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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晨曦微露,我还在梦中徜徉:恺撒大帝正与我一起,在圣马可广场的中央下棋。 他身披托加袍,脖子上缠绕着一条蛇。那蛇不时地在他耳边窃窃私语,为他指点棋 局。他的形势一片大好,而我被吃掉的棋子则像奥利奥饼干一样被层层叠叠地堆了 起来。周围的游客和鸽子都在津津有味地看着我作困兽之斗。 我坐在广场的中央,脸涨得通红。每当那条蛇吐出信子扭动时,我都试图抓住 它。恺撒在一边看着我的失误,放声狂笑。 真是一个令人痛苦的噩梦。我从梦中挣扎着醒来,沮丧而又愤怒,思忖着自己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晨报的一篇文章和《丹佛邮报》里的大致相同,我把它扔到了一边,然后坐在 厨房的餐桌边机械地咀嚼着我的常规早餐――燕麦粥加上香蕉干、樱桃干。 一个小时后,我慢跑在晨雾缭绕的马利布山上,潮湿、清冷的空气涤荡着我的 肺,清洗着我的头脑。吸气,呼气,屏气……还有大笑一声。笑什么? 生命、死亡、 火灾、匕首、复仇、痛苦……灼热的疼痛。 我别无选择――找到诺洛・泰奇。 “啊! ”我大喊一声,一辆行进中的汽车的两道白色灯光穿过迷蒙的白雾。 “啊! ”我又大喊一声,轮胎摩擦地面的凄厉的响声随着汽车一同消失在蜿蜒的山 路中,我停止了思考,一切又变得宁静而清晰了。我终于结束了在丛林中的跑步。 洗完澡,我给我的旅游代理莉亚打了个电话,让她帮我订一张今晚去米兰的头 等舱机票。你很难把如此性感撩人的声音和她臃肿的体形联系到一起。她告诉我要 到威尼斯城外梅斯特的马可波罗机场转机。 我放了一张清水合唱团的CD,开始边听约翰・福格蒂大吼“我出生在美国南沼” 边整理行李。几双袜子、几条内裤、牛仔裤、牙刷和剃须刀、跑步服、几件黑色T 恤,还有一支插在铜制小烛台上的无油蜡烛。 不管我去什么地方――任何国家,任何宾馆,我总会在上床睡觉前点一支蜡烛。 跃动着的柔和的烛光总能让我回想起国家美术馆里乔治・德・拉・图尔的《忏悔的 抹大拉》――画中的玛丽・抹大拉静静地坐在被一支烛光照亮的房里。 玛丽身体倚靠着桌子,一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的纤细手指轻抚着一个被微微 照亮的头盖骨,玛丽凝望着镜子,沉浸在对死亡和宽恕的思索中。柔和的光线跃动 在她沉思的脸和宽大的衣袖上,这幅画从我孩提时起就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里。 我静静地躺在这张曾有无数人睡过的宾馆大床上,看着摇曳的烛光,期望能找 到属于我的惬意。“在雷布的催眠烛光中,有影子在欢快地起舞。”妈妈的声音已 逐渐离我远去了。 我合上旅行箱,关掉CD机,然后拨通了亚奇・法里斯的电话。 亚奇开了一家名字叫“呼哈”的枪支专卖店,专门为电影行业服务。 他对所有的枪种都了如指掌,当然几乎所有的枪他也都有收藏。 除了经营这家店铺外,亚奇还兼职做一些影片的动作顾问,这份工作收入颇丰, 他教演员如何用枪,使镜头看起来更逼真些。虽然已经年近六十,但一米八二的身 高,壮实多毛的手臂,满脸的络腮胡子,让他看起来仍然如壮年的雄猩猩一样。 亚奇出生在南波士顿,高中毕业就参了军,参加过特种部队,还被荣升为中士。 他曾两次被派往越南,在那里的战场上被俘,这点我很清楚,虽然他在很多其他战 斗中都安然无恙。回国后,国家竟然对他的忠诚产生了怀疑,对任何一个退伍的老 兵来说这是最大的耻辱,对亚奇・法里斯而言就更是如此,因为“忠诚”就是他的 名字。 回到美国后,他四处漂泊,最后在洛杉矶落脚做了个警察,还娶了一个能接受 他疲倦的心灵和整天伞兵装束的女孩。他从没有跟我透露过她的名字,对她的一切 只字不提。曾经给出的惟一评价就是:“她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不爱任何人,包 括她的儿子。”说到这儿时,亚奇早已泣不成声。 他的儿子叫丹尼,抚养权归他的前妻。这个孩子从小就是由他母亲和一连串失 败者带大的。 亚奇对丹尼的疼爱无人能及,尽管这孩子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母亲的性格。亚 奇把包括做警察所得的薪水在内的所有东西都给了这孩子。他从未真正退役,只是 原先作为军人保卫美国人民,现在作为警察守护洛杉矶市民。他天生就喜欢保护别 人,他也从未停止过对丹尼的呵护,直到有一天丹尼在一场酒吧打斗中被人开枪打 死。 亚奇在被这颗生命中无法躲避的子弹射中后,退出了警界。 他随后低调地进入了电影业从事安全工作。那几年里,他的慷慨大方、忠实诚 恳以及过人的专业技能,在成功掩饰了自己千疮百孔的内心的同时,也为他赢得了 业界的一致好评。尽管在开始的时候,人们总会被他那钢筋水泥般的身躯和冷若冰 霜的眼神拒于千里之外。 一个星探的出现改变了他的生活,将他的后半生从令人压抑的保安世界中拯救 了出来。亚奇被安排担任一部动作片里枪战场景的主角。那场拍摄中出现了很多种 类的枪支,但只有亚奇所用的是真家伙。徒步追击,尖叫的人质,真枪实弹――那 是真正的英雄主义,让他好好表现了一把。 mpanel(1); 所有人都被成功解救出来,当然也包括亚奇。他有了一份新工作:指导特技演 员如何使用武器。一切重新开始,他也逐渐地找回了自我。但不管怎么样,这些都 无法弥补丹尼在他心中留下的创伤。 我能进入这行也是拜亚奇所赐。那天我刚从“堪丁”餐厅走出来,嘴里还嚼着 蔬菜玉米卷饼,他的车差点从我身上碾过。那个时候,我正在思考着自己要不要加 入电影这个行业以及如何才能不把洋葱酱弄在衣服上,一辆黑色“陆虎”突然闯入 眼帘,直冲马路中央的我而来,司机正在打电话。我突然意识到为了不使自己也变 成墨西哥肉卷,惟一能做的就只有尽力往上跳。 亚奇在离我仅有六十公分远的地方紧急刹车。我纵身一跃,顺势翻滚过引擎盖 和车顶,稳稳地落在他车后的地上――手上还紧紧攥着我的煎饼。我们的目光在他 的后视镜里相遇,他一脸惊魂未定,看到我正不紧不慢地嚼着美食,拉拉耳垂冲他 笑了笑,他也笑着下了车向我走来。 我们去了一家酒吧。几杯下肚,我俩越聊越投机。他发现了我身上一些有用的 才能,如滑翔、攀岩、空手道、跳伞和赛车等等,于是决定把我推荐给他熟悉的一 些特技导演。从此我的生活里便开始充斥着潜水、飙车、速降、翻滚等一系列的惊 险与刺激。 我第一次做特技表演的时候,亚奇送了我一把“西格造尔”的九毫米口径手枪 (SIGSAUER 手枪是由瑞士SIG 公司研制、德国SIGSAUER公司生产的手枪。) ,他教 我怎么使用,还帮我弄了张持枪许可证。 鉴于我对其所提供的各类武器使用方法的掌握速度之快,他开始对我肃然起敬。 当然,事实上是,我俩彼此惺惺相惜。 电话铃才响了一声就被接了起来,“亚奇。”我显得有些紧张,也许他已经听 说了我的空中滑行表演,他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他脱口而出:“你要自杀吗? 你可以用我给你的‘西格’手枪啊! 那样才够完 美。先是丹尼,然后是你,我的天啊,这是怎么一回事? ”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最好的朋友……唔? 听起来不像是恭维,倒像是临终遗言。怎么了,跟艾米 丽有关吗? 过来吧,我们开车到大熊区那边的酒吧喝两杯说说话,怎么样? 放心, 很快新的恋情就会出现的。” “你知道我不爱她。” “对,对。你从来没爱过别人,就跟我一样。那你想怎么样呢? ” “我打电话来不是说这个的。我打算去威尼斯――不是意大利的沙滩――而是 ……我……呃……我想带把枪去。”就在说出口的那一刹那,我开始后悔给他打了 这个电话。 一阵难挨的沉默。 “对不起,我知道你有个越南回来的兄弟专门倒卖枪支。我的枪现在还不能合 法出境,而且我也没有时间申请相关的证件。” “然后呢? ”他说,“我在听。继续说吧。” “跟列奥纳多还有我父母有关。我只能告诉你这些。” “你怎么能这样! ”他生气地说,“这个世界有多乱你知道吗? 每天都会有人 被枪杀。” 我明白,自己已经不小心触动了他对丹尼的记忆。照他的脾气,他应该会立刻 挂掉电话,看一出《原野奇侠》,然后痛哭一场。我为自己的莽撞而感到后悔。 “算了,”我对他说,“别管我了。没事! ” “没事? 狗屁! 列奥纳多和你的父母……到底是什么事情? ” “你有没有买今天的《时代周报》? ” 他告诉我他买了。 “看了吗? ” “湖人队输了,我没有看,上帝啊,你就说吧。” “第三版,最上面。” 他让我先别挂电话,我听到报纸被翻得沙沙作响,然后是一阵喃喃自语,再然 后,“上帝啊! 那你还去威尼斯于什么? 不是说笔记已经被烧毁了吗? ” 我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吉尔、泰奇、那把匕首,还有那些笔记。 很长时间,电话那端都没有声音。 “你到底打不打算帮我? ”我问。 “我打算帮你帮到底,我要和你一起去! ” 我惊呆了,“你要跟我一起去? ” “你听起来好像很吃惊? ” 我感到有些尴尬,还有迷惑。我从没想过任何人,包括亚奇,会愿意为我出生 人死。在电影里可能,那是为了钱。但这次和金钱无关――朋友间无私的忠诚,是 如此珍贵,让我为之动容。第一次,我感觉到了它的分量。我心里其实很想说, “帮帮我吧。”但我却不想陷亚奇于危险的境地。 “亚奇,”我说,“我真的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对你的感激。但这次我必须单独 干,你只要告诉我能不能帮我搞到枪。” 电话线也紧张得颤抖了起来。 “他妈的! ”他几乎是在吼叫,“你竟然拒绝我,而且还要我马上就接受这一 切? ” “是的,”我平静地回答道,“对不起,我现在就需要你的答案。” 我听到了长长的叹气声,“很遗憾地告诉你,对不起,我做不到。” 没有声音。 “那好吧。”我说,“我不该打这个电话的,把你扯进来真的是很抱歉。现在 我要出发了。” “等等。先别走。” “真的得走了,我要去赶飞机。” “我的意思是,哪儿都别去。”亚奇请求道。 “我必须得去。” “你可以选择的。” “不,我不可以。这是我惟一的出路。” 晨雾渐渐散去,从客厅窗户射进来的光线把走道照得通透明亮,灰尘在阳光中 起舞。 我从洗衣袋里取了五万美金放进一个牛皮纸袋,然后把它塞到我在波士顿参观 美术博物馆和伊莎贝拉・斯图亚特・佳德纳博物馆时买的红色背包里面。 我将装有列奥纳多的笔记的皮面文件夹和几条蛋白粉( 那种能补充能量而且吃 起来也不那么像石灰的营养块儿) 放在钱的上面,然后扎紧洗衣袋,又把它放回到 原来的皮包里。 我和吉内道了别,将两个包放进车里,驶向圣・莫尼卡的美国银行。一个红脸 的客户服务代表帮我把五万美金兑换成了里拉,还帮我租了一个家庭用小型保险柜 来存放那个皮包。 我返回到美洲豹上,转动了钥匙,低沉的轰鸣声使我的精神为之一振,我直奔 机场而去。 飞机在落基山脉上空的时候,我的手终于停止抖动,可以给路易丝・范埃尔斯 汀打个空中电话。她红发碧眼,拥有一双修长的美腿,她有着上佳的公关能力,并 得以成立了一家公关公司,给几个在好莱坞排得上号的大牌明星做经纪人,其资历 之丰厚,足可以写下一本名人自传。 我俩在几年前有过一夜情――曼妙美好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她的指甲抓疼我的背。 我叫她停,她照做了,可我的兴奋也同时停止了。 但彼此之间并没有一丝的不快和遗憾。 电话响了三下,路易丝的声音传来,“鲍比吗,我在洗澡呢。一小时后到你那 儿。” “路易丝,”我说道,“我是雷布。” “烈豹! 是你啊? 汤姆的心都碎了,说你喜欢你的毛巾胜过喜欢他。” “那是事实。” “噢,怎么想到打电话给我? 不会是想约会吧。” 我告诉她我需要关于克莱尔和诺洛・泰奇的信息。 ‘。克莱尔,我认识。但从没听说过什么泰奇。”她说,“别告诉我他想拍你 从他的钱堆上掉下来的镜头。” 我无言以对。 ‘‘好啦,你等等。我帮你查一下资料库看看有什么你想要的。你在哪儿? 通 风隧道里面? ” 我告诉她我正在去威尼斯的路上。 “你在开玩笑吧。克莱尔也在飞机上吗? 不可能啊,他有自己的飞机。” “路易丝,这个电话一分钟是一百块。” “啊呃,”她答道,“好吧,我来看看……你要找泰奇,是T ―E ―T ―C 一 H―Y吗? ” “我想应该是两个C 一个I ,你两种都试试吧。” “什么都没有。等会儿我查一下克莱尔,他应该能查到。有了! 沃纳。克莱尔, 是个光头,长得还不赖,有点像那个叫尤・伯连纳的演员。一九三五年出生于德国 柏林,是家里的独子。父亲也是个军火制造商。发明了革命性的‘格维’41w 半自 动步枪,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广泛使用。噢,他还是莱昂纳多・达・芬奇的狂热 追随者。” “什么? ”我问。 “我说克莱尔的爸爸是达・芬奇的狂热追随者。他所收藏的达。芬奇制造的武 器、坦克、弹射器还有其他一些玩意儿多得足以和博物馆媲美。世界大战前那些东 西都存放在格姆尔德艺术馆里。这里还有一张他的照片,小克莱尔穿着灯笼裤就站 在旁边。哦,他母亲在一次联军的炮弹攻击中丧生,那年沃纳八岁。传闻说这事对 这对父子的打击很大。坦白说他们父子俩都很古怪。” 我想起了八岁那年,父亲也曾和我一起根据达・芬奇为苏丹二世设计的伊斯坦 布尔大桥图纸,制作了一个特别的模型。 路易丝继续道:“呃……再让我瞧瞧……小克莱尔一直都很上进。二十岁的时 候就以优异的成绩从柏林工学院拿到了机械工程学学位,而后便开始为他父亲的公 司设计武器并开始接替父亲掌管公司事务。他发明的隐藏式拉栓机枪让他狠狠地赚 了一笔。总之他是个亿万富翁,手里操控着德国、奥地利、比利时、意大利、智利 和墨西哥的多家军火制造公司全部或百分之五十以上的股份。很明显他黑白两道通 吃。此人生性冷酷。”路易丝补充道,“只要他想得到的,比如说别人的公司,他 就一定会得到。他的手段极其狡诈,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还有什么吗? ”我问她。 “他平时不是在自己的飞机上,就是在自己的专列上旅行。他的专列可以挂在 任何他想挂的火车后面,比如东方快车什么的。太酷了,这里还有张照片。一定花 了不少钱,车厢装修得很典雅,充满艺术气息。雅致的……平台――你们是这么叫 的吧――在后部。上面有铜制栏杆。你还记得丹波吗? 最后他就坐在自己专列的平 台上出游。” 我什么都没有说。脑子里闪过亨利・吉尔从车上跳下去,一头栽入圣罗德桥下 河面的那一幕。记忆中我也曾经到过那座桥,大概在十年前吧,我搭了一个脸色苍 白的男人的大众车,从瑞士去意大利。 路易丝说:“怎么哑巴了,那么久都不说话。” “对不起,”我说,“刚才走神了。” “那现在清醒了? ” “不知道。”我回答,“谢谢了。” “嘿,烈豹……先别挂。” “怎么了? ” “我现在温柔多了,也许你回来后我们可以……” 我顿了顿,她明白了我的意思。 “好吧,”她最后说,“看来还是得我先挂电话。”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已经挂断了。 我把电话放回支架……沃纳・克莱尔和他父亲,我和我的父亲,列奥纳多。五 个人,还剩下两个。身处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克莱尔和我会不会为我俩已故的父 亲们还有列奥纳多天赋的才能干杯? 会不会一起为我们失去的母亲而流泪,为她们 逝去的声音而伤悲? 如果我们两人在中世纪的战场上相遇,谁又会先扣动扳机? 天 色灰暗,阴雨绵绵,飞机降落在米兰梅尔潘萨机场的停机坪上。一小时后,我又重 返天空向东直奔威尼斯而去,这次的飞机比刚才那架小得多。 我坐在飞往马可波罗机场的飞机上,定了定神,我想起了有一种俄罗斯娃娃, 用木头雕刻的那种,从大到小一个套着一个,包裹在最里面的是最小的。我突然感 觉到这架飞机里面也一层又一层地套着许多个,我不断地登上更小的飞机,直到最 后我爬进了一架只有野鸭般大小的飞机,冲上云霄,和其他的鸭子们一起结伴而飞, 在空中形成队形。天啊! 我一定是坐了太长时间的飞机了。 没过多久,我和我的行李就已安全地乘坐在出租车上,穿过重重雨幕驶向大运 河。下了一天的雨,空气湿重得都能通电了。 莉亚帮我在格里酒店预订了一间套房――一家能俯瞰大运河的豪华的宾馆,十 六世纪时曾经是威尼斯执政官的官邸。 房间的门半掩着,服务生刚送来一篮新鲜的水果。这间高顶套房非常宽敞,房 间里摆满了各式古董,地上铺了一张硕大的印满东方花纹的地毯,天花板上吊着一 盏华丽的枝形装饰灯。我住过一些除了拥有华丽大堂其他并无特色的宾馆,因而对 这家宾馆很是惊奇。 莉亚干得真不错。 我给了服务生一些小费。他彬彬有礼地退下了。 我冲了个凉,打开箱子,点燃蜡烛,爬上了床。 父亲和母亲一定会很喜欢威尼斯的。我们本来可以一起住在这里,把光光的脚 伸进沙发上软软的垫子中,仰望天花板上的图案,听父亲给我们讲那些有钱人、没 钱人如何在沾满颜料的手臂下夹着五颜六色的画布穿过运河和街道。 只是转瞬间,雅致的房间又恢复到最初的空旷,夜空也重新变得寂寥无声。 一块鸽子形状的巧克力包裹在黄白相间的铝箔里,静静地躺在硕大的羽绒枕头 边。我拿起来放在鼻尖――香橙甜酒的味道。 我侧身躺着,手中的“鸽子”在摇曳的烛光中飞来飞去。我为自己被夺走的快 乐而感到心痛,我期盼着阳光的温暖,等待有一天把脚踩在那些邪恶的胸膛上―― 诺洛・泰奇,还有沃纳・克莱尔。 巧克力鸽子在烛焰中融化了。 啊,复仇! 第二天一早我就醒了过来。九点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了国立美术馆 三楼的大理石接待台前。接待人员是位六十多岁的女秘书,一头蓬松鬈曲的棕发, 浓密的眉毛。她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待人接物非常专业,但那些都难以掩饰她紧 张的情绪。 虽然我的心在怦怦直跳,但我还是鼓起勇气,微笑着径直向她走去。我即将成 为她今天所遇到的最友善的人。我告诉她我从加利福尼亚来,专程前来拜访那位曾 经亲眼看过书商阿朗佐先生手中的那份列奥纳多笔记的人。 “你是一个记者? ”她略显慌张地问道。 “不,”我回答,“我不是。” 她小心警惕地瞪着我,眉毛几乎挤在了一块儿。 我敞开外套,“看到了吗? 没有录音机,没有纸,也没有笔。我根本不是什么 记者,我甚至连单词都拼不正确。” 我察觉到她紧锁的眉头有了暂时的舒缓。 “那你是官方人员吗? ”她又问道,“警察? ” “实际上,我是个特技演员。” 她看上去有些迷惑,“你是拍电影的? ” “不会拼写单词的人只能干些体力活。”我笑着回答。她又放松了一些。 女秘书回头瞥了一眼茶色玻璃后面一动不动站着的一个男人。 当我俩的目光再次相遇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已经失败了。“我帮不了你。”她 说。 我凑近了一点,“萝西小姐。” “是女士,”她纠正道,不时紧张地回望身后那人的背影。 我必须先解决她这一关。 “阿朗佐先生曾经把笔记展示给你们这里的某个人看过。我只要知道他的名字, 最多就和他说两句话。” 玻璃后面的那个身影突然转动手柄。 “不,先生,我们这里没有人看过那份笔记。对不起,请你离开。” 愤怒与挫败感向我袭来,我极力隐藏。我知道她其实是愿意告诉我的,只是有 些害怕。所以我必须保持冷静,找到突破口。 就在这时,她身后的玻璃门被推开,一个高个儿光头男子的严肃面孔出现在我 眼前。他身着棕色西服,系着茶色蝶形领结,看上去约莫六十岁出头。萝西一下子 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科塔教授。”她极为谦卑地鞠了一个躬。 我把他打量了一番,感到有些愤怒,他似乎很难接近。 “先生,”他出人意料地大声冲着我说,“你来这里干吗? 我们早就已经向新 闻界和警察署发表过声明了。” “我很喜欢您的领带,先生。”我说,“我有一条几乎和这一模一样的,只是 我的颜色是奶油色的,不如茶色好看。” “谢谢,”他的脸微微泛红,“请原谅现在我得走了,我开会已经迟到了。” 他用眼神示意我离开,并用意大利语和萝西嘀咕了几句。随后与我擦肩而过, 从我进来的那扇门出去了。 萝西略带慌乱地整理着她的记录本和钢笔。 “我知道您很忙,女士,我并不想给您添什么麻烦。” 我把《丹佛邮报》的文章递给她。 “我的名字是雷布・巴奈特,我父亲曾经是华盛顿国家美术馆的馆长。他曾经 设法寻找最后一份‘真理之圈’的笔记。但那以后不久,一场大火烧毁了我们的房 子,他和我母亲也在火灾中丧生了。”这段话引起了她的注意。 “你可以在因特网上查到,”我继续说,“《华盛顿邮报》,一九八。 年七月二十三日。他的名字是罗洛・埃伯哈特・巴奈特。” “你还是自己去查吧,”她回答道,把名字和日期迅速记在本子上。 我掏出护照指着上面的名字,“我不需要查,因为当时我在场。” 我俩同时陷入了沉默。她看了看护照,接着又看了我一眼。 “到底是什么让你这么害怕? ”我问。 她的嘴唇开始颤抖。她马上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我能理解这种被点中要害的 感觉,我开始有些同情她了。于是,我耐心地等着,等着她向我倾吐一切。 过了许久,她对我说:“你是第二个来这里说要见……来问这些事情的。而且 都是在警察和记者来过以后。” 我问她另一个人是谁,但她说不知道。 “他长什么样子? ” 萝西突然身体前倾,用手捂住了脸,就像要打喷嚏一样。她透过指缝向外张望, 我趁机坐上了她的桌子角,她没有反对。 “不管你和我说什么,”我安慰道,“我保证不跟教授讲。我并不想伤害任何 人。事实上我会尽力帮忙的。请你看着我的脸,你应该知道我说的都是真话。” 她放下了双手,把我彻底打量了一番,并用她所具有的超过半世纪的人生经验 来判断究竟我会不会是“一杯有毒的酒”。 “好吧,”她小心翼翼地说,“他非常可怕! ” “你指哪方面? ” “所有的方面。他的衣服,他的声音……” “他是美国人吗? ” “他说意大利语,但是说得不太好,有口音。美国人,也许吧。他的眼睛很黑, 头发像恺撒大帝一样披在两边。还有他的手,”她继续道,“我记得他的手指又细 又长,好像外科医生的一样。对了还有指甲――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抛光,对, 就是这个词。指甲表面就跟打了蜡一样。” 我的胃壁的肌肉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一定是诺洛・泰奇。 “还有其他什么吗? ”我用手指了指我的脖子。 “对对,”萝西兴奋地比划道,“他脖子的一边有一个……你们叫……文身, 一个蛇头。”我全身的血液在翻涌,似乎听到了脉搏的跳动。 天哪! 泰奇还在这里,大火以后他并没有离开。他还没拿到笔记? 笔记没有被 烧掉? “你和他说什么了? ”我努力使自己显得很平静。 “没有,”她小声说道,“他和科塔教授在办公室里说话。科塔教授从来没有 那么生气过,他警告我绝对不能和任何人谈关于笔记的事。有人企图想要得到这份 笔记。” “谁? 是看过笔记的那个人? 科塔教授看过吗? ” “没有。他从来没有看过那份笔记。只有……” “谁? ”我有些过于急躁。她用手捂住了颤抖的嘴唇。 “你知道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他吗? ” 她微微点了点头,“是个女孩子。她是我的一个朋友。火灾后她一直很紧张, 感觉自己会有危险,所以已经……呃,离开了。” “她在自己的家里? 还是公寓? ” “不。” “你能带个口信给她吗? ” 让人沮丧的沉默。 “萝西女士,你说你的朋友觉得自己会有危险不是吗? 相信我,如果那个有蛇 头文身的人在这儿的话,你朋友现在的处境已经很危险了,不,是极其危险! 告诉 她,我必须跟她说一些话。我住在格里酒店。让她中午打电话给我。十二点整。” “我知道中午的意思,”她脱口而出,眯起眼睛仔细端详着我的脸,试图找出 可能存在的一丝一毫欺骗的痕迹。 几秒钟过去了。 “中午,”我重复了一遍。 她终于点了点头。 “谢谢你,萝西女士。”我向她伸出了手。 “叫我弗朗西斯卡,”她握住我的手。 就在我转身要离开时,一个男人向我撞来。只听“哎哟”一声,他向后摔倒在 地,手里的报纸,还有头顶的帽子,都被撞得散落在地上。 “喔,上帝啊,对不起,”我赶紧上前搀扶,“真的很抱歉。” 我弯下身去,他拽住我的衣领站了起来。他长得很矮,大概一米七出头,瘦得 跟竹竿一样的身体上套着一件价格不菲的风衣。我俩同时伸出手去,想要捡起报纸 和帽子,没想到两个脑袋又撞到了一起,一股浓烈的老辣刮胡水的味道扑鼻而来。 他嘴里嘀咕着拾起报纸,从我手里一把夺过他的灰色博尔萨利诺礼帽,一脸的愤怒。 “疯子。”他粗暴地骂道,手里折着报纸,转身就走。 回到大街上,我揉了揉受伤的脑袋,也怪我自己太不小心。但是我已经得到了 萝西的信任,我又向前迈进了一步。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靴子,我正踩在诺洛・泰奇走过的地方。 我感觉到愤怒从脚底直蹿而上,经过了小腿,然后是大腿,胸口,一直到我的 喉咙和指尖。我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我已无法遏制自己内心的魔鬼。我要崩溃了。 我要杀人。我究竟是谁? 我眯着眼仰望天空,“上帝啊,除了这身骨头我还有什么 ?”我低声问道。深呼吸,雷布!我放慢了回宾馆的脚步,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让自己放轻松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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