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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回 闻变哭良朋 山馆伤心风定后 践言携淑女 马蹄乱踏月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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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闻变哭良朋 山馆伤心风定后 践言携淑女 马蹄乱踏月明归 舜民、苇村听了经过,俱都拍案惊奇,又喜又惊。苇村自免不了连向舜民道喜。 宾主三人正谈得高兴,忽从窗隙中望见外面银鳞闪闪,其白如霜。推篷一看,风定 月出,云净天空。头上是星月交辉,碧空若拭;下面是天水相涵,静影浮光,江波 浩浩,渺无际涯。两岸渔村蟹舍,历历若现,万籁俱寂,惟有江声,端的是夜景清 幽,别有佳趣,把适才阴霆危疑之境,扫荡了一个干干净净。正凝望间,忽听蹄声 得得,由远而近。静夜听去,人耳分外清脆。料是小妹用马来接,回向靠岸船窗一 看,果是一骑快马,上坐一个短衣汉子,在月光之下,绕着田陇村衙急驰而来。舜 民在当地已是两受虚惊,见来骑是一男子,马只一匹,二女并未同来,恐有差池, 方自疑虑。来骑如飞,已至船前,下马上船,与王升答话。一会入舱回禀:来人乃 上次借马与王升的马夫谢阿二,持着二女一封信,说是行期大迫,手边还有些别的 事情,所以不曾同来。舜民知是苏翁手下,才放了心,忙命人取些银两与他作酒资。 谢阿二只是固辞不受,舜民只得罢了,当下命取了些金银带在身旁,以备奠敬。另 取了些杭州名产茶叶、绸缎、火腿之类,扎成两大包备送江母的礼物。马只一匹, 夜深路远,王升不能随去。舜民惟恐礼薄,又非多带不可,先商量绑在马上,人对 付着骑。谢阿二从旁接过笑道:“就是虞老爷好骑,这如何行,都交给我吧。” 舜民方自脸红,谢阿二已将东西接过,重为结束,用带子一系,搭在肩上。舜 民又道:“步下行走已难为你,如何再背东西?还是我们先走,叫船上人挑了去吧。” 谢阿二道:“小妹家向例不许生人前去,再说我的马快,他也寻不到江家。这么几 十斤东西,再加两倍,我也带得了,请放心吧。”舜民无法,只得将信将疑地允了。 那马甚是神骏,性却驯良,人上马背,虽作昂首待发之状,四蹄依旧扎地,纹丝不 动。谢阿二将马肚看了看,走到头前,向马说道:“阿白,我们往江家去,客人路 生,你要跟着我走得稳,不许跳蹦。”说罢,开步向前先走,马才扬蹄而驰。 舜民在马背上,觉着马行甚速,一点不颠,谢阿二背着两大包礼物,上身并不 见动,始终紧贴马前,相隔不过三尺。再往他脚底一看,两脚运行如飞,哪还辨得 出是一是二?雪也似白的地皮,似电一般直往马腹下奔来,路侧草树似飞一般闪过, 蹄声“咻咻咻咻”密如擂鼓,震荡于崇山旷野之间,静夜传声,到处都起回应,却 听不见半点步履之声,才知谢阿二也不是一个寻常马夫。暗忖:风尘中果多异人, 脚程能逾奔马,本领不问可知。喜得适才没有怠慢了他,安心结纳,打算称赞几句, 无奈马行太速,虽没什么风,要想说话却难,才喊得一声“谢”字,气便堵住,出 音不得。谢阿二似已觉察,侧回脸笑道:“我这不算什么,你老先生的新夫人,本 事比我大得多呢,小妹更不用说了,马背上说话不便,且等将来再说吧。”舜民见 他侧身答话行所无事,双足并不停留,马也不稍减快,距离依旧一样,越发惊佩, 方含笑点首示意,阿二又道:“前面转过山角便是一片松林,再走五里就到江家。 大月亮底下的景致着实不错呢。”说罢,回过身去,一会走完田岸,转过山角,地 势渐渐往上高起。行不半里,峰回路转,地形一变。所经之处,一边是条丈许阔的 小溪,清波滚滚,从上流头山凹间蜿蜒奔赴而来,溪中石礅三五,参差位列。急流 到此,激为惊湍,雪舞花飞,珠喷玉溅,宛如雾毅烟靠,冰纨彩幂,清丽无涛。一 边是条斜长平冈,冈上松桧森森,高矗天半,小径透迤,依约隐现,一眼望之到底, 心方赞妙,谢阿二已领马往松林中驰去。 林木高疏,不碍月光,照得地面上白如霜雪,阴影交披,松针匝地。有时一阵 山风吹如松涛,残枝坠叶纷落如雨,鼻间便闻到一股子松柏香味,顿觉马行轻快心 神为之一爽。遥窥林外小溪,白光如带,掩映生辉,泉声微闻,相隔已远,端的是 景物幽绝,令人起出尘遗世之想。走不一会,谢阿二又回首说道:“小妹恐山路不 好走,这条路要绕远三里,不是那日上管家走的原路。出了松林,还得往回赶呢。” 随说随将马嚼环牵住,离开小径,往右侧密林中拐去。林密地黑,月光从林隙下射, 残辉若鳞,时复隐现。断木枯干,恍若鬼影潜伺,越显阴森。落叶又繁,马行其中, 寨寨饵饵,若非阿二带路,知道无他,几疑有人在身后追蹑。路本高低不平,加以 虬枝拂面,低柯丛出,阻碍横生,甚是难走。仗着阿二路熟眼快,在前面牵住那匹 马,时左时右,高一脚低一脚的绕林而驰。行约片刻,前途重现光明,才将松林走 完。阿二放手笑道:“就这一段松林难走些,一会就到了,”一言甫毕,那马忽然 长嘶了两声,横穿着林外一片平原,踏着月光向前跑去。 mpanel(1); 舜民遥望平原尽处,崇山高耸,林木蓊翳,知离江家不远,方自寻思,忽见山 口一条白影似箭射一般飞来。阿二回身笑道:“小妹接来了。”一言甫毕,来人已 驰近马前,果是江小妹赶到,见了舜民,略微含笑举手,便反身与谢阿二比肩而驰, 边走边说。阿二面上似有怒容,语声颇低,只随风刮到两句,仿佛二人有什么事争 论。小妹说:“人虽死去,身后未完之事尚多。我都勉强听劝,你更不可如此办法。” 舜民料与苏翁有关,因听不甚真,也就没有在意。 晃眼进了山口,连过几处极幽僻的山凹,面前豁然开朗。左侧危岩高亘,宛若 城障。崖下一片不甚高大的密林,广约数顷。林外秀草丰备,起伏若浪。更有一条 广溪,由林侧绕出,斜行而西;溪深水阔,离岸不过半尺,平明如镜,微波不扬。 正走之间,忽有三五栖鸦,从林内惊起,呱呱叫了几声,在月明之下,双翅招招, 往隔溪树林内投去,点缀得夜景越发幽静。行入林内,阿二口中嘘了一声,马蹄便 缓了下来。近抵崖前,有七八亩方圆一块空地,当中花卉杂植,两边都是菜畦。江 家茅舍竹屋倚崖而建,位置颇见匠心。舜民还未下马,忽见兰珍由门内送出一人, 正是上次茶楼上所见弹弦子说大书的先生,遇着舜民,微一点头,扬长而去。舜民 料他和苏翁相好,深夜到此,说不定也是一个江湖异人,方欲留请相叙,小妹摇手 示阻,只得罢了,四人一同人内,阿二把身背礼物放下,一言未发,径向门外走去。 容到舜民落座,想和他交谈时,一问二女,阿二已然走去。半瓢的灵枢停在舜民所 坐的里问堂屋以内,舜民先请祭奠,小妹去把香烛点好,兰珍伏身帏后,痛哭了一 阵。舜民祭时,也自流泪不止。祭罢苏翁,又请江母出来拜见。小妹持着礼物进去, 半晌, 才见小妹同了一位持着拐杖、 两鬓飘萧的白发老妇走了出来。舜民叫了声 “伯母”,便即下拜。江母也不客套,还了半礼,请起让坐说道:“适才已两次听 小女说了来意,这时相见,贤侄人品心地果如小女所言。兰珍终身有托,她两家父 母都可含笑于地下了。”舜民自是逊谢。老妇道:“实不瞒贤侄说,愚母女现时虽 是式微凋零,若论寒家旧日门第,小女得与贤侄媳结为苔岑之契,却也勉可高攀。 不过老身多经丧变,中年来便两鬓全斑,论年岁比贤侄并大不了多少。两家又素昧 平生,夙无渊雅,忝为长辈,未免汗颜。先时颇怪小女行事冒昧,继而一想,人生 遇合多是定数,各有因缘,本不能以世俗之见一例而论。焉知此日之因,不是来日 之果?况寒家;日籍皖江,母女二人难中脱网,避地来此。初意母女相依,长此隐 名潜迹。无如人情鬼蜮,孤弱之身,日与豺虎为邻。前者几肇事端,多亏苏翁仗义, 弭祸无形。已恐行藏渐露,难为久居,苏翁复又身故。虽仗身怀薄技,不畏人欺, 然而狼子野心,天下能手甚多,事变之来,终于难料。如说迁地为良,异乡莅止, 动致骇疑。前来桐庐,便费了不少唇舌,受了许多闲气,始得安居。今仍在此,可 以想见。加以忧患余生,沉疴时发,急切间委实无可投止。过蒙贤夫妇高义干云, 又是江东望族,偶来戚串寄居,无人讥议。若是寻常外人投止,反致惊猜。熟计之 余,自以从命为是,异日相处,岁月长短尚难预计。最好说愚母女是苏老先生至亲, 小女因与侄媳莫逆,又结姊妹,但老身奉佛多年,不见外人。小女虽然人情上难免 不出见府上亲族,但决不可为计婚嫁。每年之中,小女难免独身出外一次,到时必 然装病,尤须善为掩饰。老身衰病,风中之烛,或许老死贵地,小女却有要事在身, 时至便即长往,此后见否难卜,也望见允,不可强留。请转告侄媳,为备静室两间, 千万不可铺设过丰,外有隙地一方,足感盛情了。承赐礼物,均老身素日所嗜,只 是太多一点。要谈的话甚多,天已不早。苏翁身后,已有小女和他生前好友赶回料 理。贤侄心已尽到,相见不远,马在门外,就请带了兰珍,由小女护送,一同回船 去吧。”说罢,竟不容答说,站起身来让客。 舜民只得拜辞,江母自回房去。二女又去里问,取了两口箱子和三个长短包裹, 一同走出。舜民知是兰珍行李,见内有两包,又长又重,不知何物。方愁马只一匹, 这多东西如何带法、出门一看,谢阿二已同了两个渔人,持着扁担绳索,带马相候。 那渔人是个年轻壮汉,光头赤足,穿着一双草鞋,甚是健壮。还有一人似乎是个老 头,身体微俯,月夜晴天,却戴着一顶斗笠,紧压眉际,手握一根旱烟袋,倚树斜 立,看不清面目。舜民忙向阿二致谢,未及开口,二女已催促上马,意似不要舜民 多问。 舜民便说: “我还能走,让马驮东西,大家都步行吧。”小妹抿嘴笑道: “人还不易挑了走呢,马如何行?大哥不要谦虚,上马好了。”舜民也看出那些东 西太重,语必有因,又道:“伯母一人在家,贤妹无须去吧。”小妹摇了摇头,催 着舜民骑上马背,将两口箱子、一个包袱交给那壮汉挑了先走,说道:“这三件要 轻得多, 你挑了抄近路走吧, 到时我们也早到了。”壮汉挑了自去,阿二笑问: “用我帮忙不用?”小妹道:“这个忙你帮不得,你先请吧。”说罢,阿二领马先 行。 舜民微闻二女与老渔人在争论,仿佛一个要抬,一个要挑,马行甚速,回顾已 被树林遮住,看不见了。一会出林,仍由原路绕转,心想马走这快,二女和行李总 要天明才能上船呢。归途马走更快,一会走上松林山径。出林之际,忽觉眼前一花, 路侧松梢上,猴子一般倒挂下一个身形矮小的人影,一晃不见,向自己手中塞了一 样东西,方自惊骇,马已疾驰而过,落在数十丈外。前边阿二竟未觉察,只马昂首 欲嘶,微颠即止。匆匆回首惊顾,松涛四起,明月在天,清辉如水,照彻林樾,树 影森森,哪还看得见一丝人影,因是逆风,更难开口。觉那东西似一小包,尚在手 内,拿起一看,果然是一布包,大仅如拳,外贴红纸,上写“贺仪双色,聊申微意, 归舟无人,方可取看”等字。想起小妹舟中所说,小铁猴侯绍答应暗中保护孤女之 言,料是好意,便揣在身旁,如言办理。又行片刻,快要走上田垄大道,马才走出 山口。方自寻思适才之事太已突兀,猛瞥见一个戴斗笠人,用一根扁担挑着一肩沉 重东西,其行如飞,由斜刺里田岸上疾驰而过,越向马前跑去。定睛一看,正是行 时所见年老渔人,肩上挑着兰珍的两捆行李,短的一捆独在前面,渔人用手拉着一 头,以防它晃动;长的一捆却横在后面。二女一边一个,平站在上面,挽臂迎风, 凌虚而行。渔人脚程迅逾奔马,二女又穿着一身白,身形稳立其上,纹丝不动。镐 素如雪,襟袂飘飘,月光下望过去,直和画儿上的仙女相似。才知那老渔人也是个 非常人物,好生惊奇。暗付:一个小小江村,已发现了好几个异人奇士,何况天下 之大,由古迄今,真不知有多少英雄埋没呢! 正慨叹间,忽见谢阿二身子往前挺了一挺,坐下的马便随着加快起来。舜民因 那老渔人先时没答理人,恐他先到走去,巴不得马快才好。迎面风力甚劲,逼得人 透不过气来。舜民先颇难耐,嗣见那马始终昂头高举,一动不动,便把头低下,伏 身马鞍,手抓马鬃,任其跑去。不消顿饭光景,到了泊船之所,满拟老渔人在马前 不远,必可追上。 到时一看,只有苇村、王升主仆等在岸上相待,老渔人和二女俱不在彼,又疑 被马追过,自己俯身避风没有看见。下马不顾和苇村说话,先往身后凝望,并无只 影。来路平坦,一览无遗,万无不见之理。心正奇怪,忽见谢阿二拉马缓步朝侧面 走去,口中自言自语道:“这位老人家真好脚劲,今夜连我也被他吃瘪了。”同时 又听苇村说道:“新弟妹已和江小姐先到,老弟台还望些什么?”忙回身想问,江 小妹已从舱中走出,娇声喊道:“大哥不常骑马,想必吃力。那行李走得慢些,再 有半个把时辰便到。挑东西的自己人,不会出差错,请上船来歇息吧。”舜民见二 女已然先到,忙问:“那挑东西的老先生呢?”小妹道:“上船再说好了。”上船 一问,苇村说起,自从舜民一走,即凭窗眺望,也是老远望见一人,头戴斗笠,肩 挑两个重物,后面担上横立着两个白衣女子,近前却是江、苏二女。老渔人好似不 愿以面目示人,帮助二女搬那两捆东西放入舱内,也不令别人相助,始终低着个头, 斗笠快要压到眼上,对面几望不见他脸。挑来两捆东西,更是沉重非常,上时,那 大官船竟被颠动得歪了两下。据船人说,船都多吃了两寸水,份两少说也上千斤。 又见二女执礼颇恭,料非常人。躬亲上前接待,意欲款留少憩。老渔人只淡淡地说 了句“我还有事”便即别去。容到追出相送,已然纵身上岸,往镇上走去。也没见 他怎样快跑,一晃已隔老远。问小妹,只说苏翁之友,向来不吐真名,行踪也甚飘 忽。隔不一会,舜民就到了。 舜民见小妹在使眼色,不便再向她询问,深悔失之交臂,又想起谢阿二尚在岸 上遥马,忙着上船,还忘了款待道乏,忙着王升去请,回报也没了踪迹,好生慨惜。 小妹看他心意,笑道:“大哥真个爱才,此类风尘中人多有特性,不露相时,当作 生意,还肯与人接谈来往;一经识破,尤其对方是个达官绅宦,更惟恐避之不速了。” 虞妻笑道:“照此说来,难道我们这类人家,个个都是铜臭熏天,不值交往么?” 小妹笑道:“这话是要分两等说法,小妹一说,诸位就明白了。凡是这类隐于 渔樵负贩的奇人异士,境遇多穷,束身却极自爱。自己只管意气如云,任侠仗义, 满腔热血,泪洒孤穷,从不肯轻受人恩。贫与富交,境地悬殊,不能分甘急难,何 用为友?相交一次,终难免要受到富贵人的恩惠。即便一芥不取,受人优礼厚待, 也是一样要承他情。常怀知己之感,受恩不报,他们引为大恨。而富贵中人的金资 地位,多半来路不明,祸机隐伏。不说曾受人恩,就说曾与为友,到了事变之来, 势必锐身急难,不容坐观成败,这一感情用事,难免亏心铸错。在彼富贵中人,偶 因一时聪明,识英雄于未遇之中,结此死党,遂备缓急,以弭大祸;而自己不过得 他一点礼貌,或破费他贪囊中千万分之一,便受金王豢养,桀犬吠尧,而使国法难 伸,天理无存,生者负屈,死者含冤。酬一人之私恩,致千家之隐痛,甚或把自己 也牵累在内,身败名裂,岂不是有害无益么,至于像大哥这等书香世裔、积善之家, 未始没有,但是本身既无恶行,富贵安逸由祖宗积累所致,厚德载福,神佛永佑。 即有无妄之灾,亦能转祸为福。本来康泰,无庸交他。或是病痈在抱,眷恤寒微; 或是独具俊眼,礼贤好士,声应气求,不是不可论交。无奈这类人,相待更是出于 真诚,礼遇格外优厚,而其本身多属子孝孙贤,家庭亲善,终身无恙无灾。常年受 人厚施,其将何以报德,即使天道无知,前生孽障,偶有横祸临身,既以扶持善类 自任,便非素识,也应出力往救,何必交而后可?天道终是好还,善人毕竟多福。 他的非灾横祸,绝无仅有,难逢难遇,英雄豪杰,谁肯以分所应为,而出于意料之 事,无故先白受人恩惠,交了前一等人,是惟恐报施不易;后一等人,是惟恐图报 无日,两俱难办。只有素位而行,不交富贵,到时就事论事,既免顾忌,亦无隐憾, 最为稳妥。实不相瞒,前次小妹舟中卖蟹,收厂厚值,虽当着富人偶然行善,已是 中心藏之;后承专人赐金,如非母病待用,又有义父先入之言,便须三思而行了。 小妹穷途孤女,尚且慎重,何况须眉英杰呢?”苇村笑道:“照江小姐所说,我们 稍有田业的人,交个有肝胆的朋友如此难法,无怪乎大富大贵人家,在台上时人人 趋奉争先,惟恐落后,一旦失势,立时瓦解冰消,都成陌路了。”虞妻道:“这就 是物以类聚,董莸不能同器。听交往的既都是些势利小人,自然义侠君于就不肯上 前了。”小妹道:“这道理也有几分,不过富贵中也有好人,不能一概而论。忘形 之交不是没有,这又是佛家所谓因缘,难得遇到罢了。” 说时,王升忽报苏小姐的行李送到。舜民忙说:“快请挑东西的人上船。”起 身便要迎接。小妹知他把来人也当作异人一流,方要拦阻。猛一转念,自己刚到不 久,算计行程,须近天明才能赶到,如今还在中途,怎来得这般快法?心中一动, 未及询问,王升已回话道:“来人走了。”舜民问故,王升答道:“小的知苏小姐 还有箱子铺盖未到,见船上无事,同了两个船上人在岸上等候,不多一会,便见一 个戴斗笠的渔翁将行李挑来,放在跳板旁,说道:‘王管家,你们给带上船去吧, 我送你们一点酒钱。你主人要问,就说是一个年轻小伙挑来的好了。船越早开越好, 这话也不要对主人们说,只暗中招呼船老大好了。’随说丢下一锭银子放在箱盖上, 转身就走。小的恐老爷和二位小姐有话和他说,喊他头也不回,忙拿银子追去。只 见他把扁担在地上往前一撑,就纵起二三十丈高远,接连几下,纵过人家房后,没 了影子。” 舜民疑是先前渔人回到中途,又把先挑走的行李送来。小妹心知不是,间王升 来人身相。王升说:“来人穿着与先来老渔人一般无二,也低着个头不肯抬起。仿 佛先是背驼,这人却是腰板挺直,有些不同。”再问小妹,说那先挑行李走的人乃 是老渔人冯阿保的侄于,一个寻常渔人。苏翁死后,奉乃叔之命,连日俱在江家相 帮。只有几斤蛮力,并无奇处。挑着二女负重先到的倒是一个隐名奇士,但他只助 二女挑那两件重东西,来时言明,送到即去,不会再来,此人好酒,每日得财无多, 随手散尽。当晚大风,更无钱进,还向兰珍取去明日酒钱,更不会给下人十两银子。 苏翁友好徒从,只眼前这两三个人。除了他,又是谁呢,如不是他,何以要仿形假 冒,闹这玄虚则甚?小妹想了想,断定来人不问是谁,都是善意。苏翁死前占卜, 原说前途尚有小厄未消。兰溪、金华临近,正是贼党的家,恶贼犹碍着侯绍不敢相 侵,照情理和江湖上的规矩义气,也不致失言背信,惹火伤生。但是女贼母于骄横 凶暴,全无人性,老贼素日约束不住。天下事出乎情理的也正多。弄巧当地无事, 前途别生阴谋暗算。先去人中途闻警,复又走向来路,迎到前面,将行李接送过来。 既催速行,必有原因。忙嘱舜民连夜开船。贼倘若反汗,也无亲往之理。如遇事变, 有兰珍在船,决无妨害,只管放心大家安睡,养息劳倦。路上千万严嘱一行人等, 以后不可再提当日所遇之事。随即起身作别。 舜民夫妻知不能留,好在相见不远,彼此俱都心照。船人、纤夫等因受二女保 全之恩,又带来大瓶伤药与众医治,感戴已极,早欲入舱叩谢,因值大家谈话,未 敢惊动,听说要走,纷纷赶来,罗拜在地。小妹见不能拦阻,纵身一跃,“飞燕穿 云”,一条白影已落到岸上。舜民见她还在岸上立等开船,与虞妻、兰珍隔窗挥手, 泪眼相看,忙命拔锚起行。这时离天亮已不甚晚,斜月临江,波光云影,上下同清, 依然明如白昼。船人已把二女视若神圣,哪敢违背?船客又这般好法,虽在伤累之 余,一夜未睡,人人踊跃,力疾从事。不消片刻,船已悄然离岸。长篙点水,惊动 起万点空明,荡出波心,直往上流头驶去。舜民等凭窗遥望,直到林树参差,人影 依约隐现,越隔越小,望不见小妹影子,方始落座。将来人所给银子与众下人平分, 又进了些饮食。 斜月初坠,晨曦欲升。天色晦明之际,江面上水气上蒸,仿佛起了一层薄雾。 前途烟水迷茫中渐有孤帆涌现,两岸鸡鸣犬吠之声隐隐相闻。一会天光大亮,日轮 也溢出江心,其赤如火,焕彩腾辉,映射出半天红霞,千里金波,晓景分外壮丽。 众人一夜未睡,俱都累极,无心留连景物。上人们都自就卧,余人也分班径去安歇。 只剩一班纤夫们,准备要在当日黄昏前后赶到兰溪,贪得重赏,虽然昨晚只打了个 盹,仍自前呼后唱,沿崖登栈,鱼贯挣扎前行,连打尖都是轮流分班,购买饭团、 麦饼之类揣在身上,随吃随走,不肯停歇。 逆水行舟,把两天的水程缩成一天,原非容易。舜民因有苏翁遗嘱,务要当日 赶到,虽曾命王升和船人商量,知是难事,并未勉强。但是这类苦人虽为衣食所迫, 常拿劳力去换富贵人的金钱,那感恩报德之心,到了紧要关头,休说吃苦,连卖命 都于,觉着这好心肠、不作威福的老爷,毕生少见,越令他量力而行,越发踊跃从 事。到了中午,路程已差不多赶有一半,船老大见状也是高兴,算计到时总要天黑, 方觉美中不足,谁知天公凑趣,忽然转了顺风。船人俱都喜出望外,忙把帆升起。 纤夫们也都收了纤绳,分班上船歇息,余者跟着船跑。舜民等还不知道,午后醒来, 耳听风声呼呼,逆浪打船,拍拍乱响,起坐外望,见船外青山田树似飞一般往后退 去,知是顺风,好生高兴。苇村也相次睡醒,唤下人进舱一问,船已过了张亭,相 隔兰溪只有三十多里水程,照此大顺风头,黄昏以前定可赶到无疑。洗漱更衣之后, 兰珍和虞妻也由后舱来会,说道:“如照卦象,要是在戌初以前赶到,连虚惊都可 免了。”俱称天佑不置。 大家补用完午饭,谈了一会。天交西初,船离兰溪仅有数里之遥。兰珍便住后 舱重新结束,暗藏应用器械,准备万一,外面仍罩上一件寻常衣服,悄对舜民等说 道:“船到兰溪只管押运行李上岸,有人询问,不可说出真姓,尤其不可过江投宿, 既省明早渡江跋涉,又免生事。船到如早,或可平安无事。上岸时我一人步行在后, 万一中途有事发生,各走各的,不可回顾。到了落宿之处,我隔些时候自会回转。 先父仅算出有警,事凭臆测,难以逆料。”又问舜民:“江这边有什么戚友可投之 处无有?”舜民说出有一家姓周的远戚,是个寒儒,仅有几亩薄田,日子甚苦,自 己虽曾常年周济,却不愿去扰他,并且所居又是僻远村落,饮食起居俱不方便。兰 珍喜说:“这家最妥!一夜工夫总可将就,至多再坐上一晚好了。我们带有不少吃 的东西,主人饮食都无须购买,只消把船上的饭米匀些带去就好了。”舜民等自然 惟言是从。下人们因一到码头,要人和行李一同上岸,纷纷忙着捆东西。打行李卷, 船人也来相帮,人多手快,一会停当。舜民、苇村因此行多受风险劳碌,除预定犒 劳之外,给了很多酒钱。船人纤夫们皆大欢喜,俱都称谢不置。 舜民又命王升照兰珍所说,教了他们一套言语,以防有人打听。到兰溪时,天 才西正,夕阳在山,黄昏将近。为求迅速,早命岸上随走的纤夫先将轿子挑夫雇好, 船到人便启身。到时,兰珍留神查看,码头旁客货船停泊甚多,帆搐林立,炊烟四 起。夜航船正在准备开行,官船后还跟有两只大船,随同停泊,俱是些正经商客。 岸上货物杂置,卖零食糖果花生的担子沿江一字列开,此呼彼卖,与船人起货上下 之声嘈杂相应,人语喧哗,看不出一点异状。因苏翁占卜如神,终怀戒心,仍照预 定行事。舜民夫妇欲令王升和一女仆随行相伴,兰珍力说:“无须,最好似同行非 同行的,随后单身走最好。”舜民夫妇知不是客气的事,当下舜民夫妇、苇村连同 女仆等坐轿先行。王升等男仆押了行李挑子,随同往舜民远戚周于渭所居红寥村中 走去。兰珍离众人丈许,尾随断后。兰溪、金华甚近,刘家又有庄田别业在此,当 夜赶到金华,或是往刘家投宿,均极方便。这一改投,周家村居山凹之内,地既偏 僻,相隔又远,要走两个来时辰,才能赶到。 兰珍沿途留意,先还见有人家村落,几个山弯一拐,不是平原芜芜,旷无入烟, 便是山径纤厌,草树纵横,天色又黑了下来,月被山头挡住,到处都是静荡荡暗沉 沉的,景物甚是幽寂,暗忖:如出什么事,应在江边和刘家附近才对,看这情景, 似乎不致有事发生。难道爹爹临死占卜,神志不清,故尔毫不应验么:还有那小铁 猴侯四叔曾答应永护孤女,如影随形,直到婚后若干年,看出永无后患,方始他去, 并还托我有事,怎自爹爹死后,乘小妹他去,江母卧病,偷偷乘隙一祭外,未露过 面,适才码头上也不见他影子?此人不轻然诺,断无不来之理,怎自己那样细心, 会观察不出一点影子:经行之处乃是一条山岗,一面是大片洼地,水草泥泽,沮洳 杂列;一面是条阔涧,上下相隔,壁立两三丈。冈路三尺宽窄不等,前途岔道四歧, 中通夹谷,两崖矗列,宛如门户,左行数步,即达涧边。右边是片旷野,杂草高逾 人肩,矮树森列,经秋尤茂,时有蛇兽之类潜伏其中,乡人视为畏途,平日多绕道 而行。当日王升因见时晚,又恃有侠女同行,百凡无虑,力催抄捷径走。轿夫们见 是官绅,不敢违抗。 兰珍脚步稍慢,相隔众人渐远,想着心思,猛一眼望到前面山形甚是险恶,忽 然心中一,动,暗忖:起岸码头人多热闹,自应在后尾随观变,现来到这深山旷野 之中,又这般月黑天阴,理应在前开路才对。卦象虚惊,并没明指仇敌伏伺,自己 落在后面,倘或有什么野兽冲出伤人,骤不及防,如何是好、念头一转,忙越过行 李挑子往前赶去。因为路窄,轿和挑子鱼贯而行,拉开十多丈长一条。苇村的轿在 最前一,乘,兰珍还未赶到,忽然最前乘轿夫一一声惊呼,吓得往后倒退,后肩没 有留意,几将苇村跌出轿外。兰珍原在留神戒备,料知有警,忙将腰中软鞭掣出, 双足一垫,一个孤鹤冲霄之势,由第三乘虞妻轿前,飞身纵起五六丈,连越两轿, 落到为首轿夫身前。 这时,众人已将火把灯笼点起,轿前头也插上火把,只见从对面山谷中,狼奔 豕突,飞也似跑来一只比牛不差仿佛的怪兽。暗影中望去,生相与猪相似,周身漆 黑,两只怪眼其大如拳,火也似红,两根獠牙白森森掀出唇外,其行如风,相隔轿 前己只有十来丈远近,晃眼即至,兰珍知道这东西虽是个野猪,但它力猛绝伦,能 敌虎豹,口中獠牙利如刀锯,尺许粗细的竹木,被它性发时一咬一撅,立时就断, 尤其凶野异常,遇上仇敌,一一味横冲直撞,全不畏死,凭本领虽斗得它过,无奈 路窄人多,毫无退路,势非伤人不可。心中一发急,猛生急智,忙喝:“快将轿子 靠右边放下,不要惊慌!”跟着,一手抡鞭,一手拔下头乘轿杆上插的两枝火把, 纵身迎上前去,落地先大喝一声,将火把朝前掷去。说时迟,那时快!那野猪全是 饿极,从谷中见人奔来,兰珍这微一寻思之际,跑离轿前已只数丈远近了。兰珍如 不是手有火把,喝这一声,纵不被它冲倒,后面的人也必受伤无疑。野猪跑得正急, 忽见人影、火光飞落,大喝一声,方一吃惊,兰珍手中一枝火把已自发出,手法又 准,正打在猪眼上,跟着将身往左侧涧崖边上一闪。那猪在当地屡伤人畜,横行多 日,从未吃过半点亏,见有人阻路,势才一收,便吃火打中,烧伤眼角,立时暴怒, 凶野之性大发。躲火时头本向左,一见仇人近在咫尺,如何肯容?张开血盆大口, 狂吼一声,把头一低,便横冲过去,准备将仇人穿胸挑起,得而甘心。那野猪这条 路近日原本跑惯,当时也是急怒攻心,拼命寻仇,竟忘了下面山崖绝涧。 兰珍胸有成竹,见它泼风也似撞来,只轻轻拔地往上一纵,便即越身而过。那 猪是个积年老物,颇为凶狡,一下撞空,望见涧底水影,知道上当,身子拼命往后 一坐,口里猜猜怪叫,想把势子收住。地下沙石、被它利爪擦得嚓嚓直响,无奈去 势太猛,心想退缩身子,仍自朝前滑去。本就收不住势,兰珍更恐它去得不快,纵 起时用足平生之力,照准猪屁股上一个倒脚踹去,回手又加上一鞭。那猪前半截已 自悬空,后半身在岗边挂住,差一点没被翻腾回来,平空吃这一脚一鞭,如何禁受? 一声惨嗥,遥闻扑通一声,业已堕落涧底。 同行诸人本已惊慌万分,乱做一堆,都代兰珍捏着一把冷汗。轿夫们哪知兰珍 本领,放下轿挑,未及逃走,就这一两句话的工夫,野猪已堕落深涧,涧水甚深, 料无生理,当时把兰珍视若天人,纷纷惊赞。正打算走,隐隐又听野猪嗥叫之声由 谷中远远传来,空谷传音,分外凄厉,听去似乎还不止一个。兰珍知此兽猛恶难斗, 适才全凭智取,谷中地理不熟,又在黑夜之间,如有几只同时来犯,独保多人,实 无把握回顾来路,只是一条二里来长的冈脊,两面涧沟,别无途径可退,再者吼声 已近,就退也来不及,心甚惊惶,深悔不该择此地方。卦象虚惊,竟指的是野猪, 并非是金贼党羽。本可避免的事,转闹得阴错阳差,自行投到,径来应点。方自愁 思,轿夫们因听王升等家人称扬兰珍本领如何高大,区区野猪不值一斗等狂话,反 倒放了宽心。内中一个多嘴的挑夫,巴不得多歇一会,闻得猪吼,忙走近前说道: “又有一大两小三只野猪来了。”兰珍便问:“这里虽是山中,地方偏僻,到处都 有人烟,哪来这多野猪?”挑夫答道:“这还是去年从金华北山里跑出来的,满金 华、兰溪山里乱跑,不在一处,大小两对,伤了不少人和猪狗,身上连火枪都打不 进,官出重赏,白死了好些猎户,一只也未拿到。刚才死的是只最凶恶的母猪,还 有三只公的,小猪都有牛大,必是听见这只猪吼寻来。你有这大本事,还不赶进石 弄堂去将它打死。明早我带你到衙门领赏,也好分点喜钱,要不石弄堂地方狭厌不 到一丈,我们一样是不敢进去,它再要追上来,你有本事打它,我们怎好?” 兰珍因事已迫近,听了头两句便无心再听他唠叨。刚想令众人丢了挑轿,就左 侧冈崖下觅地隐伏,自己仍迎上前去随机应变,除害开路,侧耳一听,野猪吼声越 厉,数却较少,仿佛只有一只,仍在原地与什么东西恶斗,并未追来,心颇纳闷。 估量相隔尚远,意欲入谷一探,便命众人速拾柴枝,寻找伏处,前边升上一堆大火。 自己能除它更妙,不能,索性诱它出来,引向远处。它见路旁有火,必不敢往伏处 去。众人俟其走过,再行起身,自会随后追来,决无一失,无须担心。话才说完, 猛听谷中一声极凄厉的惨嗥过去,猪似受了重伤身死,不再听有声息。如有比这东 西还厉害的猛兽,应有别的吼叫之声;如是猎人,又没听火枪声响。何人有此本领, 力除三个恶物?好生奇怪。料它不死,也必重伤。为备万一,仍命众人将火升起, 觅好地方,先不藏伏,以免舜民夫妻上下艰劳,静俟发声为号。看着众人准备停当, 取出兵刃暗器,持了一个火把,朝谷中奔走。 相隔谷口尚有不足半里之遥,兰珍施展轻身功夫,疾行如飞。快要赶到,微云 淡月之下,谷口内倏地射出一条黑影,来去势子部快。谷径由左弯来,口却直对长 冈,里面危崖夹峙,新从隔岸山角升起来的云遮月照不进去,甚是阴黑,加以来人 步履轻不闻声,兰珍由明人暗,手中持火,不近前更难发现,两下几乎撞上。幸是 来人在谷中一,转弯,刚要出口,便见对面火光人影,知快撞上,忙即先行收势, 往侧一偏,略缓须臾。兰珍身法灵便,仅吃了一惊,算是双双在谷口外站定,两肩 相错,距离也只二尺左近,彼此再快一点,便非撞个满怀不可了。兰珍见来人是个 短装少年,英气勃勃,火光看去,一张脸却和锅底般黑,方欲发问,少年已首先开 口问道:“这位姊姊可是姓苏,和我虞家舜民表哥一道来的么?” 兰珍闻言, 忙应说是, 问他如何知道。少年已望见前面火光轿子,忙答道: “野猪三只全数杀死,我们见了他们再说罢。”随即举手喊请,向前跑去。兰珍只 得跟在后面。这时忽然云破月来。清光大吐,舜民等遥见兰珍同一少年忽然跑出, 近前一看,并不认识。仍是少年先开口问道:“哪位是虞家表哥?小弟周鼎。”舜 民见那少年音如洪钟,面容又是漆黑,猛然想起一事,答道:“你是三岁上被人拐 去的小九表弟么?”周鼎笑道:“是的,表哥倒还记得。我因走时年纪不过五岁, 今春回家,听爹爹尝说我小时候表哥看见我过,这多年来,屡次周济我家,送钱送 米,才得知道,见面仍是不认识。这位呢?”舜民给苇村、虞妻,兰珍等一一引见 之后,便问他:“适听谷中野猪怪叫,甚是厉害。你单身一人,又没带什么器械, 是如何过来的?”周鼎笑道:“野猪都给一位我在谷中初次见面新交的异人和我合 力打死了。天已不早,想必大家还未吃夜饭:既承光临寒舍,已有人前往送信,准 备酒饭。请诸位上轿,到了寒舍再行细说吧。适见这位姊姊好身法本领,到家还要 多请教呢。” 说时,兰珍因名分未定,新亲初见,未便插言,正想周鼎新交异人是谁,听周 鼎赞她本领,意欲逊谢两句,一回脸,瞥见来路远处密林之中有一一点火光穿行, 略微掩映便即不见,似因月光已上,将它熄灭,暗忖:暮夜荒山,林中蛇兽甚多, 又有野猪之警,怎会有人持火宵行、不禁心中一动,因和周鼎客气,大家又忙着起 身。轿头挑夫们更惊佩二人的本领,一乡之害已除,都惦着那三只死野猪,想怂恿 二人报官,分点花红赏号,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舜民因当地官府是乃兄门生,怎 好出头报官领赏、即便周鼎因为家寒想得此赏,自己也可补赠给他,何必使书香旧 族弟子,为了区区赏号,屈膝风尘俗吏之前。正想法处置,周鼎已对众笑道:“你 们不要瞎吵,这赏钱我们不贪,猪肉又膻又老,也不愿要。这条涧通到三里以外便 成伏流,曲折入江。头一只野猪明早必在石板溪一带浮起,还有三只俱在石弄堂里。 我们最讨厌到衙门里去,只要想套说词,说这四只野猪都是你们弄死的,不把今晚 的事说出,只管拿去领赏好了。”兰珍、舜民齐声赞好。众人万想不到客人会如此 慷慨,俱都喜出望外,称谢不置。周鼎便催起身,到家再教他们的话,以便报官时 好对答一样。轿夫们一路又说又笑,前呼后应,精神抖擞,飞步往谷中赶去。 入谷行约半里,果见三只野诸分别倒伏草丛之中。众人停步观看,月光之下, 两面危崖交覆,到处怪石嶙峋,杂草丛生,野麻高及人肩,密布左右,只中间有尺 许人行小径,地面虽比前半截要宽得多,形势却是险恶异常,三只野猪,一只比牛 还大一些,负隅僵伏岩凹之内,头脑已被击碎,陷一茶杯大洞,脑浆迸裂,兀自目 闪凶光,生气虎虎,作出屈身横立、低头前窜之势;两只较小,也有牛一般大,一 西一北,横躺地上。一只伤在腰腹之间,似被什么东西振裂了一个碗大的洞,肚肠 盘曲轮园,拖出了老长一大条,腥血粘凝,淋漓满地。一只相隔最远,头颈拗转, 身朝上仰,地上无血,看不出伤在何处。这三只猛兽俱是赤睛怒瞪,血唇上掀,獠 牙高翘,拱鼻耸卷,利齿森列,身上黑毛如针,又明又亮。两旁密麻茂草,一二十 丈以内几乎全部踏平蹂扁,想见斗时情景异常猛烈,凶威凛凛,令人望而心悸。 周鼎笑道:“这畜牲真个厉害,我连打了十好几下重的,竟和没事一样,反倒 格外凶恶起来。费了无数心思气力,才打死了一只。如非那异人相助,那只母的再 要一齐遇上,这东西遍身松香,刀砍不进,受伤不怕,吃不消是小,弄巧还要受它 害哩。明早他们报官,真得好好教他一番说话。否则像这等伤法,稍明白一点的人 便看出是能手所为,多好猎户都打不了,岂是他们这十多个粗人所能全数除净的?” 舜民道:“这个无妨。当地府县俱是家兄门生,官声也还不差,年节俱派人到永康 送礼通候。我走时写封信去,便不会有麻烦了。”轿夫们本就患得患失,怕官不信, 闻言知道十拿九稳,益发欢声雷动,踊跃争先。 正行之间,地下黑影一闪,似有一只大鸟由谷顶空中飞过。一会出谷,又经过 两处山径荒村,地忽平坦,到处都是野塘水洼。明月清辉,红寥白苇都成一,色, 因风起伏,宛如层波,时有野香清馨逗鼻。舜民昔年曾经来此,只由金华起身,路 径不同,见这一片寥洼苇塘,知离红寥村不远,耳听虫声满山,乱如零雨,方觉山 居情趣。周鼎指着前面红寥深处隐隐一丛茅舍,说声“到了”,当先往前驰去。众 人跟在后面,循径一转,现出数顷水田,已人村路。遥见前面茅屋内老少三人,中 途遇见周鼎一同走来,老远便摇手欢呼。舜民知周于渭亲率诸子赶来迎接,忙命停 轿,与苇村一同下去相见。果是于渭同了长子周铭、次子周彝赶来迎接。双方叙礼 之后,命女轿先抬了走,众人一同步行人材。兰珍仍然紧压后队。不足半里的途程, 说说笑笑,一会走到。 那小村只有二十多户人家,前面虽有不少小村落,但都零落散置,四外大片芦 苇草树掩蔽,深在山中,来路又那般险阻,所以越显荒寒僻远了。周于渭起初住在 城里,中年后久困青毡,愤而避此,携家入山,守着祖遗的一点瘠微墓田,躬耕课 子。所居在村口第一家,茅舍竹篱,门临流水。屋旁屋后各有隙地数方,杂莳着花 卉果蔬,清影森簇,颇饶幽趣。主人揖客入门,进到书房以内,纸窗素壁,竹床木 几,倒也整洁,不似寻常穷家零乱糟敝之象。虞妻轿快先到,女主人早率子媳接了 进去,得知尚有一侠女同来,重又迎出,迎人内室。虽然寒士,屋舍无多,客来出 于意外,仗着事先有人赶来通知,于渭除老妻外,还有四子三媳,俱是持家能手, ‘惯于操作。周妻更恐客带人多,家中人手不够,一面吩咐子媳收拾屋子,淘米杀 鸡,挑蔬剪韭,准备饮食,又去邻家请了两个帮手。客人到时,早都齐备,布置井 井有条不乱,竟比旅舍还要周到。舜民等大出意外,坐定以后,吩咐王升开发轿子 挑夫,众下人随同服役,并将带来食物与送主人的几样礼物,由女仆送交女主人, 互赞主人之贤不置。 于渭只得那异人送信,说一大概,还不知底细,笑道:“这些俗套,我们不要 说他。今日你们来此荒村,固然喜出望外,舜民前些年不是没有来过,为何不绕走 雷公墩大路,却走这夹谷小径呢?由兰溪到此,这条路虽要近上一小半,但是路却 上山通谷,高高低低,难走已极,加以近来山里出了四只野猪,厉害无比,人畜不 知伤害多少。小九屡次想为地方上除害,一直没有得手,上月反丢了两条小猪。你 们初来不知,这班轿夫怎的可恶,也不说一声!这幸是有人除害,要在夹谷中遇上, 岂不是大家都活不成么?”舜民道:“这倒难怪他们。”于是把侠女同行、自己图 近作主抄路以及兰珍先杀母猪又遇周鼎之事说了。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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