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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回 深机密阱 伏莽刺清官 除暴安良 中途惊丑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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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深机密阱 伏莽刺清官 除暴安良 中途惊丑类 舜民等下人走出,悄问这次弃官经过,才知尧民因公开罪督抚,以前京中朝贵, 得罪的又多,内外排挤,几乎受人中伤。虽经幕中好友设法弥缝,免去陷害,旋即 急流勇退,告老休致,可是对头气仍不出,暗命随伺护院的武师勾结绿林中入埋伏 中途,意欲连尧民全家老小一齐杀害,事情真个险到极处。也全仗着一位异人暗中 保护,方得化险为夷,安抵故乡。因路上那异人曾杀死两个对头派来的盗党,虽然 杀得巧妙,好似与尧民无关,终恐事泄余党上门寻仇,所以赶回,与舜民共商预防 之策。舜民也把自己所遇大略说了,因闻知魏良夫。钱新民两个运筹策划的名幕好 友和那异人俱同了来,在后花园客馆中居住,立时请见。尧民说:“良夫、新民少 时自来,异人虽然在此,常时外出,行踪无定,除魏、钱二人和自己外不见生人。 你倒愿见,但还有苇村在座,不便勉强。好在你已回家,早晚可见,不必忙在一时, 可明早抽空来见一面,等苇村回杭之后再行常聚畅谈好了。”舜民只得罢了。苇村 与尧民兄弟虽是戚好关心,但知尧民得罪入多,事关紧要,恐他兄弟久别重逢,或 有背人的话,略叙寒温,便推看桌上书画,走过一旁。尧民兄弟为人周到,恐他多 疑,又知他嘴敞心直,除了凡句机密的话把声音放低略说大概外,余者都是寻常谈 话,故使闻之。等话说完,下人开上点心,苇村走过,舜民重又补叙前事,只隐起 途中遇盗、异人相助一节。舜民乘便,又进去拜见了一会嫂子。 苇村听出事情已完,当是想念兄弟,故作惊人之事,深以尧民此次急流勇退、 早日归田为然。跟着魏良夫、钱新民来见,宾主五人一同畅叙。尧民作内外官多年, 饮食也甚考究,彼此谈宴甚乐。虞妻早带兰珍随后赶来,拜见兄嫂,由尧民之妻张 氏后面备席款待,在席女眷都夸兰珍温柔貌美不置。外面尧民又给兄弟筹议了一阵 纳妾之事。舜民说虞妻甚爱此女,已拜姊妹,娶时须按妻礼相待。尧民人较古直, 又听舜民匆匆说个大概,不知详情,老大不以为然。后来还是苇村说起江中遭风遇 险,二女相救经过。尧民一想,久别的垂老弟兄,他又中年无子,平日坚不纳妾, 自己都曾函劝多回无效,难得答应,既是一个奇女,又出弟媳心意,何苦再强他不 欢?也就不再坚持成见。舜民见这一关居然通过,别无阻碍,可以略报二女和苏翁 高义,心中大喜。五人谈至深更,女客散了多时,还未舍得分别。后来尧民恐苇村 途中劳顿,须要早息,言明先住舜民家内过几日,再请来己家下榻,白日往来两家, 分别延款,方始拿自己坐的轿于送回安歇。 舜民到家,经虞妻转叙嫂氏所说途中涉险遇救经过,竟比自己所经历还险得多, 好生惊异。次早尧民下帖请客,舜民陪了苇村同去,假说往后院与嫂氏请安,并查 看侄辈功课,才得抽空到了后园,见着魏、钱二入,一问异人,天方黎明,便说要 去雁荡访友,约有半月归来,再与舜民相见,已然不在,舜民无法,又向魏。钱二 人细问异人来历,才知尧民这次侥幸免祸,也是一念之善所致。 原来魏良夫虽是个不第秀才,但是学问渊博,多才多艺,刑名钱谷之学均所擅 长,智计尤为过人,因为屡试不第,家况清寒,不得已幕游在外,频年流转,始终 不曾遇到一个识货的好东家。先经朋友引荐,在前任闽桌署内当幕宾。东家是个识 字无多的贵胃,官由爱缘奔走而来,每日只知巴结上司当道、酒食征逐,公事都操 在两个亲近幕宾和心腹家人手里,对他并无一点器重。良夫虽觉无味,但是为家所 累,莫可如何。终算东家出身华族,手还大方,只管看不起他,冲着荐主情面,钱 却没有少送,良夫性喜登临,反正无什么事办,便择了好山好水之处选胜探幽,游 它一个尽兴,往往一出门就是十天半月,东家也不来过问。 正过着清闲岁月,东家忽为亲信恶幕所误,贪了一笔大赃。御史风闻入奏,朝 廷震怒,派员密查。仗着京中显要多半世交,得信尚早,查的人又受了请托,虽然 没有把事闹大,官却丢了,后任便是尧民接替。良夫机智绝伦,长于料事,当前任 事还没有发作,便看出照此闹法非糟不可,想起自己白爱人财,未曾效力,有心想 给他出个主意消祸无形,偏生东家被那两个恶幕把持,轻易见他不到,如何可以生 效、人微言轻,说也无用,同时又恐事情闹大,万一受了牵连;冷板凳业已坐够, 无意再在福建勾留,便写了一封信辞馆。本意书上即行,谁想东家虽是昏庸,对人 却厚,见他求去,竟送了很厚的程仪。良夫终觉就此丢下一走,问心不过,行时盘 算了一阵,写下两封信,一封道谢,一封隐去姓名交给东家一个老年世仆,里面写 的便是给东家免祸的计策,烦他到事发时再行呈上,后来查办的人虽受朝贵请托, 因为人证确凿无法消弭,好生为难。最终仍仗良夫这一封信,才得大事化小,含糊 过去。 mpanel(1); 良夫信上以后,当日搬出衙署,寻了福州城外一个素识的庙宇清泉寺注下,打 算侍过两夭,买点土物,行即起身,回转浙江原籍家中看望一下,再打出门主意。 不料那年福建大暑,时方初夏,天便奇热,常下大雨,湿气异常之重。刚住了一大, 第二日便中暑发痧,几乎死去。挨了好些天,病体略好,又长了一身湿疮,双足肿 痛不能下地,共病了三个来月。容到痊愈,人既清瘦如柴,天又热得人喘不过气来。 病体孱弱,如何敢走长路冒暑回家?只得打算秋凉之后再行他去。良夫偏又惦念家 况,头一次病才好些,便把所得程仪和平日积存的银子分出多半,托便人带了回去; 下余少数旅费,二次生疮病倒,早已做了医药之资,花个干净。还算寺僧是个方外 之交,不特照常款待,遇到必需之用,还给他垫补。 可是寺在附廓山中,山名雪峰,寺址幽僻,没有香火,寺僧寒栖,只带三个徒 弟,种着几亩山田果树,勉强够用,也颇清苦。长此下去终非了局,如何还有还乡 的旅费、心中焦的,去到城里一打听,东家只是丢官,没有闯出大祸,现时业已进 京。几个估量可以通融的寻常朋友,事有凑巧,就在这将近三月的光景,全都风流 云散。只打听出原荐主升了陕西藩台,一则路远,二则也不是个识货的主人,上次 转荐,虽因自己水土不服,一半也是受他左右排挤,借此推出门去,怎好往投,闷 闷回到寺中,越想越烦,加上跑这一天中了点暑,连急带受热,三次又复病倒。尚 幸没有前两次重,人能起能坐罢了。 这日午后下了一场大雨,山中气候比较清凉,方觉身于略微松快。寺僧寒栖进 房看望,劝他趁着雨后新凉,到山门外游散片时,免得老在房中枯坐,闷出病来。 良夫不便拂良友好意,随同信步走出。到了寺门外面,一看寒栖已命徒弟将左近崖 坡上的一座山亭打扫干净,铺下一张凉席,两个蒲团,端上一大盆隔夜浸入井泉的 瓜果,更恐良夫病后不喜生冷,又命徒弟在亭外坡石上升了个红泥风炉,用松柴烧 好一壶新泉,准备烹那新近从武夷带回的新茶。 夕阳新弄, 晴虹丽天, 四围山色,苍润欲滴。榕荫柳荫中,到处都是蝉鸣, “知了知了”之声鸣和如潮,与远近松涛泉瀑相应,汇为天籁。一阵清风过处,碧 枝摇舞,杂花乱飞,起伏若浪。遥望山外平肢浅陇中,时有二三牧童叱犊归去,出 没斜阳丛树之间,笠影鞭丝,宛然如画。景物既佳,加以主人情重,设备风雅,不 觉烦愁尽去,心胸开朗起来。一会,小和尚将新茶煎来,寒栖命将瓜果切开,取些 到亭外去吃,自和良夫对坐清谈。良夫饮了半杯,方夸茶好水好,忽见山角下转过 一个中年人,便衣便帽,手夹一把遮阳伞,周身都被雨水淋湿,急匆匆低着个头, 绕着地下积潦,连纵带跳,直往庙前跑去,看神气颇似一个久惯跟官的长随。良夫 指对寒栖道:“老禅师,施主上门了。”寒栖笑道:“荒山冷寺,素无香火。这人 不是问路,便是投宿借斋。庙中还有两个徒儿,自会酬对。我们只管品茗看山,不 必理他。” 良夫方要说这人恐是前站,后面必还跟有他的主人。话未出口,便见山角小径 上又走来两人,前行的是个年约五旬的老者,虽也穿着常服,神情动作俱都不俗, 一望而知,是个微服出游的达官显宦。随后那人身材稍瘦,年纪较轻,像是前行老 者的幕宾。各自低着个头提了两襟,脚找干处,向庙前走去。身后不远随定两个乡 民,用扁担和衣服裹抬着一人,周身泥水淋漓,像是烂泥沟里刚捞起的神气。良夫 便对寒栖道:“我说后面还有主人不是、你看你的事情来了。照我眼力,那老者定 是城里的现任官府,出游遇雨。后面抬的那入想是失足坠入泥沟受伤,就近抬到庙 中歇脚,讨些饮食。你想躲开,由徒弟们接待,恐还不行呢。”寒栖也觉所料甚是, 刚把眉头一皱,还未答话,先那长随已从庙中当先跑出,见了老者,抢步向前,打 了一千,垂手禀道:“回老爷的话,这庙里只有两个小和尚在家,说他师父已陪一 个姓魏的俗家朋友往前山看晚景去了;师父脾气古怪,向来不应酬客人,这庙也素 无香火,他倒能作点主。请老爷示下。”说时,小和尚也从庙内走出,见了来人, 合掌行了僧礼。老者闻言,便对那小和尚笑道:“我们闲游遇雨,路救一人。这里 离城市太远,想借你庙少歇一会,用些茶水,借一块板,抬他进城养息,走时给你 香资。既是你能当家,不必再喊你师父回来了。”小和尚合掌恭身道:“小庙素无 香火,救人是我佛门应做之事,请将人抬进去吧。” 良夫见来人似个贵官,说话和气,全无一点俗吏威势,甚是心许。正在留神观 听,那长随猛一抬头,悄向老者禀道:“和尚就在对面山坡上,也不下来接待。” 老者瞪了他一眼,意似不许多说。来人除长随外都站坡下,背向山亭,本没看见亭 内有人,长随这一说,被同行中年人听去,回身抬头来看,两下相隔本只三四丈远 近,这一看,正与良夫彼此目光相对,互把面容看清,不禁同时“哎呀”一声,一 个由亭内跑下,一个觅路上山,彼此握手相视,喜出望外,哈哈大笑,各道“幸会” 不置。原来老者便是新任桌司虞尧民,同行中年人便是他聘的名幕钱新民,与良夫 原是十年前的旧交至好。到任后,听人说起,良夫曾在前任幕中,因想有此好手, 怎会惹出那样大祸?心还不信,后才问出东家对他并不信任,日常出游,事败前早 已辞官还乡,心替良夫可惜,否则留他在署岂不多一臂助?尧民闻得有此好手,还 令新民给他家乡去信邀约,正盼回信,不想无心在此相遇。 二人见后,连忙一同下坡,见了尧民,同去庙中落座。尧民道了倾慕,俱甚欢 欣,经此一来,寒栖自不能再作不理,少不得要敷衍一阵。好在宾主都非俗流,各 自略分论交,颇为相得。那病人早经长随安置僧房榻上,脱了湿衣,灌些热水,人 还是一息奄奄,不能起坐。坐定略谈近况,尧民心还惦记所救之人,要亲往僧房看 望,新民便邀良夫同去。到了一看,见那病人是个短小身材的中年人,此时刚刚救 醒,气力虽然不支,二目神光外射,颇不寻常。良夫素精风鉴之学,常年旅食,阅 人甚多,心中好生惊异。病人见三人进来,只睁眼看着,并无寻常乞怜感恩之状, 尧民、新民各宽慰了他几句,也不答腔,反把双口司上,二人也没怪他。尧民回顾 长随张福问:“病人吃什么东西没有?”张福说:“刚喝了一碗糖汤,粥就煮好, 等衣服烘干,便借门板抬走,只一到前面镇上,便有藤轿好雇了。”尧民道:“我 看此人不过刚有转机,轿子如何坐得!还是门板平抬稳当。少时途中雇上轿子,张 福可向人家借匹快马,赶在前头,将医生请到公馆等候好了。”说罢,又往病人榻 前看了看,才一同走出,回到前面。寒栖己命徒弟下了三碗素面上来。三人且吃且 谈,良夫问起救人经过。 原来尧民也是一个烟霞瘤癖,最喜微服出游,选胜登临,就便寻求民隐。为了 常时出门,家眷不住衙门,另外订有一处公馆。到任以来,天气奇热,一直没出过 门,这日原因长乐县出了一桩要案,有入上控,事主是个福州大绅士,家住鼓山附 近,便和新民商量,借着游山为名,天才亮便趁早凉走出,先到鼓山探间了一回, 找个镇市吃了一顿午饭。福州富庶之区,二人穿着并不华贵,又是初出访事,倒也 无人看出。饭后打算回去,一看赤日当空,离城又远,新民偶然谈起雪峰之胜,尧 民不觉心动,贾勇说道:“回城更热,这里虽热还有榕荫之下的野风可吹、野景可 看,索性游完雪峰再回去吧。”新民恐他年老不胜暑热,从旁劝阻,就要去也等日 色偏西再去。尧民笑道:“茶馆酒肆之中来往多是市侩,看见他们,先添了好些热 气。下午再往,到时已近黄昏,无可留连。此时前去,虽冒点热,但是越往后越凉 快,到了那里正好时候。你看那边夹道都是榕柳,坐轿倒热,我们由树荫之下绕向 前去,有你这位雅人同行谈话,决不显热,不信你就试试看。真要中暑,张福还带 有上好救急瘀药呢。老夫久惯这种生涯,少时趁着晚凉步月而归,才知此游之乐呢。” 新民强他不过,只得应了。主仆三人路上向人打听,知道后山有一庙宇,风景 不恶。原意就打算往寻寺僧谈谈,还未行抵山脚,便遇倾盆大雨,主仆三入,就张 福带着一把阳伞,也抵不住雨势,勉强寻了一个略高一点的崖口避了个把时辰,雨 才略住。尧民见湿云嗡莽满空急驰,天际斜阳竟似雾约纱笼、万丈红光时从云隙中 向地面迸射,云层掩映,幻为霞绮,更有晴虹一道高亘天中,细雨蒙蒙,时随斜风 吹到脸上,湿润润的,顿觉眉字清凉,暑气全消,胸襟为之一快。大雨之后,崖前 平添了好几十处飞泉,凹处雨水,积为急溜,到处水声潺潺,与林鸟噪晴之声相应。 方和新民说,景物清丽,为到任以来仅见,峰后之景必然更胜,欲命张福朝前探路, 看由何处可以绕过,忽听左侧有人“哎呀”了一声。尧民听出是负痛的声音,疑心 有人雨中失足坠崖,忙和新民走出寻视,见崖侧不远,上面飞瀑下垂,粗约二尺, 下面是一小池塘,塘心深草多半枯焦。看神气崖上原有一条瀑布,下注塘里,因为 天早日久,瀑布塘水相继干涸,经此一场大雨,崖顶积水,又复随流成瀑,所以塘 里虽然有水,草却是枯的。方诧人声明在这里,怎的未见?新民连喊“人在哪里”, 也无应声。 三人正要顺路寻去,忽见塘中水草响动,先还以为水蛇之类,定睛一”看,新 民眼快,首喊:“人在塘里,张福快些拉他上来!”张福用伞柄俯身拨草一看,果 是一个身材短小的中年人,全身浸在水泥里面,想是口喊不出,知道有人救他,频 频手足乱动,尚未身死。潭水本来不洁,倒处又有深草堆积,只半边脸被水泡住, 上半身地势较高,不曾进水,所以没有淹死。唤了两声不答应,尧民命他脱了长衣 鞋袜下去,拉起一看,那人耳目紧闭,周身泥水污湿,乍看貌相和打扮都像是个读 书人。暗忖:避雨之前,老早看到崖前一带并无人行。料是受暑发了急痧,心中烦 渴,神志昏乱,望见池塘,以为有水,意欲就饮,一个立足不住,跌倒塘里死去, 被冷雨一激,才有了一线生机。见他气息仅属,不能言动,当时动了侧隐,忙命张 福将身带暑药取出,与他闻上;旱后山中雨水恐怕有毒,不敢妄用,又塞了好些在 他口内。待了一会,居然打了两个喷嚏,尧民知道有救,命将前心解开,自取制钱 给他刮瘀。 正刮之间,瞥见那人口袋内有一封书信,虽然被水浸透,上面字迹仍可辨认。 心想此人形迹可疑,恐他如此暑热急行,或者有什么紧要之事,顺手递与新民,轻 轻撕去信封揭开一看,不禁大惊。原来那书信只是寥寥几行字,文既简古,书法更 佳,大意说那人是接信人的救星,一到便可转危为安,还有两句隐语不知何解;称 那人做星叔;信封上只“拜乞赐交三舍弟手拆”九个字,收受双方都无姓名。最奇 怪的是,当天七月十四,发信日期是七月初十,地点是在秣陵,收信人却是福建, 只没说出哪一县来;信上也有“星叔初十夜行,计程至迟望前可以及闽”的话。暗 忖,古秣陵郡即今江苏常州府治,去此数千里,四天工夫,快马也不能到,这人怎 有如此脚力?悄悄给尧民看了。尧民大是惊异,料非常人,急欲将他救醒。想起峰 后有庙,正要命张福背往,恰值两个乡民在远处经过,忙命张福跑去唤来。一打听, 村镇人家左近虽有,比较还是那庙最近,决计抬往庙中讨些水吃,给他把湿衣烘干, 略微歇息,再行抬回城去调治。那乡民原是从镇上卖完柴草回头,只带着一条扁担 和些草索,急切间找不到搭人的木板。新民出主意,叫二乡民各把身上短衣脱下, 连同张福和自己的汗褂,用草索扎成一个软兜,将人放在里面,外用草索连头带脚 套上几匝,将扁担从中穿过,才得抬到庙里。 新民说罢前事,又将那封信取出与良夫看。良夫见那信纸信封俱甚精雅,写作 两佳,虽然被水浸过,因新民也是个名幕,揭贴挖补等手法均所檀长,再加天晴了 好一会,纸已逐渐干透,除信封粘口水融,裂开数片外,信纸字迹依然完好。那隐 语写在信的后边,乃“良冶莫致,前略未期,奈何”十个字,像是要找铁工铸什么 器械,语气却又发愁难找好手,以致前此策略难于成功。一件铁器,何以看得如此 重大,经时许久,竟会找不出一个好铁匠?又觉不似。三人俱觉别有深意在内,当 时想它不出。一会,张福来报,那人二次服药之后,又给他喂了一些稀饭,神志业 已渐清,只不爱理人,问话不答。适才衣服烤于,给他更换,他见钱物俱在,只没 了那封信,嘴皮动了动,似想问话,又止住没说出来。临出门时,忽问:“将才进 房看我的是现任官府么?”小的把老爷和钱师爷的官衔和姓名跟他说了,他也没托 小的代他道谢,只说了句“难得”便把眼睛闭上,说话好似两湖一带口音,并请示 行止。尧民见天已渐入黄昏,忙着进城延医,因见寒栖不俗,又是良夫的好居停, 特写了五十两银子的香资,明日着人送来,并约定秋凉后常去公馆谈谈,彼此结一 方外之交。寒栖合掌谢了。 良夫早经新民代东家致意延聘入幕,宾主均非庸流,用不着什么过节礼数。尧 民更是爱才若渴,心仪已久,当时便请同行,良夫穷途之中得此贤主,自是高兴, 又急于想知尧民所救异人来历,当时应诺。因是热天,无须多带行李,略带两三身 换洗衣服,便即起身。病人始终闭目下发一言,仍由原来二乡民借了庙中一块木板 抬送。寒栖及门徒送出里许,方始与良夫殷殷握别而去。 时已黄昏,晚烟四起,瞑色欲晦,走不多时,榕荫月漏,遍野清光,碧空晴弄, 纤云不染,月朗星稀,分外高洁。一行趁着晚凉赶到镇上,雇好藤轿小驴。病人因 乡民看出雇主大方,执意抬送到底,也没换人。进城时,早已万家灯火了。一到了 尧民公馆,张福和二乡民相次先到,张福最先到家,一面命人去请医生,一面命厨 房准备接风筵席,铺陈来客和病人下榻之所,然后迎上二乡民,引他们由后门进去, 从优开发脚钱,将病人安置在花园闲房以内。尧民等三人跟着坐轿到来,先去花园 看了病人,等医生赶到,看完脉象,开了药方,才往前厅人席欢叙,那病人原是冒 着酷暑,晓夜赶行,途中染受山岚瘴毒,发了急痧,眼花寻水,误落泥潭。本已身 死,后来吃暴雨崖瀑一冲激,虽然微微苏醒,但只心里明白,不能言动。尚幸为人 机警,本质强健,闻得崖侧人语,强挣着喊了一声,总算五行有救,遇见尧民这样 好人,偏又带有对症的急效灵药,经过两三番急救诊治,立即出死人生,脱离险境。 尧民席散后,几番着人探视,回报面色已转红润,屡称口渴,想吃冷的,医生原令 备有西瓜,下人切了端上。病人一路大吃,吃完又睡,始终不发一言。尧民命两个 小厮用心伺候,不可稍有怠慢。宾主两人谈到夜阑,方行分手安歇。 尧民回上房时,天已三更过去,正拟顺便前往探看,刚一走进花园内,便见一 个服侍病人的小厮如飞跑来。喝住一问,说病人二更时忽把两小厮唤至榻前,说: “我病已好了大半,现要关门熄灯安歇,你们自去歇息,明早再和你们主人相见, 夜来不要进房惊扰。可到前面告知张管家,如有入来探看,可代婉谢回去。”那两 小厮一名侍琴,一名侍棋,年只十五六岁,人均机灵,见来客虽非素识,主人却那 般看重,侍应甚是留心,当时答应退出,只在左近园中乘凉,因防病人夜间呼唤, 并未离开。算什半夜里不会来人探看,乐得偷懒,也未往前面送信。三更过后,见 天上风起云升,星月尽掩,侍琴想起病人房内后窗未关,恐少时风雨,天气转凉, 受了感冒。绕到屋后关窗时,探头往里一看,屋里灯已熄灭,暗影中,好似白珠罗 纱帐内并没有人。先还以为屋中大黑,没有看清,忽然一阵狂风吹来,将屋里挂的 字画吹的沙沙梆梆乱响,正要进去,跟着一个雷闪打过,电光照处,床上果然空空。 不由大吃一惊,喊了两声,没听病人答应,情知有异,因房门已关,便喊来侍琴, 一同翻窗进去。将灯点起,四外一找,哪有病客的踪迹?二人大惊,侍棋守在那里, 侍琴赶往前面报信,正遇尧民走来,听他说完,忙命侍琴去请新民,快到花园相见。 这时天上密云未雨,雷声殷殷,电闪似金蛇一般在天边乱窜。各处甬道游廊上, 挂的纱灯多半被风吹熄,到处黑洞洞的。新民刚把良夫安置,由花园另一一面向外 走,眼前一花,好似有人向前擦肩而过,定睛细看,并无一人。心中惊疑,方要喝 问,又听对面步履之声,近前一问,正是侍琴,说“病客半夜里不见,老爷现在他 屋内坐等,请师爷就去。”新民连忙赶往,尧民正在病客房中,手里拿着一一张纸 条,在那里沉吟不语,见新民走来,便道:“新民,你看这事多怪,你先看这位朋 友给我们二人留别的字。”新民接过一看,那信先被风吹落,经侍棋在床边寻到的, 纸墨都是适才医生开方所剩,上写:“百死之身,得脱鬼趣。只以受人之托,所事 未终,时机云迈,不逞宁处。病孽少祛,值已更阑,未敢重劳清虑,留为拜别。歉 咎至极,事竟荆见,再当泥首,谨拜留上虞、钱二公足下。泥中人顿首。”三行小 楷,书法褚河南,茂密朗润,看去很用过几天工夫。看罢,方自寻思。 尧民命将前书取出比看,新民因那信已干,恐东家索看,到家更衣之前,仍放 在衣袋内。闻言伸手去摸,业已化为鸟有。猛想起适才暗中行路,似有一黑影擦肩 而过,定被那病人取去无疑,便和尧民说了。知是飞行绝迹的异人,书上语气真诚, 不落寻常感恩图报俗套。看他受人之托,从数千里外冒暑长征,锐身急难,几于葬 身沟壑,刚得重生,又复力疾赴难,生死不渝,这等高风侠行,毅力诚心,尤为难 能可贵。二人谈起,俱甚敬佩。算计他必要重来,便嘱二童不许向外张扬,明;刁 对人只说病人半夜里病愈,与老爷见面,说家在近处,身有要事,必须回去,改日 再来畅聚,已然辞别。嘱咐停当,分别回房安歇。第二日重设延宾之宴,聘请良夫 人衙,与新民共办笔墨。尧民世族科甲,又是行家,几天过去,便看出良夫的真才 实学,越发看重,相待甚优。良夫穷途知己,感恩图报,尽心襄助,自不必说。尧 民幕中有了这样好手,官声益发大著,起初总以为所救异人不久必来,谁知光阴易 逝,一晃过了年余,并无音迹,先还不时谈起,日子一久也就不在话下。 尧民为人方正清廉,疾恶如仇,京中当道,本就得罪很多,偏生这年新任闽抚 出身纨绔,人极糊涂,却好武勇,院衙养着不少教师护院,什么样人都有,常在外 面狐假虎威,鱼肉良善。这样上司,尧民哪里看得起他!遇见有入滋事,立即执法 以绳,不少宽假。闽侯县令黄应琼恰是尧民年侄门生,少年风骨,守正不阿,秉承 老年伯的意旨,决不留情,一味公事公办。闽抚不懂公事,幕中都是一些清客蔑片 之流,只一护短,便栽跟斗。想拿首县出气,只拿不着人家错处,又有尧民为作护 符。还算藩司是个好好先生,与双方一是友谊,一是世交,常出来作和事佬。尧民 又有良夫、新民二人力劝稍微容让,否则僵局更多,简直不能下台。闽抚在自痛恨, 无计可施。后来嫌怨日深,闽抚把这两人看作眼钉肉刺。 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忽然有人带来一个幕宾,是个好猾小人,到不几天便给东 家出主意,一面专人进京贿托当道,找两个奔走权门的御史,风闻入奏,参劾尧民、 应琼。一面又买串刁民,上控闽、长两县,命手下武师夜人人家,做出贼证,教官 府审间不清,他却据以撤革查办。准备万一参不动尧民,先去掉他的爪牙。容到此 计不成,索性再命武师下手行刺,必欲去之为快。尧民本不知情,这晚宾主三人正 在后园夜饮畅谈,忽然接到一封密函,先把好谋和盘托出,未了却劝尧民急流勇退, 否则朝有权臣大敌内外谋孽,目前小人道长,日夕设计倾陷,终难免患。函长千言, 披陈利害,甚是详明,笔迹署名,正是那自称泥中人的异人,三人见对方阴谋果然 狠毒,并且他身边养有不少飞檐走壁的武师,怎么样也要吃他的亏。 尧民年来官情原本淡泊,复经良夫、新民力劝,决计洁身全躯而退,辞官归隐, 只不愿连累黄应璩和长乐县两个门生属吏。三人彻夜熟商,经良夫想出计策,一面 命人进京打点,一面把闽、长两县召来,授以密计,应付仇敌,并说:“我已归遂 初服,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劝令暂时先己告病引退,以免危害。二人一听,也 害了怕,均都依言行事。各费了无数心力,勉强挨了数月。仗着异人报警,得信尚 快,居然抢在头里。言官参奏尧民未成,反得了一点小处分。闽、长两县一面告病, 一面竭力提防,总算化险为夷,平安卸任,不敢在省里停留,各自设法另行谋干去 了。风波平息,尧民辞章早到京里。那些仇家没参得动他,仇恨越深,正打算示意 闽、浙督抚联衔参奏,闽抚更是不肯甘休,难得他自肯知难告退,自是称心,圣眷 只管优隆,终为权好所惑,准了奏折,原品休致。 尧民存着戒心,退志坚决,发奏折时公馆未退,家眷悄悄先行,跟着起运书籍 行李。等新任到来交代,原已办好相候,从容度过,假作因病谢客,实则第二日便 派了两名老家人暂守空房,随后再走,自和两个幕中良友、得力家人张福,轻车简 从,微服宵行,离开福州省城,往永康故乡进发。三人行在路上,只说事机缜密, 仇人决不至于觉察。谁知闽抚所延恶贼也颇机警。起初行刺原为闽抚忿极相拼,及 见人已辞官,省里行刺难免要担处分,路上便可推之盗贼。好在院衙内这类充刺客 的人物又有的是,又见上次陷害尧民,对方好似未卜先知,应付裕如,越发加了小 心。一面改变方略,一面暗命心腹不分晓夜窥伺行踪。尧民这里刚走,闽抚早得了 报告,立派两拨谋勇兼全、与沿途绿林中人通声气的刺客尾随下来。 尧民等三人,因闽、浙交界好山好水甚多,沿途正好就便登临,还在睡里梦里, 这日行经延平府城外。延平古名剑州,地居闽江上游,乃闽。浙水陆两运要冲,官 驿所经,江中木排商船往来如织,市廛甚为殷富,尧民因在路上听说江边有一临江 楼,菜看茶点均负盛名,忽动酒兴,想去痛饮一顿,在当地歇上一日,少烷征尘, 再往浦城赶去。良夫新民也未劝阻。好在沿途都是官道大路,尽多繁盛之区,一行 所用舟轿车马,为了避人耳目,都是相度情形,隔县零雇。当时先寻了一家中等客 店住下,开发舆夫,命张福看家,自在店中要吃的。宾主三人一同问路,往临江楼 酒馆中走去。到了一看,那楼面江而建,正当闹市之中,分上下两层,共是三间门 面,设备甚是富丽。这时正当中午饭时,雅座业已卖满。还算堂倌有点眼力,看出 三人气度不似常人,另眼相看,设法把楼梯口那间小雅座,向两个要走未走的熟茶 客匀让出来。 三人入内坐定,先要了一碟肉松、一碟红糟鳗鱼、一碟烩鲜虾、一碟凉拌珍珠 笋、一斤竹叶青,先饮了一阵酒。良夫在闽较久,归他想菜,又要了炒鲜虾仁、糖 炒白鲜、虾于笋片、扁食燕皮、红烧鱼皮、银肺汤六样。尧民嫌少,叫堂信再报拿 手的菜,堂倌刚报了两吃琵琶虾和芙蓉鸡圭,忽听外室有两人说话,都是北京口音。 一个说道:“你说这事够多新鲜,就这一会的工夫,四个大活人,他妈属螃蟹的, 楞会横着就颠啦!”一个答道:“你这是多余,操这份心于吗,他反正得打浦城、 仙霞这条路走,前站不还有赵爷他们侍候不是,咱们哥几个,谁还分谁,谁办下一 样?只交得上差就得。听说这馆子怪不错的,乐得歇歇腿,吃顿好米饭,再追上去 也来得及。我在福州这几年,口味也随了人家啦,什么腥的臭的,满没听提,你怎 么着?”一个道:“我倒也能凑合一气,可是先提那档子事别瞧着容易,我这几天 真犯嘀咕,心老不定。”底下声音便小了下去。良夫闻听,首先心动,忙和尧民一 使眼色,音放低,把学来的闽语告知堂倌:“不必报了,只捡好的拿来就是。 一面起身,由帘缝向外愉看。只见近侧不远,紧贴楼柱一张桌旁坐着两人。对 面是个麻子,身材高大,紫黑脸膛,额有刀瘢,浓眉如刷,二目凶光外射,满脸豪 横之气。另一人也是个梢长大汉,只比麻子身材瘦些,背向雅座,看不见脸。时虽 深秋,南方地暖,二人都把长衣脱去,身上只穿着一身夹袄裤,都是上面密扣紧身, 下面丝带绑腿,青布袜子,虎头皂鞋。桌旁椅上斜靠着两件行囊,粗只尺许,却有 三尺来长,二人长衣搭在上面,内中好像包有兵器,一望而知是北方豪强之士。堂 倌刚把酒菜送上,看神气刚到不久,良夫何等机警,一听二人所说口气,便想起泥 中人告密信上,曾有对头着人行刺之言,料定尧民行踪已被对头发觉,派刺客暗跟 下来,并还不止一拨。因避嫌疑关系,不在福建境内下手,意欲尾随到了闽、浙交 界山野无人之地再行发难。只不知二人既是如影随形、寸步不离的跟随,适才住店 开发舆马,并未觉察隐避,二人怎会同失迷了所追人的踪迹?好生不解。 见二人已在狼吞虎咽,大吃大喝,不再说话。又见堂倌端了适要的菜快进房来, 忙即归座,等堂倌放菜去后悄悄告知尧民,新民。二人本也听出有异,心却镇定, 便商量脱险之策。新民先主张乘刺客走迷之际,由当地改道,或雇舟船溯江上驶。 良夫答道:“不妥。刺客不只外边这两个,他们认得我们,我们却不认得他们。一 则敌暗我明,二则敌人罗网周密,我们俱是文人,不但手无缚鸡之力,连长路都走 不动。舍却官驿正路,便须由仁寿入山,走武夷山中樵径,仍须由仙霞关出境,他 派人在关口要路上一堵,便难逃脱,并且这条路,我只在前往幕中时游过一次,也 未走完。风景极佳,但是险峻之处太多,有时连个樵径都没有。东翁平日养尊处优, 望六的人偶然乘兴游山,健步登临还可,这般险路如何走得、全省都在对头势力之 下,刺客都是武勇之徒,一发觉我们失踪,自必追骑四出。我们白受许多辛苦,走 个二五天,他只一天便可追上。尤其我们的行止气度不似常人,一望而知,怎么改 扮也逃不过江湖上人的眼里。要改道,只有就这里沿富屯溪溯流西上,经邵武、光 泽,改道江西边境,越过大杉岭,再绕出上饶、广信,由玉山县回浙,可以免过仙 霞关要口之险。但是路程要远出好几倍,难道人家就想不到?终归不是万全之策。” 尧民拈髯微笑道:“二位老弟快吃罢,酒菜都快凉了。事缓则圆,死生有命。 自问生平并无隐匿,或者不致遭人凶杀。此中只宜饮酒,何必为此鼠类败人清兴? 有话少时再商量。来来来,大家同干这一杯。”新民听他语声颇高,恐被外面刺客 听去,大吃一惊,连忙劝止,手按帘隙外视,那二人正在赌酒豪饮,似未听见。方 想说险,见良夫面有笑容,也和尧民一样,不以为意。心中奇怪,因良夫也在劝酒, 料有佳谋,不便再问。三人酒量都好,这酒添了一斤又一斤。容到尽酣,饭座都散, 换了一堂的茶客,两个刺客也早吃完走去。三人各吃了一碗煮米粉,会账回去。 路上留神查看,街市甚是热闹,来往行人都以上著为多,没见一个异言异服的 北方人。估量刺客,定照所说,往前途赶去。当下回到客店,张福开了房门,泡上 香茶,重又谈起前事。尧民先道:“二位老弟,我觉得祸福命中注定,这不是躲的 事。”良夫也道:“此言对极,与其白受颠连辛苦仍落贼手,还不如从从容容,到 了仙霞关再打主意的好呢。”新民只当二人适才那么从容谈笑,有什么高明主意, 一听还是得过且过、听天由命的办法,不觉失声惊道:“这如何行!对头处心积虑, 埋伏重重,还欲刺杀我们。不趁此时早打主意,朝他相反的路改道,怎还寻上门去 送死呢?”良夫道:“事已至此,我们都是文人,敌人陷阱周密,绕道既属徒劳, 回走更糟。我向来不肯做那白费心力于事无补的事。除了临机应变,到时想法,哪 还有什么好主意呢?”新民道:“延平府顾庭礼,东翁旧属,人也精明强于,手下 还有几个办案的好手。前在省城,他还着人打听东翁何时起身,准备郊迎祖饯。这 次他是不知东翁过境,何不着张福略露行踪,等他来拜,要几名精武艺的捕快护送 出境,不比毫无准备差胜一筹么?” 良夫还未开口,尧民先自摇头道:“顾庭礼人极势利圆滑,居官又贪。我曾两 次要参劾他,都吃藩台再三求说,勉强忍住,心中保不记恨?他明知我向例不愿受 地方属官供张接送,何况又是告老闲身。他不遣人致间,我过时或者还不甚隐讳, 这一来我更要轻车简从,微服过境了。他最爱烧冷灶,喜应酬,并不惜费,乃是惟 恐得罪我那对头,一方又防我将来再起,特地想出这两面圆全之策,对我暗示亲敬 礼重,对闽抚又可表示体贴宪意,不理睬我。这全是他的手腕权变,哪有什么真心! 我对他素来厌恶,怎可急难相投呢?”良夫也说:“抚衙所养武师颇有能手,寻常 捕快决不能敌。他们又奉有闽抚密令,公私两面俱占便宜,到时只消略露来头,便 可倒戈相向。如用他们,不但无益,而且有害。这事并非全无解救,不过有点行险 侥幸,敌人也未必便没胜算,令人不能无忧罢了。适才我已仔细想过,我们如若但 然前行,不使敌人知道好谋泄露,行刺之地必出省境以外,不会在仙霞关这一面。 是好是坏,到了关所总可看出一点迹兆。即或事出预料,危机紧迫,过关以后都是 山路,昔年畅游武夷仙霞诸山,那一带地理甚熟,还有好些熟识山民。到了那里, 相机应付,再行改道也来得及。好在刺客都是北方人,神情装束,语言行止,一望 而知。他们多半有勇无谋,认我们文入无用,即此轻敌一念,已落败着,不会成功 的了。” 尧民人极达观,初遇刺客也颇吃惊,继而一想,敌人罗网周密,逃避甚难,不 由犯了书呆子的脾气,心想“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该死不得活,该活不会死, 又见良夫沉吟微笑,神色自若,知他机智绝伦,必不坐听仇人宰割。平日自负养气 功深,怎的事未临头,先就心慌手乱起来?这时再一听良夫所说的话,益发断定有 脱身之策,安心听他调度,不去过问。新民文学公事都是好手,才智却不如良夫远 甚,尤其是出身华屋,秋闹不第,便为宫场罗致,成了名幕,生平未经逆境,不似 良夫命运多饵,所如辄阻,饥驱奔走,艰苦备尝,又是一个泉石膏育,烟霞滴疾, 到处游涉登临,足迹遍于海内,什么样人都见识过,汀湖上‘情形多半熟悉,当时 听了良夫的话,终觉这事一点虚悬不得,老大放心不下,无奈自己也想不出什么好 主意,因良夫词意吞吐,好像人前不愿明说,不便追问详情,只得罢了。 当时无话,各自睡了一个中觉,醒来天气还早。良夫说那酒楼菜味颇好,提议 先往江边闲步一回,走得乏了,如见时候还早。先去江楼品茗,也不限定要什么雅 座,只择那临江的桌子坐下,择那好茶泡上三碗,品茗望江,磨到黄昏,照干间的 样畅饮饱吃,早点回店安歇,明早天亮好赶路。又恐汪楼茶座人满,并命张福先去 占座,三入同进江楼。尧民闻言,首先赞好。新民见良夫直似成竹成胸,一点不隐 讳形迹,反而倒向人前走动,心中好生下快,便乘尧民往里间更衣时,悄声问道: “我们同舟又济.事情已在危急,你却这般大意。想必有什么高明主意了,何不说 出来让小弟长点见识,也放心呢。” 良夫知他人极热肠,只是有些小性,听出他语意不乐,先跑向房门前探头一看, 只一店伙提了水壶走过,并无别人,这才回身悄答道:“老弟不必担忧,刺客固然 厉害,可知我们也有能人在暗中随行保护么?此人如觉不是对手,事前早又拿信报 警了。我听那两笨贼说,尾随我们走了一道,竟会在此走大。所说的话,我虽未听 明,好似受了别人愚弄。请想我们因为这次起身,非常慎密,自以为无人知道,一 出省城地界,到处随随便便,并未防到有人追蹑。刺客无故迷踪,不是此君作法, 还有何人?我先何尝不想到改道间行、继想起种种难处,觉着还是照着原定途径相 机前行为是,真个不行,到了仙霞必有分晓。这类异人侠士多是有始有终,上次对 头勾串权要密谋构陷,都会被他探悉,可见用心不止一日。况且尧翁告老归隐,又 是信从他的美意,他明知对头决不甘休,这等义侠之士岂肯袖手旁观,为德不卒呢, 我此时虽还未看出他的形迹,事定料个八九,真人不露相,我们一张扬反而不妥, 故未对你细说,就连尧翁也未必想到他会随来哩。”新民闻言,方始如梦初觉,越 想前事越觉有理,当时宽心大放,喜形于色。正要答话,恰值尧民更衣走出,见二 人低声笑语,便问:“二位老弟台,有什么开心之事,怎倒避起我这老大哥来?” 新民没有良夫沉静,忙凑近身去,把良夫所料之言一说。尧民想了一想,慨然答道: “豺狼当道,安问狐狸!老夫有命在天,自问生平尚信得过,区区鼠贼未必便能伤 我,倒是这位异人义侠于云,倾心已久,只惜他神龙见首,行踪飘倏,一别之后, 渴望至今。倘借鼠贼一击之功,得与此君良晤,结为肝胆之交,才是生平第一快事 呢。”良夫便说:“异人决不愿人张扬,最好仍做不知、不要在外提起。此行无事, 还说不定,只一有事,我想总有几成相见之望。”尧民笑道:“如此说来,我倒盼 那鼠贼早日发难为妙了。”新民道:“东翁莫如此说,终是平安无事的好,这不是 闹着玩的。”尧民笑道:“只要刺客无害我异日饮酒吟诗,能与此君相见为友,便 受点伤又何妨呢?”良夫也笑道:“这事要就无事,如若真个受了鼠辈狙击,恐怕 不能由我们呢。” 三人说笑了几句,一同起身。张福唤来店家,把房门上锁,先往江楼占座去讫。 四人出了店门,先到汪边,沿江闲游。只见江流浩浩,波深浪急,因是地当闽江上 游,浦城、崇安、宁化、邵武等地山重水复,支流甚多,连同清溪、文川诸水汇流 而来,水势深洪,既清且激。江岸却不甚宽,近码头一带又被竹排木筏布满,大小 商船鳞比如织,帆樯林立,把江面占去了多半。商客往来上下,尽是土音,啁啾咿 哑,人语如潮。三人不耐烦嚣,沿着江边走去,到了临江楼前。张福己然先到,看 见主人下面走来,似要返身跑下迎接。尧民暗中把手一摆,张福会意,依旧凭栏相 候。三人因时还早,也未上去,过了江楼,把一条临江闹市走完,又出去里许,才 清静了些。各就江边人家捣衣大石上并排坐下,遥望远山萦紫,近岭摇青,江面上 风帆片片,沙鸥邀翔,御波而嬉。时有三五纤夫,躬腰屈背,拉着一只重载舟船, 争赴上游,擦身而过,“杭育”之声,与橹声相与应和。 时正下午,临江人家妇女多半在岸侧沙滩上洗衣淘米。闽中妇女秀丽,又因地 暖天热,只有盛热,没有酷寒,中下等人家常年光脚,所事一完,就便伸进江水中 去洗濯,蝉鬓乌云,白足如霜,衬上一副俏生生的身材,夕阳影里,山侧背面望过 去,分外显得动人情趣。三人俱赞江景之妙不置,互相谈笑了一会,渐渐夕阳西下, 归鸦阵阵,人家船篷之上炊烟四起。三人出时未用中点,俱觉有点饥渴,一同起身 往临江楼走去。新民自听良夫之言,因与曾有一面缘,一直都在留神,连敌带友, 也没看见一个形迹可疑的,颇多疑虑。正觉事仍有点悬虚,走到临江楼,天还未到 黄昏,刚上楼梯,便见张福迎下,随到雅座里面,觉残肴撤去未久,还留有酒肴气 味。 张福从小就随尧民当书童,精干勤谨,最得主人信任,一直带在身旁,未曾离 过尧民。见他主人未到,自己先就抽空饮用,错了规矩,好生不快。本要呵责,继 一想日里没有命他随出,也许在店中不曾吃饭,多年旧仆,颇多劳苦,平日重话都 不肯说,何必当人前使之难堪?也就罢了。坐定之后;堂倌泡上茶来,尧民他酒量 饭量都好,吃了许多酒菜。吃完,老爷还未来,又泡了好茶,神气似非等老爷见面 不可。只再三访问他的姓名,却不肯说。刚想天已不早,老爷快来:准可见上。他 忽然起身,指着那旁茶座上两个说广东话的客人,说有两个小黄鼠狼,想在去浦城 的路上咬他,他该他们一顿饭钱,不能露面。叫张福隔帘缝看住,等他们吃完会账 走时,通知一声,他好下楼解手,省得遇见,不好意思。张福以为他既怕撞见外屋 两人,更不会走了,又没把张福支出去,便依了他。那两个广东人好像是富商,举 动很阔。先上来,也是要雅座没有,才在散座里便坐上吃的。看时,刚刚吃完,会 完账,似有什么急事,茶也没吃,匆匆给了三两银子酒钱,就一同下楼走了。本心 不想告诉他,等老爷到时再说,省得他走。隔了一会,没听他声息,回头人已不见, 赶到窗前,往下一看,哪有人影、跟着堂倌来说,客人会账走了,还给你们老爷留 下十两银子在柜上,说他本想请客,忽然有点急事,不能不先走一步,故此把酒钱 预先惠了,请老爷放心,他一人专会走长路,前途再见,恕不奉陪等语。张福人未 离开,说走只有由窗户跳下,不知他怎会到了前面,恐堂倌话没传明,想往柜上去 问,老爷师爷便来了。 二人一听,泥中人果然出现,不由惊喜交集。听到那些迷离倘恍的言行举止, 俱觉好笑。良夫便命张福自寻散座要些吃的,一直到家都不可提说此事。再如相遇 速即报信,相待务要恭敬。张福应声退出,堂倌随来问菜。三人照日里可口的点了 一半,又把本楼拿手的鸭圭燕唇、芙蓉竹鸡、蛎黄羹,红糟鳆片等菜叫了七八样。 堂倌去后,尧民,新民俱服良夫料事如神,必然有了解救。良夫揣测异人所说语气, 这些刺客决非他的敌手。这一一来三人愁云尽扫,宽心大放,酒落欢肠。三人又都 好量,从黄昏吃起,直吃到二更过去,酒客都散,才尽欢归去。回店落座,重谈前 事。新民笑道:“这位朋友如此尽心保护,我们一点没有谢意,反倒扰了越想张福 素来谨慎小心,此举不类他的为人,如说别的酒客所用,适见他凭栏下望,正是这 间,并没有错。主人回来时候无定,他既不敢把已占的座让与别人,便是堂倌,也 无请客人把酒座让人之理。心方奇怪,见堂倌正往外走,张福仍然垂手侍立于侧, 不曾退出。知他吃酒上脸,略微沾口,立时满面通红,这时脸上并无酒意,心想不 要冤枉了他,还是问明的好。 刚要询问,良夫已先开口问道:“张福你占这间雅座,刚才有熟人和你借用过 么?”张福应道:“是。适才老爷和二位师爷,在楼下走过不久,楼上茶客便渐渐 坐满,连一个闲位于都没有。隔了一会,忽然跑进一人。张福一看,正是上年老爷 在山沟里救起来的那位老爷。他说老爷和二位师爷在下流黄鱼矾江边闲坐看江,无 心相遇,约他一同到这楼上吃便饭。他因昨晚今早,来回来去,在延平府官道上… …”说到这里,话便吞吐,似有疑难。良夫命他不论什么照实说出,不要遗漏一字。 张福接着又道:“他说:‘我在这条路上引逗一只心爱的黄鼠狼,只顾玩,忘 了吃饭,这时候饿急了。你老爷饱汉不知饿汉饥,钱师爷更是贪看人家洗衣服,舍 不得走。’我一赌气就先来了。本想另外找座,偏又被人占满。好在你老爷正想给 我交朋友,谁教我肚子饿呢,谁扰谁不是一个样?”说完,便喊堂倌要了许多菜。 自吃起来,如换旁人,老爷不在,本来不敢待承。因他自从花园夜里不见之后,老 爷和二位师爷常时提起,又命张福暗中寻访了几次,很想见他,他虽然爱说笑话不 大可信,但他所说老爷和二位师爷穿的衣服,一点不差。还说老爷对他说,午饭在 此吃过,连菜名都说了。他点的那些菜,都是适才魏师爷在店里提过的,不由人不 信。随后又叫陪他同吃,张福自然不敢。心里又想老爷正我他,不管所说遇见的话 是真是假,好在老爷一会就来。恐他和上次一样忽然溜走,他又再三逼住,只得把 椅子端开,在旁陪坐。他一:顿,真叫人过意下去呢。”良夫道:“此君与我们已 成患难道义之交。似此英侠肝胆之公,谈不到这些小节。他也非成心请客,不过恐 我们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猝遭鼠贼伏伺,难免惊忧,云中神龙略露一鳞半爪, 使人知他在此,凡百无恐罢了,他柜上留话,说他专惯孤身行道,前途相见,叫我 们放心,便是暗示此意。再照他对张福所说在延平府官道上来回来去引逗黄鼠狼的 话来看,那刺客不是姓黄便是诨号黄鼠狼。闻说抚衙所养武士颇有不少绿林中人, 这次奉了对头之命,假盗行刺。那两个广东富商,想系途中相遇,贼党打算乘便劫 杀,做他一票,不想又被异人看破下平仗义,因救我们连累而及。那粤商走时已是 傍晚,水陆两路部难起身,明早路上必可相遇;否则异人也不会叫张福隔帘认看, 弄巧还是叫我们与他们同行同止,以便有事时好一齐保护,免他分身为难呢。”尧 民抚掌笑道:“老弟真个心细如发,断得一点不差。照你看,明早我们怎么走呢?” 良夫道:“当然仍乘本地藤轿,装着无事的好。大已不早,大家睡吧。” 三人随即分别安歇,未明起床,收拾好行李,天色刚亮。张福早在隔夜将轿于 定好,付账起身,良夫悄嘱张福,如见异人和那广商踪迹,速即报知。先并未见, 行近已牌时分,到一镇店订尖。三人正更衣洗面完毕,取出昨日张福购办的光饼肉 松鱼脯之类在就茶吃。张福忽从外面走入,悄说昨晚酒楼所见两广客也从后赶来, 看神气,安心来追,还赶了一段急路才得追上。一一落轿,光命他们随行的一个伙 伴向张福打听,不问姓名,只问:“店外轿于三乘、走马一匹,贵客是否三主一仆, 往浦城访友的?”张福对、客早就见过,又有良夫吩咐在先,一听所说,正是路上 答间外人的话,刚道了个“是”,来人立时递过一个全帖,烦代通禀求见。尧民已 央意将途中之事托由良夫主持,闻言把手一指,良夫早赶将过来。接过柬帖,打开 一看,第一页首行“跪叩”二字,中行“钧安”二字之下,写有“小民黄学文、李 锦章,惶恐顿首拜”一行小字,格式书法都不合适,一望而知是那两个商人亲手写 上。略一寻思,便问来人一行多少,是什么情景。 张福禀道:“来人共是三轿四马。都是寻常商家打扮。不过骑马的有两个,都 是年轻壮汉,马鞍上好似都带有一两件家伙,行动轻快,又像是保暗镖的武师。两 广商因在酒楼上见过,看神情也不显什么忧急,内中一乘轿子,里面睡倒一个十二 三岁的男孩,说是途中生病,一直抬进院内歇下。小孩仍睡里面,并不下来。那两 壮汉各在左近板凳上落座,要茶点心歇息,眼望小孩,却不过去。行李箱于不多, 都在另外两轿两马上绑好,另有同来一人看守。现在广客向众说,途中遇见旧友, 自己不饿,大家各自饮食,以便少时赶路,现时随在门外客堂候见。”良夫听罢便 向尧民、新民耳语了几句,故意高声改用闽语说道:“是黄、李二位老板么,快请 快请。”张福会意,忙即走出,将二客引进,跟着走向门外,将店伙鬼混几句支开, 装着闲立,以防呼唤不提。 来客人室,回顾无入,便要跪行大礼。良夫忙一把拉住,悄声说道:“这里不 便。彼此都在患难之中,前途难知,无多耽搁,快请坐下说话要紧。”黄、李二人 看出主人神色泰然,似有定算,才放了点心,立时应诺,仍向三人各请了一个安。 良夫忙把他们引至床侧同坐,问道:“二位素昧生平,既知我宾东行藏,莫非受一 异人指点前来,想和我们同舟共渡前面的难关么?”黄、李二人答道:“正是此意。 那位异入命我们赶来时,还说主人不当家,须寻一魏先生说话。”良夫不等说完, 接口答道:“我就是魏良夫。黄兄今之陶朱,大名久仰,此次来意,我已知道大概。 只请问二位与异人何时何地相见,来时有无说及前途情形,可与我们带什么话语。 别的事,只他说过,都可商量。”黄学文见良夫明爽简深,自知经商虽是好手,谈 吐却差,便推同来的李锦章代述了个大概。 原来黄学文、李锦章都是粤中富商,黄学文更是侨商中的巨擘,从小就做着海 客生意,南洋各岛都有他的买卖,富甲全省,人也慷慨豪爽,没有市侩习气,因是 起家孤寒,习于勤苦,中年虽成了巨富,依旧不惯安逸,喜以跋涉为乐。每从外地 回家,待不两月,便觉心烦体躁,闷郁不安。只一打点出门,立时精神百倍,在拥 有好的园林第宅,在家安享的日子绝少,不是飘洋贸易,查看那些海外的商业,便 是往省内外各地分号查看经营,就便也做上两票生意。仗着资本雄厚,财星照命, 无往不利,益发高兴,引以为乐。 这次也因海外归来,在家待了两月,闲得没事可做,正想不定到哪里去好。恰 巧儿女亲家李锦章要往苏、杭两省开设洋广货店,同时又听说有两王公贵人往杭州 游湖,出重价大买珍珠珊瑚等贵重物品。两亲家见面一商量,频年海外经商,家财 积至千万,连西湖这样名胜地方都未去过,未免缺点。于是相约同行,另外带了一 小箱珍贵珠宝,就便做点生意。闽、浙两省只是繁盛的要区,均有黄家分号。依了 李锦章,本打算劝他走号信,以便沿站都有人招呼伺应,黄学文却说:“我奔走半 生,除了飘洋运载大宗货物,向例只带一两名健仆,自往自来,从不喜摆大财东的 架子。我两人名望都大,内地不常走,不比海外和近省各地,这一来反倒招摇。带 的东西不多,此行又以游玩和查看商情为主,不如轻车简从,悄悄一走,既可省事, 又免去许多无谓应酬。”当下除二人和黄学文带往杭州分号去学生意的一个年幼堂 侄外,只聘请了两名保暗镖的熟镖师小狮子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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