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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回 骇浪失同舟 铁砚峰前逢鬼老 狂飚起匝地 金鞭崖畔遇妖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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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骇浪失同舟 铁砚峰前逢鬼老 狂飚起匝地 金鞭崖畔遇妖禽 话说元儿与铜冠叟正在问答之际,忽听外面笑语及脚步奔腾之声。木棚门启处,先 蹿进小黄牛大小般一只猛虎。后面跟定二人。内中一个,早一纵步到了那虎前头,迎额 一掌,喝声:“畜生,还不滚开一边,乱跳些什么?”那虎便乖乖地连身扭转,慢腾腾 走向壁间,蹲卧下来,动也不动,看去甚是驯善,和家养的牲畜一般。元儿见那喝虎的 少年,并不认得。刚回眼看他身后跑来的那一个,同时棚门又启,跑进两个人来,一个 喊着三弟,一个喊着三哥。连先进来的两个,俱都先后往榻前奔来。除那喝虎少年尚系 初见外,先后来的三人,正是火眼仙猿司明和方氏弟兄。 方环一照面,便惊问道:“三哥,你怎么眼都红了?”元儿一见他们,心花怒放, 还未答言,方端便给那喝虎少年与元儿引见道:“这是我们新结拜的大哥雷迅。这便是 我弟兄们常说的三弟裘元。”又同向铜冠叟见了一礼。然后围在元儿石榻前面,或坐或 立,准备互谈别后之事。铜冠叟见他们小弟兄见面非常亲热,也甚高兴,便对司明道: “你哥哥腹中饥饿,你快给他先煮些粥吃。这时天已半夜,多煮一点,大家同吃热闹。 粥煮好后,再来谈天吧。”说罢,司明忙着走去。 铜冠叟又对元儿道:“适才按你头上,并未发热,脉象也毫无一丝病状。除背上被 剑匣磕伤一点外,只是神乏了一些,足可放心。你母亲尚在家中挂念,天明我便代你前 往送一音信。你喝粥时,我再给你服一点药。服后一会,明早便可以复元。你已大劳了 一天,暂时还是少说话为宜,先只听他们说与你听吧。我到你方伯母家里去,问两句话 就来。我走时,你还得亲笔写一封平安家报呢。”元儿忙在枕上叩谢。 铜冠叟走后一会,司明将粥放在火上,也来加入,一同谈起经过。 原来元儿走后第五日,铜冠叟因往城中采办应用盐茶等物,闻听人说甄家被祸,甄 济逃走之事。甄济的父母已于昨日起解,押往省城。因为甄济之父委身异族,不愿管此 闲事。知道裘家是甄家至亲,恐有牵累,当夜赶往裘家去打探。友仁父子俱都不在,只 有甄氏一人,带了元儿两个兄弟,含着悲泪,在后园中向天位告,求神佛保甄家和友仁 父子平安。铜冠叟并未露面,从甄氏母子对话中,得知友仁辇金人省营救,元儿投奔金 鞭崖中避祸之事,不由大吃一惊。心想:“方氏弟兄与司明俱因元儿不曾再去,睽隔太 远,来去至少一日一夜,不似以前从水洞通行方便,久已不来迎接。元儿小小年纪,独 行荒山,如何能够到达?据甄氏所说,两个护送长年回报说,小主人三日前业已安抵自 己家中,自己却未见着,分明是个谎话。”先恐两个长年乘危起了坏心,又想元儿异禀 奇资,得天独厚,不似夭折之象。身上又未带有多的金银;裘家待人忠厚,适才各处探 听,并无异状,觉出不像。后来猜定元儿必从司明口中得了一点途径,知道山遥路远, 那两个长年行走不快,反为累赘,特意设词将他们打发回去,自己独行。既可走得快些, 还省得家中悬念,较为近情。不过金鞭崖偏处青城后山,回环纤远,路多螺形,尽是鸟 道蚕丛,无人引导,非迷路不可。再加深山密菁中惯出毒蛇猛兽,危险大多。 铜冠叟对于元儿虽只数月师徒,爱之不啻亲生子女。越想越担心,便连夜往山中追 寻下去。寻了二日,杏无踪影。知元儿聪明绝顶,恐他又和上次误走百丈坪一样,已然 到达。赶回金鞭崖一看,几曾来过?越发着起急来。尤其这几个小弟兄听了,个个忧惊。 当下商定:留下方端侍奉方母,由铜冠叟、司明、方环和新结义的雷迅四人分头寻找。 连找数日,仍是无迹可寻。铜冠叟未始不曾想到元儿杀虎除蟒往夕佳岩那一条路,偏偏 寻到时,那一带峡谷全被山洪淹没,四面洪水,无法飞渡。除此之外,一老三少四个人, 差不多把全山一齐跨遍,始终没找着一点影子。 四个人商量削木为舟,往峡中寻找。忽然遇见矮叟朱梅的大弟子长人纪登,说元儿 并未被害,不久还有奇遇,自会寻到金鞭崖来。还交付铜冠叟一封柬帖,吩咐元儿到后 三日开看,照此行事。铜冠叟知道朱梅既始终垂青元儿,决无妨害,老少四人立时转忧 为喜。一面命小弟兄三人回转家中,等候元儿回来;一面自己又往友仁家中,探看波及 与否。 到了一看,友仁未回,却有急促信来,说省中营谋甚是得手,只甄氏因元儿到了金 鞭崖,久无音信,几次派人往寻,都找不见路,在那里着急。铜冠叟因友仁不在,又不 便用假信安慰。回来之后,每日与众小弟兄们悬念不已。 mpanel(1); 这晚父于业已安眠,司明半夜里到洞外大解,解完起身,猛听身侧不远树林中有步 履之声。回头一看,树林前面有一个小人,头上乱发披拂,身上衣服东一条西一块地随 风飘舞,两眼红光闪动流转。赶巧那时月被浮云所蒙,又是远望不真。平时见惯元儿锦 衣花帽,如今这般奇形怪状,万也不料是他。知道这里除自己人外,并无人迹到此,定 是什么精灵作怪。恐怕出声惊走,悄悄回洞,取了兵刃暗器,便即走出。幸而铜冠叟也 醒转,一见司明夜里拿着兵刃暗器出外,忙问作甚。司明也不答言,摇了摇手,往外便 跑。 铜冠叟知有事故,连忙追出一看,正赶元儿将要纵起,司明大喝一声,顺手就要将 三连珠甩镖打出。铜冠叟毕竟沉着老练,又不似司明一起首就看见元儿那一双碧眼,有 了先人之见。看那小孩背影身法,心中一动。司明手已扬起,拦阻不及,忙用手掌将司 明的手往上一推,口里骂声:“瞎眼蠢东西,那是你的三哥。”一言未了,元儿身已纵 起,收不住势子,滚落崖下。还算铜冠叟手疾眼快,司明的镖全打元儿身旁飞过,落在 山石上面,元儿落处正当一盘老藤蔓之上,将他托住。本未受伤,偏是滚至崖边,急于 逃命,翻身太忙,用力过猛,吃身背宝剑匣在肋骨上磕了一下,又在惊惶疲敝饥渴之余, 立时疼晕过去。 铜冠叟以为元儿已然落水,忙和司明赶去,将元儿从藤上救起。看到无儿身后双剑 形式奇古,便知不是寻常之物。当时因见元儿周身血污,二目紧闭,料知受伤不轻。顾 不得再细看,忙解下身披的一件布擎,将元儿包起,抱回岩洞以内。将剑解下,放过一 旁。将上下衣解开一看,虽然遍体鳞伤,但除了脊骨间有一处硬伤较重外,且喜没有伤 筋动骨,才放了心。正待敷药调治,元儿已经醒转。 再说那雷迅的父亲雷春,本是当年名震西蜀的川东大侠。晚年退隐在离金鞭崖五十 余里一个山坳里面,地名叫且退谷,是雷春自己起的。父子二人在那深山穷谷之中耕读 习武,不问外事,只有几个徒弟随着。雷迅幼修父业,家学渊源,虽然年纪不到二十岁, 内外武功俱甚精熟。 雷春得子甚晚,生雷迅时,他年纪已是六十开外。生子不久,便即退隐,平时钟爱, 自不必说。那时谷中豺虎甚多。当雷迅四五岁时,最喜欢往山上爬,不肯在家里呆着。 雷春不放心,总派一个名叫刘义的徒弟跟随看护。却没想到那刘义是一个北方五省的大 盗,因吃了能手的亏,立志报仇,想学雷家独门传授七步劈空掌,含有深心来的。 刘义在雷春门下已近六年,屡次听出师父口气,那七步劈空掌学成以后,善于暗中 致人死命,太已毒辣,漫说门人,连自己爱子长大,非把心术看得透了又透,宁可使它 失传,也决不传授。刘义一听口气甚紧,本想就此辞去,又觉无颜回归故里。暗想: “自己和仇人年纪都不到三十,听老头子语气,对于爱子仍有传授之意,豁出去再苦守 十年,等雷迅长大,得了传授时,再向他转学。不学成,宁可死在山里,也不回去。” 想到这里,把心一横,表面上仍照往常,装作十分至诚勤谨,对于雷迅更是爱护得无微 不至。 雷春何等老练,起初也未始不是老眼无花,疑他是有为而来。刘义虽看出师父神气, 因自己过度殷勤,反倒招来冷淡,仍是拿定主意,专一交欢雷迅。毕竟小孩子易哄,雷 迅又生性好动,爱往外跑,势须有人跟随照看,每次出门,总是指名要随刘师哥同去。 雷春舐犊情殷,只得依顺着他。一来二去,成了习惯,雷迅对刘义几乎寸步不离。雷春 既看不出刘义有何劣迹,入门时节;又是一个可靠朋友荐来,再加爱子同他亲热的原故, 先时疑心,渐渐冰释,反倒加了青眼。其实刘义已得师父垂青,只须照此做下去,守到 师弟长大,纵不说明了苦心,面请师父传授,以雷迅对他那样亲热,也可间接地学了去, 偏他心急求速起来。 雷迅从五岁起,便由雷春教授,跟着几个同门师弟兄一起习武。每日做完功课,照 例众同门随着雷春种地府花,刘义便带了雷迅满山游玩。过了两年多,刘义报仇与思家 之心与日俱盛,又见雷春传授儿子并无偏私,仍和众同门一样,那七步劈空掌将来能否 传授,一点也看不透,更觉失望难耐,不由想了一条毒计。他先是将雷迅越带越往远走, 专门找那猛兽多的所在跑去。这时雷春对他已是放心到了极处,有时见他二人回来晚了, 至多问上两句。只说是雷迅贪玩,毫没料到刘义有什么心计。 也是刘义以前在绿林中作孽大多,该遭恶报。他这般处心积虑,以为不露形迹,却 引起了两个同门师兄弟的疑心。这两个人:一个名叫冲霄鹤王元度,是雷春一个远亲后 辈,从小就跟随在一起;一个叫小火龙蔡冲,是雷春的徒孙,乃父蔡胜为仇人所杀,雷 春替他报了父仇,将他扶养成人,留在身边学艺。这二人因是总角之交,感情最厚。先 见雷春快要归隐,相随入山的人尽是共过患难生死,情如父子的门徒,怎还随便经人一 说,收这么一个不知来历的徒弟?心中好生不以为然,无奈雷春素来对人严厉果断,不 听人劝,当时未敢深说。及至到了山里,渐渐看出刘义武功虽非本门,手底下确实不弱, 越猜他此来事出有因。未后见他简直学了乳媪仆妇行为,专以哄取小孩欢心为事,简直 不似大丈夫所为,疑虑更甚。一则师父宠信,二则查不出他一丝弊病,也奈何他不得。 二人背地商议,以为雷春早年江湖上树敌大多,猜刘义是个仇家,变了姓名,来此寻仇。 也许见老的伤不了,要伤小的,以绝雷氏香烟泄恨。见他带了小孩越走越远,便轮流着 暗地跟在他的后面。刘义却一丝也不觉察。 这日恰好是个除夕。山中虽无甚年景,但因雷春手下门人众多,知道老师隐居之所 的也着实有几个,每届年节和老师生日,照例不是本人来,便是派亲近子侄等前来送礼 拜贺,所以到时候总要热闹两天。除夕的前一晚,又下了一晚大雪,直到除夕那天午后 才住。且退谷原本山清水秀,岩谷幽奇。雷春隐居这几年工夫,又大加了一番人工添补。 居所前后及水旁崖脚,单梅花一项,就移植栽种了好凡百株。大雪之后,纷纷开放,寒 葩竞艳,玉雪靠香,益发助人高兴。 这日雷春带了爱子雷迅和七个门人,收拾完了晚间年饭,便站在屋外赏雪评梅,说 道:“连日收了许多处礼,只有两个近在成都的得意门人,今年怎地未送年货?想是为 雪所阻。”忽见前面谷口琼林玉树柯枝之下,有四个壮士打扮的汉子,抬着食盒礼品, 健步奔来。到了雷春面前,放下挑担,扑地翻身拜倒,递上礼单和书信。雷春一看,正 是生平得意门徒、成都蜀威镖局镖头藏金刚萧巡派人给老师送来的年礼和叩年的书信。 信上写着自己在年前应了一次贵重药材皮货的买卖,不但酬丰顺手,还交了两个好朋友。 知道老师爱吃雪山黄羊,特地带回两只,养得肥肥的。一只熏腊了,给老师正月里下酒; 另一只烧烤。连同一些年糕、糖果、好酒,皮货以及分送山中七位同门与小师弟的礼物, 做了四担,着四名得力手下,赶除夕前送到,请老师和众同门笑纳。自己因镖局过年太 忙,等过了正月初五,方能亲来拜年等语。 雷春揭开礼盒一看,尽都是自己素常喜吃得用之物,比较往年又重得多,越发高兴。 掀髯微笑,对众人道:“老夫自信眼力不差,门下有十个弟子,从没有一个败类。你们 的萧师兄跟我多年,保了二十年西路的镖,打着我门下的旗号,从未丢过一次脸。难得 他还有一番孝心,每逢年节、生日,事多忙,除非保镖在外,总是先礼后人,先后来到。 礼不希罕,难得他偏记得起我的僻好,真不在我用心教他一场呢。” 说时,一眼望见抬礼的四名镖局下手,个个英气勃勃,俱都穿着一色青棉衣短装, 对襟密扣,斗大竹笠上满堆雪花,顺额际直冒热气,垂手侍立在侧,态度甚是恭谨。雷 春忙说道:“我只顾看礼物,也忘了待承你们,你们想必都有家,这般风雪岁暮,为给 我送礼,今晚竟不能同家人吃团圆饭,叫人怎生过意?来来来,不必等到晚上,就将送 来这只烤羊,好酒,连我山中自做的熏腊野味取些出来,把前面梅花林中那磐石上的雪 扫净,我们老少师徒痛饮一回。吃完之后,天如还早,我教给你们两手防身本领,作为 酬劳你四人这一次的辛苦如何?” 说罢,随侍左右的门人早争先恐后,纷纷布置起来。来的四人,见今年老头子分外 高兴,知道往常想求他露两手都不敢张嘴,今天难得自动答应传授高技,怎不喜出望外, 连忙拜倒,叩谢师祖恩典。 不一会,设备完全,各人端了木板凳,围着梅林磐石坐定,大家都知道老头子饮酒 高兴时节,讨厌拘束,于是个个开怀畅饮,不拘形迹。雷春饮到八成光景,倏地脱去皮 袍,长啸一声,纵起好几丈高,落到磐石前头一块平地上面,拿脚在雪块上画成一个二 尺方圆的圈于。口中说道:“我打起来,由慢而快,好使你们记清我的步数。这脚印只 须纵、横、斜、顺,每样七个,要打一百六十八手,纵身抬腿,共一百一十二次。不许 多一个脚印,不许少一个脚印,也不许将脚印踩乱,打完这一套拳,须要个个分明。入 山这几年工夫,我这还是头一次呢。看你们各人的造化,能记多少是多少,我门下这么 多弟子,还没一人能学全呢。你们学一点,各人去参详变化,也将就够用的了。”说罢, 便打将起来。 这一套拳,是雷家独门传授,雷春纵横一世,未遇敌手的六四七大乘万胜拳。除王 元度、蔡冲跟随年久,见雷春打完几次全套外,其余随隐山中的几个同门,最多的也只 见过一次全的,看过大半套的居多。可是限于天资,谁也没学够一半。 至于刘义,更是从未见过。起初见雷春动作和往常传授差不甚多,故不以为奇。谁 知头一个二十八手以后,便见一步紧似一步,变化也越来越多,神妙不可方物。只见一 个人影蹿高纵矮,拳打脚踢,掌劈指点,上下翻飞,真是疾如闪电飞星,哪里还记清招 数。这才暗暗惊奇,果然名下无虚。 约有半个时辰,拳才打完,雷春神色自若地回到席间。刘义偷眼往圈中一看,果然 是齐齐整整四七二十八个脚印。每个脚尖印都像一朵开足的花,尽都朝外,正中心四个 脚印,交叉成一个十字,通体似用笔画的花,也无如此整齐,层次分明。更令人惊异的 是,那一块雪地,约有三尺多深,而圈内二十八个脚印,一律深只寸许。可见轻功已臻 化境,不禁暗自吐了吐舌头。 刘义正在追忆那些微妙身法解数,忽听雷春道:“我料你们也只知得一鳞半爪,我 索性作个整人情。你四人挨次下去,将你各人本领施展出来,我再给你们略为指教。” 四人越更心喜,起身拜谢,依次下去打了一套。雷春也一一指教了一番。天已近黑,才 回房去,围炉坐谈,消夜度岁。次日再写回书,打发四人回去。 王元度、蔡冲和众门人俱不明白老头子今日为何这等高兴,连看家本事全使出来, 彼此均以目会意,不敢则声。吃完消夜,大家正谈得热闹,准备守岁到天亮,祭完神, 打发人走后再睡。蔡冲忽见雷迅先玩得高高兴兴的,忽然歪枕两手,抱着竹烘炉,脚踏 在火盆边上打盹,先以为小孩瞌睡多,没有在意。偶因给雷春斟茶,走过雷迅脸歪的一 面,岁烛光照处,见他小脸上微涡初平,仿佛笑容甫敛神气。再往他对面一看,正站着 刘义,一只手刚从脸上放下。见蔡冲望他,又装作抓痒,往脸上抚摸,神态甚不自然。 猛想起适才日里礼物刚送到时,曾见他和雷迅附耳低语,雷迅先时面有难色,后来又将 头连点,心想:“莫非这厮想趁新年,人不留神时闹鬼?”正这么想,忽听雷春道: “迅儿既想睡,刘义可以搀他到屋去。我们几人谈到天亮吧。”又见刘义走时,经过蔡 冲面前,雷迅两眼有偷着望人神气。暗想:“小孩俱喜热闹,新年底下,师祖和诸同门 特为他制了许多素常心爱的花炮玩物,他都不似往年喜欢摆弄,却装出想睡神气。刘义 神态又鬼鬼祟祟的,也和他往日不同。老师一世英名,老年归隐,只此一子,莫要坏在 他手里。” 蔡冲心里虽这么想,一丝也未现于词色。趁刘义搀扶雷迅进屋之时,装着倒茶,故 意在他身后跟去。刘义作贼胆虚,听见身后脚步,不禁回头望了一眼。蔡冲越发看出他 形迹可疑,仍作不知,自倒自的茶。那卧房本与众人守岁的一间前槛通连,相隔不远。 蔡冲倒完了茶,便择了隔墙的一把椅子坐下,因室内人多,笑语喧哗,虽听不出隔室人 说话,却已听出雷迅进屋,并不曾睡着。恐被刘义出来看见起疑,便自走过一旁。见王 元度朝他努嘴,知他也早留了意。便互相乘人不见,打了个手势,准备当晚定要观看一 个水落石出。只要雷迅随刘义一走,便即悄悄跟去。 待了一会,刘义出来对雷春说,师弟已然睡熟,自己因为昨日忙着收拾年景,熬了 一夜,清早又被师弟拉去山顶看雪,人有些发困,意欲和师父告假,回房打个盹,天亮 再起来祭神。雷春点了点头,刘义便往外面走去。可笑蔡、王两人既已看出雷迅是装睡, 刘义举动可疑,又在大家热闹欢聚之时去睡,就应跟踪探看才是。谁知两人竟以为雷、 刘二人必是预先商妥,先把觉睡好,等大亮众人俱疲去睡,再行生事,又因一心只注定 在雷迅身上,见他既未与刘义同去,便无妨害;所以仍各陪着老头子说笑。 过有个把时辰,雷春命王元度去取一点吃的东西出来添果盒。偏巧装糖果的立柜紧 挨雷迅所居的卧室。玩度取了食物,回身时节,猛觉身上吹来一股冷风。偏头一看,雷 迅室内靠外面的两扇窗户已然大开。当窗桌案上点的两支大岁烛,一支已然熄灭,案上 烛泪成堆;未灭的一支,上半截烛大半融化,烛油一根根挂将下来,空出多长的烛芯, 火苗冒起多高,火头被风吹得不住腾腾摇曳。王元度暗骂刘义粗心,连窗也忘了关,岂 不把师弟冻着?走进去直往窗前,把窗关上,插好了销。无心中往身后床上一望,只见 被枕零乱,哪有雷迅人影,不由大吃一惊。匆匆把被撩开,仍不见人,连忙纵将出来, 急叫道:“师弟不见了,大家快找!” 雷春一问,王元度便把自己见隔室窗户大开,人内关窗,床上不见师弟之事说了, 蔡冲不俟王元度把话说完,首先往外奔去。余人也相次出去追寻。雷春因往常曾见过雷 迅夜里由后窗户出去小解,不甚着急。王元度便将自己和蔡冲平日的疑惑和今晚所见说 出。又说:“看桌上残烛神气,分明窗开已久。如说师弟小解,怎去多时?定是刘义闹 鬼。”雷春道:“老夫不曾亏他,他师兄弟情如手足,怎会有此事,其时出寻的人已各 回报,近处一带,不见师弟影迹,刘义也不在房内,床上枕被并未移动。蔡冲断定刘义 闹鬼,带了两人踏雪往山中追寻去了。 雷春闻言,两道寿眉一皱,想了想,说道:“这几年来,我生平仇人业部死亡尽绝。 收这个刘义时,一则老友情面难却;二则那晚又值大醉之后,乘着酒兴答应。事后问他 的来历,他虽不肯实说,拿话支吾,可是他的行藏,怎能瞒得了我?不久我便查知他是 北方五省有名的独脚大盗、绰号夜行雕、名叫韦护手下的刘鹏九。因劫镖遇见马氏双秀 中的金刀马远,栽了大筋斗。气愤不出,散了手下,改名刘义,百计千方,拜在我的门 下,想学我雷家独门传授七步劈空掌。我看出了他的行径,起初原也不肯传授。后来他 见老夫不传,知道老夫只此一子,资质也着实不差,便一心转到他师弟身上,殷勤爱护, 无微不至。以为老夫纵不传徒,岂不传子?意欲熬到他师弟长大,学了七步劈空掌,再 去求他转授。日久竟将我也打动,念他为了学艺,下这样十年苦心;再加他以前虽然身 在绿林,并无过分罪恶;这十年来,在我门下,更是始终勤谨。所以日里乘着酒兴,将 我生平绝技一齐施展出来,那七步劈空拳便暗藏在内。他处心积虑学这掌法,岂有见而 不悟之理?我好心指点于他,他又和我十年师徒之情,素无仇怨,万不致暗地害我儿。 必是你小师弟淘气,缠着他,乘雪夜往山中去玩,也未可知。他二人既是情如手足,迅 儿虽然年幼,颇有几分蛮力,山中虎豹也伤不了他,你们不必担心,少时自会回来。如 有差池,这样大雪深夜,也难寻找。” 雷春规矩素严,正经说话时,向不准人插嘴答白。王元度知事在紧急,老师只管像 背书一般说那些无用的废话,站在旁边又气又急。好容易等老头子把话说完,正要张嘴, 忽见雷春对着前面窗户哈哈一声怪笑道:“这冷的天,你还不进来,只管站在外面则 甚?”雷春笑时,声震屋瓦,二目电射,满脸飞霜。门人中已有多年不见这般神气,俱 都吓了一跳。 这时门帘启处,早纵进一人,扑地翻身跪倒。众人一看,来者正是刘义,俱都惊疑 不置。只听雷春喝问道:“迅儿与蔡冲他们今在何处?快起业说,事已做了,没的再做 这妇人女子行径,叫我看了生气。”声如洪钟,神威凛然。吓得刘义战战兢兢,站起身 来略一定神,倏地大声答道:“小师弟现在后山无恙。弟子早已来此,未见蔡冲他们。” 雷春把脸沉道:“你这蠢才,日里枉费了老夫气力,你却不曾学会。情急无赖,想借此 要挟我么?”刘义面带愧容道:“弟子愚蠢,日里用尽心思,只因贪多,记了还不到十 分二三。小师弟自愿到后山玩耍,弟子急于学艺,先行回来。只求老师开恩,不敢说别 的。”说罢,又跪倒在地。 雷春道:“你这蠢才,我怜你一片苦心,破格传授。你纵今日不曾学会,早晚自有 悟透之时。你偏使出这下流方法。你不曾想,我雷春纵横一世,几曾向人低头来?莫不 曾老来为了一个黄口孺子的死活,受小辈的挟制?天幸你资质不够,没有学成,少我许 多隐患。念在十年师徒之情,不要你命,但此地已容你这败类不得。给你留点情面,过 了初五,急速滚开。想学那七步劈空掌,再也休想!” 刘义闻言,立即起身,和声答道:“弟子纵然不肖,老师也须念在多年扶携师弟, 胜于保姆之劳。难道就因此逐出门墙,不稍加一点怜念么?” 雷春冷笑道:“我门中人,首重心术。你既爱护你师弟,为甚还忍心在这岁寒深夜, 风雪荒山,把他骗去,藏起为质?幸是此子虽然贪玩,却能受老夫教训,身带防身之物。 听你所言,现在仅止被你拘禁,未曾被害。纵有虎狼,不足为害。若换常人子弟,纵然 不死,岂不也被你吓坏?实对你说,你今日此举,我早料到,我只此一子,岂不留意? 因见你两年中,有好几次可以下手,你仍好好带了他回来,并未看出含有恶意,以为一 时多疑,这才疏于防范。今日并念你苦心,传你绝技,你却无福消受。凡你二人所去之 地,我已尽知,不过因迅儿不识好歹,特意使他受点委屈;否则,我早去寻他回来了。 你以此挟制,岂非梦想?”刘义一闻此言,知已绝望,倏地脸上微一狞笑,站起身来, 厉声说道:“老师既然执意不肯开恩,弟子也无须在此。后会有期,弟子去也。”说罢, 奔向门前,揭去门帘,便往外蹿去。 王元度一见刘义神色不对,料他定有诡谋。刚喝一声:“刘义,你敢在师父面前放 肆,往哪里走?”正想追将出去时,雷春伸手一拦,大声说道:“宁可他不仁,不可我 们不义,随他去吧。你师弟如今定在黑狗岩一带的险峻岩窝里被困。这业障不听父言, 让他吃一点苦头也好。我此时满腔高兴,都被这两个业障扫尽,神倦想睡,意欲到后房 打一个盹。你们不准吵我,也不准走开。等到天明,你们再来将我唤醒,一同去将业障 救回便了。”说罢径往后室走去了。 元度和众门人一听雷迅被刘义困住,蔡冲等三个同门一去不归,眼前和刘义已破了 脸,纵然雷迅学会一些武功,到底是个小孩,决非刘义对手。明知刘义挟嫌怀恨,难免 不行前加害,师父又不是不知道下落,却这般大意,不早早派人,或亲去将他救了回来。 荒山雪夜,又加上一个强敌,倘有失闪,怎生了得?不过大家俱都慑于雷春平时威严, 言出如山,从来不能违背,谁也不敢有所主张。 待有半盏茶时,王元度心中焦急,实忍耐不住,便悄声对众人道:“老师一世英名, 只此一条根。他老人家平素虽然料事如神,常言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此事关系 太大。我们多年师徒,情如父子,不能坐观成败。拼着受点不是,就挨一场打,只要不 闹出乱子,也是心甘。这又不是违了家法戒条,要立时处死,还是早到黑狗岩将师弟救 回为是。”众人一听,俱都点头称善。当下便留了一个同门和镖行来的四人在外屋守候, 余人俱跟了王元度同去。 这时天虽未明,一则雪光映照,可以辨路;二则众人久居此山,路径多半熟悉。王 元度更是同了蔡冲跟踪刘义身后,暗中查探不止一日。一出门,先顺路奔刘义卧室一看, 室中无人,墙上兵刃暗器都已不见。知道出来晚了一步,迟更无及。各人一打招呼,脚 底下一按劲,施展出登萍渡水,踏雪行花的轻身功夫,一路翻山越岭,往黑狗岩奔去。 那黑狗岩在后山深处,地势奇险,岩窝洞穴到处都是。刘义时常背人带了雷迅前往, 一去总是多半日。王元度本就疑心雷迅困在那里,又听雷春一说,越发深信不疑。大家 脚程甚速,只顾往前奔走,临快到达,天色业已微明。王元度忽然想起一事,唤住众人 道:“这条路一边峭壁,一边绝涧,尽是鸟道窄径,除此无路可通。雪住已久,如刘义 挟了小师弟打此经过,怎地一路行来,不曾看见雪中有甚脚印?莫非那厮藏人之所不在 黑狗岩,师父料错了:我们白走许多冤枉路,还误了事,怎生是好?” 一句话把众人提醒,细一留神,那雪果是随着地形高下,一律齐平,哪有一点迹兆。 虽知这刘义还有两个去处,只是时间耽搁已久,再赶回去,已是无及。因离黑狗岩仅有 半里之遥,先疑刘义别有秘径可通,还存万一之想。及至到了黑狗岩,大家分散开来, 口里高唤雷迅的名字,四外穷搜,把附近一带岩窝洞穴,差不多全都找遍,不但没有一 点迹兆,连蔡冲、刘义等人也一个不见踪影,这才绝望,于是由王元度领路,又另往别 处寻找。 这时朝墩已上,雪光刺目。丘谷山岩,都如玉砌,遍地都是琪树银花。除了众人踏 雪之声外,静荡荡的,远近都没一个人影。王元度一路登高查看,往回走有一半,刚要 折向旁路,远望且退谷中冒起一股浓烟,烟光中火星飞舞,知道有人放火。一转眼间, 从谷口里跑出一人,纵跃如飞,正往出山那条路上奔去,身形步法颇似刘义,众人益发 忿恨。恰好所行之路,一头通着且退谷,另一头正通出口,与刘义经行之路有一交岔, 正可赶上前去堵截。王元度忙率众人加紧脚程抄路追去。赶到两路交岔处一看,雪中没 有足迹,知这边路程较近,已赶到刘义前面。一个暗号,便分散埋伏开来。 待不多一会,果见一人用左手托着一条右臂,急忙忙地奔来。定睛一看,正是刘义。 众人大喝一声,一拥齐上。那刘义见有埋伏,竟一点也不抵抗,口中喝道:“老头子已 放了我,你们还拦我则甚?”王元度骂道:“你这狗贼!师父待你不薄,你陷害小师弟, 要挟师父,又放火烧村,好谋已然败露,还想逃走,哪里能够?我只问你:师弟现在何 处?可曾被害?快说出来,免我们将你千刀万剐。”刘义冷笑道:“雷春老儿在自负川 中大侠,竟这般不仁不信。我为学艺情切,举动虽然过分了些,他不念多年师徒之情, 用重手法害了我一生,已非丈夫所为;明明亲口放我出山,任凭异日学了本领,寻他报 仇,却在暗地埋伏你们这群小辈,真是一个不仁而无耻的懦夫。你老爷身受重伤,单手 敌不过人多,要杀要剐听便。”说罢目露凶光,双眉一扬,站在当地,不住冷笑。 众人见他口出不逊,正要动手,忽刘义来路上飞也似跑来一人,双手直摆,口里连 喊“不要动手,放他过去。”众人一看,来人正是蔡冲。转眼近前,指着刘义说道: “这厮因师父将他逐出门墙,怀恨在心,意欲赶往后山暗害小师弟。不料师父已然早赶 在他前面,拿着真赃实犯。擒回家去,本要将他处死,因小师弟再三给他讲情,师父才 开恩,将他放走。知众位往黑狗岩,归途难免遇上,特地命我赶来传话,放他逃走。大 家正等你们回去拜年呢。” 刘义闻言,狞笑道:“我只说老匹夫没有信义,想回去当面骂他一场,原来还是你 们这群小辈替他丢脸。你们如不留难,你刘老爷要走了。”说罢,两脚一点,一个拔地 穿云的招数,便往圈子外纵去。王元度方在惊顾,觉着身子被人一推,猛听蔡冲喝道: “好狗贼!”接着便是锵啷啷连声,空中火星四射,四五样暗器便滚落雪地山石之间, 又听刘义在远处喝道:“便宜你们这群小辈,后会有期,老爷去也!” 原来蔡冲与王元度等说话时,见刘义目光乱转,左手暗摸镖囊,料知不怀好意。话 才说完,刘义将身纵起,猛地回手,就是连珠三镖,幸而蔡冲早有防备,没等他扬手, 已将镖取出。守着来时雷春不准伤人之戒,也用连珠手法,朝刘义来镖打去,同时用手 推了王元度一下。两下里六镖,只头一镖彼此落空,余下全是双镖相撞,坠落一边。等 众人发觉,各取出暗器时,刘义已然跑远。依了众人,还要追赶,俱被蔡冲拦住。众人 不敢违抗师命,再加雷迅无恙,只得忿忿而回。 路上王元度向蔡冲间起细情。蔡冲道:“师父因你们不听他吩咐,私往黑狗岩,正 不愿意呢。话说起来太长,到家再说吧。”众人闻言,便如飞往且退谷跑去。到了一看, 火已熄灭,仅仅烧了一个草垛。室中年宴业已摆好,静等人到齐后人席。众人先到堂屋 敬了神和师祖,然后与雷春及众同门分别拜完了年,一同落座。 王元度四下一看,众同门都在,只不见雷迅。再一偷看雷春,竟是满脸春风,似和 没事人一般。因为素日规矩严肃,雷春不发话,门人不敢交头接耳。正在纳闷,忽听雷 春道:“迅儿怎么去了这一会,还未过来?他昨晚闯了祸,还是这等顽皮,你们把下手 那一张座位撤去,来了不准他人席。” 言还未了,门外一阵脚步跑动。门帘起处,雷迅缓步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书信,直 近雷春面前,恭恭敬敬递上,说道:“儿子因那小虎性野,恐又闯祸,刚给它打桩,换 了索子。忽听身后有人咳嗽,回头一看,见是一个癫老头,还带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 人,穿着一身新衣,也不知他从哪里来的,来时竟没听见一点响动。刚一见面,便指着 儿子对那年轻人说:‘你只要赢得了这孩子,雷老头便能看我的情面收你,儿子同他两 个没说几句话,便打起来,打了一会,也没分出高下。他便叫大家停手,给了儿子一封 书信。说那年轻人名叫李衡,是西川八怪中的第二怪黑手李甫疆的遗腹子,托那癫老头 带到此地,来拜爹爹的门、所有事情都在信上。还叫李衡送给儿子一口极好的短剑,算 是给小师弟的见面礼。儿子恐他是爹爹当年的朋友,问他姓名来历,他只说:“你回去 见了你父亲,自会知道,说完身一纵,纵起老高,再一看,已在远处树枝上,跟雀鸟一 样,穿枝飞树,转眼就没影了。儿子一则没有还送人家的东西,二则知道爹爹已说不再 收徒弟的了,没敢接他那口剑。如今人在外面等着呢,看爹爹准不准他进来?” 雷春先听雷迅说起来人是个癫老头,两道寿眉先便一扬。及至听完雷迅那一番话, 把信拆开,看了又看。众人猜不透来人是谁。心想:“老头子也决不会再收徒弟。”谁 知道雷春沉吟了一会,便唤王元度和蔡冲道:“你二人一个给那李衡找个地方住,一个 给他拿点吃的,仍照往年新来的人一样,办完再回来吃年酒,我等着你们。” 王、蔡二人一听,知道这一来,那李衡就算是有了一多半的指望。刚闹完刘义这一 段,又轻易收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徒弟,与老头子人山时所言大是不符。那引进的人虽 未听说过,估量必是个非常人物。不敢怠慢,连忙应声出去,一看,离开竹篱三丈多远 近的雪地上,站定一个华服少年,生得猿臂蜂腰,义容俊美,英气勃勃。看他站处,便 知受过名人指点,暗自点了点头。 那李衡一见二人走出,便扑地将身拜倒。二人还礼相搀。通了姓名之后,蔡冲说了 雷春的意思。李衡好似早知道这里入门规矩,满脸喜容,随了蔡冲便走。蔡冲领他到刘 义所住那一间房内安置,王元度也给他把酒食送来。略为客套两句,便即出来,回到席 间复命。雷迅因是临时有事,也未处罚,一同就座。大家先给师父敬了公酒。三杯过去, 雷春道:“今日新年,你们只管开怀畅饮,随意谈笑玩乐,不必再和往日一样了。”因 为昨晚刘义诓走雷迅,大家都分散不在一处,不知底细,巴不得老头子把这每年正月初 一年宴上照例的几句话说过去,好随意说笑。等雷春把话说完,各自起立,躬身道了一 声:“徒儿们放肆。”这才互说昨晚之事。原来昨晚半夜里,蔡冲、王元度先后各带了 两三个同门走后,雷春在里屋安睡。外屋只有镖行四个伙计和雷春两个徒弟在那里围炉 坐谈,准备到了天明,好去唤醒雷春。那两个徒弟,一名周琼,一名鲍毕,俱在雷春门 下多年。本领虽然了得,人却极其忠厚,同是实心眼,只知以师命是从,不敢违背。虽 然一样痛恨刘义,担心着小师弟的安危,因师父虽睡,已有蔡、王等人跟踪前去救援, 料刘义纵包藏祸心,双拳难敌四手,只要适才进屋时没有下手伤害,当无凶险,所以一 直也没有离开外屋。四个镖行伙计,虽有一两个觉出事有蹊跷,一则新年,知道师祖雷 春家法素严,言出如山;二则能力有限,更是不肯轻举妄动。 六人坐了好一会,天虽未明,耳听鸡树中的雄鸡已在报晓。鲍毕便道:“各位师兄 弟未回,不知找着小师弟没有。师父原说天明唤他,如今鸡已叫了,我去将他老人家唤 醒吧。”说罢,起身走向内室门口。探头往里一看,见窗户紧闭,室内哪有一个人影。 鲍毕忙唤众人入内看时,猛听远处传来虎啸之声,山谷震动,好似还不止一只。荒山虎 啸,原是常事,众人也不做理会。方在猜想师父行踪,又听虎的啸声由多变少,由大变 小。一会,好似只剩了一只急啸不已,声音却越来越近,看看来到屋外。因昨晚出了事 变,各人兵刃暗器全部佩带身旁。一听那虎已近屋前,周琼道:“这虎送上门来,大新 年里,正好吃那烤虎肉。”说罢,伸手拉刀,往外便纵。众人随后跟出。才出屋外,便 见篱门外面,晓色寒星之下,飞来两大一小三团黑影。只听一声断喝道:“绑了!”便 见从第一团黑影里扔出一人。周琼在前,早已扑上前去,将那人按倒捆上。众人听出那 首先说话的人,正是师父雷春。纷纷上前一看,果是雷春同了蔡冲、雷迅。被捆的人, 便是那刘义。方要说话,前面又飞也似飞来两人,乃是第一次随着蔡冲去追刘义的同门。 蔡冲手上还抱着一条比狗略大一点的小虎。 众人随了雷春父子同进屋中。雷春刚一坐定,便对刘义喝道:“我从未传你绝技, 也是看透你心术不正,恐贻门户之羞。平时相待,并无厚薄,何以要对我儿下此毒手? 实对你说,我未曾归隐以前,本山一草一木全部踏遍,您怎能瞒得了我?起初我因你形 迹可疑,几次暗中观察,见你总不下手,还当作误怪好人,念你一片虔诚,昨日一时高 兴,将我生平艺业当众施展。谁知你坏到极处,蠢也到了极处,此来在用许多心机,竟 会懵懂一时。本来若不存下坏心,当时虽然不能领悟,日后仍可求我指点。偏你行此阴 毒险恶之计,我一时酒后高兴,被你瞒过,还以为你真和往日一样,领了迅儿前去安睡。 后来蔡冲看出你心怀不善,查看后屋窗户大开,我便将你今晚诡计猜透一多半。算计你 藏陷迅儿的地方,定是你事先独自踹探好了,到时再乘人不备,诓他同往。平时你二人 同去之地,乃是存心掩人耳目,以备到时故布疑阵。 “我因本山地理虽熟,究竟地方大大,雪夜荒山,难于遍找,先还断不定你将迅儿 藏在什么所在,以为总离不了黑狗岩、古坳洞、云窝子三处。夜来想起:迅儿几次向我 求说,想擒来一只小虎,养熟了当坐骑。他虽年幼,人并不蠢,生来又有几斤蛮力,又 肯用心学艺。你除了将他暗中害死,或用一个未经人去过的岩洞作陷阱,定然困他不易。 必借擒虎为名,投其所好;否则,这般岁暮风寒,大家热闹团聚之时,也诓他不去。因 此我又想起:每值迅儿练拳之时,我总留心在旁看着,前一个月间,你却好几次不在侧。 有一次迅儿练完了功课,到处寻你,直到晚间,你才回来,手里却拿着两个大柑子。无 心中说出因追一只小虎,追到黑狗岩,看见柑子树还未凋零,枝上留余两个柑子,所以 带了回来与他吃等语。你虽未说出你去的地方,我却知道青城是天下灵山之一,仙境不 少。邻近这且退谷的只有一个蛇盘湾。那里草木常青,有四时不谢之花,一年数熟之果, 奇花异草,遍地都是,四时气候温暖如春,端的是个仙域胜境。只是谷径盘纤回环,形 势高峻险恶,又惯出毒蟒怪兽,虫看丛生。我虽动念移居,但避地之人,仍不断有外间 至好、旧日门人到来看望,因它地势奇险,虫蟒大多,迅儿年幼淘气,诸多不便,才行 作罢。而那黑狗岩风景虽好,时际隆冬,哪有常青之果?虽说你所言不实,当时因旁的 事岔开,也就忘却。及至想起,便料定你藏迅儿,十有八九是在那里,但是老夫一世英 名所在,一击不中,便成贻笑。情知你情急学艺,不致将他先行害死;定是隐藏好了, 回来要挟。估量蔡冲发觉追去,已有不少时候,说不定你潜身外面,偷听我的意旨。 “当时你如知愧悔,在外面听了我那一番言语,急速退了回去,将迅儿接回。好在 蔡冲并未寻着你所去之处,正好推在迅儿身上,说他磨着你前去擒捉小虎,准备新年养 了玩耍,岂非一些不着痕迹,仍可作未来的打算?你却拿定主意为恶,竟敢进来要挟。 不曾想我纵横一世,天下知名,岂能为了一个孺子,跌翻在一个鼠辈手里?本想将你拿 住,按家法治罪,再去寻找迅儿。因你此时虽因情急学艺,出此下策,并无害死迅儿形 迹,又是送上门来,拿你决不甘服。故此欲擒先纵,任你将恶迹败露,再行处死。可笑 你既料出我想到后屋安睡是个诈语,何以你去蛇盘湾途中,我念在多年师徒和平日照看 迅儿之情,几次三番在暗中揭去你的头巾,扯你的衣服,未后又绊了你一交,你也不觉 得?我这一时心慈,只跟在你的身后,以为迅儿不过被你藏在隐秘之处,你只不要他命, 我也不要你命。不曾想你却使那等毒手,早下诡计,若非老夫手快,给你一劈空拳,将 你右臂打折,迅儿焉有命在?今日天网恢恢,你还有什么遗言,快说出来,我要行家法 清理门户了。” 那刘义身受重伤,被雷春绑得像馄饨一般,横在地下。知道雷春疾恶如仇,今日真 赃实犯被他拿到,害的又是他的老年独子,怎能求活?闻言一语不发,只吓得拿眼望着 雷迅,满脸乞哀之容。 那雷迅平日和刘义最好。只因素常大胆好奇,见堂屋挂着师祖虎僧多难上人的神像 旁边,伏着一只老虎,问起雷春,知道那老虎只有三条半腿,乃是师祖多难上人的一个 得力坐骑。一时动了好奇之想,几次和雷春说,想捉一只小虎来,养大了当坐骑。谁知 雷春道:“你只要有伏虎的力量,便等长大一些,自己去捉来养。我没有闲空干这些事, 叫众徒儿们,暗中笑我溺爱。”雷迅便记在心里,私下和刘义商量,决计捉只小虎回来 玩玩。刘义正好将计就计。偏巧除夕这日触动心思,暗想:“今晚难得大雪之后,老头 子又这般高兴,大家都在过年快活。此时行事,必可出其不意,无人警觉。”便用话激 雷迅道:“日前发现后山乳虎、小虎甚多,雪后捉虎,最为容易。正好半夜里去捉来, 大年初一拜年后牵出来,叫众师兄们惊奇。只问你敢不敢?”小孩原本好胜心切,立时 哄信。便照刘义所说装睡,然后一个从窗户出去,一个由前面走,到外面会齐。 刘义还恐人发现雪中脚印,本应出门往西,却故意折往东南古捕坳那一面。背着雷 迅,先走出里许地,再倒退回来,从一个山洞中穿出,照择好的僻径,往蛇盘湾飞奔而 去。雷迅也颇机警,见他这般行径,所走又是从未走过的险路,便问刘义何故如此走法。 但到底信赖太深,又为小虎所动,因此俱被刘义支吾过去。后来越走路越奇险无比,连 刘义都几乎失足坠落。加上一路行来,积雪由多而少,由少而无,天又昏黑,只凭满天 繁星,哪能看得见路。刘义便将预带火把点上,放下雷迅同行。雷迅从火把中看刘义面 带狞笑,迥非平时神气,刚在疑虑,已快到达。行经一个峻岩之间,下临绝涧,岩凹壁 削,盘径只有尺许,人难并肩,稍一失足,便有性命之忧。 刘义本打算将雷迅骗人一个奇险的岩洞中,将他禁闭起来,再独自回去,要挟雷春。 从一个缺口转身去不远,便是那座准备陷入的岩洞。刘义说虎在前边不远,正要带了雷 迅走了进去,忽闻前面涧底有虎啸之声。雷迅生长荒山,惯闻虎啸,听出是只乳虎,不 禁疑虑全丢,高兴地道:“师兄,那不是小虎?快去捉呀。”刘义闻言,哄他道:“那 虎窝在涧底,不好捉。前面岩洞中有的是小虎,大虎已被我前日打死,所以非常好捉, 为什么舍易求难?”雷迅执意不肯。说定要前去看看,能当场就捉了去多好。刘义知他 性拗,因孤羊已然人阱,不怕他飞上天去,又想留一点后手,只得忍怒带他同到前边去 看。 走没多远,便到虎啸的涧边。折了一束枯枝,点燃了,扔下涧去照一照,果然是只 狗大般乳虎。不知何时坠将下去,却未落底,被离岩七八丈一盘老藤托住,上不上,下 不下,正在悲啸。黑夜之间,不知涧有多深。火把坠下去,约有好一会,才投入黑暗之 中熄灭。故始终也未看出涧底是何情形。最巧的是那藤的根,有四五条俱都丛生盘纠在 岩口石缝之中,虎虽上不来,人下去却非难事。 雷迅一见是条小虎,早喜得直叫道:“师兄,就是这个吧。”刘义闻言,暗想: “我平日和这孩子过手,虽然他不是自己之敌,也非易与,少时一定费事。莫如将计就 计,诓他下去,将他陷住,岂不比关在岩洞之内还要省事得多?”当下刘义便对雷迅道, “这里离虎穴甚近,小虎在涧中这般叫法,却没听见应声,说不定大虎被我打死,小的 饿不过,出来寻食,俱都落在山涧之中,就剩这一只被藤托住,也未可知。这虎已成了 网中之鱼,只要有人下去,便可手到擒来,只是这涧深不见底,又在夜间;这藤虽粗, 想必年久,枯朽易断,一只小虎,已颇有一些斤两,我这身子蠢重,怎经得住?如由小 师弟你下去,一则恐你胆小害怕,二则更怕那虎反口咬你,我也不甚放心,莫如还是同 往岩洞中去,仔细看看,有便捉了回家,没有改日再找,省得涉险。” 雷迅年幼,素不吃激,不俟刘义把话说完,抢答道:“师兄,你太看轻我了。虽说 这涧又深又险,却有这么多老藤可以攀援,再者,这又不是大虎,和狗也差不了多少。 你说的话对,岩洞的虎没有应声,想必俱都误落山涧,去了也是白去。下面这只小虎只 是乱叫,身子却不敢转动,捉起来必定容易。我这就下去,将它捉了上来,看看我胆子 是小是大。”刘义假劝了几句无效,便对雷迅道:“其实小师弟身轻,下去倒也无妨。 只是下边黑暗异常,就这样下去,如何能行?且不要忙,由我给你准备妥当,再下去不 迟。”说罢,将手中火把照着,拾了许多柴,扎成一个又长又大的火把,又从身畔取出 一长一短两个索子,用一根长的将火把拦腰系好,点燃了两头,择了附近一株突出涧外 的老松枝挂好,缒将下去,照的涧中通明。 那小虎原是失足坠涧,落在藤上,业已饿了两天。这时一见火光,益发悲啸不已。 雷迅不知刘义是恐少时雷春非先见儿子生还,不肯传艺,不敢使雷迅先有差池,所以这 般布置。喜得直说:“师兄主意想得妙!”便要忙着下去。刘义又将短的一根索子打了 个如意圈,递给雷迅,吩咐:“援藤到了下面,未近虎身,先用这索圈将虎套住,以防 它见人惊跳。套好,再将绳往上试拉一拉。受擒固好,如不受擒,见势不佳,急速松手, 你便往藤上一跳,免得连人被它带了下去。等将虎擒住,我自会放下一条长绳,将人虎 次第吊上来。” 雷迅把话一听完,立时依言行事。刚援着藤缒下去不到两丈,便听上面咔嚓连声, 仿佛藤断。因他所攀之藤依然坚固,没有动静,急于得虎,也未在意。及至将虎用索圈 套好试了试,那虎竟好似知道雷迅救它出险,只管昂头向上哀鸣,一动也不动。雷迅益 发高兴,一面继续往下滑,一面说道:“小虎儿,不要怕,不要动,乖乖等我救你回去, 给你肉吃。”说没两遍,身子已落藤上。容容易易,将那小虎捆好。拿脚试了试,甚是 结实,就是再添几人也经得住。雷迅方暗笑刘义才真胆小,忽听上面枝叶沙沙拂动之声。 抬头一看,只见陆续飞下几条数丈长的黑影。先还以为是上面扔下来系人的长索。顺手 一抓,一连好几根,俱都是断了的老藤蔓,由上而下,带着许多枝叶,直落山涧。落一 根,脚底宽有数丈的藤盘便往下沉落一些。未次脚底藤盘一松一歪,几乎连人带虎坠落 下去。幸而那些藤蔓虽是纠结丛生,俱都是数百年以上老物,粗逾人臂,只要不把最末 后的根由上面砍断,下面的人再分匀出两边轻重,一时还不至妨事。 雷迅见藤盘往左一偏,大有翻转之势,忙伸手援着下来时那根老藤,连身往上一提, 就势折向虎的右侧,用足往下一落,才得定匀两边轻重。那藤盘虽未折翻,还兀自晃了 两晃。不由吓得高声叫道:“师兄,快把索子放下来,将我与虎吊上去,这藤都快断完 了。”言还未了,猛听刘义在上面说道:“小师弟,你莫害怕,这藤断不断在我呢。” 雷迅人本聪明,只因信赖刘义过深,致受其愚。一听口气不对,猛想起老父在前一二年 告诫之言,知道不妙,那藤已不可靠。立时舍了得虎之心,一面暗中摸索岩缝落脚和攀 附之处,一面向上喊道:“刘师兄,我父子与你无仇无怨,我和你更是情如手足,你说 此言,意欲何为?若是戏言还可,若是心怀不善,你用诡计害一幼童,岂不被天下人耻 笑?” 刘义答道:“师弟休要错会了意,我并无害你之心。还是我平日和你说的那句话: 只因费尽心血,想学你家独门传授七步劈空掌,师父执意不教,万般无奈,行此拙计。 知道师父跟前只你一子,才趁这大年三十晚上,将你诓到这里。本想将你关在岩洞之中, 是你执意要捉这藤上的小虎,我便将计就计,趁你下去时,将所有藤根全都砍断,扔落 涧中。只留你附身的一根。折断后,又用索绑好,打了一个活结。你不上来没事,你如 仍想援藤而上,援到离崖不远,那结自开,你必坠落涧中,死无葬身之地。请念我一番 不得已的苦心,你且耐心等我一会,由我去禀明了师父。只要师父答应传我七步劈空掌, 我自会前来接你回去;否则,说不得我和你只好同归于尽了。”说吧,只听一阵急行脚 步之声,往来路而去。 雷迅知道老父刚直性情,最恨刘义这种卑鄙狠毒行为。原本只要有耐心,还可以情 相动,这一来,刘义必然绝望。自己平日和刘义厮守太熟、情感大好,还不觉得。一旦 起了恶感,不由想起同了刘义打猎时,见他下手斩尽杀绝,不留余地的狠辣行径。暗忖: “这厮挟制不了老父,当时如被擒住,这里从无人迹来过,刘义又必不肯招出实话,怎 生寻着自己?纵不葬身涧底,就饿也要饿死。如被刘义逃来,更难活命。如若冒险,自 己援藤而上,刘义所言绝非虚语,上到中途,藤一断,准死无疑。如等人来救出,又觉 丢脸。眼看大绳上悬的火把火光渐灭,火要一灭,上去岂不更难?”这时,那只小虎仍 是一味昂头往上啸个不住。雷迅四顾幽谷,身系危崖,衬着绝壑回音,涧下面又是黑洞 洞的,深不见底,更觉景物凄厉,令人心悸。 雷迅望着那支撑危局的一根孤藤,正在发愁,忽然急中生智,暗道:“这藤盘原是 好多根老藤蔓结成,其重何止千斤?这根孤藤如撑持不住,适才业已堕落下去;如其不 断,也不在我一个小孩的重量。怎会砍断了,又用索系住,打了活结,人上去便断,人 不上去便不断?自己过信刘义,不要被他吓住,中了他的道儿。现趁火把未灭,何不冒 险上去,试它一试?即便坠将下来,只要手不松藤,仍可落到藤盘上面;就是落到涧底, 也不至于便死。总比这样不死不活,不上不下好些。”雷迅想到这里,便回头对那小虎 道:“小老虎,你不要怕,我只要能上得去,便会设法救你。你先在此等一会吧。”一 面说,一面又将那捆虎的绳索解去,以备万一连藤一齐坠落时,好各自听天由命。 那虎见索一解,益发悲鸣起来。但是情势险恶,雷迅也顾不了许多。他先用两手一 攀藤,竟似越扯越坚,仿佛上面有人拉住一般。上有四五丈高,那藤并无动静,依旧结 实。心中暗喜:“再上不多远,便可脱险。”鼓起勇气,只两手替换了几把,便又上去 一截。那崖侧悬挂的那一束火把,原是些枯柴枯枝扎成,中间一截枝叶甚多,燃到那里, 枯叶着火,忽然大盛起来。火光照处,近崖口一片,照得分外明显。雷迅眼看快要到达 上面,猛听离头四五尺远近有嘘嘘的声响。定睛一看,不由吓了一身冷汗。 原来那藤根尽头,正盘系着一条七身独尾、似蛇非蛇的怪物。这东西名为七修,原 是蛇类,乃独藏深山中一种极毒的恶虫。大的长有一两丈。虽说七身,只当中一个是头, 形如鸭嘴而长,顶有凤冠,赤红如火。口中毒牙密布,咬人必死。余下六身,比当中一 身略长,乃是它的六根独足,满生寸许长的倒刺。无论人兽遇上它,只要被它搭住一点, 便即六身齐上,将人兽裹住,不嚼吃完了不放。所幸这东西六身后面有一条形如蝌蚪的 扁圆尾巴,走起来当中一首高昂,六身弯曲点地,翘尾而行,非常迟缓。人要杀它,最 好避开正面,用索圈先套上它的尾巴,系在树石之上,再行下手。这东西最护其尾,一 经被人套住,只知往前挣脱,不知后退。前面无论什么人物树石藤蔓,只一抓住,至死 也是不放。因为有这一两样短处,这东西出产又极少,非极卑湿污秽之地不居,所以受 害人少。雷迅有一次随了刘义出游,遇见过一条,亲眼看见它将一只小牛大小的花豹缠 了嚼吃。见了人来,又要追赶,幸得刘义知道克制之法,将它弄死。所以知道这东西其 毒无比。 雷迅在火光中虽未望见那根孤藤断了没有,但是这条毒虫像六条长蛇一般,将藤缠 了个结实。因为尾巴被人系住,正在忿怒已极,嘘嘘乱叫。藤下面有人援了上来,以为 便是仇人。那七根蛇一般的长身,早沙沙连响,舒展开了两三根,抛带子一般,飞舞着 朝雷迅抛来。雷迅知道这东西只要被它一搭上,便难活命。想上去,只有手援的这一根 孤藤,两旁俱是满生苔斑的削壁,其滑如油,无可着手。一经看出那东西在藤上盘踞, 已明白刘义所说活结的用意,虽知道上去之望已绝,心中还不甘愿,想将身旁暗器取出 试试。刚一转念工夫,那东西已将身子伸了开来。雷迅喊声:“不好!”手一松,连翻 倒手而下。下来两把,耳听叭叭两声,那东西两条长身已将近身藤根搭住不放,距离雷 迅退处不过三尺,真是奇险异常。 雷迅下有多半截,惊魂乍定。一手援藤,匀出一手,取出身藏暗器家传雪花六出连 珠甩刀,打算再援上去一些,用飞刀将七身独尾的毒虫杀死。虽说毒虫抓附之处准有毒 涎,人不能近,到底可少去一险。偏在这时,崖侧悬的那一大束火把快要熄灭。危崖绝 壑,余烬星飞,四外黑沉沉宛如地狱,奇木怪石都如鬼状。下面小虎悲啸不已,衬着山 谷回音,异常凄厉。上面又有沾人即死的毒虫盘踞,稍一不慎,便要命绝孤藤,葬身无 地,好不惊心骇目。 雷迅见火把将熄,喊声:“不好!”忙将飞刀含在口内,双手连攀,二次援了上去。 约计距离毒虫只有丈许,不敢再上。一手仍抓紧藤身,从口内取了飞刀。抬头一看,微 光暗影中,只看出那怪虫放红蓝光的双目,口里嘘嘘乱叫,似已发觉人来,身子又在那 里舞动。雷迅看不甚清,飞刀又只有六把,恐怕打错了地方,只得觑准怪虫放光的双目 打去。但头一下心慌,不知打在怪物身上何处。第二把打出手去,仿佛见红蓝光闪了一 闪,那怪虫便厉声卿卿惨叫起来。只见几条黑影同时舞动,藤上也起了咔嚓折断之声。 他正要将余下四把飞刀连珠甩出,猛听一阵轻微脚步之声,沿岩边来路上跑来。崖 侧悬的那束火把,也因烧至中腰,将悬的索子烧断,带着一些残烬坠了下去。黑暗之中, 上面还有两三丈危崖障蔽。因猜不出来人是敌是友,猛地心中一动,便停了手,紧抓孤 藤,一声不出。不一会,那脚步声已到了崖口。只听见寨寨饵饵响了几下,便有一圈黑 影发出嘘嘘之声,带着许多长条,从头上飞落下来。雷迅知是那怪虫被来人丢落,身一 沾上,便没了命。忙将身一转,手攀孤藤,贴紧岩壁。 也是雷迅命不该绝。那怪虫落下时,原因尾上绳索被人断去,双目又被雷迅在暗中 用刀打瞎了一只,急于抓住下面仇人,负痛拼命往下一蹿。恰巧雷迅一翻身,藤一转动, 将附崖一根半截枯目藤支了出去,被怪虫抓个正紧。那怪虫七修身有丈多长,共六条身 子,少说也数十斤,一根枯枝,哪里经得住。那危崖又是上突下凹,怪虫下纵势疾,平 素游行又极蠢笨,那枯枝被它抓住,七身乱动,悬空一摆,立时坠入涧底,不闻声息。 雷迅方庆脱去一险,便听上面呼唤,“师弟在下面么?”雷迅听出是刘义的声音, 那敢还言,仍紧抓孤藤,动也不动。上面唤了两声,不见答应,忽然火光一亮,接着便 听有人倒地。另一人喝道:“你这叛师恶徒,此时还有何话说?”雷迅听出是父亲雷春 的声音,不由大喜,朝上高声道:“爹爹,儿子在这里呢。”雷春喝道:“你这不择贤 愚的小畜生!这藤还未断,你不了援上来,在下面叫喊则甚?”说罢,火扇子又一亮。 雷迅道:“那藤近根半截被毒虫七修抓过,有毒,上不去。崖侧有一根悬火把的索子, 请爹爹取了来,吊儿子上去吧。”说吧,便听刘义悲号了一声,知道刘义又吃了老父一 下苦头。忙喊:“爹爹,休弄死他,带回家去问他一问,儿子同他有什么仇,为何要下 这般毒手?”言还未了,便听雷春脚步之声往岩侧走去。那小虎还在下面悲鸣不已。 雷迅因老父一来,已是心花大放,胆壮起来,不由又想起那条小虎。暗想:“如自 己先上去,再救那虎,一则不好救;二则老父盛怒之下,小虎惹祸根苗,也未必肯。丢 了不救,不但不舍,也不忍心。”趁着雷春取索之时,竟援藤下去,落到藤盘上,将小 虎的四脚捆好。那虎见雷迅捆它,竟似通得人性,驯得像猫一般,一任雷迅动手,反倒 停了啸声,雷迅越发心喜。 雷春在上取了那条长索,放至尽头,还没见雷迅答话。低头问:“接到了没有?” 雷迅答道:“没有,想必还差一截。”雷春先闻小虎啸声,已知就里。及听雷迅答话, 比前又低下得多,知道定是为了那只小虎。雷春虽是英雄,毕竟烈士暮年,只此一个佳 儿,舐犊情深,不但不怪,反怜他受了一夜大惊奇险,不得不勉询其意。便装怒喝道: “小业障,生死关头,还忘不了顽皮。这索不够长,幸而我来时早有防备,百宝囊中带 有钩连套索。你先将那小虎带上来,黑夜之间,留神那东西犯了野性,抓伤了你。” 雷迅闻言,知心事被老父看破,听语气已然应允,越发喜极忘形,竟忘了那藤盘上 的几株藤根俱已被人砍断,轻轻一拉,就会失了平衡。雷迅首次解去虎缚时,就差一点 没将藤盘倒翻,总算心灵机警,才得平住。后来急于出险,援藤上去,下面藤盘本已有 些倾倒,又吃那毒虫七修往下一落,雷迅危急中一翻身,躲向孤藤后面,恰巧无心中又 将藤盘平住。及至二次将虎捆好,因得了雷春允准,心里头一高兴,忘了存身的藤盘虽 大,并不稳固。刚将虎套好,喊的一声,“爹爹拉吧。”雷春便将索往上一提。虎爪本 抓在藤上,又加分量比雷迅沉重,就这一带一拉之势,那藤盘整个翻了转来,同时藤上 便起了折断之声。雷春手快,崖口突出,黑暗中望不到下面;又因藤上有毒,吊索虽放 下去,人却移开有丈多远近。听雷迅下面一喊,以为下面一切准备停妥,双手微一倒换, 便将小虎提起丈许多高,往侧面荡了开去。 雷迅在藤盘上觉着脚底下一沉,虎已离藤而起,直从头上飞过。那藤盘通体大有数 丈,雷迅这时稍一停顿,纵不坠落涧底,也被小虎带起的那半面藤盘扣压过来,打落下 去,死无葬身之所,雷迅一见不好,也不及出声唤人,忽然急中生智,仗着家传身手, 握紧双拳,将气一提,先就尚未翻的藤盘上用力一垫。又使有脚搭左脚,借劲伸劲,往 上纵有数尺。上纵时,这用力一垫,那藤翻得自是更快,只听咔嚓连声,雷迅这里纵起, 那半面藤盘也急如转风车一般,快要翻与身齐。雷迅就势在空中一个鲤鱼打挺,横转身 来,拳紧双脚,平着身子,一面提气,一面用劲往藤盘上一踹。这一踹一蹦,都是势猛 力大。就这一踹一蹦之劲,雷迅早已斜着往上飞去。 毕竟雷春年老英雄,手快耳聪,早就料到雷迅定先将虎救上。因人虎同在一起,孤 崖绝壁,黑夜之间,吊索又非直上直下,惟恐悠荡起来,将人撞倒,所以一上手,便拉 起有丈许高。雷迅才刚离藤,猛听虎啸中藤上有咔嚓之声,便知不妙。雷春见那藤盘已 向右侧荡去,忙将手劲稳住,往回一带。雷迅纵起时,恰好那虎在藤上悠了回来,两下 里撞个正着。若非雷迅天生神力,心灵手快,就这一撞,也是一样禁受不起。 雷迅身在奇惊绝险中,只知死里逃生,往藤上的方向扑去。藤下面其黑如漆,哪里 还分得清眼前景物。身在空中,耳旁只闻小虎啸声不住,却无处可抓,刚暗道一声: “我命休矣!”猛见对面两点星光,带着一阵风声飞来,猜是小虎的双眼。心想:“反 正除此已无活路。”说时迟,那时快,两下里业已撞在一起,将左臂撞得生疼,耳听虎 啸更急。哪敢怠慢,就势两手一捞,那索原是上面有吊索系着,雷迅却是身子悬空,不 上不下,被虎一撞,势子一顿,几乎撞落。幸而出手快,落下时不顾生死,上半身往前 一扑,总算两手抓紧虎爪。命在呼吸之间,也顾不得手肩疼痛,只顾拼命抓紧不放。连 小虎腿腕的皮都几乎被雷迅抓穿,疼的那虎越发吼啸起来。 雷春在上面已听出藤盘翻转之声,方喊:“我儿休矣!”猛觉手上一沉,加了些分 两,心才略宽,还不知雷迅下面涉险,当是人虎齐上,只是先轻后重,不知他使甚法儿, 先吊住了虎,再跟着上人。但心终不放,连喊数声:“迅儿!……”雷迅惊魂乍定,略 缓了缓,才答道:“爹爹快拉,孩儿在吊索上呢。”雷春闻言大慰,手里一紧,不消一 会,便将雷迅连人连虎拉到崖上。雷迅先时受惊,倒不怎样。反是这出险时,用力过度, 上来便觉支持不住。喊了声:“爹爹。”便坐在山石上面,喘息不止。 雷春打开火扇子一看,见他面上苍白,知道惊吓太过,舐犊情深,不由又怜又恨。 口里骂了声:“好一个狠毒的畜生!将我儿害得这样。”说罢,一举足,便要往左侧走 去。雷迅火光中看出老父神色不善,知他又要去收拾刘义。自己上来后,累得还没有顾 到看清他在那里,恐一下将他打死。忙喊:“爹爹不要下狠手,儿子还有话说。”一面 回身往左侧一看,见刘义一手托着一条臂膀,正蹲在身后不远,不言不动,黑绰绰的, 看不清脸色,估量被雷春点了哑穴。倒是雷迅年轻,才一脱险,仇恨全消,反想起他往 日交好之情,动了恻隐。口里喊着,跟着立起身来,奔了过去拦劝。 雷春本打算责骂雷迅一顿,这时见他上来的神气,哪里还忍开口。当时恨不得把刘 义碎尸万段。刚走过去,被爱子一拦,听出声都带颤,越发不忍拂他的意思,便住手答 道:“他处心积虑,恨不能使你死无葬身之地,你怎还替他求情?”雷迅气竭神疲,当 时也说不出理来,只说:“儿子要看看他的脸,还想带他回家,再请爹爹发落。”雷春 怒道:“你自去看来,”说罢,雷迅讨过火扇子,打开一照,见刘义满脸上俱是痛苦乞 哀之容,越发心中不忍。转身对雷春道:“爹爹,请你饶了他吧。”雷春不由怒骂道: “你还说,连你也是该打。”雷迅素畏老父严正,吓得不敢出声,只拿眼望望刘义,伸 手拉着雷春的手,仰头说道:“爹爹,儿子错了。”雷春摸他小手冰冷,想起他小小年 纪,今晚九死一生,不由心里一酸,说道:“依你,带他回去处死,与门户中做个榜样 也好,你受了许多苦,我抱你回去吧。”雷迅道:“儿子这时已缓过气来了。这里还有 一人一虎呢,爹爹押着刘义,由儿子拉了虎走吧。”雷春道:“这般野性的东西,还能 乖乖由你带走:你可过来,趴在我背上,我自有法子。”雷迅不敢违拗,只得过来,一 纵身,趴在雷春背上。 雷春左手夹起刘义,右手提起了那只小虎,步履如飞,往且退谷跑去。一路上,雷 迅便将涉险经过一一说出,雷春自是痛惜非常。快要到达不远,忽闻虎声四起。雷春道: “这想必是小虎啸声引来,都是你给我招惹得麻烦,此处离家不远,你且下来,待我上 前打虎。”这时天已快亮,眼望平原高崖之间,正有三人与七八只大虫相持,己然打伤 了两只,其它却兀自不退。 雷春略一端详地势,先将小虎挂在树上,然后择一隐僻之处,放下刘义,命雷迅切 勿上前。将身一纵,迎了上去,恰好一只最大的吊睛白额大虎迎面扑来。雷春让过虎头, 脚一点,纵起丈许高下,一个顺手擒羊的招数,抓住那虎的项皮,刚得落地,又有一只 半大不小的黄虎蹿到面前。雷春头一低,偏身让过来势,左手捞住虎腿,大喝一声,一 手一虎,便往虎群中抡圆了打去。那虎虽然厉害,哪经得起这般神威神勇,顷刻之间, 俱都负伤逃散。雷春手中两虎,也已奄奄一息。雷春喝道:“去吧,省得留下你,我儿 又抢吃虎肉停食。”说罢,顺手一扔,将它们各扔出去四五丈远。一只小的,已是被雷 春舞得天晕,趴伏在地,不能转动,那只大的,也是凶威全灭,和带病垂死的母猪一样, 缓缓往林中逃去。 这打虎的三人,正是蔡冲同了先去的两个同门。也因跟踪雪中脚印,追赶刘义,中 途失了足迹,只得赶到古捕坪,把刘义平时和雷迅常去的隐僻之所全都找遍,也没见人, 不得已折回来,想改道搜寻,不想误入岩洞虎穴,惊动群虎,斗将起来。一见师父亲自 到来,忙即上前相见。雷春略说了两句经过,便去将雷迅、刘义寻来,放下树上挂的小 虎。蔡冲等见雷迅无恙,刘义被擒,自是心喜,连忙帮同将人、虎一齐带回。 回到家中,雷春先解了刘义的哑穴,命人绑起,才同众人入内落座。雷春本想将刘 义处死,清理门户。雷迅一见刘义满脸乞哀之容,心中老大不忍。便走近前去,跪在雷 春面前,口中直说:“爹爹念在他相随多年,饶了他的狗命吧。”雷春明知这人一放出 去,便是后患。一则爱子生还,气已渐消;二则刘义行为虽然可恶,但平时看待雷迅, 随众服役,也不无劳苦,只因学艺心切,一时忍耐不住,起了毒意,究非挟嫌图报者可 比;三则新年初一早上便出这般惨事,也是无趣。自己已是洗手多年的人,凡事但有命 定,怕他异日为害何来?当下便对刘义道:“你这业障,我自问待你不薄,你却对我儿 子下此毒手。本当将你杀死,但我已洗手多年,不愿再伤生害命。宁可你不义,不愿我 不仁,我今饶尔这条狗命。此去如能洗心改过,及早回头,自会转祸为福,否则,我见 得人多,料你早晚难逃报应。如有本领,只管来此寻仇,为善为恶,任凭于你。蔡冲将 他放了绑索,由他去吧。”众人虽然不服,知道师父言出如山,不能改悔,只得将刘义 放了。 刘义忍痛爬起,重向雷春跪下道:“弟子身受掌伤,右臂已废,怎能为人?弟子一 时愚昧,罪该万死,蒙师父开恩,才免一死。如今王元度他们在外未归,此去恐怕狭路 相逢,必难容让。还望师父大发鸿慈,贴点灵药,给弟子右臂医治复原,再派一位师兄 护送弟子出山。此后有生之日;皆感大恩,必定悔过为善,痛改前非。”说罢,叩头不 止。 雷春掀髯微笑道:“你这厮太已梦想了。我对人从不愿下毒手。我因见你恶行未彰, 才跟在你的身后,原想一则跟寻我儿,二则看你天良到底丧尽没有。你如到了那里,依! 日将我儿好好放回,足见你真是学艺心切,并无歹意,我岂止不对你下此毒手,还许告 诫一番,临别赠言,传我掌法。后来跟到崖边,见你将一幼童陷身在危崖孤藤之上,已 然恨你非人类所为。你索性迁怒于他,想弄断孤藤,使他死无葬身之所。那时事在危急, 我才不得已,用那七步劈空掌断了你的右臂,饶你不死,已是万分便宜。漫说我那掌法 轻易不用,打上便无解救;纵有解救,岂肯依你?你如怀恨,有本领,只管寻我父子, 别的休想。如怕遇上王元度,他也和蔡冲一样,受你之愚,你由正路出谷,并不同路, 怕他何来?他们见我饶你,已是心中不服,如再命他们护送,虽奉我命,不敢违拗,万 一走在路上,你二人言语失和,争斗起来,他们宁愿向我领责,代我除此败类,岂非又 是你的祸事?我和你师徒之义已绝,给你留点记号,使你触景生悔也好,毋须多言,速 行为妙。” 刘义知一条右臂已然绝望,心中终恐王元度等心直手快,路遇不便。因随雷春多年, 深知性情,倏地立起身说道:“要是师徒义尽,我也毋须多说。我也不知甚改悔,善我 者为善,恶我者为恶。断臂之仇,终究必报,多则十年,少则五载,还须来此请教。今 日你留我命,异日我也不杀你的儿子。如免后患,请快杀我,决不皱眉。”言还未了, 雷春双目一瞪,厉声喝道:“无知业障,还敢狂言!暂留你十年活命,十年不来,自有 我门中人去寻你,今既放你逃生,哪个敢拦阻,我也断他一条臂膀。倒要看你这仇是如 何报法?” 刘义闻言,不再答话,狞笑一声,捧着一条断臂,便往外奔去。众人好生气愤,也 都莫可如何。正在互询别后之事,忽见窗户通红。蔡冲奔出一看,见是猪圈旁草垛失火。 原来因为那只小虎擒到家时,雷迅知道那虎在崖下困的时候已久,必定腹饥已极, 因为忙着审问刘义,便托一个同门名叫徐进的解了虎绑,将颈项系住,牵往厨下,叫管 厨的人给它一点吃食。那管厨人名叫王和,做得一手好菜,孤身一人,跟随雷春已有多 年,也会一身好武艺。雷春入山归隐时节,原定山中饮食耕作,都由自己和众门人亲自 料理,不带佣人。王和不舍旧主,执意定要跟来。雷春见他诚恳,便带了来,命他掌管 大家伙食,也和众门人一般待遇。王和性最贪杯,三十晚上办完了经手的事,喝了个酪 酊大醉,回转厨下,便自醉倒。睡梦中被徐进唤醒,见带来一只小虎。徐进人本粗豪, 忙着要到前面去看审问刘义,匆匆交代完了便走。王和夙酒未醒,勉强起身,给了那虎 大半只生鹿腿,迷迷糊糊地,牵往猪圈以内。见天色已明,便自回来,管理初一朝宴, 也没想虎猪怎能同在一起。那小虎原本饿极,吃完鹿腿,意还未足,一眼看见圈内还有 肥猪,一发威,纵起便扑。那些猪原都伏卧在地,小虎一进圈,有那醒的先已吓跑。那 几个卧倒的,这时也都吓醒转得,往外乱窜。恰巧草垛旁昨晚所点的天香不曾熄灭,被 猪带起余火,拱入草垛之中,一会儿工夫便燃烧起来。幸而相离水源甚近,草垛孤立, 不近房屋。众人身手矫捷,人多手快,没有多少时候,便即扑灭。 雷迅听说火是小虎引起,连忙跳将出去。雷春猛地想起王元度等尚在外面,归来如 见谷中火起,必然疑是刘义所放。双方所走的路虽然分歧,但是刘义所走之路,谷径低 下,难免不被王元度等在高处望见追去。忙命人喊来蔡冲说:“今早无风,火不难灭。 可速带两人,顺谷口绕过去,将王元度等寻回。我等着火灭之后,团拜吃酒,如遇到刘 义,谁也不许拦阻,由他自去。”蔡冲领命追出,果然在谷口遇见王元度等正和刘义争 持,便传了师命,将刘义放走,一同回来,火已全熄。 雷迅出去,原是安顿那虎,又给它寻了许多食物,打好桩子。那虎见了雷迅,竟和 见了亲人一般,甚是驯善。雷迅安排妥当,便遇见那癫头花子和那少年,所以耽误了些 时候。雷春因他事非无故,也未处罚,仍命随坐,众人见师父吩咐不要拘束,一个个眉 飞色舞,互说昨夜今朝之事。听到雷迅那些涉险经过,小小年纪,这般胆智,越发赞不 绝口。说是将门虎子,不在师父一生行侠仗义,有此佳儿。雷春听了,也是心喜。 师徒欢叙,直到过午未申之交,众人才行同声请师父安歇,晚问再行作乐。雷春又 留那镖行四人明早再走,自去安歇。各人熬了一夜,又在酒醉之后,都去分别午睡。雷 迅逗了一会小虎,也觉有了倦意,回房去睡到傍晚,才随众起来。晚间仍是聚饮谈笑为 乐。不提。 第二日,雷春才打发镖行四人回去。由此,雷迅去了一个刘义,却添了一只小虎。 每日功课完毕,便以驯虎为戏。不消两年,已训练得将虎通解人意,随便指挥。渐后放 了索子,那虎也不他去,几变为家畜了。 那姓李的少年,乃本书一个主要人物,日后自有交代。 光阴易过,转眼便是数年。雷迅本领自是与年俱长。雷春入山时节,年已七十。虽 说天赋、本领俱都高出常人,但是八九十岁的衰翁,终久不似少年时代英勇。自知来日 苦短,便把平生绝技,一齐传与雷迅和蔡、王、李等几个得意门人。这时门下弟子,艺 成出山的已然不少,只有蔡、王二人和老伙房王和相随。 起初雷春以为刘义为人极狠,自从一去,又不闻音信,算计他必在别处苦心学艺, 学成前来报仇。惟恐自己年老赶不上,除将七步劈空掌传授雷、蔡、王、李四人外,又 把刘义仇家始未根由和异日狭路相逢怎生对待,再三嘱咐。及至过了七八年,仍未听人 说起,大家渐渐忘却。 雷迅每日无事,便骑着那虎出游。有一天追赶一只逃鹿,追至金鞭崖附近,遇见方 氏兄弟,一谈之下,甚为投机。一来二去,便结了异姓兄弟,两下里时常常交往,情胜 骨肉。雷迅不似方氏弟兄,出门有许多顾忌,一来常住上好几日,才行别去。雷春见了 方氏弟兄的资禀,非常期许。儿子交了这样的小友,自然很是心喜,于是也时常传授他 弟兄二人武艺。又屡次想和铜冠叟相见,俱值铜冠叟他去。而铜冠叟久闻雷春当年盛名, 也是未得其便。二人彼此钦佩,已非一日。 雷迅和方氏弟兄往还没有多日,方环便引介了司明,又将昔与甄济、元儿结拜之事 告知。并说元儿天生神力,如何英勇,及怎么独诛异兽、巧得宝珠等情。 从古惺惺惜惺惺,雷迅早把元儿存在心里。这日又独自骑虎来访,与方氏弟兄、司 明三人,白日在山中打了许多野兽,晚问畅谈到夜半。司明被铜冠叟唤去,雷迅便住在 方氏弟兄家内。小弟兄三人安置了方母,抵足同眠,正为元儿失踪之事忧疑。忽见司明 急奔进来,见了三人,喜叫道:“裘哥哥来了,差点没被我看错,用暗器将他打死。身 上受了好些伤,你们还不快起来看看去?”言还未了,方环首先从石榻上跳起,披了衣 服,下床就要往外跑。方端道:“你先别忙,母亲一人在家,也须商量商量,留一个人 看家呀?”方环正要答言,方母已经惊醒,听说元儿寻到,十分心喜,便在隔室出声, 唤方氏弟兄进去,说道:“你元弟本非夭折之象,寻到乃是意中之事。只是你们好久不 曾见面,他又受了伤,理应前去看望。我近日服药,已能下床转动。相隔不远,只要把 洞门堵上,同去无妨。”方氏弟兄应了出来。说与雷迅同去,因那虎业已长大,虽说养 驯,放在生人家中到底不便,便一同带了前去。 三人见了元儿,方氏弟兄自是悲喜交集。大家引见之后,元儿忽然失声叫了一声。 方端问是何故,元儿道:“我那两口宝剑呢?”铜冠叟正在隔壁调药,闻言出来说道: “适才你坠崖时,背肋骨上所受之伤,便是被那剑磕了一下。我虽知是件宝物,因为忙 于救你,还未及细看,已然替你收藏好了。”元儿答道:“剑还尚在其次,如今甄大哥 还在山洞那边,我原是用这两口剑攻穿洞中晶壁,钻了过来。记得走有一整天,曲曲弯 弯,高高下下,也不知有多少路程。他一个人困在那里,吃的已然完了。四面大水,又 没有野兽可打。洞中晶壁业已坍塌,恐原路已过不去,还望恩师想个主意,救他一救。” 铜冠叟道:“你伤势尚未痊愈,此时操心,徒自劳神,无济于事。你说能用剑穿了过来 想必能去。否则,造一个木筏,顺水源渡了过去,也能将他救出。”说时,司明已将宝 剑取来,拔出与大家观看,俱都赞叹不置。 一会,大家吃完了消夜,元儿又敷了伤药,仍然互谈别后经过,彼此问长问短,谁 也不舍离开。元儿除肋骨一处硬伤外,余处俱是些浮皮鳞伤。只因整日劳累,备受苦难 惊扰,气力用尽,晕了过去。及至服了铜冠叟的药,加以地头到达,好友重逢,仙山咫 尺,不久便可称心如愿,人逢喜事精神爽,不由心花顿放,痛苦若失,哪还觉得疲倦。 还是铜冠叟说,元儿仍须静养,逼着众人去睡,才行依依而别。 第二日一早,方端、雷迅还因元儿伤重,不肯前来惊动。方环哪还睡得着,天一亮, 就借故溜了出来。见司明独自在外劈柴,一间元儿,才知尚在安卧。又得知铜冠叟已下 山。 原来铜冠叟因恐元儿父母挂念,昨晚遣散众人,收拾了收拾,便将元儿应用之药取 出,交派司明,吩咐到时应用。并说:“昨晚之言,乃是安慰元儿。甄济被困的夕佳岩, 山路险恶,相隔辽远。元儿攻穿洞中晶壁过来,不但是少年无知,行险侥幸,万死逃生, 乃是便宜,可一而不可再;而且洞壁已塌,碎晶、砂砾,钟乳堆塞,除非五丁开山,人 力岂能通过?甄济不是愚人,纵因水困,不能寻求出路,两三天内决饿不死。凡事均有 命定,否则元儿怎能死里逃生?那夕佳岩离百丈坪并不甚远,他二人原是不明路径,误 走螺旋谷,以致迷失。友仁夫妻近日挂念爱子,无有音信,必定寝食难安,不如由我先 去环山堰报个平安。一则使友仁夫妻安心;二则可以顺路取回那条小舟,到甄济陷身之 所,相机将他救出,岂非一举两便?此时不许惊醒元儿,由他安卧。”说罢,连夜走去。 方环听司明说罢,觉出铜冠叟对甄济甚是淡然,也不知是何原故。心念元儿,入内 一看,见元儿尚在酣眠未醒,知他昨日饱受险难劳累,不忍惊动。自己也是一晚未睡, 便在他枕侧随便躺下,不多一会,便也沉沉睡去。 二人睡得正香,忽听外面有了呼喝之声。元儿首先惊醒,一听是司明在外面哑声哑 气的呼喝。一看方环,睡在身旁,推他两下,没推醒。因司明呼声甚紧,疑心出了事故, 便一回手,取了石榻里面的双剑,纵下地来。同时方环也已醒转,见元儿赤身下地,刚 说得一声:“你身上伤还未愈,留神冒了风。”元儿匆匆答道:“你听明弟在岩洞外面 那么急喊,还不去看看去?”说罢,不俟方环答言,往外便纵。方环也听出司明喊声有 异,似在和人争斗,连忙纵身下榻。一眼看见墙上挂着司明用的一根铁矛,顺手拿起, 也跟着纵将出去。 元儿首先到达外面,耳听风声呼呼,见司明手持一柄单刀,正与离头数尺高的一只 大鸟在那里苦斗。定睛一看,正是那日在洞中所遇的那只怪鸟。再看司明上身穿的一件 短褂撕成了两片,乌毛撒了一地,业已斗得气竭声嘶,纵跳散漫。那怪鸟横开双翼,大 有一丈七八,红喙蓝睛,兽头红羽,利爪如铁,比起那日在黑暗中所见更为凶猛,兀自 追逐司明不舍,就这一转眼工夫,司明已有两次几乎濒于危境。元儿一着急,也不顾身 上伤处疼痛,吼叫一声,拔出双剑,丢了剑匣,一个黄鸽冲霄,纵了上去,迎着那怪鸟, 当胸便刺。 司明原是洞外劈完了柴,正遇方端。雷迅走来,一同入内。一看元儿酣卧未醒,方 环也在枕侧熟睡,正要出声呼唤,方端拦道:“环弟一夜未睡,清早就跑来了,我怕他 将元弟吵醒,才赶了来,唤他回去,早饭后再来。元弟伤尚未愈,他也一夜未睡。难得 他二人俱已睡熟,且莫唤醒,由他二人睡够,起来就在这里一同吃饭。母亲已起,很想 看看元弟。我和雷大哥回去,服侍母亲吃完了饭,再回来接他们吧。”司明答道:“爹 爹走了,他二人又睡熟,我无事做。把大哥的虎借我骑骑,我去打只肥鹿来,少时我们 好在山涧旁吃烤鹿肉,款待元哥。”说罢,三人走了出来。雷迅唤过洞外伏卧的老虎, 嘱咐了几句,将虎交给司明,便随了方端回去。司明掩好洞门,骑了那虎,径去擒鹿。 那虎原已训练得深通人性,司明。方环时常骑着满山游玩。司明骑着虎,往那素常 有鹿的地方跑去。走没多远,便遇见三只肥鹿在林中啃草,一见虎来,骇得分头如飞跑 去。司明撒手一镖,没打着。连忙跳下虎背,命虎去追。自己却往来路上逃走的另一只 追去,不觉追离金鞭崖只有里许多地。那鹿时时骇顾,穿山越岭,纵步如飞,终未追上。 司明生长深山,熟悉群兽之性,知道鹿性多疑,无论逃走多远,仍要奔回。又加与 虎背道而驰,虎仍没有擒鹿回转。便学雷迅平时唤虎的声音,喊了两声,虎仍未回,于 是将身藏于暗处,一手持刀,一手持镖,静等那逃鹿回来,打个现成,要知后事如何, 且看下回分解。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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