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第 2 回 恶报徒伤心 残喘苟延惊后约 重关飞大侠 良朋佳会喜同仇
<< 上一章节 下一章节 >>
第二回 恶报徒伤心 残喘苟延惊后约 重关飞大侠 良朋佳会喜同仇 西院住的那几个小帮西商,本还要住两天,因昨晚生了闲气,俱恨店东,不曾 进房赔话。内中有几个久跑江湖的老客,出事时没有在场,后听去的人回来直生气, 说店伙倚多为胜,反为孤客打了个落花流水,店东如何拉脸赔小心等等情形,觉出 蹊跷,暗中筹商了一夜,天刚才亮,便把首要人等唤集一处,致了警告,说:“近 年甘省黄河口岸几个有名的大帮,倒没见怎出事。那三二十人的小帮,时常听说出 事。地点都离此不远,上下游三数百里以内,偏又找查不到一点痕迹,官府一味装 聋作哑。我们以前客货来往是聚散为整,合成大帮,请个著名镖师,连走多趟,风 平浪静。这次因为货已发完,各自发财还家。以前所听种种俱出风闻,没人见过真 的苦主。两帮本大利厚的,仍由原来镖师护送,批了回货,各自上路。我们一则捎 货不多,不愿多摊花费;二则在外日久,归心忒急,不愿随着他们乱绕远道。好在 行李不多,有两位捎点不值钱的次货,连点盘费,带做幌子。有的竟只是人和行李, 住店是先后脚,到后才行聚会,不是有名镇店决不落脚,走时也先后脚,各会各账, 途中仍装不识,连串同行,都不交谈,暗把几个久跑江湖、手底明白的同人挡前断 后,准备仗着随机应变,指东说西,走到下游,忽然选一大口岸,在光天化日、人 多热闹之际渡过河去。照理这样行住,小桩客我们不怕,大队强盗又看不中我们。 过了这平日谣传的几个险恶路口,渡了黄河,便可平安吉庆,各自分途,办货的办 货,回家的回家。这主意不是打得不好,无奈昨日本店东伙行事均非真正生意人的 本分,这还可说黄河上游风俗强暴,店客人品不齐,非此不可,无足为奇。但那姓 马客人一个孤身,不问他有多大道理,竟敢撒野伤众,反客欺主,全店那多的人, 居然会低头怕他,服输认错,如非有仟短处,怎会如此?尤其是西北路上青海源发 长马家,真称得起是个数一数二的大帮,不用说所请镖师是有名的人物字号,南北 两岸无人敢惹,便是他本柜本家的子弟兵,是随出远门的人,哪一个不是善骑善射? 至不济事,也会扎一套长枪,耍一套单刀,岂是个肯吃亏受话的?对马客人也是那 么谦恭小心,由他信口胡说,不发一声,这不是更奇怪么?再者马客人虽然出口伤 人,可是拿他的话细辨滋味,竟好似借此点醒我们一样。否则我们都是出门人,彼 此无仇无怨,他又不是年轻小娃,何苦无故张口骂人呢?照这许多可疑之处来看, 我们年来千里奔波,血汗换来的钱财,万不可丝毫大意,闹得一个不巧,连命都饶 在其内,我们老西才冤呢。” 昨日挨骂两人,一个姓樊名库,是帮中财东,学过一点武功,脾气最暴,胆子 最小,性又多疑,再加上昨日的冤气,闻言首先附和道:“我夜儿就看出这伙挨球 的不是好人,回来气了一晚。你老哥有见识,我们还是早点走他娘吧。”余人也都 害了怕,俱说:“出门不易。马客人休看口浊,话里有因。我们宁可信其有,不可 信其无,早走他娘为是。”却又说不出如何走法。 商量了一阵,最后仍由樊库出主意,说:“店家知道我们还住两日才走,如不 是与强盗通气的黑店,早走晚走都是一样。如果我们疑心得对,趁他冷不防,突然 一走,明说往东,偏由西绕走,再挑出四位精明强干的同人,着两位朝上先行,着 两位尾随在后,一则探查动静,可以有个防备,万一出事,也有人前去报官,免得 死无下落。所有几位带家伙的会家都凑一起,连壮胆子带拼命,如见情形不对,立 时分头四散,各想主意,跑掉一个是一个,日后另打报仇主意,免得和传说遇害的 人一样,全数失踪,音无音信,连个尸首都见不到,那才冤枉到了家呢。”众人也 没别的善法,只得依了。 马雨辰走不多时,众西商也跟着算账。走时,假意说要往兰州办点小货,实则 离镇十里,另由岔道小路再往回走,顺下游往归途赶行。虽然说行李货物无多,凑 在一起也有不少车辆。这伙商人既惜命又惜财,分明看出破绽,看在钱财份上仍自 宽解,尽往好的上想,以为未必真有其事,所有货物一件也不抛弃。总算常在外跑, 不敢得罪小人,车把式们俱给了加倍的酒钱,虽然绕远,并无怨言,还多赶出好些 路程。行至午后,到一镇上打尖,地名杨树集。一算途程,相隔金沙镇少说也有六 七十里,那一带乡村穷苦人多,穴居野处,地尽平沙广漠,人烟稀少,一路行来, 并未见丝毫可疑之兆。 mpanel(1); 众人吃饱上路,准备赶往距镇四十五里的周井集投宿,各自坐在车上,三三两 两交头接耳。有的说:“本来没事,多此一场惊扰。”有的以为所料极是,全仗机 智心灵,脱出险地。有的又说:“不管事情真假,出门人总以小心谨慎为上。既然 见到,应该这样,此时没事,就说现成话,焉知不是见机得早躲过了呢?”方自议 论纷纷,其说不一。 哪知三黑仗着官私两面俱有势力,近年越闹越凶,除却来往现任官员和真正有 名望的大商帮不打算劫,这上下游水旱数百里方圆,是往来要口,俱有他的盗党潜 伏,一走令子休想逃脱。众人落店之时,吴勇早一眼看中,飞骑四出,远近盗党都 得了信,时刻留心肥羊过境,不问客人何时起身,到时必要发动,不过没到地头罢 了。吴勇还存了私心,惟恐同党吃私,以多报少,另外又派了几名手下亲信暗中尾 随下来,众人行止动作全看在眼里。有的看明去向,骑了快马,装成道旁卖水卖馍 的土著乡民,抄小道绕到前途坐待,端的阱深网密,如何能以走漏? 众人行了一阵,眼看日色偏西,相隔周井集还有十几里路,算计到时天未黄昏, 赶了一日,正可歇乏。前行二人忽跑回报信,说:“前面五六里地有片旷野,一边 树林,一边土山,四无人烟,甚是荒凉,看去颇险,却不见什可疑之状。为了小心, 还去土山上走了一回,仅在下来时遇见一个砍野草的老头,说:‘当地前些年原出 过歹人,因地方荒僻,过往客商太少,养活不住,都往外路打抢,没几次便被官军 剿灭,以前土山上还有歹人留下的巢穴,年月一久,土洞崩塌,如今连影子都不见 了。休看这里荒凉,前面不远就是周井集,什么都有得买,是个热闹好地方。’老 头子人甚老实,必不会假,恰值腹饥,身上忘带干粮,左就前途无事,特地赶回吃 点东西,做一路走。” 众人闻言,俱以为就有险难也必躲过,只催人马快走。这两个探路的商伙愚昧 无知,竟把盗党之言信以为真,左就难逃凶险,还于事无关。那尾随后面、准备出 事好去报官的两人,如非高人搭救,却几乎送了性命。原来那两人一名樊长贵,一 名杨涌,平日最是刁酸刻薄,不得人心。行时,众人因他们手底不差,腿快能说, 江湖上也常跑动,本意想推他们当头探路。二人知道打头阵最不容易,担子既重, 危险又多,无事不显,有了事便吃不住。随大队走,一则叫人看着胆小,二则遇上 乱子照样也是难逃公道。算来算去,只有走在后边最为稳妥,事既轻松,没有责任, 遇上险难,由众人在前去挡,自己只消撒腿一跑就得,老早便互相把话商定,见众 人要开口,忙抢着说:“这后随的事关系重要。”跟着樊长贵推举杨涌,杨涌始而 假作不能胜任,再三推辞,经过樊长贵一阵苦劝,立时改口,连他拉在一起。 此时众人都在心慌,也不知到底哪头为重,匆匆地说定。二人走在路上,算计 单人走得快,又还要让一程,乐得享受,拿了公众的钱,先寻了一个小酒馆,要了 两壶烧酒、一碟豆腐干白菜丝、一碟咸蛋、一碗红煮牛肉,先就酒喝,临完再拿牛 肉汤加上辣子,一泡蒸馍,吃得舒服已极。 正吃在高兴头上,樊长贵忽笑道:“杨老哥,我主意高吧?不是我背后说人, 橡这几位财东都是属核桃的,不砸他,一辈子也吃不着他的肉。我们背井离乡,几 千里路跑出来,容易吗?往日走到荒村土镇里,有钱买不着东西,没的说了。好容 易走到兰州跟金沙镇这样大地方,又是发财还乡,怎么也该犒劳犒劳大伙才是。好, 住了一天半,应名还是给大伙歇腿打牙祭,拢共就吃了两顿面饭,一顿馍饭,每人 就一小碗牛肉,吃得人到腥不臭,这钱还说是出在红账上。空盼了好几天,到了仍 然吃的是自包,他一个腰包没掏,反说东伙一样,不分高下呀,又是有福同享,谁 也不教谁吃亏呀,好些个乖面子话。真是里外部他挨球的合适有理,算盘打得厉害 不是?偏经不得一点风浪,看昨晚店里头一有事,立时全发了毛,三个老挨球的先 着了一整夜的急,天刚亮就把人喊起,七嘴八舌,手忙脚乱,闹了一大歇,却作成 我两个一场轻松差使。临起身时,这个也拜托我们,那个也拜托我们,多要钱,也 给啦,仿佛前有狼后有虎,外带要过九九八十一座刀山,此去准死不活,恨不得我 两个都生上十几张大嘴,好一半给他喊冤,一半给他老婆孩子报丧似的。你说他是 属核桃的不是?” 杨涌听他说话声音越来越高,一看旁座有两人在吃喝,好似刚进不久,店房又 小,惟恐被人听去,忙使个颜色,正待劝阻。不料那镇集名叫三柳集,虽然甚小, 共只十几户人家,因为地当孔道,岔路四出,相隔各路大站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正 是行人打尖的去处。居民几无一家不卖酒馍,饭面俱全,牛肉泡馍和当地自酿的干 烧酒更是特产。樊长贵酒量不济,几杯原封烧酒一下肚,立时性发胆壮。见杨涌示 意拦他,把下余烧酒一口灌了半杯,索性大声放言道:“你怎这胆子小!凭人家那 大名望的字号,会行出害人的事来?分明几个老挨瞥的这回多剩了些银子,烧得他 疑心生暗鬼罢了。店里要是黑店,昨晚早把那姓马的宰了,哪还肯放他今天好好走 去,实告诉你,我早就知他们瞎闹,不说罢了。即便有那回事吧,凭我弟兄们,还 怕这个!我们从小寻师访友,下这十年多的苦功,练成这身本领,走南闯北也不是 一天了,几时遇见过对手?真要有那不知道死活利害的毛头小伙子想打咱爷们的主 意,不用看,只用鼻子一闻,也把他贼味给闻出来,请想他还往哪里跑去!” 杨涌是酒量较好,知道他这是酒壮的,越劝越歪,说不定话更走口没边,倒要 弄出事来,只好停劝,借说别的话来岔开。谁想樊长贵有了几分醉意,性又多疑, 说时瞥见旁桌上有两人望他微笑,忽起疑心,暗忖:“这条路上常听人说出事,这 两个人虽是乡民打扮,但都生得雄壮,口袋里又似装有家伙,焉知不是劫道打扛子 的?”自知手底有限,心一内怯,妄想敲山震虎,把人唬退,益发以歪就歪,满嘴 胡诌,说得自己和杨涌的武艺天下少有,世上难寻。他只顾这么拼死命的这一冒大 气,闹的店里几个东伙和店外土台上喝水的过客都拥进店来,坐的坐立的立,觅墙 昂首,听他胡吹乱捧。 杨涌明料恐怕要糟,催他会账起身,既是不听,明劝又是露乏,自露马脚,心 里干着急生气。可是樊长贵也是不好受用,言与心违,边说边偷觑旁坐二人,不但 不像唬住,反在微微冷笑,意似鄙薄。再细一观察二人神情,外表虽然破旧,气概 却甚威武,尤其上首一个,二目神光足满,手皮颇白,面色更是红中透亮,怎么看 也不似西北路上的乡下穷人,分明乔装无疑,心里不住发毛,嘴里更收不住。杨涌 实觉听不下去,只得喝道:“樊老哥,你喝多了是怎么啦?快把剩馍吃完走吧,说 这作啥?” 樊长贵这时又灌了两杯下肚,酒醉迷心,脱口答道:“你怕啥!兵来将挡,水 来沙堵。莫说这些,像上次凉州道上那七八十个响马多么厉害,我连长衣服都没脱, 就把他们打了个落花流水。那头子想溜,被我拿出隔山打牛的功夫,人已跑出两丈 多远,手没沾身,就打躺下,跪着直喊我爷爷。你不是亲眼看见的么?我们现在金 沙镇吴家老店北号上房,等省里发来红货才动身,还得耽误两天。今儿不过听说这 里牛肉泡馍天下扬名,出来找个野食儿。我酒后无德,随便说个当年事。这会我要 找个地方拉屎,没工夫和人叫阵。谁要是不服气儿,只管后儿到金沙镇店里找我去。 馍我也不吃了,算账走吧。”说时,微听旁桌二人低声笑道:“后儿夜里,镇上回 殃去吧。” 这句话杨、樊二人全都入耳,各自心慌,瞟眼一看,旁坐二人俱在冷笑,面有 怒容,知道不好,忙催店家算账。樊长贵更因枉费了许多唾沫,并未将人唬住,心 里发慌,每次偷看,都和对方目光相对,不敢再看,一面倚醉装疯,故意乱说神话, 由杨涌会完了账,踉踉跄跄走出,以示适才所说乃是醉话,不能认真之意。才一出 门,便听众人议论,说:“这位老客喝太醉了。”心方略喜,又听旁坐二人冷笑道: “醉啥?这驴日的心里明白着呢。他把咱爷们看做嫩娃。”底下的话,因已走出几 步没有听真,不便回听,好生优疑。杨涌自免不了低声埋怨。 樊长贵道:“你看那两个挨球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人,我是存心唬他们的,看神 气许没唬住。我那时真醉呀,你看我收风得多快,一见不行,立时就走。你快看背 后跟下来没有,就知道了。”杨涌回顾,无人尾随。樊长贵道:“如何?多亏我留 了这份心,特意指东说西,挨球的如是老实乡下人,我说多大的话也没干系,要是 他妈的丧门星,我那么一叫阵,他必往金沙镇去寻晦气,我们早走他的娘,他往哪 里找去?现时追来,我便给他来个一醉解千愁(仇谐音)。你在旁拉个脸儿,净说 好话,也就完了。好在往金沙镇也要出这个集口,到口外一拐上正路就没事了,快 些走吧。”杨涌无法,只说:“但愿如此。可恨今儿走时因要走慢,没叫他们匀下 两匹马来,只要了钱,随路零雇。要有马,遇上事,跑起来就容易了。” 二人边说边往回看,一视出口仍无人追,才放了点心,脚底加劲,一口气跑出 三里多地。樊长贵酒意未消,四顾无人,又信口开河狂吹起来,只略换了点口气, 说自己如何见多识广,善于临机应变,杨涌知他酒德如此,才脱险境又犯毛病,气 他不过,说道:“多亏你见多识广,差点没闹出乱子来,还有脸说啦!你看这里是 旷野,黄土堆子,人家都在地底下啦,人们又穷又野。一不小心走了口,惹出事来 不是玩的。 我劝你安静些好, 没的丢了人,算体面!”樊长贵恼羞成怒,嚷道: “我是能软能硬,不算丢人!谁像你这脓包,软硬都不行,就知道害怕。”杨涌也 怒道:“驴日才能软硬呢!你不害怕,方才跑啥呢?”樊长贵怒道:“那我并非胆 小。真要讲打,凭那两驴日的,真正未必是爷们的对手,出门人不惹闲气罢了。” 杨涌知他是胆小无耻,欺软怕硬,专跟自己人过不来,再说几句,就许和自己 来个交手仗。如是平日也不愿让他,无如今日身在旷野荒郊,天色又极昏沉,越显 得危机四伏,景物阴森怕人,想了想只得忍下,但是气总不出,有心唬他,走了一 阵,忽然失惊道:“你看来路那株杨柳树下,影绰绰的是啥?”樊长贵这时正是口 里越强心里越发虚,加以口头上把杨涌得罪,防他到时使坏,又担着一份心,闻言 吓了一大跳,刚拨转身回问。事有凑巧,正赶一阵狂风,飞沙走石,隐隐闻得人喊 马嘶之声,当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连那三分假酒意也全被吓退,“嗳呀”一声, 慌不迭回头就跑。 杨涌胆也不大,只比樊长贵沉稳,见风中隐有马嘶之声,也不由得有些害怕, 回顾来路,已被黄尘布满,什么也看不见,再看看前头,樊长贵已然逃出好几十丈, 忽把身朝自己倒退着走,好似知道强盗要来必由身后来路,有自己断后便可无事情 景,心方暗骂:“这挨球的真不要脸!”倏地又是一阵狂风,那人马喊嘶之声似更 真切,心中一惊,忙即伏地静听。风并未住,人马喊声又似心虚所致,并无其事, 前面旷野平沙,来路更是凶险,不问所闻真假,此间终非善地,还是追上樊长贵, 赶到镇上比较好些。想到这里,爬起来往前便跑,一看樊长贵已没了影子,前途一 望平沙,怎么快腿也不会一下跑完,疑心他掉在坑里,忙奔过去一看,谁说不是? 原来西北边省最是穷苦,往往行千百里不见人烟,穷乡僻野之间,休说砖屋瓦 舍,便茅檐土墙都难遇见。人民还是上古穴居野处情景,住的地方,不是在断崖危 壁之间掘些土穴,便是在平野中先挖一个两丈上下大小不等的大坑,将三面打拍坚 实,再顺北面坑壁往横里挖,掘成一间问的土室,室中有炕有桌,也都是在掘房时, 就原来的泥土掏掘成的。较富足的人家,不过炕上多件粗席和毡子,一个木制炕桌 和几身羊皮袄裤,一些零星用具罢了。那极穷之家,除家主要出外卖苦力,有件把 短衣袄裤外,余者常有终年赤身不穿衣履的。他们也知赤身卧土不大好受,因为无 力制办毡子,便想出一种妙法,每当土炕掘成的当儿,先用一桶米或麦粉之类熬成 稠汁,匀匀地往炕上泼去。炕内生着微火,等到快要烘干,又泼上一层较稀的汁, 似这样三回过去,炕面上便结成一层白皮。由此全家男女老少齐卧上面,日长月久, 人的汗汁相与融会,一同浸到土里,磨得那层炕皮又滑又亮,光可鉴人,决不丝毫 破裂,直和三合土差不了多少,地底住家虽然简陋昏暗,却是冬暖夏凉,炕洞内升 火无多,到得冬来,照样一室融融,温暖如春。只是人民终年不轻洗涤,藏垢纳污, 气味难闻,他们习惯自然,也就不在话下。 樊长贵失足坠落这一家姓杨,弟兄三人俱在附近河岸赶脚卖苦力,各人都娶有 妻室,上面还有父母,一家老小十来口,养着四五匹牲口。当地共有十几家居民, 他们还算是个首户,哥几个出得门多,见得事广。这日老大老三出门未归,老二正 从镇上赶脚回来,带了十个黄糖馍、一斤烧驴肉、一瓦瓶老烧,正陪着父母吃喝说 笑,不料樊长贵倒退着走来,一脚踏虚,掉了下去。杨二喝止,已自无及,忙抢过 去,本可接住,偏生樊长贵跌时,听出下面是人家的天井,自恃学了两天武,尽管 失脚,还想卖弄,也不想想下边是深是浅,径将两脚一躇,双手一分,身往后仰, 打算一个反筋斗立在地上。不料坑沿离地只得丈许,如若老老实实任其跌下,就不 被人接住,沙土地也伤不了哪里,这一耍花招,反倒自寻苦恼。 杨二刚伸手想接,见他全身翻转,手足乱动,心中奇怪,微一疏神,没有接着, 还几乎吃他甩了一脚,只得往旁一闪。樊长贵头已及地,身子还未翻过,这一下恰 好闹个倒栽桩,上半身连头笔直往下言去,喀嚓一声筋骨错响,“嗳”了半声,把 颗整头倒筑在颈腔子里去,只得上半眉眼和半截鼻子露在外面。还算杨老头是个会 家,知道这是一个巧劲错了骨髓,稍微救迟一步非闷死不可。忙奔过去,伸出两手 中指,一边一个勾住他耳朵眼,双膝盖抵紧肩头,用力往外一提,又是喀嚓一声筋 响,樊长贵一颗小尖头虽然脱窍而出,人已几乎闭过气去,痛得两眼泪花乱转,坐 在地下哼声不已。 杨老头见他穿着是外路客商打扮,也就不好意思埋怨,一面命杨二去取半碗水 来,正要扶起询问,杨涌也从上面赶到。院中原有通上面的土阶,跑下去见了杨老 头父子,问知就里,不由笑得肚痛。 樊长贵哭丧着一个脸骂道:“挨球的!酒里也不知放了什么蒙汗药,亏我眼亮, 见机得早,没得倒下,走了出来,两太阳老是昏糊糊,眼看前面直冒金星,只得倒 退着走,想不到这里地下会有人家。你是晓得的,若在平日,莫说这高一点小坑, 那年咱们当铺里闹贼,我一个人打跑了八九个,三四丈高的风火墙,不是一跺脚就 上去,连点声音都没有么?今儿会阳沟里翻船,还不是那酒害的!我在上面倒走, 一脚踏虚,赶快施展功夫,打算用齐天大圣传授,一个翻空筋斗落到地上,本来怎 么也跌不了。偏生酒力发透,眼睛太花,明看见底下有好几丈深,虽想浅得连阴沟 都不如,等到头筑了地,才知上了两眼的当。要不练过二十多年苦功,差一点没把 吃饭家伙全缩到肚子里去,连肚肠一齐撞断,那才糟呢!其实就缩进这一点,不过 错了点骨筋,没相干的事。我常错着玩,为的是好躲人家的飞镖。原不要紧,就没 人帮忙,我自己运气,把劲往起一长,也冒出来了。我还没顾得运气,这位老汉心 好,却着了急,用手把我耳朵勾得生痛,硬往起拔。亏得我赶紧运气,往起长劲, 脑袋才冒出来,再慢一点,脑袋不要紧,耳朵眼可非勾破不可了。” 杨涌见他才现了眼,别人救了他,一个谢字不提,反吹大气,说人家多事,方 觉不大合适。那杨老头幼年曾练过武功,常跑江湖,是个外场人,性情又极耿直, 如何听得这个!方冷笑一声想要发话。杨二更是心直口快,见老父面有怒色,立时 抢先说道:“客人来路只有三柳集有几家卖牛肉泡馒首的铺子,附带卖酒,那都是 守本分买卖,客人怎会吃了他蒙汗药酒,又还能走得到这里?真是怪了!更想不到 客人还有这么好的功夫,头缩到颈腔里,能自己运气,叫它往起长。早知如此,我 爸白费气力倒多事了。好在错骨笋没什么相干,客人也常错着玩,何不让我爷儿俩 开个眼,再试一回?” 杨涌听出口风不好,知道甘、凉民性强悍,差不多都会两下,这两父子,小的 不说,连老的都生得那么硬朗,估量不大好斗。不等杨二说完,忙赔笑脸道:“老 哥莫怪。我这位朋友素好诙谐,酒德不好,适才在馍铺多喝了几杯,一路上胡说没 完,到处得罪人。多蒙二位美意,我这儿代他道谢吧。”杨二冷笑道:“我说呢, 人的头怎会自己缩出缩进呢,原来还是酒给支使的。”樊长贵一听,人家要叫他缩 头试验,这老的还可,这小伙子又生得那么雄赳赳的,不禁胆怯心慌,正愁没法转 弯,听杨涌说他酒醉,越发以假为真,故意乱说道:“我的杨老哥,你知道什么? 我老西得过异人传授,手脚还会变双份呢。” 杨老头听他疯言疯语,认为真醉,才消了气,由他乱说,不去理会,径向杨涌 请教。杨涌自然也不肯说出真话,只说:“我二人是省城里商店中伙友,我姓杨, 他姓樊。因买卖亏折,关店散伙,因为带钱不多,打算步行回家,不料在前镇小铺 中吃馍,同伴吃醉发酒疯,向外乱跑,追出来,人已没了影子。好容易追出老远才 将他寻到,不想打搅了老汉。看同伴酒意未消,恐怕路上再去生事,打算暂坐一会, 要是天色晚了,说不得只好向老汉和这位老哥借宿一宵呢。” 杨氏父子见二人自动变色,神态张皇,又无行李随身,闻言并不甚信。杨二还 想盘问,老头上了几岁年纪,为人忠厚,忙使眼色止住,笑道:“老客,你我五百 年前是一家。我老汉虽穷,极爱朋友,仗着儿子孝顺,也还能挣几个,吃穿不算为 难。像二位远客到此,莫说一天半宿,就是住个十天半月也没啥说。就老客路上有 个风风火火,既投到我这里,就是我家人。哪怕我爷儿俩担不起,也必打个平安主 意。这里地方太野,二十里左近就有金字号的卡子,老客要看我老汉不歪,没事便 罢,有啥事最好实话先说,免得事到临头坏了老客的事,还显着我爷儿俩不够朋友。” 杨老头词色甚是实诚豪爽,按说应该告以实情才对,偏生杨、樊二人都是半吊 子,假江湖,始终抱定出门人见人只说三分话的信条,不但没有就势改口吐露真情, 反因杨氏父子穴居野处,言动粗豪,闻言倒生了一两分心。杨涌恐樊长贵露出马脚, 抢口笑道:“老汉好意我知道。我老西向来有一句说一句,真要有什事,决不敢在 这里投宿来连累朋友。再说我两个连回家盘缠都怕不够,那吃空心饭的线上朋友也 不值他照顾,只求借宿一宵,明儿一天亮就走。老汉放心就是。” 杨涌实因适才那把沙子来得奇怪,既怕强人行劫,又疑神疑鬼。这里虽不一定 是个善地,既已自行投到,只好相机行事。看他父子行径,如不露白,说话再留点 神,想必无妨,如有追踪强人,却是个最好的藏伏之地。这老汉好像爽直,他父子 在此久住久跑,盗党窝巢行动须瞒不过他们。少时进屋,花言巧语一套交情,前途 无事,扰他一吃一住,明早走他的娘,要有什么险,好歹也可以打听出一点真情, 绕躲过去,到大镇集上,再雇两匹牲口,赶上大队。一造谣言,假说路上如何遇见 强人,全凭巧计调虎离山,后来吃人困住,半夜里逃了出来,如今盗党向别处追赶, 正好越追越远,大队没有出事,全是自己的功劳。他们多刻薄,怎么还不闹他个几 十两银子犒劳。一边答话,一边想着心思。 却不料杨氏父子粗中有细,见他说时目光不定,说的话又不够过节,仿佛疑心 自己,怕受连累似的,心中老大不快。杨二忍不住插口道:“我爷最爱朋友上门, 更爱管人闲事,是到我家的远客,从没教人为了难走,不过是话说在先。老客既说 没事,我父子当主人的已算有了交代。现在先请进屋,煮点热水先喝了,歇歇乏, 再做吃的。夜里我父子睡得死,万一有个招呼不到的地方,那我们就告罪在先了。” 樊长贵几次话到口边都吃杨涌拦住, 好生闷气, 闻言不假思索便抢口答道: “那个自然。慢说我们两个穷人没人看相,即便有那不识时务的,想在太岁头上动 土,有个风吹草动,我早迎头出去打发,决连累不了你老二位。”言还未了,忽听 上面有人发话道:“老西说话须要应点,现在上面就有人等你,快上来吧!没的把 后面夏三黑党羽引来,给人家好朋友惹事。”杨二人虽外场,一听二人的对头竟是 黄河口岸总瓢把子夏三黑一伙,未免也是心惊。好在自己有言在先,来人说话也有 尺寸,便不愿再管闲事,只拿眼望着二人微笑。 樊长贵早吓了个面无人色,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还是杨涌勉强站起,先向上前 施一礼,结结巴巴地说道:“这位英雄,你老在上,休听我这伙计乱说,他都是适 才几碗黄汤支的。没你老人家不圣明的,我们实是两个苦伙计,因为知道他们得罪 了贵当家的,怕路上惹事,不敢跟着大队一路走,借词儿闪在后面。诸位英雄爷爷, 就杀了我两个也出不了气,济不得事。他们这一队是好几帮合着走,哪一帮都是发 财还家,特带点粗货回去做幌子,就便贴补一点盘川。金子银子都包好放在车盘底 下跟草料袋里,油水多呢!他们由金沙镇出来,假作进省,却由小路改道回走,眼 下也不过在七里铺后苦水井一带路上。诸位英雄高抬贵手,饶了我两个,去追他们 多好!” 上面那人答道:“放你妈的屁!追赶这伙守财奴,还用你这驴日的说!早把狗 赶下去了。我是专为找你们两个狗娃来的。我现在有点肚子疼,得去土坡后面树林 内拉野屎去。这两天火结,还得半个多时辰才拉完。该当便宜你两个多活一会。乖 乖的去到坡底下等我,免得费事。杨老二,你父子一家多人,犯不上沾狗屎。你话 已说在前头,不算不够朋友。快轰这两个狗娃走,免得少时夏三黑人来,将你连累。” 说罢,便听上面有一脚步声音走去。 杨氏父子一听,姓樊的不过胡吹乱膀,这姓杨的阵仗未见,就把自己什么底都 给献了,这等人真连一点人味都没有。夏三黑势焰滔天,狠恶已极,既是他口里的 肥肉,如何肯放?自己要想护庇也没有用,听上面那人口气,好似只要不管闲账, 开发二人即可没事,何苦跟这没骨头人膛这浑水?杨二首先发话道:“二位老哥, 你们听见了么?这位夏三老爷,称得起水旱官私四通八达,是我们这里第一位人头。 二位既和他有了过节,我们本乡本上,再留二位,彼此都不方便。再说适才有言在 先,不是我父子不讲朋友。” 杨涌已知这里不能容留,但出去又是送死,闻言还在涎着一张丑脸向杨氏父子 央告,好歹想个法子遮藏,或是指条明路,至不济也向来人讲个情儿,保全活命。 他只顾老脸絮聒,樊长贵听得上面没什么声息,早轻脚轻手向上爬去,探头往外一 看,适才在上发话人只是一个,手里并没拿刀,提着裤子正往土坡那面走去,身材 一点也不觉着威武,不禁胆子一壮,点手朝下喊道:“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我久闯江湖,从来没怕过人,遇上事我接住好了,你跟我走没错。”杨涌知他胆子 更小,忽然胆大,必有原故,口里仍向杨氏父子说好活,人早随着往上爬去。樊长 贵低声说道:“你看有人么?反正这里已是祸包,还不装大方些,尽说好话丢人则 什?” 这时前面那人刚到坡下正往上走,看神气走路都迟钝费劲,又无同党。杨涌也 看出来人唬事,杨氏父子又执意不肯容留,藏处已被人发现,难得追兵只是一个浑 虫,连拉屎都告诉人,此时向他相反的路逃走再好不过,就是追来,两打一也打得 他过。仓猝中应得一声“好”,随了樊长贵,头都不回向上爬去,到了上面,前面 人已不见。 二人哪敢回向原行路径?飞步落荒逃走,一口气跑出二里多路,路越荒凉,四 顾无人,才寻了一个沙堆后面歇下。杨涌正埋怨樊长贵不该胡吹大气,多言贾祸, 忽听坡前面有人发话道:“这两个挨球的不听好话,叫他们往树底下等我,偏要跑 到这堆后送死。我一泡屎拉完,再找他们也找不见了。让毛贼把他们宰了,那是活 该。我跟这伙驴日的没完,无奈一个人顾不了几处,今儿本心不要你露面,既然跟 来,帮我一个忙儿也好。我在前面等他们,你去捣他巢子,放把火给烧了吧。”另 一人应了一声便自走去。 二人乍听,和先在土坑上面发话人的语音一样,好生吃惊,后觉耳音甚熟。等 到听完,樊长贵才想起昨晚金沙镇客店中寻事、硬要上房、独斗群贼的姓马客人, 正和这人口吻声调一样,不禁心中一动,忙爬上沙坡往下偷看时,坡前两人一个往 南一个往西,正走下去。往南的一个步履如飞,走得甚快,眨眼走出老远;往北的 一个走不甚快,中等身材,斜阳耀日,背影颇像马客人。不敢拿准,脱口刚喊得一 个“马”字。杨涌见他往起探头,疑心又要闯祸,一手抓住腰带往下硬拖,跟着伸 手将他嘴掩住,低声急叫道:“我的樊老哥,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吧?只顾惹祸怎的?” 樊长贵不及答话,挣脱了手,二次又往上爬。杨涌仍用力将人拖了下来,急得樊长 贵双脚乱跳道:“那是马。”话未说完,便听马蹄奔腾之声由远而近。 杨涌急道:“说马有马,你看强盗来了不是?还闹呢!”樊长贵道:“你不知 道,我说的那是救命星君。”说完又往上爬,探头再看,先去二人已不见踪迹,只 东南方斜阳影里尘沙飞扬中,有一伙人马疾驰而来,吓得不敢再叫,连忙溜下。杨 涌悄问:“什么救命星君?”樊长贵埋怨道:“你还说呢!好容易来个救命星君, 被你这一闹都闹跑了。”杨涌摸不着头脑,还待往下追问时,马蹄之声渐慢,可是 越来越近,听神气似往坡前跑来。二人哪敢出声言语?刚用手互相牵扯,那伙人马 已至坡前。 内中一人说道:“适才刘伙计在三柳集馒首铺里遇见两个狗娃,喝醉了酒,吹 气冒泡,说出实话。他人单势孤,摸不透驴日的深浅,知道他们只这一条大路好走, 连忙跑到就近卡子上送信。偏生老吴吃了那姓马孤客的亏,怕肥羊当中藏有好手, 把弟兄们全数调派下来,卡子上只我一个。这群肥羊已然看出店里破绽,一个也不 能容他活着回去。两狗娃如若逃走,非坏事不可,只得叫刘伙计骑匹快马,把你们 哥几个找回来帮忙。我骑马先追,给他来个两头堵,不多时便遇上你们,不是他说 肥羊还没走到那宰他的地方,点查个数,与老吴所说差两个么?正是驴日的,更没 错了,怎我们四下里追了半天,不见一点影儿?太阳都快落土了,周井集那边想已 动手,事完要带两个羊耳朵回去。这是从来没有的乱子,我还不甚相干,老吴跟总 瓢把子一说,看大伙怎么受吧。” 另一人答道:“适才二次和你分路时,我们三人还恐怕刘伙计显了形迹,狗娃 们多心,不走大道,由野地里溜去,特地赶到杨二家里问了一回,也说未见,你说 怪是不怪?”前一人又道:“就算他们由野田里溜走,迟早仍是绕上这两条路,才 能跟肥羊们合群,除非赶到前面过河逃去。你一路寻来,可曾查看河里头的脚迹么?” 另一人笑道:“我们听杨老二爷儿两个都说未见,只顾回马急追,这个却未留神。 反正前后都有我们的人,这是一片死地,除非会飞,决跑不掉。就搜到天亮,也得 把狗娃们捉回去,叫他们细细受用,再送回老家,才解恨呢。” 杨、樊二人一听这伙强盗的口气,自己简直万无活路,藏身之处沙坡不高,敌 人近在咫尺,斜阳反照,上半人的头影憧憧,已由坡顶射过来,映在地下,少说也 有七八个。天是愈发暗赤下来,悲风渐呜,惊沙四旋,侵肌透体,越显凄惶;不禁 心胆皆裂,浑身瑟瑟乱抖,不住屏息默念:“天爷菩萨,千万保佑这伙强盗快快骑 马走去,不要被他看见,捉去弄死。这回逃出去,一定猪头三牲,香蜡纸码,挑大 的好的报答你老人家的灵应。”正在捣鬼许愿,耳听坡前有人接话道:“你们快看 地下,这是什么?”跟着便有两骑缓步往西南方跑去。坡前人语顿静,只听鞍镫微 响,马蹄划沙,马尾摇拂之声,马上人似已离鞍而下。方自悬付:“狗强盗怎不都 走?还留在这里则甚?”樊长贵一回脸,猛瞥见地面上无数高大人影晃悠悠掩将过 来,当时眼花心寒,未及拉扯杨涌,跟着一条黑影当头罩到身上,耳听一声断喝: “好驴日的!”四外同时齐声暴噪,惊悸亡魂中身上一痛,连盗党面目身材都未看 清,就此吓昏过去。 杨涌比较胆大,见盗党掩来,还想纵起逃跑,才一举步,便吃一脚踢翻,绑了 个结实。樊长贵也吃盗党连踢带打揉搓醒转,见盗党共四人,一个个横眉竖目,凶 神恶煞一般,为首一个不住口地喝骂,逼问商帮来踪去迹。二人一害怕,浑身乱抖。 盗首见状越怒,手持马鞭,刷刷就是几下,疼得二人狼嚎鬼叫,话更答不上来。旁 立盗伙骂道:“这样狗娃,留他什的!早早送回老家,省得废话!”说罢,抡刀就 要下砍。盗首忙拦道:“你忙怎的?这伙驴日的既看出我们的行当,难保不有别的 好心。先问明白,免得再操心。”樊长贵一听,早晚是死,一时情急失智,哭声哭 气高喊道:“救人啊!”盗首大怒,随手照脸就是一鞭,喝骂道:“该死驴日的! 你就喊破喉咙,看有人来救你们不敢?快快说出了实话,好给你一个痛快。”杨涌 知道盗党在此横行多年,慢说荒野无人,就有人也不敢上前过问,白吃苦头,只管 颤声哀求饶命,还不敢强嘴。樊长贵看出准死不活,反倒豁出一死,一面挨打,依 然哀声怪喊道:“诸位英雄好汉快来!强盗要杀人啊!” 盗党一听樊长贵骂他强盗,益发气往上撞,刚喝:“先把这驴日的兔蛋杀了再 说!”忽听一人哑着声音喊道:“谁买这两匹马呀?”跟着由左近另一沙堆后面闪 出了一人,头上一顶和盗党一样的毡笠紧压眉际,一手拉着两匹马朝坡前走来,自 言自语道:“当、买均好,三百年也不去受。也不知谁的马,判官爷请客,去就去 吧,偏把马留下。我又不会骑,牵着走是累赘,不要,又能卖几壶酒钱,卖又不知 卖给谁好。” 众盗党方要纵起,盗首史二龙觉出有异,一打手势,越众上前,问道:“你乱 嚷些什么?”那人笑答道:“你连这马都不认得?我对你说罢,我在路上遇见两老 西儿,正赶拉野屎,知他们爱占小便宜,打算让他们守在旁边,等我拉完,用树叶 子包好捎回家去。谁想他们嫌少,懒得要,放着便宜不占,硬要给贼羔子打亲家。 我拉完了屎还想找找他们,又遇见两人,说是判官爷请他吃晚饭,甩下马就跑没了 影。我牵着是累赘,不要吧,怪可惜的,想把它卖了,只找不着买主。我瞧你跟这 两马熟识,如愿留下,我也譬如白捡,给我两壶酒钱就卖。”说时,樊长贵一见人 来,越发狂喊救命不已。 暮色昏黄中,盗党觉出马是好马,也没留神马的毛色,只顾听那人鬼话连篇, 以为这是醉鬼送来油水,听完正待下手,忽然樊长贵越喊越欢。内中一盗忽怒喝道: “这驴日的真可恶!”刚把手中刀一扬,猛一眼瞥见一马背上搭有一片毛毡,认出 是先去盗党之物,再定睛一看,连马都是,一点不差,不禁惊异,忙舍樊长贵,向 众喝道:“这两匹马正是适才刘、郭二人骑了走的,怎会到他手内?不知怎么偷来。 快莫把驴日的放走,须要问个明白。”同时众盗党也自发觉,未及喝问,那人已先 答道:“你问这两匹马的主人,不是早告诉你,被判官爷打发小鬼下帖子请去了么?” 史二龙料知事有差池,不由大怒,厉声喝道:“大胆鼠贼!偷了我们的马还敢 胡说,今日叫你死无葬身之地!”说罢刚一扬刀,旁立盗党早不等招呼,抢过去当 头就是一铁棍。史二龙方喝:“要活的,我有活问!”盗党棍已打到那人头上。只 听叭的一声,挨打的神色自若,并未怎样,反是那盗党觉着虎口震得生疼,身不由 己往后倒退了好几步,几乎栽倒,不禁大惊,忙喊:“这家伙扎手,大家小心!” 那人却点手笑道:“乖娃子,你喊怎的?有本领只顾使将来。卖马还不在行,卖两 下打是我本行当。反正没有白挨,打完有账算,你们就快来吧。” 史二龙眼亮,见头一下就吃了亏,知道厉害,本想用几句江湖上的门面话套交 情,道个不知,找台阶下。无如马在人亡,看来人行径,定是死在他手内,成心赶 来找事,就此拉倒,里外都交代不过。眉头一转,忽起急智,忙摆手止住众人,向 前答话道:“朋友,你我素昧平生,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牵的这两匹马,实是 我们两个弟兄所骑,不容不问。我们人多,即便内中有什么过节,也请通个姓名, 两马上人现在哪里?朋友此来,到底是为啥?敝总头领夏三黑最重交友,省得无缘 无故,当真动起手来,伤了江湖上的义气。”一边说,一边往前凑,右手紧握钢刀, 左手按在镖囊上面,目注敌人,相机行事,准备对方一个神情不善,刀镖并举,给 他一个措手不及,伤他要害,多好硬功也能打倒。 谁知那人仍是行若无事,闻言冷笑道:“你们就是水贼夏三黑手下狗党么?怪 不得一上来就依势行凶,硬的不行再来软的,吃强盗饭的脸皮都给你们丢尽了。想 老爷子饶你们不难,只把兵器马匹和那动手打人的狗娃与我留下,每人再带一点记 号回去,就算拉倒。” 言还未了,史二龙听不是路,觑准敌人一手牵马一手指着众人发话,神情甚是 疏忽,身后虽似背有兵刃,并未取在手内,心想:“这厮自恃硬功,太已轻敌,这 可活该是要送死!”不等说完,悄没声猛一长身,右手刀朝前分心刺去,紧跟着左 手取出三只钢镖,想打敌人两眼咽喉。旁立众盗党和史二龙同样心思,强忍着忿恨 听敌人讥嘲,手底各有准备,一见头目发动,忙把兵刃暗器相继施去,一拥齐上。 杨、樊二人绑在地上,看得逼真,先见群贼刀枪并举,抢杀上前,那人手无寸铁, 方喊:“要糟!”忽听“嗳呀”连声,人影散乱中,群贼纷纷栽倒,无一爬起,有 两个似已死去,仰伏地上,手足都未见动转。 原来史二龙最先动手,刀刚刺到,吃那人一把连锋抓住一扭。史二龙万想不到 敌人会空手接刀,用力大猛,来势是个冷劲,只觉虎口错裂,腕骨喀喳一声似已扭 断,酸痛异常。心里惊急,一发慌,连忙撒手丢刀纵起,百忙中还在妄想以平身绝 技反手连珠镖败中取胜。纵时将头一偏,左手甩向右肩头,一镖刚发出去,猛觉后 心上似有千斤铁锤打到,当时肺腑大震,两眼发黑,咽喉甜涌,“嗳呀”一声,跌 爬出三丈来远,口鼻鲜血乱喷,死于就地。 第二个持棍盗党赶到时,已值史二龙丢刀纵起,见那人并未追赶,只朝前虚打 了一掌,镖来一张口咬了个准,匆匆未暇寻思,仍照来时心思,妄以为敌人必是练 有头功,改打下三路。棍还未打在敌人身上,便听敌人团着口音说道:“你也该死!” 随说回手一掌,还未着身,便觉胸前一股子重力压到,飞也似地跌出去,正撞在一 个同党的身上,“嗳呀”两声,一死一伤,双双跌倒。 下余一盗看出不是头路,一手持刀,一手暗藏袖箭,还未上前先存退志,动手 较慢,见同党二人一照面纷纷跌倒,心中害怕,又无法罢休,人未近前,手中刀一 晃,袖箭跟着发出。原准备箭如不中,回头好逃。那人见他发箭,头往起微昂,口 衔的镖忽然掉头发出,势劲且急,正中盗党心窝,直透后背,手足乱挣,倒地死去。 晃眼之间,众盗党伤亡净尽。 杨、樊二人大出意料之外,惊喜过度,只瞪着两眼,反忘了出声呼救。那人也 不来理他,先拾起地上刀,将盗党耳朵每人割下一个,然后从容走向被撞跌倒的盗 党面前,笑问说:“乖娃子,他们都被判官请走。天不早了,快留下记号,回去吧。” 伤盗名叫柏锐,外号没脸狼,人最刁狡无耻,平日只知狐假虎威,卖乖巧占人 便宜,论真的一样也不行。因见厉害,本是卧地装死,意欲等候敌人走了再溜,闻 言大惊,知难幸免,好在同党俱死,事无人知,吓得颤巍巍爬起,跪在地上直叩响 头,颤声直喊:“爷爷祖宗!我家还有七八十岁老娘,两个小狗娃,若杀了我,就 绝狗种了。千万看在我老娘的份上,饶我一条狗命吧。”那人冷笑道:“像你这样 不要脸的脓包,也不值杀你,不过记号总要留的。” 柏锐话也没听清,仍在哀声苦求,猛见刀光一闪,刚喊“爷爷祖宗饶命”,霜 风过处,觉着面上一凉,一只左耳已被削下,连惊带痛,吓得晕过去,冷风一吹, 又自醒转,还哀喊不已。那人随撕了死的一块衣襟,将盗耳包好,指着喝道:“快 滚起来!将那两老西放开,留两匹马与他。你也骑马,即速回去告知夏三黑,说他 恶贯已盈,指日报应临头。我就住在金沙镇他那贼店院里,他不寻我,我必寻他。 今日饶你狗命,再不改邪归正,休想活命!” 柏锐闻言,恍如皇恩大赦,连口地称谢应是,一手按着伤处,狗颠屁股般跑向 杨、樊二人身前,代为解绑。二人闻得金沙镇,再一细想来人身材口音,竟与昨晚 闹店的马姓客人相似,这才忙喊:“多谢马老恩公救命之恩,快请过来,容我二人 叩谢。”马雨辰已空身往南走了下去。这时柏锐正在解绑,二人恐他在马雨辰走后 报复,又怕又急。还算好,柏锐也是胆小如鼠,二人绑索解完,回顾对头走远,哪 里还敢再起害人心思?急匆匆撕下一块衣襟,将伤处裹好,奔向马丛中,胡乱拉过 一匹,纵身上去,加上几鞭,骑了就往回跑。 二人捆得周身酸麻,又受了点伤,狼狈起立,略微活动了一会手脚。见日头已 落下去,大半轮冷月刚刚升出地角,眼前一片广漠平沙,悲风萧萧,尘昏雾涌,西 面大路上,孤零零几株衰柳随风摇舞,天空见不到一颗明星,月光照在地面上都成 了淡灰色。盗马都经过训练,主人虽死,兀自守着残尸不舍离去,不时昂首长嘶, 发出两三声悲呜。再加上那几具盗尸一陪衬,越党风色荒寒,景物凄凉,死气沉沉, 令人心悸。先还当马雨辰马未牵走,人必回转,旷野荒漠,无可投宿,与其瞎撞涉 险,还是耐心等人回来,同走为上。谁知等了一会不见踪影,越看那些死尸越害怕。 正打不起主意,杨涌忽想起盗巢离此并不甚远,马雨辰如将盗党全杀也好,偏又留 下报信的。适才那强盗骑马跑去,他们党羽甚多,如知此事,岂肯甘休?倘若追来, 遇上还不叫他们剐了?想到这里,不禁吓了个透心凉,忙和樊长贵一说。 时风更大,死人衣服吃风兜起,鼓囊囊的,衣袖襟带一齐吹动,直像死尸要活 神气。樊长贵拾了把刀握在手内,给自己壮胆,一双小眼瞪着那些死尸,人只管冷 得发抖,手心里却湿润得直出凉汗,本在那里疑心生暗鬼,一根根汗毛直往上竖, 哪还听得这类话?当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颤声答道:“救命王菩萨还不来,这 可怎好?这回我老西只要逃出命去,说什么也得想开些,学做好人,不尽算计人了。” 杨涌急道:“你说这话有什用处?强盗马快,已去了好一会,一定约了同党来追, 再不打主意,就来不及了。”樊长贵闻言,只急得要哭。 杨涌一想,当地久候实在不妥,只有追上马老爷子或是追上大队才有生路,无 奈盗党马快,准被迫上,如若骑马逃走,虽然好些,那马又都是强盗坐骑,一被发 现便没了命。二人盘算至再,实在无法,最后决定,趁着天黑,暂时仍骑盗马逃走。 追上马雨辰便给他叩头,说久等不来,一则借骑,二则与他送马,马也交他。如若 追上大队,便把马老远加鞭放走,由它自己认路回去。商妥以后,又向死尸祝告, 捣了几句鬼,各骑一匹往南赶去。 那一带地方虽是荒凉,相隔大队落店的周井集不过十七八里,顺着大道走不十 里,顺一上崖拐向东南,立即走上官道。二人只为落荒逃窜,把路走迷,哪知就里? 在马上疾驰了一阵,马雨辰仍不见影子。心正怔忡,不知如何是好,忽见远处隐隐 约约有了灯光,低头一看,道上足迹颇多,知上官路,前面必有人家镇集,且喜马 后无人追来,忙把马加上几鞭,冒着风沙,朝前急赶。渐行渐近,遥闻骡马嘶鸣之 声,惊弓之鸟不敢大意,先把马勒住缓缓前进,渐看出前面是座大村镇,料无差错。 只处置盗马是个难题,带到镇上恐人认出,不带去又觉马是恩人所得之物,给人放 了荒,有点间心不过。只得先寻一僻静之处,将马系在枯树上,到了镇里,看大队 能否遇上再行想法。进镇一打听,正是周井集,商帮大队也是刚刚遇盗脱险,才到 镇上,正进饮食。 互相见面,问起前情,才知大队商帮走离周井集约有十多里,因先行探道的人 上了盗党的当,将路问岔,走到牛角洼盗党埋伏中去。樊库马在前面,正走之间, 瞥见土山角后走出一个瘦长汉子,头戴一顶大毡笠,直压到眉根上,看不清楚面目, 身披布氅,内穿紧身袄裤,手里拿着一张没上弦的弓。到了樊库马前,将弓一举, 说道:“小财东,买我这张弓吗?” 樊库虽然胆小多疑,却比同帮人都大方。一看那瘦长子便觉异样,语声也颇耳 熟,好似以前在哪里听过,暗忖:“常听人说江湖上能手甚多,因未怎遇见,还不 甚信,昨晚见了马客人才开了眼。这厮一个外乡孤客,突然来卖弓,就许有点原故。 出门人莫借小钱,他要是个有来头的不说了,假如他是强盗党羽有心试探,给他一 点面子,就不能免掉乱子,到底比得罪他好,即或真是行走长路短了盘川,帮他几 个也没什么。”只顾沉吟,马仍往前走去。瘦长子便跟着马走,二次又间:“买弓 不买?”樊库听口音更熟,越发奇怪,笑答道:“老哥,要卖多少钱呢?”瘦长子 道:“我这张弓要卖一百两银子,可是你买过去,还得借我用上一回才能给你。但 是公平交易,两相情愿,决不丝毫勉强。要就算数,不要拉倒。” 樊库若换平日早发了暴性,这时因听来人说话大已耳熟,忽然想起一事,又见 前面地势荒凉险恶,算计来人出现必非无故,念头一转,仍做没有看出神气,赔笑 答道:“朋友用钱尽管说话,弓给不给没相干。只是我身上只有几十两散碎银子, 没有那多,忙着赶路,没法开取,请先拿去,等到周井集再补送给你如何?”瘦长 子道:“那么也好,话却说明,定银先拿,弓却此时不能给你。不放心就拉倒,我 找识货的去。”樊库道:“我这老西与人不同,我并不希罕你这张弓,交的是你这 位朋友,你贵姓呀?”随说随取荷包,往外倒出三十多两整碎银子,一起递过。瘦 长子接过银两也不答话,转回头仍往原来土山角后走去。 樊库同行还有两人,俱觉樊库受骗,刚想张口,樊库连忙摇手止住。略一耽搁, 后面大队车马,因天不早忙着投店,也相继赶来,相差不过一两丈远近。又走里许, 望见前面衰草连天,黄沙匝地,左侧横着一条黄土断崖,和一片七歪八倒生气毫无 的枯黄杨柳,崖后尘雾隐隐,沿路见不到一条车轮辙迹,人烟更无庸说,又是傍晚 时分,灰云布空,风沙欲起,天色一阴沉,更显得景物荒寒,形势险恶。樊库首自 惊忧,回马对众说道:“听说周井集是个大镇,不会不通官道,怎走到这里连个辙 印都没有?就说我绕路来的没按站走,先前走的不也是大道吗?莫是把路引错了吧?” 商帮中有两个久出远门的老年人,早就看出路无辙迹,地渐荒凉。无奈这班几 家凑合的小商帮,多是胆子既小人又啬刻,自作聪明,里外都不肯吃一点亏。平安 无事,尚短不了彼此犯心,再一遇上事,首先各为自己利益打算,第二再盘计自己 的安危,永不为大局设想,最后口头上还得逞能,表示他有本领识见,七嘴八舌, 自以为是。不出乱子,说风凉话,笑人胆小,多吃辛苦,多花冤钱,等出了乱子, 又互相埋怨诟骂。昨晚马雨辰闹店之后,两人提议早走。余人明明胆怯愿意,确也 不敢留下,口头却要装着大方镇静,委曲从众,以备安个话根,等平安脱出好堵人 家的嘴,以便少摊一点花销。走了一程,没见什么兆头,从过晌午就说起便宜话。 甲嫌车赏花得大冤。乙说:“白受辛苦,还叫人担了一日夜的惊。凭人家那么大的 字号,楞说与强盗通气的黑店。”丙又说:“辛辛苦苦走了好几月长路,逢州不歇 过省不住,好容易在金沙镇落下,吃点好馍好拨鱼,弄两个把势破鞋吹吹唱唱,大 家快乐几天,又叫人家给搅了局,真够他妈丧气。今日还起了个五更,看这一身灰 土。”你一言我一语,说的人又都是别家东伙,不是一家。樊库领的一伙资本较大, 众人还有一点顾忌。他一离开便絮叨起来,前呼后应,此唱彼和,气得这两人脸涨 通红,寡不敌众,又没法争辩,只得忍了闷气,明见可疑也不再开口。 等樊库觉出不对,回马一说,两人朝众人看了一眼,冷笑道:“我两个老没用 的废物,只是胆小,没什见识,不再胡出主意,没事找病,叫大家受屈了。”众人 只管附和埋恐,心仍是虚的。邻近几个听出话音不对,一看前面形势果然可怕,俱 都起了惊疑,累向两人请教。两人冷笑道:“怎么你们也胆小起来了?好在同船共 载,吉凶祸福都在一起,谁也先偏不了。事情没出现,怎敢断定是好是坏?”众人 又盘问那前行探路的商伙,埋怨他们把路引错。 偏那两人均极护短,又懒又贪,为了多占一点便宜,抢前探路,以后又觉利少 不值,方自悔恨,如何还肯受人埋怨?内中一个立时大声急喊道:“你们是财命相 连,难道我老西就不财命相连?我两个不过为大伙出点力,少摊一份花销。要遇上 什么,不也认命么?这你们也气不服。樊少东刚才遇上一个卖弓的,弓毛没得一根, 就诓走好几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夜儿还上店里找他去。我们就遇不上这便宜事,你 们怎不眼红呢?实告诉你们,不是我哥儿俩吹大气,这条路我以前走过好几趟了, 方才又跟人打听了个结实。不是抄近么?凭我哥儿俩久跑江湖,还办错事?真要有 个毛贼出现,我先把他剐了。” 说时,樊库一眼瞥见柳林内似有人影闪动,方想拦劝,忽听一声响箭由林内飞 出,随听弓弦响动,“暖呀”一声,说话同伙应声落马。众商帮齐喊“强盗来了”, 纷纷下车的下车,纵马的纵马,各护各四下逃窜,竟没有一个上前。有几个既惜性 命又痛钱财,跑不两步,想起还有银子藏在车上褥套以内,又长着胆子回取。此抢 彼夺,登时哭喊连声,乱成一片。 这时林中已闪出十来个强人,各持刀枪器械。只为首一个持着一张弹弓,没带 着刀,一任众人胡乱奔逃,并不急追,好似胸有成竹似的,缓辔而出,神态甚是从 容。响箭一飞,樊库早就拨马想逃,无如路被自己人的车辆马匹阻住了,马只打转, 急切间窜不过去。强人出现,越发慌张,一颗心怦怦乱跳。正待向人马丛中硬冲过 去,猛听盗首断喝道:“肥羊们,是晓事的,乖乖回来,站在一齐,等被发落。前 面我有卡子,这是死地,你们逃不走,没的叫老爷们费事,活剐你们!”众人隔远, 乱糟糟也没听清,仍旧争取财物,夺路奔逃。 盗首见有两个已从车上取了包裹,骑马逃走,不由激怒,从囊中抓了几粒弹丸, 大喝道:“不知死的狗娃,好话不听,你跑得快,死得更快,叫你尝尝神弹子宋林 爷爷的厉害!”说罢,两腿一夹,坐下一匹小川马便四蹄乱划跑开了步,同时弹丸 也扣在弓上,照定先逃诸人的后脑将弓一扬,口里还说:“我先打个样儿,叫那跑 头一个的先死。”说罢,弓便拉开。方以为弹发必中,猛听有人接嘴答话道:“凭 你么!”跟着飕的一声,从左侧崖角上飞来一粒弹丸,恰恰击中在宋林的弹丸上面。 两下都是铁弹,来人的弹因是斜飞过来,力又较大,铛的一声,火花激射处,宋林 的弹虽被撞落,余力未尽,竟从弹面上擦过,朝前飞去。一骑盗马正由林内缓辔随 出,差一点没被击中。 宋林和众盗党见状大惊,知道遇上劲敌,高声大喝:“何人大胆,敢在此间管 你老爷的闲事!”说完,正要放马往崖下冲去,来人已应声说道:“爷爷在此,你 们这伙没开眼的毛贼,开个眼吧。”宋林抬头一看,暮色苍茫中,左侧崖角上站着 一个瘦长汉子,手里拿着一张弹弓,正指下面笑骂呢。心想对头只得一个,还好对 付,便分出八骑去追商客,以防走漏,自率四名能干的上前交手。盗马刚刚分开, 那汉子已在崖上大声喊道:“小库!招呼老西们不要乱跑。保你没事,都有我呢!” 说时,弹随声出,飕飕连响,杂着一片叭叭之声。那八匹盗马立被打中,坠马死了 五个,还待往下再打。 说时迟,那时快!宋林见自己还没有近前,晃眼工夫便去了五人,不由又急又 怒。来人高踞崖上,又无法上去,一时情急无计,破口大骂:“狗娃杂种!你是好 的,滚下来,与咱老子见个高下。躲在崖上,用弹子伤人,不算好汉。”瘦长汉子 已笑骂道:“你这不开眼的狗强盗!不是倚仗你那几粒土豆子逞能吗?怎么又怕起 它来了?你老子这张弹弓是活靶,照例不打死东西。这几天手上痒,正没地方试准 头,难得有你这伙狗强盗做活靶子。等我手瘾过完自会下来,那时你那狗命也就完 了。”说时,飕飕又是几下。前行另三个盗贼又相继纷纷中弹坠落,被马拖出老远, 死于非命。 宋林见势不佳,自是惊惶万状。自己是那一伙中头目,党徒十九惨死,夏三黑 法令素严,回去如何交代?不由也横了心,一边顿足乱骂,百忙中也把弹子连珠一 般向崖上打去。瘦长汉子只顾弹打余盗,直似不曾理会,遇见下面弹丸飞到,只把 身子略偏便即避过,在打得身侧山石叭叭乱响,火星迸射,一下也没被打中。有时 顺手一撮便把弹丸接去,还打敌人却是发无不中。 那些老西们,吃了下风胆子比鼠还小,起初一见盗党,不管盗首喝令站住,仍 然亡命般奔逃,一旦得了理却不肯让。有那没逃远的,吃樊库喊回,先还不甚放心, 继见瘦长汉子行若无事,从从容容,不消片刻,把群盗打了个落花流水,死亡遍地, 一个个心花怒放,转悲为喜。樊库一提头喊好,见盗党只顾和瘦长汉子一上一下喝 骂乱放暗器,不暇答理,也跟着拼命呐喊喝采,“狗强盗,驴强盗”大骂起来。 宋林因先前八盗追人全数毕命,不敢再分人去与商客为难,在自急得怒火中烧, 暴跳如雷,无计可施。晃眼之间,余党之中,又有一盗重伤,坠马不起。另一盗忙 即下马救护, 不料人未救成, 一弹飞来,由脑后贯进,连眼珠带脑子一齐打出, “嗳呀”一声,横尸地上。下余只宋林和两个本领较高的盗党,仗着以前经过大敌, 骑术身法均颇矫健灵敏,正想如何抵御。猛听瘦长子大喝一声,随手掷下两条黑影, 跟踪纵落,指着宋林喝道:“我念你还有一点血气,快把耳朵留下一只,饶你狗命!” 宋林见黑影飞落,便知两同党已为瘦长子所杀,连话未听清楚,狂吼一声,恶 狠狠纵上前去,方举刀要砍,忽从对面树林内飞也似窜出一条黑影,相隔七八丈, 只一纵便到了二人面前,喝道:“宋三儿,你要找死么?”说时,瘦长子已将身旁 短棍拔出,待要迎敌,吃来人用手一挥,将棍格住,同时宋林的刀也被抓住不放。 宋林听来人唤他十多年前的小名,好生惊讶,刀在人手,夺不回来,又见瘦长子已 将短棍收起,躬身施礼,知道二人一路,明非敌手,但在急愤交加之际,死生已置 度外,便问:“来者何人?管我闲事。”来人哈哈笑道:“我把你这偷牛贼!一朝 做贼,昧了良心,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么?” 宋林见来人是中等身材,黑影中看不清面貌,只是耳音甚熟,忽然想起一事, 不禁大惊,随口问道:“尊驾可是马……”底下话未说完,来人已抢口答道:“你 还记得,总算不错,正是你说那马。你怎说呢?”宋林闻言,仔细认了认,纳头便 拜道:“自从那年酒后无德,打碎老恩主的玉碗,和同伴赌气,一时无知,私自逃 走。原想在外面弄一白玉碗回去,一直不曾寻见。后听我娘去世,多蒙恩主葬埋, 又给我哥好些田地。年数一久,又没混好,反落在绿林中,益发没脸回去了,不想 今日在此相见。三儿实是该死,容我给恩主磕几个头,略表这十六年来日夜感恩之 心吧。”说罢叩头不止。来人说道:“你这是怎的?快些起来。” 宋林叩了一阵响头,忽然立起,拾了地上的刀,回手便要自刎。来人似已防到, 大喝:“你要怎的!”随说,抬腿一脚,将刀踢飞老远。疼得宋林单手直抖,哭声 答道:“当着恩主,并非三儿要行拙见,只为去年人了夏三黑一伙。他见三儿弹弓 打得不差,升我当了头目,管着两处寨卡。今日带着十几个弟兄,出来做事,吃了 这位的亏,连手都不动,用弹弓打了满地死尸,只剩下我一个。明知不是对手,无 奈没脸再活,正要和这位拼命,不想恩主到来。他既是你老人家的朋友,休说打他 不过,就是对手,我也不敢和他动武。三黑这多年来没失过风,今天的事单单让我 遇上,这是命里该着,有什法子?许多兄弟现都吃人打死。我如若逃走,既对不起 死人,也没脸再在江湖上鬼混。如若厚脸回去,三黑法令素严,犯了过处六亲不认, 即便不杀,那活罪和羞辱也不好受,不死怎的?” 来人道:“你真混账糊涂!凭这伙狗娃娃驴蛋,也值得和他同死!我来问你, 多年不曾回家,可知你哥哥的近况么?”宋林道:“三儿因无颜回见恩主,只前数 年听人说恩主待他许多恩典,现在自然越发好了。”来人道:“本来倒好,只是如 今人却死了。你嫂头一年病死,丢下一个三岁小娃,还由我雇人照管。你真该死, 也不说回家看看去。”宋林惊问:“什么病死的?”来人道:“他年力方强,如何 会死?他便是吃三黑那驴日的害死的。” 宋林惊问何故。来人道:“说来话长。你哥聪明本不如你,偏他从小好武。我 不愿教他,也是怕他学不到家,异日出外给我丢人。谁知他肯下苦功,常背着我跟 我侄习练。你走后两三年工夫,居然也学了一些门道。他本不想出外走动,上年因 往兰州有事,路上遇见两个镖师,一见如故,拜了把子。今年正月,内中有一个叫 王文彪的忽来寻他,说是新近保了五六万银子货物,因近年黄河沿岸出了一伙强盗, 他们行事与普通贼寇不同,专欺软怕硬,真正大商帮和有名头来历的人物并不敢吃, 专寻小商帮和二三路镖师的晦气。也不日常打劫,非看准的确准确不肯下手,下手 却是辣的,照例不留一名活口,可恶已极,又不露准窝子,没法行使江湖上规矩, 递过节。风闻党徒甚多,离兰州上下流好几百里内都有他的卡子。自己本领声望俱 都有限,惟恐途中出错,务必念在结拜份上,相助一臂。你哥口快心直,素重情面, 事先又收了人家一份重礼,吃来人连激带央告,没话回绝,只得一口应下。我不在 家,无人拦阻,等我事完回家,乱子早出下了。保镖失风,常有的事,不算希奇, 但是夏三黑这驴日的心辣手狠,行事忒毒,可恶极了。” 宋林忙问道:“三黑自知本领有限,性情又暴又骄,手下容不得真正高人。一 半借着勾结官家,得有护庇,卡子虽安得多,照例不摸准来路十拿九稳,不轻下手, 下起手来却是毒辣,连牲口都宰,不留一个活的。可是事完之后,每隔一两个月, 必把各路头目聚在一起,将所做的案子和商客来历、杀人多少、叫什么名字、得了 多少油水、各按几成分账,一一明说出来,命众牢记,万一有什脱漏,对头寻来时 大家有底,该软该硬,好有个应付。老恩主既说我哥死在他手,定不会差。怎这一 两年中没听说有这样事呢?难道三黑这驴日的知道杀的是我哥,瞒起了么?” 那人啐道:“蠢娃,你知道啥!如是明打明斗,你哥纵然不济,到底也随我习 学了些年,即使寡不敌众,难道活命都逃不回来么?我话还没说完,你忙怎的?” 宋林受了申斥,垂手静听,不敢则声。 来人又道:“那镖师把你哥请上了路才说出实话。他的本名并非王文彪,连那 同伴名姓都是假的。这两人原是西安金眼狻倪回手箭沙五的门下,一名赵立堂,一 名刘有信,不知何事犯了家规,逐出门墙,前年跑到山西太原开了一家安泰镖行。 先只在晋、陕路上走动,每接买卖,多是亲自出马。因是本短,手面不宽,又迎合 老西贪小心理,取费较少,再加上出道时候不多,近省一些毛贼怕他拼命,撞了几 次没敢再撞。二人自信手底去得,胆子越来越大,多远多难都敢应接,不久便应了 由太原往兰州一趟买卖,共只两万银子,数并不多。甘肃本是二人旧游之地,虽不 便打着沙五旗号闯道,可是沿途的一些人物多半知名,内中还有几个认识,自信没 错。因是头一次走镖,还格外加了小心,事先派人问路借道,按着极客气的规矩走, 一点也没张狂。谁知夏三黑这驴日的得吃就吃,六亲不认,讲什么江湖义气,摸准 二人来历,知是出道不久,门路不宽。如在以前,有乃师沙五,还不敢妄动,如今 沙五恨极二人,连门都不准登,别无靠山,有什顾忌?尤其厌恶是自己行事素极隐 秘,不知怎会被二人知道,先期命人投帖借道,为免传扬,更非下手除去不可,表 面对来人将帖和礼物收下,却去暗中埋伏布置。二人还看不起这驴日的,原意不与 小人怄气,将来走长了图个省心,见沿途平安,再到兰州听去人回说三黑收了帖礼, 并在暗中叮嘱,说体己话,请二人对同行外人不要提他。虽在笑骂三黑卑鄙,行事 含糊,又吃鱼又嫌腥,一点也不光明,以为事情绝无差错。不料三黑不等他到,先 来个迎头堵,行离金沙镇区十来里的河岸上便失了风。二人在沙五门下,并未得着 真正传授。三黑人多地熟,行事又狠,上场时,什么过节交代一概不论,见人就杀。 二人虽惯和人拼命,一见客人被杀,银货抢去,自己身已带伤,众寡不敌,就把命 拼掉也是不了,仗着水性精熟,互打一个暗号,嘴里连骂带喊,假装无法回去,与 人拼命苦斗,却往黄河岸边杀去。盗党以为二人同行商伙全数杀死,此时进退两难, 又在被众围困,负伤死战,当成笼中之鸟看待,见他情急拼命,怕自己人受伤不值, 暗中传令软磨,意欲将二人活活累死,或用暗器打倒再杀,竟自中计。二人和几名 盗党打来打去,打到岸边,打得正急,倏地一声招呼,双双不约而同,竟自往黄河 中跳去。盗党头目见此情景才知上当,仗着多半会水,连忙分人下水擒杀时,偏那 地方水流甚急,二人在水中顺流分水并未露头,快速非常,河岸又高,时正黄昏, 河上暗洪洪的,只有浪花滚滚,水影闪动,迫踪起落,竟辨不出人往何方泅去,后 来分向上下流追出老远,也未追上。赵、刘二人回去不得,还不知是三黑所为,先 寻地方养好了伤,然后打听出真情。因三黑近年时与官府勾结,颇网罗了几个能手, 前师又决不肯管,正在无法,无心遇见你哥,这才起意邀他出来。你哥忠厚仗义, 如何听得这等行径?不但没怪二人藏头露尾鬼鬼祟祟,反倒一身承当,非寻三黑算 账不可。刘、赵二人本已商量停妥,仍然装着保了一批红货,自己已然露面,恐被 贼党看出破绽,便乔装假充随着商客,把你哥哥和另约的一班朋友,装成新立字号 刚出外闯道的二批刀镖师和伙计。一进那贼辖境,便耀武扬威乱喊趟子,凡人不理, 朝前硬撞,居然竟将三黑这驴日的哄信,飞牌传信,准备埋伏,静等到了险要所在, 合力夹攻。但有一节,赵、刘二人知道三黑眼线甚多,如说别省发来的镖,想他不 信生疑,恰好是到青海来寻你哥,便作为是那里新开的镖行,各取武器,却打着一 柄朱字镖旗,旁边绣着五虎。你知道的,西宁买卖,十有九是马家所开,镖局只得 两家,与我多有纠葛,都是早就闯出牌号,轻易无人敢惹。虽然新出道的毛头小伙, 既打西宁出来,多少总和我们打过交道。这伙狗贼不摸清楚怎敢妄动?三黑上次没 有明张旗鼓,你自叫阵发歪,他只缩头藏尾,做龟孙,甘受闲气,不来答理。他有 官府护庇,算是正经客店。你打着镖旗,不能过于做作,也是无奈他何。照这样, 至多不过徒劳往返,日子一耽搁,我恰好回去,你哥对我一说,要对付他,岂非容 易?坏事就在那面镖旗,让三黑看出他们不是本教中人,这还不说。刘、赵二人好 似恐怕命送不快,为防狗贼疑心与我们马家有瓜葛,每在途中打尖落店,虽没好意 思说我,总要支使同行的人故意显出和那两家镖局毫无渊源,外加一些不服气的闲 话。这一来,才使驴日的下了决心,还怕来人口出狂言,真有拿手,手下狗党几乎 全数出动,又用泻羊水报,由下流五百里外,飞马请来一个厉害同党,倚多为胜, 还使毒计,在其沟峡险地两边危崖上,埋伏了百十名好箭手。他那布置甚是好刁周 密,我只后来知道一点大概,也说不全。你想你哥虽不算很乏,毕竟人家罗网周密, 机谋诡毒,双拳怎敌百手?刘、赵二人本是败军之将,所约来的还有五人,只一个 是崔九寒的徒弟,还算稍行外,余者多是徒有虚名,如何能是人家对手?” 说至此,那人一双练就的神目,黑影里早看出宋林颜音惨变,双手乱抖,知是 情切同胞,悲痛已极。还待往下说时,宋林忽然凄声叫道:“老恩主,不用再说, 底下的事我知道了。我自来这里入伙,夏三黑见我比他手下稍强一些,是大阵仗, 哪一次也少不了我。如若知是有我哥在内,怎有此事?独单这次刘、赵两镖师请人 报仇,夏三黑初得信时还派得有我。到未次跑风的回报,已然约请好些能人,八面 埋伏准备下手了,三黑忽然亲来寻我,说他小婆子想娘,自己仇人太多,途中恐有 失闪,丢不起那么大人,叫我代为护送来往。那小婆娘家住凉州西关,三黑平日连 门都不许出,这次却许她回老家去看娘,我还奇怪。等到护送小贼婆回来,正赶会 期,各路头目都在,照例要把近两月的事对众诉说。有人提到赵、刘二镖师之事, 三黑连忙接过去说二人专为报仇而来,一行十多人全数做掉,又无什油水,没有上 账,再还提他则甚?话对那人说,却瞟了我两眼。我因三黑虽然强横,分财却公, 听过拉倒,后忽想起每次杀人照例要记下名姓,以防后来有人报复好有个底,怎未 听提?一问别人,又说那日三黑亲身督场,不许一名走漏,将敌人诱进埋伏之后, 大家齐起,一路乱杀乱射,连话都没怎和敌人说便全数弄死。总瓢把说敌人名姓来 历已早探明,俱是无名之辈,不会有人再找,无庸记了。我此时不知怎的,一想起 这事就觉心动,想找那几个跑风的问时,内中一个名叫田有的忽然不见。三黑轻易 不许退伙,谁要一有三心二意,被他知道,十九难免受他暗害,就被逃走,也必派 人四出追赶,不肯甘休。田有无故不见,三黑并未在意,只说这厮是青海人,想家 多年,请退不是一回,在我这里积了不少钱财,只会跑路探风,又无本领,由他自 回洗手享福也好。再问余下跑风的,都说这事只田有辛苦,沿途追着敌人,没怎离 开。等他回来,三黑发令,第三天傍黑便动了手,别的概不知情。一算日子,我受 三黑之托护送小贼婆到凉州,正是田有回来的下半天,问了些人没问出来。现听老 恩主一说,定是三黑这该万剐的猪狗,听田有打探出敌人有一个是我哥,怕我同他 对了面不好办事,放了又恐留害,特意借此把我支开,瞒得紧紧,因恐怕田有泄露, 连他也命心腹做掉。” 那人接道:“三黑自从打探得知赵、刘二人请人报仇之事,因二人打着青海来 的旗号,田有恰是青海人,便命他迎头打听。他追了一程,昔年他本常见你哥,再 一偷听他们说话,知道你哥是我的人,乱子太大,并还关碍着你,赶回报信,原意 是想狗贼知难退避。谁知这驴日的听说你哥乃是应人所邀,主人并不知情,心想赵、 刘二人已然知底,约请能手寻上门来,即使暂时避开,或明或暗,终于不肯甘休。 想来想去,决定连你哥一齐害死,以除后患。为求隐秘和防你知道,一面挑选心腹 党羽,一面假借小婆子思家,命你护送,支个远处,这才下手行事。你哥和赵、刘 一行人等第二日便入了埋伏,三黑亲自督队,事前下令,只是倚多为胜,连姓名都 不许通的。见面就一拥齐上,敌人无论逃向何方,俱有乱箭埋伏,所以一个也未跑 脱。事完,盗党只知所杀的是三黑大对头,此举纯为报仇,不是图财,敌人是谁, 竟无人知。这狗娃的,以为此事只田有一人知道,欲待杀以灭口,又觉他能干精细, 相随多年,并且日后用他之处甚多;不杀,又恐由他嘴里泄露。恰巧你哥死时中箭 跌倒,落在山沟里面,当晚天黑,未及抛弃,扔在黄河里去,又恐漂起被人发现身 上箭伤。把田有唤去,背人再三叮嘱告诫,说了许多恐吓的话,然后命他偷偷到山 沟里,将你哥尸首砍成碎块,掷向河里喂鱼。那山沟一带惯出青狼,你哥早晚入了 狼腹。本来人不知鬼不觉,一时半时我也不会知晓。也是三黑心细过度,顾虑大周, 田有生长本乡,知我们的人不好惹,起初劝说不听,已恐将来出事,再吃三黑一恐 吓,自忖:此事因无人知,三黑必把自己当成一块大病,照驴日的为人行事,如不 见机,保不定还要吃他暗害,立时心生内叛。先把三黑稳住,说你哥此来是他探明 底细,如今又去毁尸,休说被我知道不得了,便被你知道也不肯甘休,务请无论对 谁都不要走漏一点风声才好。随往山沟,将你哥尸首用布包好,藏向土洞里面,然 后复命,说已依言行事,毁尸灭迹。本心还想多待两日,把自己多年分赃所得诳到 手里,再行带尸逃走。不料三黑仍然放他不过,第二晚便命心腹党徒王远前去杀他。 总算五行有救,王远昔年和田有有不解之仇,三黑命他行刺,本来再好不过。谁知 前半年王远奉命出外,在半路上遇见青狼围困,腿已咬伤。眼看危急,恰值田有探 事,骑马路过,远远望见,明知人少狼多抵敌不过,依然冒着奇险,用计惊散狼群, 将王远夹在马上,拼命飞驰,逃出险地。王远见他以德报怨,自是感激万分。田有 因他是三黑心腹,每值处分同党,总是命他行刺,忽然留了一份心,再四叮嘱,说 自家弟兄,谈不到感恩的话,以前本是误会,原无嫌怨。平日人都赞你本领比我高, 如说为我所救也不好看。回去最好暗中警惕,不提此事,方显你我真有交情。以后 彼此关照甚多,何在这几句表扬?王远粗人,信以为真,果然未向人提。三黑不知 就里,竟派了他。一见面便把来意说出,不但未照三黑话做,反助田有将你哥尸首 起出,打成长卷,由僻径送他出境。三黑每杀同党,多半命刺客往充好人,假意向 被杀的人报警告密,拿出令牌,说头子要杀他,自己看出头子行为太毒,寒心内叛, 相约同逃,等诱至途中,再行觑便暗杀。有时途中还设有埋伏,以防万一吃人看破, 逃走误事。这次因要格外缜密,王远又比田有本领高强得多,并未另派埋伏。田有 容容易易逃到青海,因我未还,不敢就把尸首交给你嫂,直等我出门回来才行说出。 我此时正有点事耽搁,由你嫂把你哥妥埋之后,又待了好久,正要出门,恰值韩老 侄拿了他师父的信,约我往兰州办点小事,正好作伴,这才起身。昨晚我二人分别 住在镇上南北两店,打听你的踪迹,知被三黑调到第七卡上做了头目,却不知管的 是哪一带。我在店里闹了一夜,把我二十五年以前用的耳朵匣子存在柜房以内,给 三黑打个信号,随和韩老侄到兰州去了一趟。算计这伙老西胆小,昨晚经我那么一 提醒,必定明白想溜。三黑最忌恨人知他底细,他们必是大商帮,又都是带财还乡, 便无事都难放过,何况昨晚已然看破黑店行藏,怎会容他们逃走?我一则看他们离 乡背井,送死可怜,又听韩老侄说里面有他旧日少东,特地赶来。先救了两个断后 的老西,赶到此地,你两个已然动手。你的事我没对韩老侄明说,晚来一步,你就 没了命了。三黑是你仇人,你还为他效死怎的?” 宋林不等话完,早已泪流满面,闻言答道,“小的实不知我哥被害之事,现在 只听老恩主吩咐。”来人笑道:“我也没什话说,不过你爹随我多年,死时再三向 我托孤。如今你哥已死贼手,你家颇有田业,实不愿见你飘流在外。你如不愿再做 强盗,事完之后随我回去做个好人。如真贼性难改,那也由你。”宋林急道:“我 父母全家都受老恩主的恩养,当年私自出走,原为年幼无知,迫不得已,如今还有 什说的!”来人道:“你能明白很好,我少时有许多话说。你可把这些死尸耳朵全 割下来包好,我有用处,再将尸首全绑马上。韩老侄和那姓樊的小老西,也还有些 交代呢。”宋林依言行事。 这时众西商已把逃人追回,俱在遥观,只樊库一人立得较近,早看出来人便是 昨晚大闹金沙镇的马客人,好生惊喜,又听说那持弹弓打贼的瘦长子姓韩,不禁想 起一人,方想凑近前去。那瘦长子已从容走来。樊库连忙拜倒,叩谢解救之恩。瘦 长子一把拉起,笑道:“少东还认得我么?”樊库忙道:“先时你老卖弓走后,我 觉着有点相像,还拿不定。适才听马老爷子说你姓韩,才得想起。你不就是十年前 在我家住了半年的韩二先生么?”瘦长子道:“你的眼力倒也不差。想起那年,我 为避祸到你家去做长工,不想吃同伙诬赖,又穷又病,没法上路,多亏你偷偷送我 四吊钱的盘川,才得上路。现在你已出道,可还照我法子练武么?” 樊库道:“说也惭愧。自从你老走后,我照法子练未多日,我爹便中了风,现 时还整天睡在床上,好几处买卖都交我管。如有正经练武时候,也不致受人欺了。 我这次出门,差点没把命玩掉,多蒙你老搭救才得保全。回到家乡,打算用心练上 几年,再敢出来跑道。难得与你老相遇,可能回到我家,再教我么?”瘦长子微一 沉吟,答道:“当着许多外人,这里不是讲话之所。马老爷子不喜人谢,招呼他们 切莫上前麻烦。这一带虽有寨卡,有马老爷子在和他为难,决不妨事。你们先走, 到了镇店, 把我将才说的一百银子给备出来。 今晚我来寻你再说吧。”樊库道: “马老爷子救了我们,一声不谢就走,那样好吗?”瘦长子道:“我深知这位老人 家的脾气,这样最好。我们还有好些事,你们走吧。” 樊库闻言,只得回身告知众西商,多觉不谢不好,正在纷纷议论。马、韩、宋 三人已将贼耳割下,寻来原马,将死尸绑在马上,互相连系,宋林为首,往崖角转 将过去。樊库和众西商见状,只得略微收拾车辆,将先前受伤同伙扶上车躺下,径 往周井集镇店而去。路上因当地相隔盗党巢穴甚近,虽有马、韩二人相助,毕竟盗 党人多势众,自免不了一番叮嘱。到了镇上,仍照寻常投宿,若无其事,好在受伤 的只得一人,装着有病,上些帮中自备的金创药也就罢了。 一会,杨涌、樊长贵二人赶到,众人聚在一起,悄悄互谈完了经过,俱都咋舌 惊叹不置。杨、樊二人还愁所得贼马无法处置。樊库说:“马老爷子如此本领,看 今晚神气,要得强盗的马易如反掌,岂在乎这两匹?马定是留给你们骑的,否则盗 马都有暗记,留在身旁,一被看破便是乱子。少时韩师父还来取那一百银子,见面 拜托他,请向马老爷子说一声,至多折两匹马价送他,也比惹火来烧自己强些。” 二人闻言,才把心放下。 到半夜,韩洪到来,樊库早把银子备好,背人交付。韩洪果说那马雨辰决不要 两匹马,只嘱咐众西商明日赶早起身,一路到家,切莫提说遇盗之事。自己事完, 会前去寻他,送还所借银子。樊库力说:“师父是我们救命恩人,还银再休提起。 不过经此险难,立志习武,务望早日驾到舍下,便正经拜师,学习本领,免得将来 出门又受人欺。”韩洪也不和他多说,含糊应了,便自起身别去。樊库和众西商们 经此奇险,把马、韩二人信若神明,哪里还敢大意?次日未明便起身上路,各自还 乡不提。 那金沙镇上吴勇自从发下号令,派出许多盗党沿路埋伏劫杀众西商去后,以为 这些俱是现成油水,还不手到拿来,谁知到了半夜尚无音信,心想:“这些小商帮 谅无能手同行。宋林等俱是久经大敌的好手,如若失风,早该有人回来报信。这个 既然不会,难道老西狡猾,用什么方法绕过埋伏和前面卡子,老宋们觉出不好意思 交代,都追寻下去不成?就算这样,车慢马快,也早该追上,怎到此时一点音信全 无?”想了一阵想不出个道理。挨到天明,又猜忌是西商识破店中隐秘,不知用什 么方法绕过卡子。宋林等发觉稍迟,等追上把事办完,天已夜深,忙了一日,人马 困乏,回来先到宋林卡子饮食歇息明日再来报功。反正不会出错,何苦熬夜等候? 人正疲倦,便自卧倒。次日醒来,耳听房中两个同伙窃窃私语,忙问:“人回来也 未?”同伙答说:“事太奇怪,不但去人未回,今早还有人赶往卡子上去查视人回 也未,竟都全出未归,只剩一个打杂的长工在彼,说众人昨日奉命走后,一个也未 回转。” 吴勇闻言好生惊疑,先还猜众西商昨晚落脚大镇上,众人不便公然下手,今日 又追下去。可是一算里程镇集,俱觉不似,只得命人骑着快马前去探看。心中仍自 宽解,自信万无出事之理,谁知越等越无音信。三黑由兰州起,沿着黄河,水旱两 路设有好几十处寨卡船渡。这次因为众西商虽无镖师随护,但系许多小商帮合群, 人数甚众,为防万一走漏留下后患,除去偏远支卡,百里以内,只在正路上的卡子 全发了信,人更派了三拨,如有什么事不会不知,似这样杳无音信,好生惊疑。想 了想,只得派了两名能干盗党赵玉、党四顺,骑了店中常备的快马,一个顺众西商 去路沿途打探,一个赶向最前两卡查询。 直等到傍晚时分,才见赵玉气急败坏,身后拉着一匹马跑了回来。说是奉命沿 途打探,不但老宋等人没有踪迹,连昨日派出去做探子的伙计也没有遇见一个。再 向各镇店去打听那伙羊羔子的行径,说来多半牛头不对马尾,好些大小店都说今日 曾有好几帮西客过去,像肥羊们那多人合帮走的,却不见有。好像他们中途惊觉, 把一帮人分成好多起来哄我们。但是中间还隔着一夜,两旁埋伏,老宋、老史他们 往哪里去了呢?因肥羊们都是熟脸,刚打算追上他们查看一下,忽然遇见周井集店 里伙计雷三娃。见面说起,昨晚赶夜回家,曾见那伙肥羊都落在周井集店里,并说 有一肥羊说是生病,到店时全身蒙了被单,由他们自己人抬进店房,从此不许店里 人走进,好似受伤神气。半夜里,又有一个中年汉子背着一张弹弓来看望他们,由 那姓樊的肥羊接见,背人谈了一会,空身走去。以后他便告假回家,起夜走了。我 去时慌疏,单把周井集错过,没去查探,重又回赶。到了镇店一问,肥羊们昨晚到 时,惊惊慌慌,老是交头接耳。那送弹弓的人去后便吹灯安歇,半夜里把人叫起, 要完开水便忙着上路。最妙是怎来怎去,走的竟是回往兰州的路径,听口气,好似 有什要事忘在省城未办,要赶回去似的。我猜他们定是发觉我们踪迹,不敢再走, 故此退回。可是周井集已经过了我们埋伏,老宋、老史他们又一人不见,是怎说呢? 正测不透,想再往回路打听一下,看肥羊们真个退回也未。刚离周井集不远,便见 一匹落荒的马在野田里吃草,赶上一看,竟是我们自己的马,昨日头一拨弟兄史二 龙他们骑走的,鞍辔全失,只拖着一根马缰,马身上好些血迹,知道不妙,便牵了 它,顺着马的蹄印找来找去。找到离三柳集不远的杨老汉家里,才见没脸狼柏锐落 在那里,耳朵被人削去一只,人也吓病,满嘴胡说,眼现透了,看见我去,也不认 得,只喊“爷爷饶命,我一定给夏三黑那驴日的把你老人家的话传到”。一问杨老 汉,说今早他娃出门做生意,一个人待到晌午,觉着无聊,想到附近走动,溜溜腰 脚。走到野地里,遇见这没脸的松货,满脸血泥,睡在地下装死。认出是我们店里 头人,忙抱了回来,刚用姜汤救醒,问不出一句话便发了病,胡打乱说起来。老汉 家有好些牲口,离不开身,正打算他娃挨黑回家再与店里送信,恰好被我寻到。我 听他还在叫人祖宗,乱骂头子,平日对人那么强横嘴硬,想不到是这样一个松娃, 气不过打了他两个嘴巴,居然被我打明白,认出人来。问他怎会这样狼狈,他说昨 晚和史二龙他们刚捉住两个活羊,还没下手,忽然来了好些人,将他们二位一拨全 都杀死,只留下他一个,把耳朵削去,放回来,给总瓢把带口信。他本来受伤不轻, 连吓带疼,只顾逃命,不知怎的马失前蹄,将他跌落下来将腿摔折,就此痛晕死过 去,人事不知了。如今他人还在杨老汉家炕上。问那对头形相,他说人多,夜里没 有看真切。我知事情闹大,顾不得先弄他,忙着赶回来报信。看这神气,只恐宋林 他们也是吃人跌翻都说不一定。吴头领快想个主意,发付才好。 吴勇闻言大吃一惊,心料事由昨晚怪客发端,乱子不小。三黑性情暴烈,年来 同党十九和己有隙,如不理清头绪,径去报知,必遭怪罪。宋林等一行多半好手, 即便失风,那多人不会一个逃不回来。事已至此,反正难逃公道,莫如仍等把宋林 诸人下落查出,问知就里,敌人到底是何路数,因何上门生事,全弄清楚,免得冒 冒失失前去报警,三黑见面问起情由,无话可答。想了想,决计暂缓。因柏锐说话 素靠不住,一面差人即速将他抬回店里重加盘问,一面又派人四出去寻宋林等人下 落,并查探仇敌的踪迹动作,各镇店有无可疑之人借住。柏锐抬到以后,吴勇背人 用话一诈,才说出对头只得两人,内中一个极似今早所闻昨晚在店中扰闹的怪客。 吴勇听了,正愁急间,忽然渡口人报总瓢把到来,还同了小鱼鹰蔡全、铁已掌 牛四两名心腹弟兄,坐的是第一号羊皮筏子,可是前桅上的羊角神灯却没有点等语。 吴勇闻言大吃一惊,知道这第一号羊皮筏子,船头尽有羊头。三黑每坐此筏出来, 不是接着密讯,自己人犯了帮规,亲出究问,从严处治,便有大凶杀之事发生。金 沙镇本店刚刚出事,他来得这巧,必已得着信息。虽则平日得他宠信,人家寻上门 来生事,乱子出得不久,没有走错什脚步,可以推倭。但三黑为人凶暴,喜怒任性, 既坐此笺前来,终非佳兆。尤其天已昏黑,桅上神灯未点,最犯忌讳,令人不解。 想了想,今番乱子大大,丑媳妇难免不见公婆,三黑在南号店内设有密室,一面思 索少时应付,一面如飞赶往南号店门前恭候。 一会,三黑等三人到来,吴勇装着接客,迎了进去。蔡全因三黑原是公然出巡, 并无事故,恐吴勇惊疑,一见面便照来时措辞说了。吴勇这才放心,暗忖:“三黑 尚未得着警报,好在出去的人只寻回一个,余者尚无下落,自照规例行事,即便失 风,乃是该着,未得实信以前暂时不提不能算错。没脸狼柏锐素日又和自己是一个 鼻孔出气,尽可商量回话。三黑素好酒色,莫如先拍个头,等他酒足饭饱,哄得高 兴之际,看宋林等人有无信息,再令手下心腹上前报警。事缓则圆,这样可免处分, 还省得一见便当人受他责说。”正陪着三黑谈说间,忽见手下心腹店伙来请,心疑 昨晚派出的人有了下落,忙即走出。 一见那店伙神情惊慌, 知凶多吉少, 忙同往别室,背人一问。那店伙说道: “柜上人因昨晚怪客忽然回转,想起昨晚被他盗回的那口小箱,恐他借题生事索取。 虽然事前头领想好对付的话,把事情推在逃走的景、徐二人身上,心里总是打鼓。 同时又想起景、徐二人行前所说对头盗去小箱,只为显露能为打个招呼,不满足他 的欲望绝不肯罢手,早晚还要送回的话。正赶事忙,早上对头一走,以为可以无事, 又知道柜中不会再有这东西,也就没人想起开看。这时又见对头忽又回店,景、徐 二人的话已有点应验,急病乱投医,姑且开柜一看,小箱果然在内。拿手一端,觉 着里面添了东西,俱觉奇怪。再试开锁一看,竟装有三四十个人耳朵,都是从人面 上新割下来,不过血已洗净,十九散放,只有两只嵌在箱中原有的人耳槽上。内中 一只有针眼黑痣的正是史二龙,散的一堆里头,有左清、左阳两弟兄,半铁塔路五 和草蛇赵四,好像吴头领本家吴二歪子也在其内。这几人的耳朵都有记号,一见便 知,余者就认不出来了。照昨日所派两拨人数每人一只来点,恰好合数。但是内中 有两只右耳,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