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第三章 三小时又五十分钟后,我把租来的野马敞篷跑车停在了“樱桃湖”附近的一栋 有人形墙的大楼前。宁静淑雅的门庭前,竖立着几根复古的廊柱,一旁的木匾上刻 着:柳叶居――宁静之所。 三级宽大厚重的红砖台阶通向门廊。拾级而上,上釉瓷盆里的大叶花木就像一 个个站岗的哨兵。我按响了双层橡木门边的门铃,不一会儿,一位中年妇女出现在 我面前。她满脸雀斑,削尖的鹰钩鼻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身着白色护士服,脚 踏橡胶平底鞋。她左胸上别着的工作牌告诉了我,她的名字叫佩琪。 “嗨,”她打了个招呼。“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 “你好,佩琪。我想找个……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病人? ” “我们从不把这儿的人当作病人看待,”她彬彬有礼地说道,“这里是慈济院。 先生您是……? ” “雷布・巴奈特。”我回答道。 “人们来到这里是想要平静地走完人生最后的旅程,巴奈特先生。” “我想找哈维・格兰特,他在这里吗? ” “格兰特先生,是的,他在。” “他是什么人? ”我问,“你了解他吗? ” 佩琪用手捂住了鼻子和嘴,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接着问我是否能稍等一下。 还没等我回答,她就转到桌子后面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鼻子,“过敏,每年都会发 作。” 我紧跟佩琪进入了休息大厅,并随手带上了身后的门。休息厅宽敞明亮,可以 想象得出几十年前,头戴礼帽、身着深色礼服的达官贵人在这里进进出出,那时这 里肯定显得更为古朴。我重复了关于哈维・格兰特的问题。 佩琪捏了捏鼻子,“我们这里不允许谈论我们的客人,很抱歉,这是规定。我 带您去他的房间吧。” 佩琪带我沿着铺了青灰羊绒地毯的宽宽的雕花扶手木梯来到了楼上。她停在了 走廊尽头一扇半掩的门前,敲了敲门,然后走了进去。她的白色护士鞋将地板踩得 吱哑作响直到她踏上那块东方地毯,鞋子看上去很新。我跟了进去。 窗帘拉着,房间显得很昏暗。桌上,几枝刚剪下的鲜花随意地在花瓶里插着, 桌边角落里的铜制双人床上躺着一个老人。 几束银丝孤零零地垂落在他的额头,苍白的皮肤紧裹着瘦骨嶙峋的脸,锁骨下 的皮肤褶皱如同蝙蝠翅膀上的薄膜一般。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我还以为他已经死 了,直到其胸部突然起伏了一下。他张开嘴,艰难地吐了口气。 “格兰特先生? ”佩琪轻抚着老人的肩说道,“哈维? ”垂死老人的眼睑就像 生了锈的车库门缓缓打开,惺忪地望着她。她说:“有人来看您了。” 哈维・格兰特慢慢地抬起头,直到我们的目光相遇,“请回避一下,小姐。” 他发出沉重的喘息声。 佩琪低着头退了下去,留下一阵迷人的香味。我走近老人。 “我是亨 利・吉尔,”他说,“就是那个飞行员。” 我咽了下口水,使劲摇了摇头,就像要甩掉一只叮在耳朵上的虫子一样。我突 然感到喉咙干涩,呼吸困难。 “你记得。”他说。 “但……你的飞机坠毁了,你不是已经……” 吉尔深吸了一口气,积蓄了一点力气,从被单下伸出光秃秃的手,搁在胸口, 一条醒目的伤疤贯穿了整条小臂。他用手指了指椅子,示意我坐下,指甲很长, “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从身后拉过椅子,坐下。吉尔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足足有一分钟的时 间。 我有些不耐烦,“我在等你告诉我。” “你听说过沃纳・克莱尔吗? ” “德国亿万富翁,军火制造商。” “诺洛・泰奇? ” “没有。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海岸特卫队给爸爸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 “泰奇为克莱尔工作,”吉尔说,“现在还是。” 我把窗帘拉开了一条缝,一道阳光射在床上,吉尔眯起了眼睛。 他的皮肤在阳光的照射下就好像涂了粉一样。我松开手,让窗帘回到原处。 mpanel(1); “早在你父亲决定派我到法国去取列奥纳多的那份笔记时,泰奇就找到了我,” 吉尔说。“一直以来,克莱尔梦寐以求的就是得到那份笔记。和你父亲一样,他也 相信笔记一定藏在某处。所以他让泰奇给了我一大笔钱,很大一笔。孩子,我无法 拒绝。于是我策划了那场灾难。” “你一手策划了那场空难? ”我的脑海中又闪过了父亲拿着电话的那一刻,那 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眼泪,也是最后一次…… “我们约定在一列火车上见面的,”吉尔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继续说道,“克 莱尔有一节自己的专列挂在火车尾部。一开始我在站台上等他,结果出现的却是一 个梳着凯撒式黑色齐肩鬈发、脖子上有眼镜蛇文身的男子,那就是诺洛・泰奇。他 手里拎着一个箱子,里面装的全是钱。当我们开车穿过阿尔卑斯山区的一座高架桥 ――圣罗德桥时,我突然感到一丝不安,我的预感没有错。泰奇拔出匕首指向我, 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刻。我朝他脸上吐了口唾沫,一把抢过了钱箱。” 吉尔徒劳地想要举起手,“他拔刀就刺,割到了我的动脉,”他说道,“我狠 狠地踹了他一下,一条腿跨在栏杆上,然后跳下列车,从六十米高的桥上坠落,掉 进河里,我的腿断了。” 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我似乎看到了老人在床单下扭曲的身体。 “我曾经在越南的监狱里待过两年,”吉尔说,“我知道怎样逃生,所以我沿 着河往下游,他们一直都没有找到我。你说得对,孩子,你说我应该已经死了。的 确,我一直活在死亡的世界里。” 吉尔的咳嗽声就像煤矿塌方般,整整一分钟,他才缓过气来。 “那你今天叫我来,就是为了让我听你临死前的忏悔? ”我强压住心头的怒火, “还是你觉得有必要让我开心一下? 你这个混蛋。” 吉尔露出一丝苦笑,“你相信宿命吗,雷布? ” “我来这里是听你说关于火灾的事情的。快说! ” “我相信宿命,”他继续道,“一直以来我都在关注着你。我很欣慰那位寡妇 教授在你父母去世后收养了你。塔克夫人,是吗? 玛莎贝拉・塔克。她一定把你照 顾得不错。” “是又怎么样? ”我的怒火在燃烧。 “你怎么还不杀了我? ” “火灾,吉尔……” 他的笑容消失了。 “我知道是诺洛・泰奇放火烧死了你的父亲。” 刹那间,时间倒流,我飞回到了烟熏火燎的过去。我用力撑开眼睛想要看个究 竟。突然,从邻居屋子里传来了一阵低声细语:纵火?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只是 一个猜想,这栋老房子烧得一干二净,有谁会想要伤害巴奈特一家? 太荒唐了。嘘 ……轻点,不要让那个孩子听到我们说话。 我睁开双眼,深深吸了口气。愤怒、仇恨在我的体内打转。 “为什么? ”我追问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 “他们担心万一我还活着,”吉尔说道,“把那些笔记交给你父亲,然后出卖 克莱尔。其实笔记不在你父亲手上,但是克莱尔和泰奇不知道。所以泰奇想要查明 白,在他杀害你父亲前,很可能对他进行了拷打和逼问,接着又烧了你们的房子, 只是为了找点乐子。那一次,在他要杀我的一瞬间,我注意过他的眼神。看得出, 他很享受杀人的过程。” 我注视着这个可怜的、如同枯朽的腐木一般垂死的老人,“那笔记在哪里? ” 我一字一顿地问道。 吉尔叹了口气,“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相不相信宿命? ” “你在耍我,没有人耍过我。”我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嗯……”他说,“没有人能逃脱得了宿命。” 我向门口走去,“再见,”我大声说道,“我要离开这里。” “不,你不能。”吉尔冲着我大喊,“现在轮到你了,罗洛・埃伯哈特・巴奈 特。杀害你双亲的凶手仍然逍遥法外。只要你能找到那个书商手上的笔记,你就一 定会看到泰奇。” 我停住了脚步。 吉尔充满期待地望着我。 “但笔记已经被毁了。” “它们是不可能被烧掉的,”吉尔摇着头说,“绝对不会的。书商在威尼斯发 现的一定不是真迹,可能是达・芬奇制作的一份副本,也许是笔记的另一部分……” “列奥纳多,”我警告道,“他的名字是列奥纳多。不可以叫他达・芬奇,那 样对他不尊重。” “嗯,和你父亲一样,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的脚趾不由得蜷缩了起来,手掌心早已被汗水浸湿。 “是诺洛・泰奇杀害了那个意大利人,”吉尔继续道。“他想从他那儿得到笔 记,但是没有能得逞,所以就放火烧死了他。就跟他对你父亲所做的一样。” 我的心在抽搐,我一次又一次地对着眼前这个老人攥紧拳头,难抑心中怒火。 我死死盯着他无神的双眼,呼出的阵阵气息撩拨着他稀疏的银发。 吉尔艰难地抬起了头,凑近我,好像等待着我去掐死他。一分钟后,他又躺了 下去,轻声说道:“看来我说对了,你长大了。你父亲想要得到那把匕首,但是我 的贪婪阻碍了他实现梦想。现在的我已不再贪婪。你,有什么打算吗? ” “我要打电话叫警察,”我拿起了床边的电话筒,指着他说,“你要把刚才所 说的一切都告诉他们。” 吉尔摇了摇头,“不。” 我把听筒重重地摔在地上,话筒里的讯号声在晦暗的房间里回响。 “第一,克莱尔势力之大,绝对超越了警察的控制范围。”吉尔边喘边说。 “第二,你根本不需要警察。” “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该怎么做! ” “艺术馆馆长的孩子拥有艺术史学的学位,可是他在做什么呢? 竟然成了一名 特技演员――不用安全网的高空飞行家。不,你不会只想做个普通公民,”吉尔说, “你需要冒险,你需要战斗。而现在你所需要的,是偿还。这是你的使命,孩子, 你明白吗? 你可以找到美第奇匕首,为你的父母报仇,这是你的宿命。” 我闭起双眼,身体开始颤抖。源源不断的怒火唤醒了我心中的魔鬼,它们践踏 着我的灵魂狂舞,狂乱的舞步充满了仇恨,撼动着阴湿寒冷的洞穴。从一九八。年 的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开始,我就在这个洞穴里如同死亡般地沉睡着。突然间,仿 佛有几千个太阳同时放射出灼热的高温,照亮了整个宇宙。有两个字在天际闪耀: 宿命! 我看到了列奥纳多的匕首飞行于历史的长河中,穿越时空向我刺来。我感到 疯狂,继而晕眩。我听到了嘲笑声,笑此刻的荒谬,抑或是命运的玄妙。笑声来自 亨利・吉尔――那个“死而复生’’的运送者。 他是对的。我要复仇。 我睁开眼睛。 “笔记原件现在在哪里? ” 吉尔把头转向另一边。我看见了枕边露出的泛黄纸张的一角。 “拿去吧,”吉尔说,用他仅有的力气,艰难地抬起了头。 轻轻地,我从枕头下抽出了这张纸,深深吸了口气。 在我手里躺着的正是列奥纳多・达・芬奇的笔记。 我小心翼翼地把这张脆弱的纸片展开,对着灯光前后翻看。纸的一面画着一把 锋利的匕首,在它边上标注有一段文字,是列奥纳多的颠倒的小字;另一面,是一 个靶心状的圆形图案,它由十个逐渐变小的圆圈组成。每个圆圈都由一些看似随意 的字符组成。这难道就是“真理之圈”? 在它边上还有另外一幅图画,三根三角形 的管子像航海望远镜一样紧挨在一起,通过一些滑轮相互连通,底部的每一边都有 一个延伸出来的小支架。 我用指尖抚摸着早已干燥的墨迹――那是列奥纳多的笔尖留下的。曾经有一双 伟大的手握过这支笔,这双手为世人留下了《岩间圣母》和《蒙娜丽莎》,也把吉 内芙拉・德・本齐带进了我的生活。 透过笔记,我探视着吉尔,“你为什么不自己行动? 为什么不去寻找? ” 吉尔望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上盖着的毯子。 “你完全可以告诉别人,让他们帮你去找。”我说。 “我刚才就这么做了。”吉尔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他闭上了眼睛。 “吉尔,”我凑近了他的脸,“吉尔! ” 垂死的老人睁开了双眼,他的眼睛里血丝密布。 “如果它是真的,”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你和泰 奇就是杀害我全家的凶手! ” 又一阵撕心裂肺的猛咳,“振作起来! ”他低吼道。 我关掉了车上的收音机直奔飞机场。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列 奥纳多的笔记。我在飞驰回家的路上,研究着这页纸,纷乱的思绪像千百只秃鹰撕 扯着我。贪婪、烈火、无穷无尽的疑问……爸爸和妈妈是被谋杀的? 沃纳・克莱尔 ?一个叫诺洛・泰奇的人去过我家?毁灭了我的生活? 就是为了它? 是它让爸爸妈妈 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还记得父亲派亨利去取笔记时欢欣鼓舞的神情,觉得只要有它, 自己就一定能找到美第奇匕首。我们一起讨论着如何利用这把匕首来造福人类一一 建造坚固无比的大桥、轻如鹅毛的汽车……然而眨眼间,所有的梦想灰飞烟灭―― 诺洛・泰奇的一眨眼。 十点钟我回到了家。一个没有寄件人地址的手提箱大小的邮包静静地躺在门口。 我把它拿进房间,开了灯,打开包裹。窗外的夜空异常清朗,月光融和着云母台灯 琥珀色的光芒。包裹里面有个破旧的手提袋,可以从顶部打开的那种。我把它放在 起居室的桌子上,我能感觉到它的分量。 里面是个鼓鼓的扎紧口的洗衣袋,松开绳子,我看到了成捆的美金――每张都 是百元面值,一万元一捆。一共两百捆,也就是两百万美金! 我伸手去碰触列奥纳 多的那页笔记,他的文字、他的思想轻拂过我的指尖。 我通过丹佛信息中心接通了柳叶居的电话。响了两声后一位女士接起了电话: “你好,柳叶居。” “佩琪? ”我问。 “噢……是的,我是佩琪。” 我表明了身份说要找哈维・格兰特。她顿了一下说:“很抱歉,格兰特先生已 经……永远地离开我们了。” “哦……”我感到一丝遗憾――不是因为他的死,而是因为失去了重要的信息 来源。亨利・吉尔的生死对我来说无关痛痒,我的心脏正忙碌地为血管输送着冰冷 的复仇之血。 州际电话线路的嘈杂声打断了这份尴尬的沉寂。佩琪的声音重又传来:“雷布, 多保重。祝你好运! ” 我谢过她,挂断了电话,慢慢地踱进起居室。透过大开的窗子,阵阵清冷的夜 风和着沃纳・克莱尔金钱的腐臭,在房内飘荡。 我把列奥纳多的笔记紧紧地贴在脸颊上。 “威尼斯。”我自语道。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