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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2 章 悔过输诚 灵前遭惨害 寒冰冻髓 孽满伏冥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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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二回 悔过输诚 灵前遭惨害 寒冰冻髓 孽满伏冥诛 萧元正在惶急,二娘眼力更尖,听到第三声鬼叫,已觉出有些不像,跟着人已循声 追到坡前。一低头望见坡下雪凹中站定一个男子,定睛一看,正是萧元。知他心怀不善, 不由又惊又怒。刚喝得一声:“原来是你装鬼吓我!”畹秋已经赶到身后,相隔尚有两 丈左右。也是因为雪中久立,仗着平日教爱女武功,没有间断,虽不似萧元那等通体僵 硬,也是身寒手冻,冷得直抖,脚走不快。绕过去时,两手正揣向怀中取暖,准备到时, 好下辣手伤人。身未赶到,闻得萧元低叫,方怪他性急,又遥见二娘不曾吓倒,便料要 糟。不顾僵足疼痛,把气一提,飞跑赶去。还未到达,便听二娘出声喝骂。冻脚硬跑了 一程,又在发痛。知道萧逸一听见,立即身败名裂,休想活命。赶近下手,万来不及。 一着急,恰好适才准备带来爬楼的套索,因恐冻硬不受使,揣在胸前,以备应用,一直 没有取下,活口套索也打现成。手正摸在上面,忽然急中生智,握紧索头,手一伸,全 盘取出。说时迟,那时快,畹秋只一转念间,二娘这里想起三奸,畹秋是个主谋,萧元 在此,畹秋想必同来,否则只他一人,无此大胆,心中一害怕,刚想喊人,只喊得一个 “有”字,畹秋惊急交加,早运足全身之力,把手中套索甩将出去。二娘惶骇惊叫中, 微觉脑后风生,面前一条黑影一晃,跟着颈间微微一暖,咽喉紧束,被人用力勒住,往 后一扯,身便随着跌倒在地,两眼发黑,金星乱冒,立即出声不得,气闷身死。畹秋更 不怠慢,跟着跑过,见二娘两眼怒瞪,死状甚惨。侧耳一听,萧逸所住楼上,丝毫没有 动静,料未听见。见景生情,又生奸计,恐二娘少时万一遇救回生,先点她的死穴。一 看萧元尚在坡下,冻得乱抖,双手不住摇动,也不上来相助,气得暗骂废物,也不再看 他。径将索头往祭桌前一株碗口粗细的高大毛竹梢中掷穿而过,纵身上去,一手握住横 枝,一手将索头从断竹梢上穿回,双足倒挂,探身下去,两手拉绳,将尸首提到离地一 人来高,悬在竹竿之上。再把另一头放松,与套人那头结而为一。然后用身带之刀,切 断余索,纵身下地,将祭桌上供菜香烛,一齐翻倒砸碎,狼藉杂呈,作为恶鬼显魔,取 了二娘替代。 一切停当,再看萧元,仍然呆立原处,满脸愁苦之容。疑心他为自己狠心毒手所慑, 益发有气,狞笑一声,说道:“你什事不问,还差一点误在你的手里。如今事完,还不 快走,要在这里陪这婆娘一同死么?”萧元见她目射凶光,脸上似蒙着一层黑气,不禁 胆寒,上下牙捉对厮打,结结巴已颤声说道:“我、我、我……冻、冻、冻、冻……坏 了,如今手脚全不能动。好妹子,莫生气,千万救我一救。”畹秋才知他为寒气所中, 身已僵木,难怪适才袖手。一想天果奇冷,自己一身内外功夫,来时穿得又暖,尚且冻 得足僵手战。做了这一会事,虽然暖和了些,因为勉强用力,手足犹自疼痛,何况是他。 便消了气,和声问道:“你一步都不能走了么?”萧元含泪结巴答道:“自从来此,从 未动过。先只觉得心口背上发冷,还不知周身冻木,失了知觉。自妹子说完走后,装鬼 叫时,仿佛气不够用,勉强叫了一声。这婆娘走来,我想将她打倒,一抬手才知失了效 用,但还可稍微摇动。这贱婆娘死不一会,觉着眼前发黑,更连气都透不转,哪能移动 分毫呢,恐怕中了寒疾,就回去也非瘫不可了。”说罢,竟颤声低哭了起来。按畹秋心 理,如非还有一个魏氏,再将萧元一齐害死,更是再妙不过。知道人不同回,魏氏必不 甘休;置之不理,更是祸事。但人已不能走动,除背他回家,还有何法?想了想无计可 施。又见萧元神态益发委顿,手扶坡壁,似要直身僵倒,再不及早背回,弄巧就许死在 当地。万般无奈,只得忍气安慰他道:“你不要怕,我和你患难交情,情逾骨肉,说不 上男女之嫌了,趁此无人,背你回去吧。”萧元已不能出声,只含泪眨了眨眼皮。畹秋 估量迟则无救,不敢怠慢,忙纵下去一看,身冻笔直,还不能背。只得伸手一抄,将他 横捧起来,迈步如飞,先往萧元家中跑去。 魏氏早将萧玉、萧清两子遣睡,独自一人倚门相待。夜深不见丈夫回来,恐怕万一 二人事泄,明早便是一场大祸。村中房舍,因为同是一家,大都背山滨水,因势而建, 绝少庭院。魏氏独坐房中,守着火盆悬念。忽觉心烦发躁,神志不宁,仿佛有什祸事发 作之兆。心中正在忧疑,便听有人轻轻拍门,知是丈夫回来。不禁笑自己作贼心虚,疑 神疑鬼。赶出开门一看,见是畹秋把丈夫抱回,人已半死,不由大惊,不顾救人,劈口 先问:“他被萧逸打伤了么?”畹秋见她还不接人,越发有气,眉头一皱,答道:“是 冻的。大嫂快接过去吧。”魏氏才赶忙接过,抱进房去。畹秋面上神色,竟未看出。一 同将门关好,进了内屋,将萧元放在床上,忙着移过火盆,又取姜汤、热水。畹秋说出 来太久,恐妹夫醒转寻人,要告辞回去。魏氏见丈夫一息奄奄,哪里肯放,坚留相助。 畹秋虽不似萧元委顿,却也冷得可以,乍进暖屋,满身都觉和畅。心想:“回家还 得在风雪中走一两里路。他夫妻奸猾异常,此时如若走去,纵不多心,也必道我薄情。 不如多留些时,看他丈夫受寒轻重,妨事不妨,也好打点日后主意。反正丈夫素来敬爱 自己,昨晚和爱女商量好,假装母女同榻,叫他往书房独睡,并未进来。今晚叫他再去 书房一晚,虽然词色有些勉强,女儿已大,也不会半夜进房。大功告成,人离虎穴,还 有何事可虑?”便答应下来,相助魏氏。先取姜汤与萧元灌了半碗,身上冷湿长衣脱了 下来,披上棉袍,用被围好,将脚盆端至床前。正要抚他洗脚,萧元人虽受冻,心却明 白,上床以后,见魏氏将盆中炭火添得旺上加旺,端到榻前,知道被火一逼,寒气更要 入骨,心里叫苦不迭,口里却说不出话来。这时人略缓过一些,面色被火一烤,由灰白 转成猪肝色,一股股凉气由脊梁骨直往上冒,心冷得直痛。三十二个牙齿,益发连连厮 打,格格乱响。外面却热得透气不转,周身骨节逐根发痛。正在痛苦万分,见魏氏又端 了一大盆热水过来,知道要坏,勉强颤声震出一个“不”字。魏氏只顾心痛丈夫,忙着 下手,全未留神。畹秋见他神色不对,又颤声急喊;同时自己也觉脸上发烧,双耳作痛。 猛想起受冻太过,不宜骤然近热。照他今日受冻情形,被热气一攻,万无幸理。但是正 欲其死,故作未见未闻,反假装殷勤,忙着相助,嘴里还说着极关切的活,去分魏氏的 心。可怜萧元枉自心中焦急,眼睁睁看着爱妻、死党强迫自己走上死路,出声不得,无 计可施。等他竭力震出第二个“不”字,身子已被魏氏强拗扶起。萧元身子冻僵,虽入 暖房,还未完全恢复,背、腿等处仍是直的,吃魏氏无意中一拗,畹秋从旁把背一推扶, 奇痛彻骨,不禁惨叫起来。魏氏又将他冻得入骨的一双冰脚,脱去鞋袜,往水盆里一按。 萧元挺直的腿骨,又受了这一按,真是又酸又麻,又胀又痛,通身直冒冷汗,哼声越发 惨厉。魏氏听出声音有异,刚抬头观看,忽见脑后一股阴风吹来,桌上灯焰摇摇不定, 似灭还明,倏地转成绿色,通体毛发根根欲竖。心方害怕,接着便听畹秋大喝一声: “打鬼!”身由榻沿纵起,往自己身后扑去。同时萧元一声惨叫,手足挺直,往后便倒, 双脚带起的热水,洒了自己一头一脸。魏氏本就亏心,吓得惊魂皆颤,一时情急,径往 丈夫床上扑去。一不留神,又将脚盆踢翻,盆中水多,淋漓满地,魏氏也几乎跌倒。爬 到床上一看,丈夫业已晕死,不由抱头痛哭起来。哭不两声,耳听畹秋唤道:“大嫂, 哭有什用?救人要紧。” mpanel(1); 魏氏用模糊泪眼一回看,油灯依旧明亮,畹秋只面上气色异常,仍然好好地站在身 侧。哭问:“妹子,惊叫则甚?”畹秋狞笑道:“可恨雷二娘,因贱婢野死以前曾对她 说,那双旧鞋曾交你弃入江中,定是我三人同谋,由你偷偷放落她兄弟箱内。以死自明, 留有遗书,向丈夫告状。她本想追出救她,多亏我伏身门外,将她堵住,逼出遗书。原 已和我们同党,近日她想嫁给萧逸,人家不要,日久变心,想给我三人和盘托出,快要 举发,被我看破。昨晚乘雪夜与大哥同往,探了一回,未知底细。因事紧急,今晚本想 我一人前往,大哥好心,恐我独手难成,定要同往,将她除掉。到时正赶上萧逸在竹林 内向天设祭,妄想贱婢显灵。我们听出他还没有生疑,本想暂时饶她,缓日下手。谁知 这不要脸的贱婢等萧逸一走,鬼使神差,竟和疯了似的,自言自语,历说前事,求死人 显灵,活捉我们。我听出她恨我三人入骨,日内必要泄露真情,这才决心将她除去。现 在人已被我二人害死,作为鬼取替代,吊死在竹梢上。只为萧家父子在竹林内一祭多时, 去后我二人又听她捣鬼,伏在坡下雪窟里时候太久,只顾留神观听,不觉得受寒太重, 通身冻木。我还好些,所以下手时,是我独自行事。事完,大哥不能动了,不得已只好 捧着他回来。你洗脚时,一阵风过,贱婢雷二娘才死不久,竟敢来此显魂现形。亏我素 来胆大,常说我人都不怕,何况是鬼,至多死去,还和她一样,正好报仇。尽管阴风鬼 影,连灯都变绿了,我仍不怕,扑上前去。果然人怕凶,鬼怕恶,将她吓跑。我想这两 条命债,是我三人同谋,但起因一半系我报那当年夺婚之仇;今晚害死雷二娘,也是我 一人下手。鬼如有本事,只管上我家去,莫在这里胡闹。看我过天用桃钉钉她,叫她连 鬼也做不安稳。大哥想也同时看见,所以吓晕过去了。” 魏氏一面用被围住萧元,连喊带揉;一面听着说话,觉出畹秋语气虽然强硬,脸色 却是难看已极。灯光之下,头上若有黑气笼罩。尤其是素来那么深心含蓄的人,忽然大 声说话,自吐隐私。纵说室内皆一党,大雪深宵,不会有人偷听,还是反常。疑她冤鬼 附体,口里不说,心中好生害怕。还算好,萧元经过一阵呼唤揉搓,渐渐醒转,并能若 断若续地发声说话了。刚放点心,侧耳一听,竟是满口吃语,鬼话连篇。一摸周身火热, 忧惧交集。只得扶他睡好,准备先熬些神曲吃了,见机行事。如不当人乱说,再行请人 诊治。畹秋二次告辞。魏氏虽然害怕,因听说二娘是畹秋亲手害死,当晚冤鬼现形,畹 秋词色异常,若有鬼附,适才又说了许多狠话,两次害人,均出畹秋主谋,鬼如显魂, 必先抓她,自己或能稍减,留她在此,反受牵连。再者畹秋恐丈夫发觉她雪夜潜出起疑, 也是实情。便不再挽留,送出畹秋。忙把二子唤醒,想仗小孩火气壮胆。不提。 且说畹秋在萧元家中鼓起勇气出去,到了路上,见雪又纷纷直下。猛想起害人时, 雪中留有足印,只顾抱人,竟忘灭迹,如非这雪,几乎误事,好生庆幸。又想起适才二 娘显魂,形相惨厉怕人。再被冷风迎面一吹,适才从热屋子出来,那点热气立时消尽, 不由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方在有些心惊胆怯,耳听身后仿佛有人追来。回头一看,雪 花如掌,看不见什形影。可是走不几步,又听步履之声,踏雪追来。越往前走,越觉害 怕。想早点到家为是,连忙施展武功,飞跑下去。初跑时,身后脚步声也跟着急跑,不 时好像听到有人在喊自己名字,声为密雪所阻,断续零落,听不甚真。畹秋料定是二娘 鬼魂,脚底加劲,更亡命一般加紧飞跑。跑了一段,耳听追声隔远,渐渐听不见声息。 边跑边想:“自己平素胆大,并不怕鬼,怎会忽然气馁起来?适才亲见二娘显魂,尚且 不惧,只一下便将她惊走。常言人越怕鬼,鬼越欺人。如真敌不过她,尽逃也不是事, 早晚必被追上。何况这鬼又知道自己的家,被她追去,岂不引鬼入门,白累丈夫爱女受 惊?冤仇已结,无可避免,转不如和她一拼,也许凭着自己这股子盛气,将她压倒,使 其不敢再来。明早等她入殓,再暗用桃钉,去钉她的棺木,以免后患为是。”想到这里, 胆气一壮,脚步才慢了些。一摸身上,还带着一筒弓箭和一把小刀,原备当晚行刺万一 之用。便一同取出,分持手内。一看路径,已离家门不过数丈之遥,恰好路侧是片树林。 匆匆不暇寻思,惟恐引鬼入室,竟把鬼当作人待,以为鬼定当自己往家中逃去,意欲出 其不意,等她追来,下手暗算。侧耳一听,身后积雪地里,果然微有踏雪追来之声,忙 往路侧树后一伏。 这时那雪愈下愈大。畹秋聪明,知道鬼畏人的盛气,离家已近,恐出大声惊人。又 见雪势太大,鬼现形只一黑影,其行甚速,一个看不清,稍纵即逝。算准鬼必照直追来, 伏处又距来路颇近,暗中把周身力气运足,等鬼一过,便由斜刺里刀弩齐施,硬冲出去, 不问打中与否,单这股锐气,也把她冲散。刚准备停当,蓄势相待,忽听步履踏雪之声, 沙沙沙仿佛由远而近。正定睛注视间,一晃眼,雪花弥茫中,果见一条黑影,由树侧急 驰而过。畹秋手疾眼快,心思又极灵巧,知道纵扑不及,一着急,左手弩箭,右手小刀, 一同发出。跟着两脚一蹬,飞身朝那黑影扑去。脚才离地,耳听“哎呀”一声惊叫,鬼 已受伤倒地,同时声发人到。畹秋也纵到鬼的身前,耳听鬼声颇熟。正要伸手抓去,猛 想起鬼乃无形无质之物,如何跑来会有声音?心方一动,手已抓到鬼的身上,无意中用 力太猛,正抓着鬼的伤处。那鬼风雪中老远追来,误中冷箭,心里连急带痛,一下滑跌, 扑倒雪里。再吃这一抓,立刻又“哎呀”一声惨叫,疼晕过去。畹秋觉出那鬼是个有质 有实物,刚暗道“不好”,再听这一声惨叫,不由吓了个心颤手摇,魂不附体。忙伸双 手抱起一看,当时一阵伤心,几乎晕倒。原来伤的竟是自己丈夫文和,并非二娘鬼魂。 一摸那支弩箭,尚在肩上插着。慌不迭地一把拔下,抱起往家就走。越房脊到了自己门 首,见灯光尚明,耳听水沸之声甚急。一推门,门也虚掩未关,进门便是一股暖气扑来。 一看爱女瑶仙,正侧身向外,独对明灯,围炉坐守,尚未安睡。忙奔过去,将人放在床 上卧倒,连喊:“快把伤药找来,急死我了!”话才说完,急痛悔恨,一齐夹攻,也跟 着晕倒床上。 瑶仙本知今晚这场乱子说大就大,不敢安歇,正在那里提心吊胆,对着灯光,焦盼 去人平安回来,一个也不要出事,明早好去佛前烧香。忽见房门推开,钻进一个雪人, 手中抱着一人,更是通体全白。心方一惊,已看出是谁,忙赶过去,开口想问,抱人的 也已晕倒。慌不迭急喊:“妈妈,爹爹怎么了?”畹秋原是奇痛攻心,急昏过去,唤了 两声,便即醒转。见爱女还在张皇失措,连忙挺身纵起,开柜取出多年备而未用的伤药, 奔到床前。伤人也死去还魂,悠悠醒转,睁眼见在自己床上,叹口气,叫一声:“我的 女儿呢?”瑶仙忙俯下身去,答道:“爹爹,女儿在此。”畹秋知他必已尽知自己隐秘, 不由又羞又痛,又急又悔,当时无话可说,战着一双手,拿了药瓶,想要给他上药。崔 文和连正眼也没看她一下,只对瑶仙叹了一口气,哭丧着脸,颤声说道:“你是我亲生 骨肉,此后长大,务要品端心正,好好为人,爹爹不能久看你了。”那背上伤处肩骨已 碎,吃寒风一吹,本已冻凝发木,进了暖屋,人醒血融,禁不住疼痛。先还强力忍受, 说到末句,再也支持不住,鼻孔里惨哼了一声,二次又痛晕过去。畹秋见状,心如刀绞。 知他为人情重,现既说出绝话,听他的口气,说不定疑心自己和萧元有了私情,醒来必 然不肯敷药。忙把他身子翻转,敷上止痛的药。一面为他去了残雪,脱去湿衣;一面听 爱女诉说经过,才知事情发作,只错了一步。 原来文和和萧逸是一般的天生情种,心痴爱重,对于畹秋,敬若天人,爱逾性命。 施于畹秋者既厚,求报自然也奢。畹秋虽也爱他,总觉他不如萧逸,是生平第一恨事。 又见他性情温厚,遇事自专,独断独行,爱而不敬。文和也知她嫁自己是出于不得已, 往往以此自惭,老怕得不到欢心,对畹秋举动言谈,时时刻刻都在留意。畹秋放肆已惯, 以为夫婿恭顺,无所担心,祸根即肇于此。当欧阳霜死前数日,文和见三奸时常背人密 语,来往频繁。不久欧阳霜姊弟便无故先后失踪,三奸背后相聚,俱有庆幸之容。文和 原早看出畹秋与欧阳霜匿怨相交,阳奉阴违,料定与她有关,好生不满。曾经暗地拿话 点问,没等说完,反吃畹秋训斥了一顿。文和只得闷在心里,为她担忧好久,侥幸没有 出别的事。可是畹秋带了爱女,往萧家走得更勤,每去必强拖着自己同行。细一察看, 又不似前情未死,藕断丝连,想与萧逸重拾旧欢,做那无耻之事。先还疑他前怨太深, 又有别的阴谋。可是一晃数年,只督着爱女习武,并无异图。对萧元夫妻也不似以前那 么亲密。心才略宽。 近数月来,又见三奸聚在一起,鬼鬼祟祟,互说隐语。有一天,正说雷二娘什事, 自己一进屋,便转了话头。心又不安起来。久屈阃威之下,不便探问,问也不会说,还 给个没趣,只暗中窥察。畹秋却一点没有看出。昨晚畹秋忽令独宿书房,因连日大雪, 未疑有他。半夜醒来,猛想起昔年萧家之事,是出在这几天头上。欧阳霜美慧端淑,夫 妻恩爱异常,究为何事出走?是否畹秋阴谋所害?将来有无水落石出之日?如是畹秋, 怎生是好?这类心事,文和常在念中,每一想到,便难安枕。正悬揣间,恰值畹秋私探 萧家动静回来。那晚雪大风劲,比第二晚要冷得多。回时不见书房灯光,以为丈夫睡熟, 急于回房取暖,一时疏忽,举动慌张,脚步已放重了一些。乃女瑶仙因怕风大,把门插 上,久等乃母不归,竟在椅上睡着。畹秋推门不开,拍了几下,将瑶仙惊醒,开门放进。 文和先听有人打窗外经过,已经心动,连忙起身,伏窗一看,正是畹秋拍门。灯光照处, 眼见畹秋周身雪花布满,随着女儿进去。当晚睡得特早,明是夜中私出,新由远地回来。 料定中有隐情,连女儿也被买通。气苦了一夜未睡,决计要查探个明白。 当日萧元夫妻又来谈了一阵走去。文和暗窥三奸,俱都面带忧愤之色;所说隐语, 口气好似恨着一人。欧阳霜已死,只想不出怨家是谁。知道畹秋骄纵成性,如不当场捉 住,使其心服口服,决不认账。自己又看不出他们何时发难。欲盘问女儿,一则当着畹 秋不便,又恐走嘴怄气。正在心烦,打不出好主意,畹秋晚来忽又借词,令再独宿一夜。 知她诡谋将要发动,当时一口答应,老早催吃夜饭,便装头痛要早睡。原打算畹秋出去 在夜深,先在床上闭目装睡,养一会神,再行跟去,给她撞破。不料头晚失眠,着枕不 久,忽然睡去。梦中惊醒,扒窗一看,内室灯光甚亮,天也不知甚么时候。连忙穿衣起 身,先往内室灯下一探,只女儿一人面灯围炉而坐,爱妻不知何往。雪夜难找,好生后 悔。继一想:“她无故深夜外出,即此已无以自解。现放着女儿知情同谋,一进房查问, 便知下落。”忙进房去,软硬并施,喝问:“你娘何往?”其实瑶仙虽知乃母所说往萧 家去给自己说情,传授萧家绝技的话,不甚可靠,实情并未深悉。见乃父已经看破发急, 只得照话直说。文和察颜观色,知乃妻心深,女儿或也受骗。她以前本恨萧逸薄情,既 处心积虑害了欧阳霜,焉知不又去暗害萧逸?不问是否,且去查看一回,当时追去。当 晚的事般般凑巧,文和如不睡这一觉,二娘固不至送命,三奸也不会害了人,转为害己, 闹出许多乱子。 文和行离萧逸家中还有半里来路,忽听对面畹秋轻轻连唤了两声“大哥”,心正生 疑,听去分外刺耳。这时雪下未大,等文和循声注视,畹秋已抱着一人,由身侧低了头 疾驰而过,抱的明明是个男子。当时愤急交加,几乎晕倒,还不知抱的就是萧元。略一 定神,随后追去,一直追到萧元家门,眼见魏氏开门,畹秋一同走进。萧元所居,在一 小坡之上,住房原是一排。坡下两条小溪,恐小孩无知坠水,砌了一道石栏。进门须从 头一间内走进,连过几间,方是卧室。越房而过,文和无此本领,又恐将人惊动。踌躇 了一阵,才想起溪水冰冻,可由横里过去。到了三奸会集之所,畹秋前半截已说完,正 值闹鬼之初,畹秋相助魏氏,给萧元脱衣,扶起洗脚。在畹秋是患难与共,情出不得已。 在文和眼里,却与人家妻妾服侍丈夫相似,不堪已极。刚咬牙切齿痛恨,忽听畹秋喝声: “打鬼!”迎面纵起。文和在窗外却未看见什么。此时心如刀割,看了出神,并未因之 退避。一会畹秋回至萧元榻前,说起前事,自吐罪状。这一来,才知欧阳霜果死于三奸 之手,并且今晚又亲害二娘,以图灭口。由此才料到畹秋为害人,甘受同党挟制,与萧 元已经有奸。恨到极处,不由把畹秋看得淫凶卑贱,无与伦比,生已无味,恨不如死。 有心闯进,又恐传扬出去丢人。不愿再看下去,纵过溪来。原意等畹秋出来,拦住说破, 过日借着和萧元练武过手,将他打死,再寻自尽。久等畹秋不出,天又寒冷,不住在门 外奔驰往来,心神昏乱,一下跑远了些。回来发现畹秋已走,连忙赶去。畹秋比文和脚 程要快得多,文和追不上,再着急一喊,越误以为冤鬼显魂,跑得更快。丈夫武功本不 如畹秋,追赶不上。其实等到家再说,原是一样。偏是气急败坏,急于见面究问,吐出 这口恶气。又念着家中爱女,这等丑事,不愿在家中述说,使她知道底细,终生隐痛。 又恐先赶到家抵赖。前面畹秋一跑快,越发强冒着风雪拼命急追。 天空的雪,越下越大,积雪地上,又松又滑。为了图快,提气奔驰,不易收住脚步。 加以眼前大雪迷茫,视听俱有阻滞。村无外人,昏夜大雪,路断人迹,追的又是床头爱 妻,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人暗算。追近家门之时,跑得正在紧急,猛然来了一冷箭,恰中 在背脊骨上。“哎呀”一声,气一散,身不由己,顺着来箭一撞之势,往前一抢,步法 大乱,脚底一滑,当时跌仆地上。初倒地时,心还明白,昏惘中,猛想到畹秋知事发觉, 暗下毒手,谋杀亲夫这一层上。再吃畹秋慌手慌脚扑来,将那箭一拔,当时奇痛极愤, 一齐攻心,一口气上不来,立即晕死过去。畹秋一则冤魂附体,加以所伤的又是自己丈 夫,任她平日精细,也不由得心慌手乱。一时情急过甚,忙中出错,匆匆随手将箭一拔, 伤处背骨已经碎裂。先吃寒风冻木,再经暖室把冻血一融,铁打身子,也难禁受。况又 在悲愤至极之际,连痛带气,如何不再晕死过去。畹秋先还只当丈夫暗地潜随,窥见隐 秘,虽然误中一箭,只是无心之失。凭着以往恩爱情形,只要一面用心调治,一面低首 下心向其认过,并不妨事。及见文和词色不对,再乘他昏迷未醒之际,乘隙探问女儿: 文和何时出外?可曾到内室来?有什言语?经乃女一说起丈夫发觉盘问时情景,才知自 己行事太无忌惮,丈夫早已生疑,仍自梦梦。一算时候,正是害完二娘,抱着萧元回家 之时。断定物腐虫生,丈夫必当自己和萧元同谋害人,因而有好无疑。再看丈夫,面黄 似蜡,肤热如火,眼睛微瞪,眼皮搭而不闭,似含隐痛,双眉紧皱,满脸俱是悲苦之相。 伤处背骨粉碎,皮肉肿高寸许,鲜血淋漓,裤腰尽赤,惨不忍睹。虽然敷了定痛止血的 药,连照穴道揉按搓拿,仍未回醒。大错已经铸成,冤更洗刷不清,由不得又侮又愧, 又痛又恨。一阵伤心,“哇”的一声,抱着文和的头,哀声大放,痛哭起来。瑶仙也跟 着大哭不止。 文和身体健壮,心身虽受巨创,不过暂时急痛,把气闭住,离死尚早。畹秋又是行 家,经过一阵敷药揉搓,逐渐醒转。畹秋已给他盖好棉被,身朝里面侧卧。刚一回醒, 耳边哭声大作,觉出头上有人爬伏。侧转脸一看,见是畹秋,认做过场,假惺惺愚弄自 己,不由悲愤填胸,大喝一声,猛力回时甩去。原意将人甩开,并非伤人。畹秋恰在心 乱如麻,六神无主之际。忽觉丈夫有了生意,方在私幸,意欲再凑近些,哀声慰问,自 供悔罪,以软语温情,劝他怜有,洗刷不白之冤。谁知丈夫事多眼见,认定她淫凶诡诈, 所行所为,种种无耻不堪;平日还要恃宠恣娇,轻藐丈夫,随着愚弄,视若婴孩。这些 念头横亘胸中,业已根深蒂固,一任用尽心机,均当是作伪心虚,哪还把她当作人待。 畹秋因丈夫从无相忤词色,更想不到竟会动手。这一下又当愤极头上,用力甚猛,骤出 不意,立被时中肩窝穴上。惊叫一声,仰跌坐地,只觉肺腑微震,眼睛发花,两太阳穴 直冒金星。虽受内伤,尚欲将计就计,索性咬破舌尖,喷出口血水,往后仰倒,装作受 伤晕死,以查看丈夫闻报情景如何,好看他到底心死情断也未,以图挽回。主意不是不 妙,事竟不如所料。 瑶仙正守在文和榻沿上悲哭,忽听父母相次一声惊叫,乃母随即受伤倒地,心中大 惊。扑下地来一看,口角流出血水,人已晕死。不禁放声大哭,直喊妈妈。一面学着乃 母急救之法,想给揉搓,又想用姜汤来灌救,已在手忙脚乱,悲哭连声。畹秋躺在地上, 听爱女哭声那么悲急,却不听丈夫语声,觉着无论好坏,俱不应如此不加闻问。偷睁眼 皮一看,丈夫仍朝里卧,打人的手仍反甩向榻沿上,一动不动。心中孤疑,仍然不舍就 起,只睁眼朝瑶仙打了个手势。瑶仙聪明会意,越发边哭边诉,直说妈妈被爹爹误伤打 死,妈再不还阳,我也死吧。哭诉了好几遍,畹秋见榻上文和仍然毫无动静,心疑有变, 大为惊异,忙举手示意瑶仙去看。瑶仙便奔向榻前哭道:“爹爹,你身受重伤,又把妈 打死,不是要女儿的命么,这怎么得了呀?”哭到榻前,手按榻边,正探身往里,想看 乃父神色。猛觉左手按处,又湿又沾,低头一看,竟是一摊鲜血,由被角近枕处新溢出 来。立时把哭声吓住,急喊了声“爹爹”未应,重新探头往头上一看,再伸右手一摸, 乃父鼻息全无,人已死去。难怪乃母伤倒,置之不理。惊悸亡魂,急喊:“妈妈快起, 爹爹又不好了!”畹秋全神贯注榻上,见爱女近前相唤,仍无反应,情知不好。再一听 哭声,料是危急,不敢迟延,连忙纵起。才一走动,觉着喉间作痒,忍不住一呛,吐出 一大口在地上,满口微觉有甜咸味道,大汗淋漓,似欲昏倒。知道吐的是血,也顾不得 低头观看,强提着气,仍往榻前奔去。见丈夫又晕死,血从被角仍往外溢,忙揭开一看。 原来适才文和气极,用力过猛,将背上伤口震破,血水冒出。再向外一侧,打着畹秋, 身上一震,伤口内所填的创药,连冲带撞,全都脱落,伤势深重。血本止得有些勉强, 药一落,自然更要向外横溢。同时旧创未合,又震裂了些,盛气暴怒之下,人如何能禁 受,只叫出第一声,创口一迸裂,便又痛晕死过去。 畹秋为人狠毒,用情却也极厚。身虽含冤受屈,又负重伤,对于文和,只是自怨自 艾,愧悔无地,恨不能以身自代,并无丝毫怨望,忙着救人。白白将嫩馥馥的雀舌咬破, 文和却一无所知。救人要紧,其势不能救醒了人,自己再去放赖装死。只得给他重调伤 药,厚厚地将背伤一齐敷满,先给止血定痛。跟着取了些扶持元气的补药,灌下喉去。 然后再用推拿之法,顺穴道经脉,周身揉搓,以防他醒来禁不住痛,又复晕死。约有刻 许工夫,畹秋知他忿郁过度,心恨自己入骨,伤又奇重,万不宜再动盛气,醒来如见自 己伏身按摩,必然大怒,早就留意。一见四肢微颤,喉间呼呼作响,不等回醒,忙向瑶 仙示意,命她如法施为。自己忍泪含悲,避过一旁。身子离开榻前,觉着头脑昏晕,站 立不住。猛地想起适才主意,就势又往地下一躺。身方卧倒,榻上文和咳的一声,吐出 一口满带鲜血的粘痰,便自醒转。畹秋满拟仍用前策,感动丈夫。不想瑶仙年纪太幼, 一个极和美的家,骤生巨变,神志已昏,本在守榻悲泣,一见父亲醒转,悲苦交集,只 顾忙着揉搓救治,端了温水去喂,反倒住了啼哭,忘却乃母还在做作。 为了敷药方便,文和仍是面向里睡。父女二人,都是不闻不见。畹秋在地下干看着, 不能出声授意。知道此时最关紧要。当晚饱受风雪严寒之余,两进暖室,寒气内逼,又 经严寒忧危侵袭,七贼夹攻,身心受创过甚,倒地时,人已不支。再一着这闷急,立时 头脑昏晕,两太阳穴金星乱爆,一口气不接,堵住咽喉,闷昏地上,弄假成真。她和文 和不同,气虽闭住,不能言动,心却明白,耳目仍有知觉。昏惘中,似听文和在榻上低 声说话。留神一听,文和对瑶仙道:“今晚的事,我本不令你知道,免你终身痛心。原 想在外面和贱人把话说明,看事行事,她如尚有丝毫廉耻,我便给她留脸,一同出村, 觅地自尽。否则我死前与萧逸留下一信,告她罪孽,只请他善待我女,不要张扬出丑。 萧逸夫妻情重,必定悄悄报仇,也不愁贱人不死。我不合在后面连唤她几声,她知私情 被我看破,竟乘我追她不备,谋害亲夫。已经用箭射中背上,又使劲按了一下,当风口 拔出。此时背骨已碎,再被冷风一吹,透入骨内,万无生理。你休看她适才假惺惺装作 误伤,号哭痛悔。须知她为人行事,何等聪明细心,又通医理,治伤更是她父家传,岂 有误伤了人,还有当风拔箭之理?况且村中素无外人,我又连喊她好几声,决不会听不 见,若非居心歹毒,何致下此毒手?明是怕我暴毙在外,或是死得太快,易启人疑,故 意弄回家来,用药敷治,使我晚死数日,以免奸谋败露罢了。我从小就爱她如命,她却 一心爱着姓萧的,不把我放在眼里。只因姓萧的情有独钟,看不上她,使她失望伤心, 才愤而嫁我。当时我喜出望外,对她真是又爱又敬,想尽方法,求她欢心,无一样事情 违过她意。谁知她天生下贱,凶狡无伦,城府更是深极。先和萧家表婶匿怨交欢,我便 疑她心怀不善。一晃多年,不见动作,方以为错疑了她。谁知她阴谋深沉,直到数年前 才行发动,勾结了萧元夫妻狗男女,不知用什么毒计,害得萧家表婶野死在外。我和她 同出同人,只是疑心,竟不知她底细。直到昨今两晚,又欲阴谋害人,欺我懦弱恭顺, 几乎明做,我方决汁窥查。先只想她只是要谋害萧家子女,还以为她平日对我只是看轻 一些,尚有夫妻情义,别的丑事决不会做。知她骄横,相劝无用,意欲赶去,当场阻拦, 免得她赖。着枕之时尚早,意欲稍眠片刻,再行暗中跟往,偏因昨晚一夜未睡,不觉合 眼睡熟。醒来她已起身多时,等我赶至中途,正遇她和萧元猪狗害人回来。为怜猪狗受 冷,跑不快,她竟抱了同往他家。我又随后追去,费了好些事才得入内。这三个狗男女, 正在室中自吐罪状,才知萧家雷二娘知他们的隐秘,处心积虑,杀以灭口,今晚方吃贱 人害死。我知贱人本心,决看不上那猪狗,定是起初引为私党,害了萧逸之妻,因而受 狗男女勾串挟制成好。可怜我对贱人何等情深爱重,今日却闹到这等收场结果。此时不 是乘我昏迷,出与猪狗相商,便在隔室,装作悔恨,寻死觅活。她是你生身之母,但又 是你杀父之仇,此时恨不能生裂狗男女,吞吃报仇。无奈身受重伤,此命决不能久。你 是我亲生爱女,我有些话,本不应对你说,无奈事已至此,大仇不报,死难瞑目。你如 尚有父女之情,我死之后,留神贱人杀你灭口,纵不能向贱人下手,也务必将那一双狗 男女杀死,方不枉我从小爱你一场。”说时断断续续,越说气息越短促,说到未句,直 难成声,喘息不止。 瑶仙原本不知就里,把乃父之言句句当真,把乃母鄙弃得一钱不值。先是忘却母亲 之嘱,后虽回顾地上,心想父亲可怜,又知乃母装假,故未理会。畹秋在地上听得甚是 分明,句句入耳,刺心断肠。到此时知铁案如山,业已冤沉海底,百口莫辩。连爱女也 视若非人,信以为真。同时又想起自己平日言行无状,丈夫恩情之厚,悔恨到了极处, 负屈含冤也到了极处。只觉奇冤至苦,莫此为烈。耳听目睹,口却难言,越想越难受。 当时气塞胸臆,心痛欲裂,脑更发胀,眼睛发黑,心血逆行,一声未出,悄悄死去,知 觉全失。等到醒转,天已大亮,身却卧在乃夫书房卧榻之上,头脑周身,俱都胀痛非常。 爱女不在,仅有心腹女婢绛雪在侧。枕头上汗水淋漓。床前小几摆着水碗药杯之类。回 忆昨宵之事,如非身卧别室,和眼前这些物事,几疑做了一场噩梦。方张口想问,瑶仙 忽从门外走进,哭得眼肿如桃,目光发呆,满脸浮肿。进门看见母醒,哇的一声,哭了 出来。畹秋知此女素受钟爱,最附自己,虽为父言所惑,天性犹在。乘她走近,猛欠身 抱住,哭道:“乖女儿,你娘真冤枉呀!”瑶仙意似不信,哭道:“妈先放手,爹爹等 我回他话呢。”畹秋闻言,心中一动,越发用力抱紧,问道:“你爹愿意我死么?”瑶 仙摇头哭道:“爹昨晚把妈恨极,后来见妈真断气死去,又软了心。”话未说完,畹秋 已经会意,忙拦道:“你快对他说,我刚醒转,只是捶胸痛哭,要杀萧家狗男女。千万 莫说我冤枉的话。你如念母女之情,照话回复,你爹和我,命都能保。不喊你,千万莫 来,要装成恨我入骨的神气。快去,快去!”瑶仙深知乃母机智过人,忙回转上房,照 话回复。 原来昨晚畹秋气闭时节,起初文和还是当她跑去寻找二奸,不在房内。瑶仙虽然看 见,只当故意做作。又信了乃父的话,既鄙乃母为人,更怪她下此毒手,一直没有理睬, 也未和乃父说。后来天光渐亮,文和背痛略止。瑶仙只顾服侍父亲,柔声劝慰,竟忘添 火盆中的木炭,余火甚微。文和首觉室中有了寒意,便喊瑶仙道:“乖女,天都亮了, 这贱人还没回来。我话已经说尽,背上也不很痛,该过午才擦第二遍药呢。反正是度命 挨时候,决不会好,我儿多有孝心也无用。天刚亮时最冷,你还不如上床来,盖上被, 在我脚头睡一会吧。用茶用水,我会喊你的。看冻坏了你,爹爹更伤心了。”瑶仙闻言, 果觉身上有些发冷,才想起火盆没有炭,忙答道:“只顾陪侍爹爹,忘加炭了。”说罢, 才欲下床加炭,一回头,看见乃母仍卧地下,虽仍不愿助母行诈,毕竟母女情厚。暗忖: “我真该死,多不好,终是生身之母,就不帮她撒谎,怎便置之不理,使她无法下台? 这样冷冰冰的地方,如何睡得这长时候?”方欲将乃母扶起,过去一拉,觉着口角血迹 有些异样,再细一摸看,人已真地死去。不由激发天性,哭喊一声:“妈呀!你怎么丢 下女儿去了呀?”便扑上去,痛哭起来。 文和在床上闻声惊问道:“你妈怎么了?”瑶仙抽抽噎噎颤声哭道:“妈已急死, 周身都冰硬了。”文和大惊,一着急,便要翻身坐起。才一转侧,便觉背创欲裂,痛楚 入骨,“哎呀”一声,复又卧倒原处,不敢再动。连痛带急,心如刀绞,急问:“你妈 怎会死的?乖女,你先前怎不说呀?”瑶仙聪明机智,颇有母风,虽在伤心惊急交迫之 中,并不慌乱。一闻乃父呼痛之声,当时分别轻重,觉出乃母全身挺硬冰凉,气息已断, 又有这久时候,回生望少,还是先顾活的要紧。不等话完,连忙爬起,奔向床前,哀声 哭诉道:“妈第一次给爹爹上完药时,人已急晕倒地。因爹爹背伤裂口,勉强摇摇晃晃 爬起,给爹爹上完了药。刚对女儿说她遇见冤鬼,遭了冤枉,恰值爹爹醒来,看见妈爬 在身上,猛力一甩,打中妈的胸膛,仰面倒在地上,就没起来。彼时忙着服侍爹爹,听 爹爹说话,见妈还睁着眼睛流泪喘气,以为不致碍事,又恨妈做事太狠,一直心里顾爹 爹,没有留意。后听爹爹说妈走了,怕爹爹生气,也没敢说。等刚才下床添火,才看见 妈还倒在地上未起,谁想妈妈竟丢下苦命女儿死了呀!”说到未句,已是泣不成声。 畹秋原欲诈死,以动夫怜。这一次,自比装假要动人得多,不禁把文和多年恩爱之 情重又勾起,忍泪道:“她定是被我那几句话气死的,这不过一口气上不来,时候虽久, 或许有救。可恨我伤势太重,不能下床救她。乖女莫慌,慌不得,也不是哭的事。快些 将火盆边热水倒上一碗,再喊绛雪来帮你。人如能活,慢点倒无妨,最怕是慌手慌脚, 尤其你妈身子不可挪动。等热水倒好凉着,人喊来后,叫绛雪端了水碗,蹲在她头前等 候。你照萧家所传推拿急救之法,由你妈背后,缓缓伸过右手去,托住了腰,左手照她 右肩血海活穴重重一拍,同时右手猛力往上一提。不问闭气与否,只要胸口有一丝温热, 鼻孔有了气息,必有回生之望。当时如不醒转,便是血气久滞,一现生机,决不妨事。 可拨开嘴唇,将温水灌下,用被盖好,抬往我床上,将火盆添旺,防她醒来转筋受痛。 再把安神药给她灌一服。胸口如是冰凉,就无救了。我猛转了一下,不过有些痛,并不 妨事。你妈还是死不得,先莫管我,快救她去。” 那绛雪原是贵阳一家富翁逃妾私生之女,被一人贩子拾去,养到九岁,甚是虐待。 这日受打不过,往外奔逃,人贩子正在后面持鞭追赶。恰值这年文和值年出山采办货物, 走过当地,见幼女挨打可怜,上前拦阻。一问是个养女,又生得那么秀弱,愈发怜悯义 愤,用重价强买过来。一问身世,竟是茫然。当时无可安置,又忙着回山,只得带了归 来。村中原本不纳外人,因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女,年纪又轻,经文和先着同行人归报 一商请,也就允了。到家以后,畹秋见她聪明秀美,甚为怜爱。每日小姐课罢归来,也 跟着练文习武。虽是婢女,相待颇优。她也勤敏,善体主人心意,大得畹秋欢心,引为 心腹,曾示意命她几次往探雷二娘的心意。当晚主人半夜起来,到上房和瑶仙一闹,她 便在后房内惊醒,起身窃听,知道事情要糟,不等主人起身,连忙穿衣,越房而出。她 和文和算计不同。因常见主母和萧元夫妻切切私语,来往甚密,早料有背人的事,雪夜 潜出,必在萧家。原欲赶往报信,谁知风雪太大,年轻胆小,从未在雪夜中行走。出门 走不了多远,便觉风雪寒威,难与争抗,仍欲奋勇前行。又走一程,忽然迷了方向,在 雪中跑了半夜,只在附近打转,休说前进,连归路都认不得了。好容易误打误撞,认清 左近树林,料已无及。方欲循林回转,猛听近侧主人相继两声惊叫。连忙赶过,便见前 面雪花迷茫中,有人抱着东西飞跑,追赶不上。等追到上房外,侧耳一听,主母已将主 人误伤。后来主人又说出了那样的话,不奉呼唤,怎敢妄入。身又奇冷,忙先回房烤火 饮水。隔一会,又出偷听,还不知主母已死。这时听小姐哭诉,主人要唤她相助,忙一 定神,装作睡醒,走了进去。 瑶仙见她来得正是时候。先摸乃母胸口微温,心中略宽,忙令相助如法施为。气机 久滞,只鼻孔有气,现了生机,抬往书房。又灌救了一阵,朕兆渐佳,仍还未醒。瑶仙 顾此失彼,又惦念乃父,百忙中赶往上房一看,文和背伤二次裂口,血又溢出,正在咬 牙强忍。瑶仙心如刀割,只得先取伤药,重又敷治。文和旧情重炽,不住催她往书房救 治乃母。瑶仙一边匆匆上药,一边说母亲已回生。其实不用畹秋教这一套,文和已有怜 恕之心,再经瑶仙添枝加叶一说,文和越发心酸肠断。待了一会,说道:“为父自知不 久人世。你母全由一念好强所误,以致害人害己。此乃冤孽,论她为人,决不至此。细 查她昨晚言行,许是冤鬼显魂,也说不定。她纵不好,是你生身之母,你决不可轻看忤 逆了她。为父万一不死,自有道理,只恐此望太少。我死之后,务要装作无事,暗查你 母行动。她如真为狗男女所挟,作那不良之事,务代父报仇,手刃仇人;否则查个清白, 也好洗刷她的冤枉,免你终生痛心。你仍服侍她去吧。” 瑶仙故作心注乃父,不愿前往。经文和再三催促,方始快快走出。一出房门,便如 飞往书房跑进,见乃母正在倚榻垂泪,心中老大不忍。略一转念,把来意忍住,先把绛 雪支往上房,然后扑向床上,抱着畹秋的肩膀哭道:“妈,女儿是你亲生骨血,什话都 可说。我知妈必有不得已处,现在室中无人,妈如还把女儿当作亲生,须不要再藏头露 尾,女儿也不是听哄的人。爹爹伤重快死,昨晚的事,是真是假,务要妈和女儿说个明 白,女儿好有个处置。如再说假话,女儿也不愿活着了。”畹秋闻言,叹了一口气,答 道:“我就实说,乖儿也决不信的。”一言未毕,两眼眶中热泪,早如断线珍珠一般, 扑簌簌挂了下来。瑶仙急道:“妈怎这样说?女儿起初因听爹爹口气,好似耳闻眼见, 不由得人不信。后来仔细一想,觉有好些不对的情景。便是爹爹,也说妈是受了人家的 诡谋挟制,不是本心。我因爹未说明,女儿家又不便细问,原是信得过妈平日为人行事, 才向妈开口。不然,这类事还问怎的?事到如今,妈也不要隐瞒,只要问得心过,实话 实说,女儿没有不信的道理。妈快说吧。” 畹秋问了问文和伤势,见瑶仙追问,不提文和有什话说,当是丈夫疑犹未转,忍泪 说道:“这是妈的报应,说来话长着呢。”于是从萧逸拒婚说起,直到两次谋杀情敌和 雷二娘等情和盘托出。临未哭道:“娘是什么样人,岂肯任凭人欺负的?雷二娘与我同 谋,稍微词色不对,恐生后患,即要了她的命。休说萧元,平日惧内如虎,即使有什坏 心,他有几条命,敢来惹我?只为刚将二娘害死,不想这厮如此脓包,经不得冻。彼时 事在紧急,稍被人发觉,立即身败名裂,不能不从权送他回去。后来二娘显灵,萧大嫂 害怕,强留我照应些时再走。你爹爹那样说也有根据,这废物洗脚见鬼之时,我正站在 床前扶他起坐,看去颇像亲密似的。其实我对他也未安着什么好心。此人身受奇寒,业 已入骨疯瘫,没有多日活命。你不妨拿我这些经过的话,对你爹再说一遍。就说他死, 我也不能独生。请问除昨前两晚,我不论往哪里去,离开他也未?萧元夫妻也总是同来 同往,虽有时背人密谈,都在我家:我就万分无耻,也没这闲空与人苟且。昨晚实是冤 鬼捉弄,偏不活捉了我去,却害我夫妻离散,想使我受尽人间冤苦,才有此事,真做梦 也想不到你爹爹会跟了来。即使他明白我是冤枉,但我却误伤了他,一个不好,叫我怎 生活下去呀?”说罢,又呜咽悲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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