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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3 章 隔室庆重圆 悲喜各殊遗憾在 深宵逢狭路 仇冤难解忒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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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三回 隔室庆重圆 悲喜各殊遗憾在 深宵逢狭路 仇冤难解忒心惊 瑶仙听罢母亲之言,料无虚语。知乃父心伤之重,或更甚于背创。忙说道:“妈且 放心,爹早回心可怜你了。”说完,回身就跑,到了上房,把经过一切,对文和从实一 说。文和仍当是饰词,后细想爱妻平日行径,果然十余年来,只昨前两晚亲出害人离开, 方始大悟。但已两伤,悔恨无及。当时忙令瑶仙同了绛雪,将畹秋用被裹好,抬进上房, 同卧一榻,细细追问。畹秋恨不得丈夫气平,免得背创复发,虽在病中,仍打起精神, 温慰体贴,无微不至。夫妻二人把话说明,互致悔恨,重又言归干好。叵耐文和伤势沉 重,畹秋扶病百般调治,终是无效,当晚寒热大作,渐渐不省人事。只四日工夫,便即 身死。畹秋悔恨交集,愤不欲生。经瑶仙再三劝止,未寻短见。不久病也痊愈,只是终 日神魂颠倒,了无人生乐趣。文和死前因畹秋知医,恐事泄露,又自知不起,未请别人 诊治。 萧逸并未得信,只是听人说起,赶来看望,人已快不行了。暗忖:“他夫妻情爱极 厚,村中颇多良医,便自己也是一个能手,何以这样危症,不请大家商量定方?”心方 奇怪,忽又接报,萧元病势危急,不由心中一动。这时天未放晴,雪仍断断续续地下着。 赶到萧元家中一看,魏氏对众哭诉,说丈夫雪夜起来解手,跌在雪坑里面,未爬起来, 好一会,才经自己救起,以为中寒,无关紧要。昨日方请人医治,说已无救。悲泣不止。 过不两天,萧元、文和相继死去。萧逸因二人之死,俱由乃妻疏忽所致,不似他们平日 为人,越想越觉可疑,只想不出是何道理。当下率领村人,分别相助入殓,停灵在室, 等到开春安葬。不提。 瑶仙自悉乃母隐情,追原祸始,已是深恨萧逸,加以不肯传授武艺的仇恨,深深记 在心里。 这场雪直陆续下到除夕犹未停止。村中过年,原极热闹,只为连续发生两三起丧事, 雪又太大,许多乐事,不能举办。萧逸更因二娘新死,家务无人照看,心烦意乱。为逗 爱子喜欢,勉强弄了些食物彩灯,准备晚来与子女们守岁过年。一切年景应办的,均另 外托人代为主持,推病不出。萧逸最受村人爱戴,村众见他心景不佳,情绪恶劣,也都 鼓不起劲;迥非往年除夕前三日开始筹办,共推萧逸为首,率众变花样,出主意,精益 求精,尽情取乐,到了除夕,子夜一过,到处火树银花,笙歌四起的景象。各人只在各 人家中,送年祭祖,准备新正雪晴,再看萧逸意志行事,谁也不愿冒着寒风大雪出门, 闹得大年夜冷冷清清的。由高下望,全村俱被雪盖,一片白茫茫。只山巅水涯,人家房 栊内,略有一些红灯,高低错落,点缀年景,相与掩映。连爆竹都有一声无一声的,比 起昔年叭叭通宵,山谷皆鸣的盛况,相去不啻天渊。 后半夜,萧逸强打精神,草草吃完年饭,祭罢祖先家神,率领子女回房守岁。行至 堂前,听山下爆竹之声稀落落的。探头往下一看,见了这般景象,知是昨日推病谢客, 群龙无首,所以大家都扫了兴趣,不禁叹了口气,回转房内。村中惯例,因为人数太多, 全部非亲即友,各家往来数日,不能遍到,拜年都在初一早上天方亮时,同往家祠团拜, 过此便共同取乐。萧逸虽然年轻辈低,不是主祭之人,但身为村主,新岁大典,势须必 往。连日忧苦悲戚,身倦神疲,满拟后半夜把子女分别哄睡,自己也安歇一时,明早好 往祠堂祭祖团拜。不料才将岁烛点起,拿了糖食和本山产的柑子,打算分散给三小兄妹, 忽见萧珍满脸悲苦容色,望着帐沿发呆,两眼眶里热泪,一滴紧一滴地落个不休。一看 榻上,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萧逸触景伤情,所有爱妻遗物,早命检藏一边。自二娘死后, 萧家便乱了章法。新年一到,萧逸见室中什物零乱狼藉,无心自理,命下人收拾,把年 下应用的东西取些出来,准备新年陈设。偏那轮值的女婢不知分别,往别楼取东西时, 无心中将欧阳霜在日亲手自绣的几件桌围、椅披和帐帘取出铺挂。萧逸正在后面祭神, 通没知晓。回房以后,又忙着哄慰子女,无暇留意。这时细看,才知爱子昔年曾见乃母 亲绣此物,知是手泽,睹物伤悲。心刚一酸,又听身后萧璇、萧琏两小兄妹在那里抽抽 噎噎,互相私语,埋怨自己言而无信,到年三十晚上,娘还不回,骗了他们。回头一看, 两小兄妹同坐一条小板凳上,正抱头对脸,互相拭泪泣诉想妈哩。萧逸早恐他们想母伤 心,曾经告诫说:“你们年纪都一年长一年了,新年新夜,不许哭泣。”两小兄妹原是 强忍偷泣,及被乃父看破,再也忍不住劲,萧琏首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萧璇自然跟着 大放悲声。萧珍年长,虽记得父言,不似两小号哭,但是情发于衷,不能自己,这无声 之泣,更是伤心得厉害。 mpanel(1); 萧逸见状,连悲带急,不知劝慰哪一个是好。眼含痛泪,强忍心酸,走将过去,一 手一个,先将两小兄妹抱起,走到茶桌食盒前坐下。又想起大的一个,忙喊:“乖儿快 来!”萧珍含泪走近,把他拉到身侧,挨着坐下。然后温言劝慰,好容易一一劝住,各 人面前分了果糖。萧珍又说起二娘那晚死得可怜,两小兄妹自小无母,与二娘最是亲热。 萧逸猛地触动心事,忙将子女先行劝住,盘问三个小孩,二娘平日相待如何?可有什么 话说?三小先齐声述说,二娘极爱他三个,问暖嘘寒,无微不至;脾气更好,无论怎么 磨她,从来都是笑嘻嘻的,不似别人爱多嘴;遇见两个小的淘气,总是温说哄劝,没一 句气话骂人,谁都爱她,听她的活。后来萧逸禁住小的,盘问大的一个。萧珍才说起二 娘平日再三叮嘱,上学回家,不可和她离开,以免受人欺负。近来学了本事,反而劝得 更紧。又叫萧珍兄妹不要理崔瑶仙,尤其崔家不可前往。问她何故,她说妈走时嘱咐她 的,等母亲回来,自然明白。又说瑶仙丫头性情太坏,因学不到武艺,恐难免她怀恨伤 人。去年忽然背人悲泣,老说对不起主母,死都有罪。问她何故如此,却又只哭不说。 再不就是说妈走时她该死,不能追去拦阻,害得我们父子妻离母散,终年伤心,叫她如 何做人?每次哭罢,必用好言叮嘱二小兄妹,千万不可告知父亲,以免伤心,添她的罪; 否则她也去竹林里寻死,不想活了。死前十几天,时常自言自语,哭骂畹秋和她自己。 又对萧珍屡说,崔家表婶不是好人。几时她如得病要死,或是被人伤害,叫萧珍一得信, 不问在哪里,务要快跑寻她,她有极要紧的话说。盘问,又说不出所以然来。才说过后, 又说不可告人。萧珍虽然怀疑,因恐二娘悲伤寻短见,老想日后得便,偷偷盘问究竟, 当时听她苦苦求说,未忍告知父亲。不想几天工夫,就吊死了。萧逸闻言,前后一思索, 畹秋大是可疑。二娘虽非谋杀之人,爱妻死亡时情景,定有不实不确之处。她既向空默 祝,口口声声主母含冤受屈,可见当初之事,有人阴谋陷害。只恨人忽死去,不能问明。 如若真有冤屈,恩爱夫妻,如何问心得过?越想越伤心,越觉爱妻死得可怜,不禁凄然 泪下。 三小兄妹苦思慈母,又念二娘,本就伤心已极,勉强被乃父劝住,面前尽管堆放着 心爱的食物,只各红润着一双俊眼望着。一见乃父面容悲愤,凄然落泪,也忍不住伤心, 第三次重又呜咽起来。萧逸胸中本抑塞悲苦难受,心想:“幼儿天性,强止悲痛,反而 哀伤。自己也正气郁不伸,还不如同了子女,放声尽情一哭,吐一吐胸头郁结之气,免 得闷出病来。”想到这里,脱口悲泣道:“乖儿们,你爹该死,真对不起你妈,今晚随 你爹哭她一场吧。”言才出口,两眼热泪,已如泉涌,抱住三小兄妹,放声大哭起来。 父子四人正哭得热闹,萧逸偶一抬头,望见纸窗上破了一条小洞,似有一点乌光一 闪,知道有人偷看。初得实情,疑心奸人又来窥伺,且不说破。假装给子女取茶来饮, 放开三小,口中仍哭诉着,走近窗前。倏地一转身,手伸处,将纸窗抓破,隔窗眼往外 一看,不禁狂喊一声:“霜妹!”恐防走脱,连门也顾不得走,就势举起双手,猛力一 推窗根,一片咔嚓乱响,棂木断落声中,人早从窗窟窿里飞身蹿出,向平台上追去。萧 逸这种喊声,萧珍从小听惯,最为耳熟。本来在心的事,闻声立时警觉,也跟着狂喊一 声:“妈妈回来了!”声随人起,也由破窗眼里纵将出去,赶向平台上一看,萧逸急得 在那里捶胸顿足,连急带哭,向空喊道:“霜妹,你果成仙归来,我固罪该万死,纵不 念我,你那三个可怜的心爱儿女,念母情切,终年哭喊,难道你忍心抛下,不少留片刻, 看他们一看么?”萧珍更是放声大哭,跪在雪地里,急喊:“妈呀!想死儿子了,快从 天上下来吧!” 原来萧逸适才发现窗纸破处,乌光一闪,颇像是人的眼睛,惟恐奸人惊走,故意侧 身走过,出其不意,倏地将窗纸一撕。谁知外面那人,竟是生死未卜,日思夜梦的欧阳 霜。想因偷看室中父子恸哭,伤心出神,没有留心,露了踪迹。闻得窗纸撕破之声,忙 向平台上飞去时,雪光映处,身形已被丈夫看了个逼真。萧逸见是爱妻,事出意外,惊 喜交集,一时情急,也不想她是人是鬼,忙即穿窗追出。这时欧阳霜已得仙传,夫妻之 情,早就冰冷。只有三个心爱儿女,萦怀难舍,特地归来探望。一见丈夫追出,恶狠狠 回头骂道:“狠心薄幸人,我和你已恩断义绝,追我则甚?”说罢,一道白光,破空直 上,飞入暗云之中,一闪不见。等萧珍追到平台,已没了影子。萧逸哭喊不几声,萧璇、 萧琏两小兄妹,也已从窗眼里哭喊着爬跳出来。萧逸怕他们从屋子里出来受寒,又见空 中毫无应声,料定欧阳霜恨他无情无义,业已灰心切齿。正想喊儿女们回去,忽听萧珍 喊道:“爹爹,你看那是什么?”萧逸随他手指处一看,竟是适才那道白光,正在峰下 闪现,宛如一条银蛇,正往畹秋家那一面缓缓飞去,迥不似适才上升时那等迅速,心中 一动。暗忖:“畹秋是爱妻情敌,连日发生诸事,与妻自尽时情景互相印证,细一推详, 爱妻受屈含冤,颇似畹秋匿怨相交,阴谋暗害。她如前往,不是报仇,便是寻她理论。 看白光行走不快,分明是想自己追去,查个水落石出,好洗刷她的冤枉,如何不去?” 只是雪深奇寒,其势不能将子女带了同往。见白光行动更缓,益发料是有心相待。好在 萧珍没有亲见乃母驭光飞升,忙哄三小兄妹道:“下面白光,许是什宝物夜行出游,我 这就给你们捉去。你妈恨我,不肯进屋相见,你们都见不着了。她既来窗下偷听,必是 疼爱你们,我一离开,也许她又来了。乖儿们,千万走开不得呀!”萧珍年长,早料出 乃母不肯相见是因为乃父,又想起昔日仙人的话,闻言正合心意。忙即踊跃应了,一手 一个,拉着弟妹,便往屋里跑去,什么宝物白光,全未放在心上。萧逸哄好儿女,更不 怠慢,匆匆把气一提,径直施展踏雪无痕的功夫,纵向峰下,飞也似朝那白光追去。 白光先时飞行颇慢,走的却是绕向无有人家的田岸树林,远处纵有人家,因俱在祀 神拜年,并无一人警觉出视。萧逸尾随后面,追了一会,眼看追到崔家近侧,快要追上, 方在欣喜,那白光忽然加速朝着后崖僻远之处飞去。萧逸自是不舍,那白光也越飞越快, 不觉追出了十来里地。白光倏似长虹电驶,直向尽头崖脚之下平射过去,一瞥即隐。萧 逸刚一情急要喊,忽想起白光落处,正是崖脚全村公墓和停灵之所,里面还有村人轮守, 二娘灵棺便停在彼,因值大寒冰冻,尚未破土安葬。二娘也是此中与谋之人,但她为人 和善,待子女又好,爱妻莫非见她死得可怜,引导自己前来,用仙家妙术起死回生,使 其作证吐实,以免与自己相见不成?越想越对,仍旧照直追去。 那地方相隔墓林处有二三里路远近。在路中估量,二娘必已出棺待救。如若早到, 或者还能乘爱妻人未救转,或是话未说完,不能离开之际,闯进屋去,见上一面。当时 脚底加劲,在数尺深的积雪上狠命奔驰,真恨不能胁生双翼,一下飞到才好。心急路自 远,好容易赶人林内,便见茔墓停灵屋内,灯光掩映,有人泣诉之声,隐隐透出户外。 定晴一看,正是二娘停灵之所。知道守墓轮值人所宿小屋尚在前面,晏岁深宵,灵屋内 虽有长明灯,俱都放在灵棺底下,外观不能见光,尤其不会有人半夜来此。料定爱妻正 在救人,尚未离去,不禁心头怦怦乱跳,一个纵步,便往门前纵去。脚才落地,门户虚 掩,目光到处,果见门隙内有一女人影子。情急神奋之下,更不及留神细看,大喊一声: “霜妹!”声到人到,手推处,早已冲门而入。室内一男一女,正在收拾供菜,深更半 夜,忽听怪叫一声,跟着一条黑影破门飞进,骤出不意,地当丛墓之中,又有三个新死 的人停在这一排房子以内,无不疑心厉鬼来此显魂,俱都吓得狂喊一声,几乎跌倒在地。 萧逸立定一看,哪有欧阳霜的影子。并且屋内灵棺,乃是畹秋之夫崔文和与萧元的, 共是两口棺木,并非二娘,二娘棺木,尚在隔室。那一男一女,乃是当晚值墓之人,随 文和祖父同隐的崔家世仆金福夫妇。惊魂乍定,见进来的竟是村主,不是什么鬼怪,连 忙上前行礼不迭。萧逸见他夫妻二人俱吓得声容皆颤,问他们除夕深夜,怎会在此?经 金福一说,才知就里。原来文和死时,畹秋本欲守灵待葬。一则文和死前遗嘱,不许停 灵在家,力促早葬;二则村中房皆就势散置,没有整院,一切俱有公众设备,按着村规, 死人非经全村议定,不能在家里停过七天,一想这事又得求教萧逸,心不甘愿;再加上 瑶仙从旁力阻。只得停入灵舍,每日自做供菜,前往守灵哭奠。值年的恰是崔家世仆。 雪深地僻,畹秋丧夫以后,推病谢客,村人多不知此事。当晚除夕,畹秋设筵,往灵前 祭奠,由清早起,直哭守了一天。供菜添饭,泣话家常,默述心事,痛致悔恨,一如平 日,殆有过之。端的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只恨七尺灵棺,斯人长卧,寒风萧瑟, 音咳不闻。想起当初闺房促膝,有影皆双,秋月春花,尽情乐事。不想十余年恩爱夫妻, 一旦变为咫尺蓬山,只赢得蜡泪成堆,炉香空袅。眼望着酒冷香凝,依旧原封未动。一 板之隔,天上人间。漫道音容无觅处,一滴何曾到九泉。偶然回首前尘,以今视昔,相 与比照,因有眼前之极哀,倍觉昔日之口角触忤,皆成不可复得之至乐。又想到祸事已 肇,孽由己作,恩深义重的丈夫,无殊自己手刃。尤其是个郎已经临命将绝,犹复执手 殷殷,软语温慰,力嘱善抚爱女,事由孽灾,死生命定,千万不可以泉下人为念,致损 玉躯,并无一毫怨恨词色。虽事发之初,颇为激怒,但惟其疑妒,越见相爱之深。后来 见己晕死在地,立即怒解情生,疑虽未消,转复见谅,认做受人挟制,迫不得已,不再 以片言相责;反嘱爱女,勿以凯风之痛,遂轻乃母。看萧逸平日对乃妻何等恩爱,忽中 自己谗间,立时反目,不容分说,定欲置她死地。照此看来,世上哪有文和这样恩深义 重的丈夫?若照那晚见鬼的事,死必有知,受污一节,生前解说,不问信否,必已分晓。 只是弑夫之罪,百身莫赎。纵能逃得鬼诛,偷生亦有何趣味?越想越是痛心,真个人间 奇冤惨酷,莫过于斯。似这般苟延性命,日受良心斥责,外恐事犯,内疚神明,还不如 了此残生,殉夫以死,旧爱重温,同寻鬼趣,来得痛快。无奈爱女割舍不下。丈夫生前 又有“姊姊将女儿抚大,配个佳婿,接我崔氏香烟,否则便做鬼也不理你”的话。弄得 生死两难。当时只好含哀忍痛,切齿偷生。想到伤心之处,不由痛晕在地。经瑶仙哭着 救转,同金福夫妻再三泣劝,才想起丈夫既以香烟为念,家中祖先供祭,万不能缺。母 女二人,这才收泪回去。归途和乃女谈起此事因果,更把萧逸痛恨到了极点。 金福从小随定主人,文和御下极厚,念他三世随隐,见面均按平辈兄弟相待,金福 夫妻甚是感激。畹秋走后,天已入夜,曾嘱他多在灵前守候些时,再行撤去供品。金福 果然听话,直守到半夜,方始撤供。想起故主恩深,方在泣下,不想萧逸闯来,倒吓了 一大跳。略说畹秋每日设祭悲哭之事,回问村主,缘何深夜来此?萧逸不便明言,早探 头看过隔室二娘停灵之所,冷清清的,并无迹兆。闻言方要用话遮饰,猛想到爱妻既非 解救二娘,将我引来远地则甚?念头一转,陡触灵机,不及多言,只说得两句:“莫对 人说我到此,详情年后见面再说。”说到未句,人已纵向门外,飞也似往回路赶去。 归途无须绕行,虽然较快,可是几十里的途程,任是身轻,也走了好一会,才行到 达。刚刚飞步上峰,走向平台,遥闻室中儿女欢笑之声,情知所料不差。暗付:“她既 是将我调开那么远,可见衔恨已深,决不容我相见。冒冒失失闯进,反倒将她惊走,连 儿女们也不能和她多见些时了;不进去,又舍不得。”思量无计,只得屏着气息,轻脚 轻手,掩近窗前,见适才破窗,已用一床被褥遮上。就着窗隙往里一看,多年梦想的爱 妻欧阳霜在室内,双膝盖上坐定两小儿女。萧珍贴胸仰面而立。母子四人挤作一堆,正 在又哭又笑,述说前事。爱妻身穿道装,背插单剑,英姿飒爽,飘然有出尘之概,比起 当年的丰神,还要秀美得多。不禁心头怦怦乱跳,酸酸的,也说不出是惊是喜是伤心。 方想掩到房门,乘她抱着儿女,冷不防冲门而入,将她抱住不放,再由子女跪求,感以 至情,或有万一之望。忽听欧阳霜道:“我和你爹,已是恩断义绝的了。他一回来,我 立刻就走,今生今世,决不与这无情无义的薄幸人见面了。乖儿们莫伤心,妈隔些时, 必来看望你们。少时对他去说,他如知趣,死了和我相见的妄念,我还可常来传授你们 道法剑术;他要是纠缠不清,惹急了我,连你三个一齐往大熊岭去,叫他连儿女也见不 到,莫怪我心狠。”说罢,恨恨不已。 萧逸闻言大惊。心想:“爱妻已成剑仙,飞行绝迹,人力岂能拦阻?听她口气如此 决绝,冲进屋去,一个抱她不住,万一连子女带走,更无相逢之日。还不如隔窗窥听, 一则让她母子多团聚一会,二则还可查探她的心意和被屈真情。”想到这里,不敢妄动, 仍从窗隙偷看,静心谛听下去。只听萧珍问道:“妈既说这事是受了奸人诡计中伤,可 见爹爹也是上了人当。因为平日和妈太好,所以气得要疯。当时虽恨不能和妈拼命,可 知爹爹自妈走后,当晚连急带伤心,先害了一场大病,睡梦中都喊出妈的名字,几乎想 死。后来疑死疑活,一直熬了这几年,爹和我们几兄妹,差不多哪天都要流两回眼泪水。 妈不许我们报害母之仇,却这样痛恨爹爹,岂不是便宜了仇人,反恨自己人么?” 欧阳霜叹道:“我儿读书甚多,可知哀莫大于心死。杀人可恕,情理难容。你妈被 屈含冤前好些天,你爹爹已经中谗改了样子,老是愁眉怒眼,气鼓鼓的。可笑我还把恶 婆娘当作好姊妹,全在梦里。你爹既然疑心我不端,就该明说明问,哪还会有这场祸事? 因事关重大,恐有差池,伤了夫妻情爱,暗中观察虚实,隐而不露,未始不可。他又不 是糊涂人,难道人家布下陷阱,俱看不出一点马脚?你不说他因听两个婆娘背人私语起 的疑心么?他和崔家婆娘是老相知,哥哥妹妹的,什话不好盘问?再说人家已经明说他 妻有了外遇,怎还隐忍不发作呢?既忍就该忍下去,索性分清真假,再行处治。就凭翻 出一双旧鞋子,不问青红皂白,便要置我和你舅舅死地,全不想平日夫妻有什情分。末 了他虽不曾亲下毒手,那还是看在儿女分上。他天性刚愎自用,不容分说。仇人罗网周 密,你舅舅一走,更是死无对证。我纵忍耻偷生,以后日子怎样过法?只有一死,还可 明心。可恨畹秋贱婆娘已把我夫妻姊弟害得死散逃亡,心犹不足,计成以后,还来屋外 窥探。恐雷二娘奔出呼救,威吓利诱,藏起我的遗书,将她点倒。你爹这糊涂虫只知着 急,平日枉自聪明,始终鬼蒙了心,看不出一毫破绽。直到这婆娘恐二娘泄机,又和萧 元贼夫妻将她害死,还不明白。你说气人不气人?二娘终是好人,当时被人利诱,尚在 其次,实是惜命怕死,此乃人之常情,不能怪她。听你说她那些情景,想必悔恨无及。 可惜命数已绝,该这三个狗男女未遭报应,我晚回来了几天,才有此事。你哪知妈彼时 奇冤惨酷,含冤悲天的苦楚。我对你爹,心已伤透,何况我已拜了仙师学习道法,世缘 早断,决无重圆之理了。像我还好,共总不过受了一日夜的冤苦。到竹园去,刚一上吊, 便被仙师空中路过,闻得哭声下来,救往大熊岭,立时平步登仙,转祸为福。你爹爹薄 幸,反而成全了我。最可怜是你舅舅糊里糊涂,含冤逃命,未走出山,便为大雪所阻, 冻倒雪中,被一妖人救去,强逼为徒,受尽苦楚。一日正要给他披毛戴角,化人为兽, 仗他机智,假意应允,乘隙逃出。妖人酒醒,行法搜山,必欲捉回制死。他藏在一个大 树洞里,饿了三天,不敢走出。最后也是遇见一位峨眉派的前辈剑仙万里飞虹佟元奇打 那里经过,看出妖人禁制,将他寻到救走。偏又不肯收徒,再三苦求,才写一信,命他 走至大雪山拜师。中间不知又经多少险阻艰危,侥幸收留,上月才得与我相见。这都是 三狗男女害的。此时我报他们的仇,不过举手之劳,并非难报。只因老狗已死,崔家贼 婆害人夫妻离散,结局自己也为丈夫所疑,并受冤鬼愚弄,闹了个手刃亲夫。她平日又 是恩爱夫妻,当然又悔又恨,又愧又伤心。更怕冤魂索命,事情发作,外招物议,内疚 神明,终日如同万箭穿心,芒刺在背,又舍不得死去。反正她和老狗婆同样是难逃冥诛 鬼戮,我正好让她们自己活受个够,看个笑话,岂不更妙么?” 萧珍兄妹又是跪请道:“爹爹当初乃是一时气愤。这些年来,哪一天不悔恨痛哭, 眼巴巴望妈回来,要不是爹爹这一闹气,妈又何会成仙呢?妈就不和爹和好,也不要不 见面呀!千不看,万不看,看在儿女面上,容爹见个面吧!”欧阳霜明知萧逸已回,这 一番话,原是使其闻之,自己何尝不知丈夫相思之苦。一则恨他薄情,不查明虚实,便 狠心肠;二则身已入道,不能再有世缘牵引,妨碍修为。话已说完,假意发怒道:“我 志已决,再如多言,下次我也不再回来了。”小兄妹三人吓得眼泪汪汪,不敢则声。欧 阳霜看着可怜,又安慰他们道:“乖儿们莫怕,你们只要听我的话,我仍时常回来看望 你们。少时对你们那糊涂爹去说,如知我来,从速躲开,免害你们学不到本事,连妈都 见不到。我那仇恨,也无庸他报,自有天理昭彰,自作自受的时候。我本还想再留些时 候,他适才被我引远,算计这时也该回来了。明年正月十五前后,必来看望你们。也真 粗心,这样风雪寒天,把窗子撞破,也不整好,就往外跑,丢下你们,点点年纪,如何 禁受?就这点都对不起人,还说什别的?懒得给他遇上,徒然叫人厌恶,我要走了。” 三小兄妹闻言,忍不住伤心,又不敢哭,知留不住,各把头抬起,眼泪汪汪说道: “妈妈,你可不可早些回来,和师祖说好,在家住几天呀?”欧阳霜见爱子至性孺慕, 依恋膝前,更是心酸,忍不住眼圈一红,把三小兄妹一同搂紧,说道:“你妈如今已是 出世之人,按理万念皆空,只因放不下你们,不能证那上乘功果,将来还须转过一劫, 怎好再为世情荒废道业?我已禀明师祖,隔些时日,前来传授你们心法。暂时虽难朝夕 相见,异日把剑术学成,有了道基,随我同往大熊岭苦竹庵参拜师祖以后,便可自由飞 行,随意来往两地,时常见面了,还伤心怎的?”三小兄妹还欲挽留片刻,等父亲回转 再走。实则欧阳霜早知丈夫回转,这一番话,全是取瑟而歌之意。话一说完,急于回山, 哪里还肯停留。便把三小兄妹个个亲了一下,各自放开,说道:“我这里还要办一点小 事,或者还要顺道看看,我去这些年,村子成了什么样子。师祖只允了半日的假,明早 必须回山领训,不能再留了。”说罢,喊声:“乖儿们,乖些,用心练功,妈去了!” 立时一道光华,穿窗而出。三小急喊一声:“妈呀!”掀开破窗上的被褥,见乃父正立 窗下,不顾招呼,跟踪追去。跑上平台,上下一望,哪有白光影子。 萧逸先听爱妻之言,知她为人外和内刚,性甚固执。听说要走,虽然不舍,为了顾 全儿女,盼她再来,不但没敢从窗里硬闯,反而避向一旁。因这次白光飞走,是平穿出 去,好似往峰下飞投;又听爱妻说,在村里尚有事办,疑她瞒过儿女,自寻仇人算账。 暗忖:“只要你肯常回来,妇人心软,既有母子之恩,便有夫妻之义,早晚之间,总可 以至诚感动。操之过急,激怒生变,反而不美。此时休说不便跟去碍事,似此飞行绝迹, 也追她不上。”见儿女们追去,忙即赶去,劝抱进屋,先把破窗理好。一面劝说:“乖 儿们莫要悲哭,你妈是仙人,既说常来,不会假的,何况还要传授你们道法,以后你母 子相见日长呢。”说罢,又问了欧阳霜来时情景和所说的话,果然因为恨深怨重,不愿 与已相见,又不舍三个儿女,特地将自己引向远处,仗着飞行迅速,再飞回来,与儿女 相见,细述前事。并说途中还看见畹秋正受报应,向天跪祷,悲悔自捶,看去伤心已极。 于是真相大白,萧逸空自悔恨,已经无及。想起绝好的一个快乐美满家庭,几乎被畹秋 害得人亡家败,奇冤至惨,不禁咬牙切齿,痛恨入骨。本心想去寻她理论,借为二娘伸 冤,明正其罪。一则爱妻再三叮嘱儿女,此仇不可妄报,只得任其自毙。二则自己虽为 村主,掌着生杀大权,毕竟入山以来已历三世,村中未曾重责过一人。畹秋多不好,终 是至亲,况且门衰祚薄,只有一女,又误杀亲夫,身遭惨祸,良心上日受痛苦,已经受 报;倘再当众宣扬其罪,畹秋性情高做,必不求生;乃女瑶仙颇有母风,去之则此女无 罪,留之则必招报仇,灾难更无已时。想来想去,还是从了爱妻之言,隐忍不发,最为 上策。萧元已死不说,连魏氏都因投鼠忌器而止。 盘算一会,半夜往后面打盹歇息的佣人俱都起身,端了洗漱水和两碗新年吃食,来 请萧逸用罢更衣,好去宗祠祭祖团拜。萧逸哪有心肠进食,只洗漱了一番,便去更衣。 倒是三小兄妹,母子相逢,有了指望,别时虽然落泪,过后全都收拾起了伤心,兴高采 烈,屈指计算母亲再来之日和自己将来修仙学道的事。见早点端来,正值腹饥,一人端 了一碗莲子羹吃罢,又喊要吃煮米粉,拿水豆鼓、兜兜卤莱来下米粉。萧逸匆匆换好衣 帽走出,萧珍忙喊:“爸爸,天气冷,爸不吃甜的,这米粉蒸得光滑,是拿肥母鸡汤煮 的,有笋炒肉丝做臊子,放些菠菜,又用新开坛的水豆鼓、兜兜卤菜来下,真比哪回都 好吃,爹怎不趁热吃一大碗再走?” 萧逸还未答言,忽听峰下有人急行踏雪,上了平台。接着一阵女人脚步细碎之音, 走近房外,门帘启处,纵进一人,指着萧逸说得两个“你”字,就门侧春凳上一坐,喘 息不已。萧逸一看,正是畹秋,不由怒从心起,想了想,权且忍住。一看佣人尚在房内, 忙借故将她支出,问道:“崔表嫂,怎会这时来此?什事这样急法?”畹秋匆匆走进, 没看出萧逸脸色业已大变,见他正穿祭神衣服,在扣纽绊,镇静如常,事出意外。心想: “还好遮饰。”不禁又想了一种说法,答道:“大哥,你可知道表嫂尚在人间么?”萧 逸只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小兄妹三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俱都停了筷 子,暗中握拳咬牙,作势待发。畹秋连日悲悔过度,神志已昏,也是死催的,该当自取 其辱。萧逸的心意既未猜透,又因他小兄妹怀抱中看他们长大,仍当作小孩看待,忘了 他家传本领,仍接着往下说道:“不但表嫂健在,连她那位过继的表弟,也同在一起呢。” 萧逸父子闻言,怒已不可遏止。畹秋全神却只贯注一人,仍然未觉,见他面有怒容,错 认作勾起前恨,又信了欧阳霜决不与丈夫相见的话,不知机密尽泄,暗幸得计,仍冷笑 道:“我先也不知她回来。只因我家使女见你从我门外亡命跑过,我知你有病,不甚放 心,想来看看。走近峰前,忽想起大除夕里,怎好往人家去?回身走不几步,便见林内 两条人影一闪,一个好似她那姓吴的兄弟。当时还没看清,便被他躲去。我想他怎会回 来的?想追去看时,女的业已现身,正是表嫂,将我拦住,不许入林。我说你想她得很, 好好请她回来。谁知她倒生了气,说是与你恩断义绝,永无重圆之日。我问她:‘那样 你又回来则甚?’几句话一不投机,便动了手。可怜我丧病余生,哪打得过她这样在外 苦炼多年,回来找事的人啊!还算饶我,已经被她打倒,未下毒手,只痛骂了几句,便 追她兄弟去了。他们既然一同回来,又这样隐隐藏藏,不肯和你见面,这是什么心思呢? 天下事难说,我既知道,也不管你新年忌讳不忌讳,特地来说一声,好叫你留点神。” 萧逸怒火内蕴,听畹秋语无伦次,心想:“人既归来,事已败露,不比当初一死一 走,无法对证,仍用这等巧语中伤,有何用处?”方怪她这人愚不至此,旁边三小兄妹 早已按捺不住。萧珍刚才立起,萧琏、萧璇早先从座上悄悄溜下,一齐喝道:“打死你 这个不要脸的翻精婆!你害我娘跟舅舅和雷二娘的命,今天也要你的命!”声到人到, 萧珍人大手快,手起一掌,打向畹秋脸上。同时萧琏平地纵起,双手紧勒畹秋头颈,两 膝盖连脚尖用足全力,照定背上,乱打乱踢。萧璇更狠,见畹秋挨了哥哥一巴掌,起身 用右手抵挡,头颈又吃妹妹束住,恐她回左手去抓,伸手照准畹秋脉门,用力一斫。跟 着纵身,一头向胸前猛顶上去,嘭的一声,顶个正准。三人年纪虽小,个个力大,手疾 眼快。畹秋骤不及防,身刚站起,猛觉颈间似受铁箍,气闭不出。接着腰背连中几下, 奇痛,手被打麻,胸前再受一顶,休说招架不及,哪里还存身得住,立被撞倒。身方一 歪,萧珍恶狠狠上去,照准腿弯,又是一脚。气透不过,连“哎呀”一声也未喊出,横 倒地上。萧逸见状大惊,连声喝止。萧珍虽然忿忿而住,两个小的却报仇心切,竟立志 拼命,置若罔闻,拉解不开。 萧逸见畹秋被束住要害,两眼翻白,无力抗拒,小孩心狠,久必毙命,又恐伤爱子, 不忍强解,喝道:“不听我话,也不听你妈话么?再如这样,看你妈肯再回来才怪!” 这几句话,真比圣旨还灵,两小立时纵开,同了萧珍,齐指畹秋大骂。萧逸连喝了好几 声,方行停止。畹秋忿怒已极,略住喘息,指着萧逸骂道:“你纵子行凶,少时祠堂碰 头,再凭诸位长老,和你评理!”萧逸冷笑一声道:“你莫忙走,我还有话问呢。” 萧珍兄妹母仇在念,恨不能生裂畹秋,才称心意,虽被父亲喝住,兀自愤怒填膺, 不能自己。一听不让她走,早一同抢上前去,摆开招势,把门一拦。萧珍首先喝道: “我爹爹不准你走,敢动一步,今天替我妈报仇,要你的命!”畹秋挨打时,虽然有些 惊疑,因萧逸没有露出口风,打她的又是三个小孩,怒火头上,竟忘了东窗事发。耳听 萧逸唤住,并未答理,只冷笑了一声,还欲反唇相讥,仍自走去。及被萧珍兄妹一拦, 方听出口气不对。又见三个小孩都在摩拳擦掌,怒眼圆睁,似欲拼命之状,不禁机伶伶 打了个冷战。适才吃过苦头,哪里还敢逞强,当时气馁心虚,刚往后退几步,又听萧珍 戟指怒喝道:“爹爹快问她为何要害妈妈和雷二娘?到底与她有何仇恨,要下那样狠心 毒手?”这两句话一出口,畹秋心里叫苦不迭。暗忖:“以前之事,算是欧阳霜这贱婢 自己回来说的。二娘之死,人不知,鬼不觉,况又过了好些天,他父子如何知晓?”自 从文和死后,畹秋终日悔恨哀痛,精神体力受创太重,人已失常,再一着这样大的急, 猛觉头晕眼花,立脚不住。还算为人机智,瞥见身侧有一春凳,连忙装作气忿,就势坐 下。知道这事非同小可,今日如若辩白不清,萧逸的地位为人,和他平日夫妻恩爱之厚, 不特自己转眼身败名裂,连那年纪轻轻的爱女,也难在此立足。念头转罢,偷眼一看, 萧逸目闪威光,怒容满面,正在注视自己。忙把心神勉强镇静,脸上仍装出忿怒的神气, 向萧逸道:“你纵子行凶,全不管教。我从来没有做过错事,有什话问,只管请说。” 萧逸见她仍装作无事人一般,越发气忿,忍怒说道:“珍儿的话,你没听见么?” 畹秋也怒道:“我又不是聋子,怎会听不见?你问的也是这几句无知乳臭小儿话么?她 死与我什么相干,问我则甚?有什么话,少时祠堂凭众位长老尊亲再谈好了,此时恕不 奉答。”萧珍兄妹闻言,怒冲冲又要上前动手。萧逸再三喝止,指着畹秋道:“你休以 为阴险狡诈,诡计缜密,你做的事,又是支使党羽出面,自己只在暗中运筹,连句坏话 都没向我说过,可以强辩。须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害人适以福人,结果反倒害了自 己。前些日刚把二娘害死,报应便已临头。你以为死无对证,殊不知做你对证的,就是 那已死的人。事到如今,还在欺我。我一时中你奸计,伤了夫妻情爱,霜妹不肯和我相 见。你又再使阴谋离间,血口喷人。霜妹不论是否真与鸿弟同来,你既见着她,可知她 在被屈含冤,写下遗书,交于二娘,前往竹园自尽之时,得遇仙人垂救,带往仙山,如 今精通道法,事尽前知,飞行绝迹,无异真仙了么?适才她归视儿女,虽记前嫌,不允 我与她相见,但她所受奇冤及你与萧元夫妻三人种种倒行逆施,阴谋诡计,俱已完全败 露。” “我们原是至亲,素无冤仇。就说婚姻之事,各有前缘。霜妹彼时寄人篱下,她自 认身世寒微孤苦,日受你的磨折欺凌。她虽然真心相许,一往情深,见面时始终发情止 礼。因怕受你闲气,独存世俗门第之见,不敢期望,从没对我吐露情愫。我因敬她爱她, 执意非她不娶,事由我主,与她何干?谁知你破坏不成,转而匿怨相交,阳奉阴违,多 年处心积虑,誓欲置之死地。她为人忠厚,遂陷入罗网。如非仙师怜救,几乎害得她夫 子离散,身遭屈死,犹含不白之奇冤。这些话,在你饰词强辩,必道是她归来巧语,我 听了她一面之词。须知我糊涂中计,也只一时。雷二娘因受你挟制,被你骗去遗书,作 了亏心之事,近年来日受天良责备,望空咄咄,神魂颠倒,死前已在神前自吐供状,道 出阴谋,被我亲耳听去。彼时不知霜妹存亡,正待晚来设祭之后,背人细询详情,便被 你赶来将她勒死。在你以为装作鬼迷,死后高吊,设计巧毒,却忘了作贼心虚。二娘殓 时,左足袜子已脱,所穿之鞋也不知去向。我那晚为了子女日后无人照料,心情烦躁, 又因男女之嫌,更兼死状甚惨,不曾近前加细查看,几乎又被你的奸谋瞒过。文和、萧 元相次一死,你我这样至亲,村中尽有良医,萧元不说,你夫妻往日何等恩爱,竟会事 前毫无闻知,随后探问,也没有延医诊治,突然病终。你又是那等悔恨,现于词色,诸 多可疑。因事太巧,无意中询问安殓二娘的女婢,说起前事。如今旧鞋尚在,落的一只, 曾往园内吊尸一带发掘未见。我估量必是你们勒死她时,匆匆拖往大竹之下,遗落雪地, 后来雪大盖没。等过几日,天晴雪化,鞋一发现,便可断定八九。彼时再集村众,我自 作原告,推出长老拷问魏氏。那贱人虽然凶狠刁毒,却不如你机智性做,决易吐实。昔 日霜妹旧鞋,本命她弃入江中,她夫妇恩将仇报,承你意旨,却借以为谋害栽赃之计。 只可恨我当日眼睛心昏,忘却你平日既称和霜妹情如手足,她如有甚过失,纵不明加规 劝,也应代为隐瞒。” “况且你和魏氏气味迥异,人品悬差,同是妇女,如有背人的话,尽可室内密谈, 何须跑到林内挨近人行路旁,鬼鬼祟祟,交头接耳?再者,那天又是你的生日,客未散 尽,别人家事,却要主人如此着急,背客出外私谈。分明有心陷害,知我归途必由之路, 故露身形,引我生疑,好来上套。等我疑念已深,再把旧鞋之事发作,我又鬼蒙了心, 为爱之过深,遂操之太切。只顾发怒,全没想到鸿弟所居,是我过去的书房,连他峰上 旧居,均我夫妻亲手布置。来时身无长物,衣被均属新置,几曾见那口箱子,到底先存 何处,有无转手,何人送还,打开也未?如真是个私情表记,怎敢放在开箱即见的明显 入目之处,取时也不留意?被我发现,他还如未觉,还在房中相助牵纸磨墨?还有你既 然索他的窗课,开时势必目注箱内,才是常理。你和元贼都把眼看别处,到手又只匆匆 一看,便即放下。你已知他作那禽兽之事,还执意要看他的窗课则甚?在在均是疑窦。 可恨我身同鬼迷,均未思索考查,反幸你二人没有觉察此事,勉强代写完春联。等你二 人功成归去,便去房中,与霜妹拼命。可怜她姊弟做梦也不知道有狗男女日夕伺侧陷害。 平日人又爱好高,只为回来时一念之差,误中奸计,不和村人招呼,便把鸿弟带来,恐 外姓人入村,违了村规,不能收容,假说同宗骨肉。事后怕我埋怨,又未明说,日久不 好意思改口,我问时又一次比一次负气。她虽如此,万想不到我会上了人家圈套,以为 夫妻恩爱,似此小事,不肯输口。这一倔强,致我疑念更深,正在怒火头上,适逢鸿弟 进来,她更不合救护情切,只顾防我毒手伤害,却忘了增加自己不利。这固是她有此仙 缘,才有这场几乎身死名辱的无妄之灾,否则岂不被你们这三个狼心狗肺的狗男女害得 冤沉海底?” “她失踪之日,我原算计必有遗言遗书。又因平日二娘为人忠厚善良,过于信任, 不知她受了你的挟制。照我所说,哪一样都是你们破绽,我竟该死,糊涂已极,迟至二 娘死的那天起,才行逐渐省悟。照你三人这等行为,本应会集村人,当众审讯,明正其 罪,一一用酷刑处死,始足蔽辜。我因霜妹再三告诫珍儿,令转告我,说你三人害之适 以福之,不有当初,哪有今日。况你三人,一个身为鬼戮,中途暴毙;一个也终于不膺 显戮,必受冥诛;你系主谋,遭报更重,不特害人未成,反倒成全了人家,尤其是误杀 亲夫,躬被弑夫之恶。当你所害对头成仙归来,夫妻子女完聚之日,正是你离鸾寡鹄, 奸谋败露之日。你又平素好强,从未受人褒贬,轻为人下,一旦内疚神明,外惭清议, 日受良心责备,冤魂牵缠,人间大恶至惨,集于一身。两两相形,情何以堪?这等使你 自作自受,长年消受人间生不如死的苦痛,不报之报,岂不比报还强?” “我又念在文和表哥是忠厚好人,至情所钟,却娶了你这样一个奸恶之妇,方在盛 年,竟遭横死;姑母又门衰祚薄,崔、黄两家,只有瑶仙一女。我如将你正了村规,瑶 仙必难在此立足。她小小年纪出山,前途何堪设想?因此留你一命,自受活罪。我不往 祠堂凭诸长老向你理论,你还敢大言不惭。休说人证齐全,你赖不掉;单把文和开棺验 尸,治你弑夫之罪,试问还有路无有?趁早回去,从此休来见我,安安分分,静候冤魂 索命,以待冥诛,免得把你女儿也带累得同遭惨报。那魏氏贱妇,我原也饶她不得,因 遵霜妹之语,又念她那两子尚属美质,覆巢之下,难得完卵,为存二房宗嗣,她又没亲 手杀人,受害者业已获福,天理虽所难容,我这里却从未减。你只告诉她,莫再见我好 了。话已说完,从此情断义绝。我命珍儿们手下留情,不来伤你,急速去吧。” 萧逸蓄愤太深,悔恨切骨,这一席话,说得丝毫不留余地。说到中间,虽见畹秋面 容惨变,体战身摇,仍一口气把话说完。畹秋自持机智,敢于隐恶。当晚原因守墓仆人 见村主突去突来,言语失次,又听他思妻成病,以为两家至戚至好,连夜前往报信讨好。 畹秋心中有病,老大不安,赶来探看。行至中途,忽想起天光过子,已交新正元日,丧 服未除,怎好到人家去?正要回转,恰好欧阳霜为奉师命,在村中访查一事,见畹秋雪 中急行,故意老远按落剑光,步行上前相见。欧阳霜被仙人救去一节,连萧逸都是疑信 参半,畹秋自更不知就里。但因欧阳霜死后,村人曾遍搜全村,连全村数十里周围深山 穷谷之中,无一处不搜索到,直到雪晴多日,并未发现尸首和半点痕迹。那几日雪势虽 大,欧阳姊弟俱有一身好武功,难保不在临死以前借命,想起兄弟出走未久,或者没有 走远,忽然变计,回到厨房内取些吃食,连夜追踪欧阳鸿逃出山去。姊弟二人途中巧遇, 一同逃往他乡,等到子女长大,再行回村报复前仇。村人尽管穷搜,一则村外山深险僻, 未必能真搜索到,没有遗漏之处。二则二人成心逃亡,若被人在一处寻回,岂不更为自 己坐实了奸情?即使遇上,也是望影而逃,见人先躲,如何能寻得到?心总料她尚在人 间,没有葬身雪里。复令萧元夫妻又借采办为名,顺便前往她的故乡,加细查访,虽然 她姊弟二人依然一个未归,毫无音信,始终疑念未释。只恨出事那晚,略微疏忽,只顾 叮嘱雷二娘,诈出遗书,料她此去必死,防被看出生变,没有暗地跟踪探看。后来几次 想要向二娘盘问底细:欧阳霜走前除托孤外,可有什别的言语举动?带什东西在身上无 有?走的那晚,可曾索要食物?厨房内又曾少什么吃食?谁知雷二娘当时虽受了挟制, 面上常带着后悔神气,不容发问,见面至多假意寒暄两句,即行避去,后来更是避若蛇 蝎,至死未得盘问,心里老是一块病,一见欧阳霜跑来,便知平日所料一点不差,并没 疑她鬼魂出现。忙把心神镇静,不等开口,故作失惊,问道:“霜妹,你这些年到哪里 去了?你真狠心,没的把我们几个人想死。可曾见过萧表哥么?” 欧阳霜毕竟心直计快,虽然安心要戏弄她一翻,一听提到萧逸,不由触动旧恨,忿 然作色道:“我自回来看我那三个苦命儿女,可曾被一些狗男女谋害死,见这狠心狠肠 的薄幸人则甚?不遇见你,我已走去,他是今生今世休想和我对面的了。”畹秋听她不 肯再和丈夫见面,正中心意,念头一转,又生诡计,假装笑劝道:“想当初也是表哥一 时多疑误会,霜妹走后,他先向我说起许多不中听的话。只我一人信得过你,知道决无 此理,再三替你辩白。偏生你和令弟又忒心急,这等关系一生名节的大事,就是负气, 也该弄清白了再说;不该夫妻略一口解,立即先后出走。我又是不知一点信息,等到得 信,已无法挽救了。这一走,更添了表哥的疑念。但经我再三分说,如今疑虽未释,他 夫妻感情仍还是重的,平日谈起来,还是真想念你呢!不是我说,彼时教鸿弟走,已是 大错;自己再跟着一走,更闹得有口难分。真是糊涂冒失已极。我和你至亲姊妹,情逾 骨肉,无话不说,你现在何处安身?鸿弟可在一处?表哥既不肯见,又作何打算呢?难 道自己丈夫,还想报仇雪愤么?” 欧阳霜听出她还要乘机离间,依然行所无事,分明自恃阴谋周密,把人视若木偶, 可以任意摆布,由不得气往上撞,再也忍耐不任,把起初想下许多明知故洁的话全数忘 掉,劈口答道:“我那对头处心积虑,千方百计要害死我不算,还要玷辱我的名节,性 命都是白捡的,能有今日,更是因祸得福,出于天佑了。几个狗男女害人不成,反倒福 人,并且已经各有报应,照样身被恶名,早晚谁也难逃人诛鬼戮,也不屑污我宝剑。那 薄幸人本是受了奸人愚弄,这些年来身心交瘁,悲悔交集,我又终身不再与他相见,也 够他受的了,我何犯着要报复谁来?常言道:‘暗室亏心,神目如电。’自恃奸巧,害 人终于害己。今日见你,不过多谢你用尽心机,成全了我,递个招呼,奉劝几句,并讨 还我一件东西罢了。” 畹秋哪知欧阳霜厉害,今非昔比。听她猪男狗女不住乱骂,所说的话又句句刺耳刺 心,实也忍耐不住。猛想起昔日所留遗书,虽未明说出自己,却说那绣鞋是魏氏拿去投 入江中,如何会在兄弟箱中发现?仇人罗网周密,教萧逸等他死后,连日夜半,往萧元 夫妻窗下偷听,必能听出破绽。又说主谋害她的,是当年想嫁萧逸之人,多年来匿怨相 交,自己不察,中了暗算等语。当时还笑她人已死了,还不明说主谋人的姓名,打这哑 谜则甚?可是看她信中之意,分明已料定自己害她。因为萧逸刚愎自恃,受惑已深,口 说无用,才拼却一死,坚其信心。今既生还回来,想必不假。难得雪夜无人,正好出其 不意,将她打死,拖往后崖隐僻之处,再唤女儿相助,缒向村外,永除后患。想到这里, 耳听欧阳霜口风逐渐露骨,益发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冷笑道:“我好心好意念在 姊妹情分,为你设想,你怎不知好歹?我拿过你什么东西?谁是狗男女?”随说,暗将 潜力运足,装作质问,身往前凑。欧阳霜也不理她,冷笑答道:“我讨还的,便是那狗 男女强迫雷二娘骗去的那一封信。这个狗男女便是那寡廉鲜耻,夺夫不成,暗用毒计, 主谋害人,生就一副狼心狗肺的贱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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