到了右侧高坡之上,把所乘门板木盆拖上, 蹲在水边,似想钩那水里漂来的东西和死人身上衣服财物。最惨的是不问男女长幼, 只要身上还有两件衣服,隔得稍近,便用长竿钩拖上坡去,上下剥个精光,再用长 竿一挑,挑入水内,任其漂流而去,实在看着难过,又无法劝止他们。 正要勒马回转,忽听对面坡上妇孺号哭求救之声,定睛一看,正是陈玉之妻, 不知怎会发现她的丈夫横卧在相隔当地四五丈一座无人的大坟堆上,不知死活。先 是情急,想由水中渡过,无奈水力太大,刚一入水便被浪头打倒,不是逃回得快几 乎淹死;二子又在坡上跳脚哭喊,赶将下去,两面不得兼顾,急得嘶声哀号:“我 丈夫被人救下,还没有死,求这位骑马的大老爷救他一救!他要一死,我母子三人 也不想活了!”李善本是想救陈玉而来,朝斜对面一看,陈玉似已醒转,正在吐水, 立不起来,身上似还有伤,忙即高呼:“你母子不要伤心,我代你救来就是。”话 未说完,忽听左侧面高呼:“李相公请快回去,此是我好朋友陈玉,方才渡河上岸 便为寻他,请先回去,还有好些事要与辛大爷商量呢。”回头一看,正是蛮牛游水 而来,便把马勒住。蛮牛晃眼赶到,随身还拖来一条木板,将陈玉抱来,扶坐上去, 然后送入水中,推往对面土坡,夫妻相见,抱头痛哭,人仍不能走动。 蛮牛一面挥手急喊,催请速回,见李善立马未走,匆匆和陈玉夫妇说了几句, 便一个猛于蹿人水内,游了回来,见面低声说道:“相公快回,辛大爷命我转告, 孙、浦二位侠女均在左近,看孙侠女意思恐怕还要到庙来。她孤身一人,不比浦侠 女机缘凑巧,还有住处,请相公快回等候。”李善闻言,想起方才马嘶之声来自前 面,心中一动,因见蛮牛人比马快,便令先回。 蛮牛笑说:“今天的水真个奇怪,居然也有几处村庄没被水淹,早晚恐仍难保。 内中一处便是相公对头。辛大爷说此时最好不要露面,对头虽想不到相公骑马渡河 来到此地,总是小心好些。今日买了许多粮食,事情实是大巧,非但可救不少的人, 以后还可想法。这都是二位相公义气与孙侠女的好心,我正要赶去相助运粮,这些 土人善恶不等,方才被我打倒的两个均是这里地痞,专做坏事。我和陈玉结拜兄弟, 便为他三弟兄欺人太甚打抱不平而起。我刚说要寻几个有力气的去运粮食,为庙中 土人防荒,他便出头要包办,说这里不论官私,有人放赈,均非他三弟兄出头不可, 否则谁也不想得一粒去,张老二前欺陈玉,已吃过我的苦头。彼时老三没有在家, 以为他会一点拳棒,又和衙门里班头相识,庙中都是穷人,只要领头说抢,必定同 声附和,将我吓倒,抢去粮食,再打我一顿报仇。不料本地人都吃过他家苦头,又 听和尚说相公是官老爷,后面还有好些镖师官差坐船赶到,先就胆小。我气那三个 地痞不过,也没和他多说,先把老三、老大两拳打倒,然后当众讲理,和尚又在旁 边助威,说这样官老爷救命菩萨一样,人家好心好意,见你们可怜,命随来镖师冒 着大风大雨去为你们办粮办赈,谁敢无理,简直作死,非听人家分配不可。众人本 来未动,只有几个坏人附和地痞说狠话,想找便宜,全被吓退回去。我才挑了二三 十个小伙子往运粮食。船并未翻,只被乱石土堆搁住,无法过来,详情少时听辛大 爷说吧。” 说时,李善业已回马,走入来路崖沟以内。蛮牛说完,刚抢前游去,忽听崖外 喧哗之声,回头一看,乃是两只小船,一前一后,每船都是空载,只两三人立在船 上,后面一人手持双桨,凌波顺流而来,其急如箭,晃眼便是驰过。前船不曾看清, 第二只船上有两个矮子,背向崖口,一坐一立,正在指点水面说笑,方觉着背影有 点面熟,立的一个忽然转身前看,侧面望去,正是昨夜龙王庙店中所遇矮贼之一, 崖沟与二船去路斜对,看得逼真。对方船驰正急,由崖口外一瞥而过,始终不曾回 顾,似未发现自己,猛想起昨夜异人所说杨柳洼贼党厉害,此去途中相遇,须要小 心之言。看情势此地必与贼巢临近无疑,心中一惊,一面寻思,人已回到庙前小山 之下,上面正有好些粮袋运到,土人已将饭锅芦棚支起,生火烧水。 马刚走到半山,上人已全迎出,哭喊欢呼,跪了一地。李善不愿见人跪拜,心 中不安,刚要跳下,二娃忽由上面赶下,将马拉住,悄声说道:“千万不可理睬他 们。辛大爷方才还曾来过,说孙侠女曾经见面,商量了一件大事,上来不可先理他 们,等他回来见面再说。”李善知那姓孙的蒙面女侠虽在暗中相助,从不肯与自己 对面,所说不知何事,料知重大,又见那些土人吵得太凶,急切间也不知说什话好。 方想稍微安慰两句,二娃已转身大喊道:“你们躲开,少时自会有人告诉你们。我 主人说过。不论有多为难,定必尽力而为,先拿自己的钱多备食粮,另外还要想法 使你们能够度日,这样乱吵,吃完拉倒,我们就不管了。”众土人对于李、辛诸人 又感激,又敬畏,本听和尚吩咐守在原处,等前后席棚搭好,水已退净,再将庙中 废料土砖分别取来,将地垫高,铺上芦席,一面分人收拾柴草,并捞水里漂来的树 木,以防当地荒凉偏僻,灾区大广,官府就有赈济,未必能有那样好心赶来救人。 不作日久打算,就算多少发点赈粮,能够寻来,人已饿死。何况这类官家的事照例 杯水车薪,有名无实,分到灾民手中如是米麦之类,连数都数得清。此时须靠自己, 等到万分无法,再烧那十几株大树,此时只可斩些树枝铺地,以防还有大雨降下, 遍地皆水,无法栖身。和尚虽然势利,人却精明强干,颇有见识,设想也极周到, 众人见他也肯帮忙,除后殿不能去外,全都出力,均颇感幸,喜出望外。 那几个地痞土棍平日强横霸道,专一损人利己,欺压善良,不料碰了钉子,两 次当众丢脸。大的一个原是破落户出身,先在家乡当小讼棍,弟兄三人一文两武, 无所不为。为了作恶犯法,辗转逃到当地才一两年,无法谋生,先在人家教书,骗 了三四十亩滩田,便由老二领头,巧用附近土人代为耕种。当地人民忠厚,先见他 家老少十来口,自称逃难来此,穷苦可怜,大的又是教书先生,敢和催粮的官差说 笑来往,结为弟兄,说话又甜,都在空时助他耕种,三弟兄先说自己大家出身,不 会种田,请诸位帮忙,遇当官的事由我三人出头。土人因为一带河滩均是荒地,向 无官粮,虽有几处好地方被当地土豪占去,人民生活太苦,田租也不甚多,只要勤 苦耐劳,不先欠青,仍可勉强度日,只官差常来敲诈,应酬不到便加威吓,说要禀 官充公,全都害怕,难得有这三个出头人,免去许多惊吓剥削,出点人力也所心愿, 便商量好了轮流为他耕作,居然有大半年官差不曾上门,喜得那些土人把他当成了 当地圣人。 哪知对方阴险狡诈,早和官差勾通一气,先放一步,到了第二年春天,忽然来 了好几个官差,还带着各种刑具,其势汹汹,说此乃公地,充公之外还要补缴历年 欠粮,吓得家家鸡飞狗跳,儿啼女号,偏又寻这三人不见。等到午后,众土人由提 心吊胆激动悲愤,快要与官差拼命,老大、老二方始赶来,假装好人,代为分解, 当然无钱不行。众人先当他是好人,平日无话不说,谁家有点积蓄他都知道,被这 三个恶棍捞去十之八九。有那平日过得好一点的,连粮种都被搜光。就这样,各人 均以为那田从此便是自己所有,非但不恨,反倒感激。后见这三弟兄日常大酒肥肉, 衣物也比众人讲究,平日专管闲事,为人作中,又无正业,有几个明白一点的渐生 疑心,再见另外几家大户土豪所占同是滩田,差人并未登门,暗中细一打听,才知 上了大当,心虽恨毒,无奈这三弟兄有文有武,从第二年起便作威作福,为他白费 力气,还说种得不好,稍有不合就要禀官自首,将田交公,说完不出三日必有官差 前来扰闹,老实点的忍气吞声,不敢反抗,坏人便与勾结一党,所种的田不多,享 受最好,连那两家土豪都忌他三分。 平日威风已惯,老三以前是个武秀才,自称无敌,刚一出手,便被蛮牛打了个 仰面朝天。和尚比他见过世面,知其只可欺压土人,无能为力,再一说了几句,本 就一肚皮的气,跟着三房抽狸在对面山坡上打了一个不可开交,乃母为帮二媳妇也 挨了几拳。平日自称孝母,当众出丑,再被那两个平日恨他冤家看出他三人只是一 张嘴,遇到天灾照样挤在两廊人堆里面,一进大殿便被和尚赶出。想起前月想要敲 诈和尚,上来说得天花乱坠,仿佛手到拿来,哪知庙中去了一趟便无下文,后听小 和尚说,老和尚会做诗,与省城大官都是诗友,当地县官尊如上宾,刚一开口便被 吓退。众人因老和尚难得下山还不相信,今日一见果然毫不买账,越发看轻,又嘲 笑了几句。 张氏弟兄背后商量,越想越恨,觉着天上掉下来的肥肉,不吃到嘴已是冤枉, 还要被人看轻,以后水退如何立足?老大始终不信这两少年是官老爷,想要试他一 试,暗中勾结同党,告以阴谋,说来人中有一个大财主,许下极大心愿,救济穷苦, 只要向其哀求,非但目前免却饥寒,还可发点小财。此人心肠最软,必须诉苦哀求 才能打动,别的不说,人家散财救了我们,如何见面一个谢字都无?最好等他回来, 跪在马前痛苦哀哭,包有好处。这不比吵闹,莫非向人叩头也要见怪?不可听和尚 的话,错过发财机会。当时全被说动。那几个坏人再故意夹在众人中间将路口拦住, 一面领头哭喊,表面哀求,实则依仗人多势众借此威吓,试验对方能力和心计老嫩。 要是忠厚老实、心慈面软的富人、或是初出远门的纨绔子弟,立照方才心意发动恶 念,将其包围恐吓,自己这三弟兄再装好人,将所有钱财粮食包揽过来,以便吞没, 从中取利。如其真有来历,或是精明强干的义侠之士,大家向他跪拜哭求,至多讨 厌,也不至于生出反感。彼时众人正奉和尚之命分往庙后搭棚铺草,业已离开殿廊, 三地痞又做得暗,事前无人得知。刚将众人说动,一听那位贵客业已骑马回转,一 听招呼,全部赶往山口,把路拦住,跪在泥水之中哭喊起来。那些坏人杂在人丛中 呼啸助威,人虽只有三四百左右,突出不意,声势也颇惊人。 老和尚正在算计如何应付眼前局势,忽听前面哭喊喧哗,与那年粮官放赈不公、 激发人民暴动光景相似,知道当地有几个著名的土棍,以张氏三弟兄为最厉害,又 被自己说了几句,难免怀恨,想要报复,不禁大惊,忙率手下十多个僧徒暗带兵器 赶将出去,打算相机行事。真要不妙,便将那几个为首土棍打倒再说,一面暗嘱僧 徒,不见东偏院那两位施主受恶徒聚众要挟吃亏受气,或是得到我的暗号,便是受 气吃亏也万不可轻易动手,边说边往外跑。还未走到山门,望见前面密跪了大片, 将上山路口挡住,李善和同来村童正由半山上骑马走来,同时看出那七八个土棍有 的带着随身刀棍钩竿,有的便将身边暗藏的牛耳尖刀偷偷拔出,吵得也最凶。看那 意思,顶好激怒对方,稍一不合,便由预先埋伏的同党上前生事,以便敲诈挟制, 用心阴毒。李善此时已是左右为难,辞色一软固要受欺受制,听凭恶人挟制侵吞; 稍一强硬必要发生事变,中那恶人险谋毒计,不禁把多年未发的怒火激动出来,一 声暗号,正要刚柔并用,双管齐下,仗着自己也有一二十个僧徒,都是精强力壮, 有的还会一点武功,冷不防掩上前去,趁众土棍只将众人骗来、阴谋未发以前,将 这为首几个恶人由人丛中拉将起来,丢向一旁,一面警告李善令其暂停,一面向众 揭破好谋毒计,不令上当,并为地方上除此大害。 刚一发脚,猛瞥见一匹白马上坐一人,突由下面纵起,凌空飞来,正落在山门 之外。众人惊呼奔避中,同时又是一条人影箭一般由下纵上,落在照墙断基之上, 转身便向众人发话。定睛一看,正是李、辛二人相继纵落。李善微笑把头~点便往 旁边马房走去,二娃也从人丛中挤了过来,忙令僧徒回转,立定一听。原来李善正 往上走,瞥见上面土人跪了一地,同声哭喊哀求,那两丈来宽的路口已被人跪满, 路全堵住。二娃大声疾呼:“你们快些躲开,让马过去!”不料那在前面挡路的多 半坏人,闻言只装不听,反在暗中嘱咐身旁身后的人,越哭得可怜,对方才肯发出 善心,非他开口不可放过。这时,马离上面崖口只两丈多远,恰是一片平的石崖。 李善见二娃连呼不应,马性大烈,恐其强行冲过,刚把马勒住,想要开口,忽听身 后大喝“且慢!”回头一看,正是辛良走到中途,望见李善骑马回转,重又赶来, 近前匆匆说道:“这些土人必是受了恶人蛊惑,聚众要挟。二弟不知人情奸诈和恶 人的用意,稍微退让,必要受欺,显得我们无用。如与好说,必不肯散,反易惹出 事来。最好不要理他。好在我们的马能够纵高跳远,上下三四丈一跃即过,你千万 不要开口,故意冷笑一声,径往他们头上越过便了。” 李善恐将人误伤,方一迟疑,辛良暗查前排数人假装哭喊,都是干号,见李善 停马不进,好似为难,俱有得意之容。想起阻人为善全是这类土棍恶人,不禁大怒, 知这两匹马曾经异人训练,善通人语,便朝马耳低声说道:“这些人将路拦住,不 能过去,你可由他们头上纵过。但是内中十九都是忠厚老实的苦人,恶人不多,此 时分辨不清善恶,千万留神,不可伤他。”那马最是猛烈性灵,见前面的路被许多 人挡住,哭喊喧哗吵成一片,心早不耐,不是李善将马勒住,早已纵跃过去。本就 两耳直竖,目光注定前面,四蹄抓地,马腿微曲,鬃毛倒竖,蓄势相待。辛良一路 行来,和李善途中换过两次马,识得马性,两马动作也差不多,看出马已发威,相 隔又近,照着马力,再高远一倍也能纵上,说到未句,见李善已照自己所说装出不 快之容,忙喝:“二弟留意,马要纵了!”同时拿着李善的手一拎马缰,跟手朝马 股上又是轻轻一掌。 李善原本手疾眼快,也看出马在发威,耳听辛良又是这等说法,料知箭在弦上, 非发不可,猛想起和尚前后之言,果然料着几分,心念一动,双方恰是不约而同, 辛良左手才动,右手还未拍向马股,李善也正下手,将马缰一抖,那马立时一声低 嘶,前腿一抬,后腿一登,立时四蹄腾空,一齐弯转,凌空而起,斜着身子,连马 带人往上蹿去,一跃三四丈高远,由众人头上飞过。李善因听两耳风声,马起得急, 惟恐万一踢伤了人,将马缰朝前一拎,又多蹿出丈许远近,连那照墙;日基也被越 过,且喜未伤一人。迎面看见老和尚带了好些僧徒由内赶出,微笑把头一点,先往 马房中走去,给了一两银子与香伙,令其好好照看。刚一回到山门,便见二娃赶过, 请其回房,各自入内不提。 辛良等马纵起之后,见上面众人还在惊呼哗嘈,当马过时,并有两人用手中木 棍回手想刺马腹,没有刺中,越发愤怒,立用一个黄鹄冲霄的身法,看准上面落脚 之处,箭一般跟踪纵将上来,落在方才被风吹倒、还剩小半截残缺不全的墙基高处, 轻轻落下,把手一挥,高声喝道:“诸位苦朋友,暂时请不要开口,听我一言。” 众人先虽受人利用,起了贪心,毕竟人类总有天良,尤其当此患难生死之际,忽然 救星天降,来了几个素不相识的外方人,雪中送炭,出了许多钱财,冒着大风雷雨, 不顾性命危险抢买粮食回来,连那素来势利的庙中和尚均被感动,一同出力,这样 好人哪里还有?佃不得都有几分感激之念。那些少数的土棍恶人不知心机白用,就 是无事生风,出点花样,这班土人也决不会随他动手欺人。不过人都贪心,误信地 痞恶人之言,想要多得好处,暂受愚弄而已。及听二娃大声呼喝让路,来人勒马不 能上来,当时已想让开,有几个眼亮一点的看出前面几个坏人霸住路口不退,所说 的话含有恶意,直把来人当着对头,手中并还持有方才做事业已放落的刀棍,心想: “人家一番好心,有话好说,开口求人的事,如何不放他过去?对方几个路过的客 人就都有钱,身边也不会带有许多,这样大水,为何要说粮食不要,每人先发十两 银子,要做好事便做彻底,否则早晚仍是饿死,不如现在送终等不近情理的话,不 放人家过去。”越想越不对,不由生了疑心,正在互寻亲友低语:“事情不对,莫 要上人的当。” 众地痞只看出对方果是老实无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由同来村童急喊让路, 别无主意,不知对方既非放赈官吏,又非土豪大富,冒着奇险作此义举,无形中已 得了人心,并非这班苦人平日怨恨的一类人物,自己又做得大过了火,无缘无故先 将本相露出,所说不是恶言便是无赖。这班土人虽然忠厚,容易受欺,心意却极公 道,暗中已在摇动。刚想由为首诸人冲将下去,将其包围,非逼得他束手受制不可, 刚由张三暗告同党,互相传知,打着如意算盘;忽然一股急风,连人带马己似一片 白云由头上飘过,众人骤出意外,纷纷惊避,多被吓倒。跟着辛良再飞身纵上,才 知这几个善人文武双全,每个均有一身惊人本领,哪里还敢再吵?经此一来,连众 地痞也被镇住。张三用棍刺马时,瞥见辛良朝他冷笑,越发胆寒;还想移祸与人, 将棍塞在身旁一个老实上人手中,左手牛耳尖刀也悄悄藏起,伏在人丛之中。 辛良是个老江湖,什么阵仗和坏人都见过不少,只装不见,料知内中地痞不止 一人,冷笑一声,见众人停了喧哗,人跪泥水之中,忙转笑脸说道:“我们知道诸 位苦朋友十九好人,快请起来,听我说话。”说罢,等众起立,从容说道:“我弟 兄路过此地,遇见水灾,恰巧途中结了几个同伴彼此投机。先并不知水灾如此厉害, 风雨将起以前,因听同伴高大哥说,我们当中又有一人带了一点金银,惟恐洪水来 得太快,山上虽可避水,没有吃的,如何度日?因此我们冒着危险,由大风雨中去 买粮食,总算大家命不该绝,机缘凑巧,中途救了几人,内一老者恰代人收买了许 多粮食,本往别处贩卖,还未运走,便为洪水冲倒,快要淹死,被我们一位女同伴 救起,无以为报,发了善心,因他代人做事,不是自己所有,照样按时价全数买下, 钱还不曾付完,暂时欠账,仍由我们水退之后自行筹还。此粮足够五六百人三月之 用,虽是专为大家苦朋友度日救命,我们决不拿走一粒,更不想由诸位身上得一丝 酬报。但是我们还有两位主人,这三五日内人心不定,水势也看不出,任凭诸位吃 饱,过去数日,只等这两位为首主人想好将来为诸位苦朋友的打算,便须照他所说 行事,否则这粮还有许多均不在此,非我们自取不能到手,至多吃上半个月,诸位 不能助人自救,我们便不管了。还有我们好心相助,并无恶意,方才诸位无故将我 主人马头拦住,不放过来,聚众哭闹,是何原故?我也明知内有坏人作怪,要挟取 利,诸位一时受愚,此是人太忠厚之故,我们决不为此难过。但这类损人而不利己 的事以后万来不得,那几个坏人诸位本乡本上想必知道,也不必举发出来,我们对 他仍和别位一样,只不再生恶念,便可无事。叫他自己凭着良心仔细想想。如能痛 改前非,休说诸位本来相识,便我们也决不再究已往。好在我弟兄都不是受欺的人, 方才我们主人的本领诸位想已看出几分,我虽比他差得大多,要凭方才蛊惑大家以 怨报德、用阴谋害人害己的那几个,再加几十倍人数也休讨得便宜。如不信服,只 管请他过来试上一试。” 05 众人闻言,越发敬畏,自知上了坏人的当,都有愧悔之意。有几个嘴快想讨好 的也被辛良止住,正说:“患难之中,我们都和亲弟兄一样,彼此痛痒相关,应该 互相扶助,不应再有嫌怨。说过拉倒,能够改过,我们便当他好人。方才我说了几 句大话,已是不该,无须再提。等我们商量定当,再和诸位从长计议吧。”众人方 在同声谢诺,欢声雷动。忽听有人冷笑道:“就这两句话还像是个人说的。”辛良 先当众土人互相议论,说的不是自己;后来想起口音不对,像是西北诸省的人,但 又耳生,想起方才蒙面女侠孙询所说,知道强敌所居相隔不远,心中一动,忙即留 心察看,见那许多土人装束不一,衣服也有长短不同,但都粗衣布服,虽有三四个 穿得整齐一点的,自从升火之后,湿衣多半烤了半干,有的随身并还带有衣服,业 已换好,通体水湿的没有多少。看去都是满脸感激之容,看不出有外方人在内。越 想那两句话越觉可疑,想要探询,又恐真有高人在旁,不论敌友,均不免被其轻笑, 只得忍住。 想了想,故意笑道:“我已言尽于此,诸位有何见教,不妨对面一谈。如无话 说,下面粮食业已运到半山,后面还有十几袋,一会便要到齐。本来想放半山破庙 之内,照此时的天色恐还有雨。虽然这里地势比别处高得多,这样大的洪水事情难 料,万一被山上流下来的雨水冲去,岂不可惜?取用一不方便,方才那几位运粮的 双手举着粮袋由水里游来,人已疲劳。我意诸位仍请各来做事,合力同心,度此难 关。再将年轻力壮的推出五六十人,先将半山上的粮食运到正殿佛像旁边堆起,让 方才那二十多位稍微休息,一面由我们设法将那空船推离搁浅之处,改造芦棚,分 出两人守候,作为以后救人运船之用。此船乃我们同伴孙侠女向人借来,当此大水, 用处甚多,务望守船人和诸位暂时留意,莫被洪水冲走才好。” 说完暗查众人,仍是同声应诺,当时便选出五六十个壮汉,内有一人便是地痞 之一张二,众人并未选他,自告奋勇,辛良虽不知他名字,但早看出他和用棍刺马 的一个是一党,见内有两人想要开口,知要检举,忙即摇手止住,反令张二和另一 动作轻健的土人领头搬运,暗令二娃暗中查看,便请众人散去,始终不曾看出别的 异兆。为了那船关系重要,虽然搁浅,粮食运完便可设法落水。船已被石角撞破了 些,恐蛮牛粗心,用力猛推,将其毁损,忙又匆匆赶去。途中察看,见运粮的人全 肯出力,争先恐后,扛了两袋往上便跑。张二动作尤为轻快,指挥颇有条理,知其 心生愧悔,借此讨好,便向他夸奖了几句,又向众人道了辛苦,便往山下驰去。 刚到山脚,便听左侧蛮牛高呼:“辛大爷,船开来了!”侧脸一看,那只粮船 本是搁浅在相隔里许的暗滩之上,为了船行太急,彼时风狂浪猛,大雨倾盆下降, 形势险恶,船上共只高、辛二人前后努力,冒着狂风暴雨、惊涛骇浪向前急驰。不 料当地是条崖沟,看去虽宽,刚崩落了大片土崖,隐藏水中,二人没有看出。又见 形势越险,所装粮食大多,船中又装了好些雨水,还有里许来路,一见山计快到, 用力大猛,一篙猛撑过去,同时又有一浪打来,将船头涌起好几尺,浪退之后船便 搁浅,再不能前进。总算路旁不远是一斜坡,只得将粮袋往下搬运,去了小半仍是 无用。恰巧雨势渐停,方命蛮牛回来喊人,由坡上再往外搬。来时发现船头还被尖 石撞穿一洞,那一带地势较高,雨住之后水便小了一两尺,想要将船推浮水上并非 容易,没想到往返片刻之间,船已将那两三丈长一段暗滩污泥渡过,并还连余留的 土人一齐用船装来,上面还有十来包未运完的粮食,好生惊喜,便不再过去。转眼 之间船到山脚,众人一齐跳上,内有两人满面喜容,方要开口,被蛮牛喝止,并说: “方才的事只你九人知道,谁也不许再对人说。”一面同了几个会水的土人跳下水 去,下面垫好两条跳板和两枝长篙,连扛带拖把船推拉上来,放在离水两丈的路旁 土凹之内,另在上面将锚钉好,系上粗绳。 辛良见他累得周身水汗交流,头上直冒热气,笑问:“高大哥,你把这船放得 这高,莫非洪水还要大涨么?”蛮牛急道:“辛大爷你这样称呼真使人心中难受, 叫我蛮牛多好。你也不看看天气,以为风雨一停水便能退了么?我虽看不知那样厉 害,只天气不妙,大风一停必有大雨,却没想到别的。也是方才听说还有好些话要 和李相公、辛大爷面谈。这雨转眼就来,如非这座小山还高,又是石根,便山上这 许多人能否保全都是难说,如何能够大意呢?这船是全山数百人和左近许多灾民的 命根子,非格外小心不可。我本想将它翻转,又恐万一真个水到这里回原不易。我 们走吧。”辛良笑说:“你还是将它翻转的好,否则山上洪水下来,不是冲跑便是 装满雨水,岂不讨厌?”蛮牛忙道:“我真蠢牛,只想了一面,忘记上面下来的雨 水。 诸位大哥再辛苦一会吧。 ”一面同了土人将船底翻转朝天,一面口中急呼: “还不上去告诉他们,那座破庙庙墙坚厚,地势又好,暂时还不妨事。那粮如未运 完,分开两起存放也行。大雨转眼就到。那些粮袋已有裂口,一不小心便要损失。 此时性命关头,粮食比银子还贵,千万看住它们,不许糟蹋。” 辛良本想上前相助,见他辞色惶急,觉着风势已止,抬头一看,天已成了一片 昏黑,光景甚暗,但又不是入夜光景,只见湿云笼罩,天低得快要接到水面,对面 那几处土坡已被愁云暗雾遮避,微闻悲哭之声,却看不见人的影子。稍一窥望,蛮 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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