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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考赫那晚把我留在“波罗的海捕鲸人”客栈时已经过了十点钟,当我走进酒馆 时,那儿恰恰热闹得很,于是我在最安静的角落里挑了一张离壁炉最远的桌子坐下, 打算在晚饭前给妻子写一封短信。然而这一看似容易的事远比我想象的要难。关于 哥尼斯堡发生的这些事,我该告诉她什么? 关于这场调查,我能说些什么来抚慰她, 又有哪些最好绝口不提? 我考虑了一会儿,再次拿起鹅毛笔,把笔尖蘸了蘸墨水, 写道:亲爱的,相信我,我并不是因为指望我父亲能对我回心转意才做现在的事情。 已经发生的事情永远不可能从他的记忆中抹去,无论我做成了什么,没做成什么。 我已经在那种阴影下生活了太久,还迫使你同我一起幽居在偏远的罗廷根。现在, 应该创造一种更美好的生活了――为我们自己,也为了我们的孩子。罗廷根是个安 全的理想隐居地,但现在风暴已经平息,我不愿再继续躲避。这场调查为我打开了 一扇大门…… 我停了下来,不知该如何写下去。我不想告诉妻子我那天不得不面对的种种麻 烦,或是亲眼目睹的种种恐怖。她能帮得了什么呢? 我把笔尖在墨水瓶里略旋了旋, 尽量把思绪转移到更美好的事物上去。 考赫先生和我今天下午安全抵达哥尼斯堡,我现在正是从码头附近的住所给你 写信。这儿的空气非常新鲜,真的! 而且我的卧室非常温暖、整洁和舒适,简直是 家之外的另一个家…… “先生? ”一个蜂蜜般甜美的声音使我立刻回到现实。一个体态丰腴,四十五 岁左右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她有着月亮般的脸庞和明亮的绿色眼睛,手里拿着一只 空盘子,看起来正扮演仆役的角色。 “我是葛塔‘托兹,先生,”她带着一种装腔作势的谄笑说道,“酒馆老板的 妻子。您准备好用晚餐了吗? 您不想尝尝什么风味吗? ” “我吃什么都行。”我说,同时迅速折起家书。自打六小时前到达哥尼斯堡以 来,我还粒米未沾,因此,满屋飘香的菜肴味已经足够吊起我的胃口了。 “我会带给您最好的食物。”她转身朝厨房的方向走去。在她走开的当儿,我 注意到她停在离我很近的一张桌边,向挤挤挨挨地坐在那儿的三个外表体面的绅士 轻声说了些什么。 她说话的某种方式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的视线追随她穿过了房间,心里暗自思 忖,是否她对酒馆里的每一个顾客都如此恭顺。然而,她走进厨房里消失了,没有 再同任何人说一句话。这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把目光转向聚集的人群。除去刚才同 托兹太太讲话的那些绅士外,距离火堆最近的地方,还是坐着先前那个胖乎乎的、 皮肤黝黑的男人,戴着他的土耳其毡帽,穿着色彩明艳的东方海军制服,我下午就 曾注意到他。他坐在那儿,投入地注视着飞跃的火焰,仿佛想唤醒对他那温暖故乡 的记忆。在房间的远处,一队渔夫正喝着浓烈的燕麦酒,哼唱着渔歌。其他不那么 惹眼的顾客们三三两两散布于房间的各个角落。两个抹着鲜艳口红和胭脂的女人正 同一群外国海军军官坐在一起,我无法判定后者的制服是哪一国的。男人们饮酒玩 牌,女人们眨巴着眼睛,观察桌上钱币滚动的动作,嘴角挂着神采奕奕的微笑。 这些人想要什么,以及怎样达到目的,都是一望即知的。简而言之,眼前的场 景是在寒冷的冬夜可以在波罗的海沿岸任何地方看见的,我很快就厌倦了这种观察。 我刚把没写完的信打开,给笔注满墨水,一个身影忽然落到纸页上,速度之快 叫我大吃一惊。我抬起头,以为会看到来送晚餐的托兹太太,不料是那个小男仆― ―莫里克――他正俯视着我,两手紧握在背后,像一个等着向高级军官汇报机密的 普通步兵一样。 “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问他。 “隔壁桌子的那些人,”男孩的嘴角发出轻微的嘶嘶声,他靠近了些,眼睛睁 得大大的,目光闪烁,“他们深夜里在地窖中聚会,先生。 现在假装点些什么吧,不然他们会注意的。” 我试图越过他朝那个方向看去,然而男孩紧挨着我的桌子站着,我的视线被遮 挡住了, “现在,听着,小伙子。”我神情严肃地说道。 “求您了,先生! ”他焦急地低语,“大声些,否则我就完蛋了。” 我坐了回去,满心疑惑。接着,我用能把死人吵醒的声音向店堂内说道,“给 我另拿一支鹅毛笔,小伙子。快点! 这支笔尖已经磨损了,我没法把信写完。” 莫里克立即从命。 “这就拿来,先生。”他大声说道。 转眼他就不见了。 我更留意坐在近处的三个男人。他们每人用一支长长的陶瓷烟斗抽烟,从大肚 子酒杯里大口饮酒,看起来简直是可敬人士的典范。 老板娘从厨房里走出来,穿过熙熙攘攘的房间来到我桌边,但我的晚餐毫无到 来的迹象。 “一切都还好吗,斯蒂芬尼斯先生? ”她依然微笑着问道, “我们的莫里克 来烦您了吗? ” “我需要一支鹅毛笔,”我说,“这孩子替我去拿了。” mpanel(1); “噢,您应该叫我去拿的,先生,”她用手背擦了擦脸,看起来像是因为我的 回答而松了口气,“他是个烦人的家伙,那小子! 简直没法信任他。要是他给您淘 气添乱,请一定告诉我,好吗,先生? ” “一定。”我向她保证。 “那我就回厨房去了。”托兹太太说,她快步走开,并在经过隔壁桌子时对桌 边的人默默点了点头。 我把信搁在一边,注意力完全被这三个陌生人吸引住了。他们同老板娘这种奇 怪的接头方式令我十分好奇。莫里克说的难道是真的? 这三个客人的举止含有一种 坚定的冷静沉着,与码头客栈的氛围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他们既不打趣,也不笑, 彼此交谈时毫无必要地压低嗓门。 出于本能,我从桌边站起,向燃烧的火堆走去,像是要暖手的样子。经过他们 桌子时,我听到了一个法国词――那就是引起男孩子幻想的源头吗? 就因为这些人 正说着拿破仑・波拿巴的母语? “您的鹅毛笔,先生! ”莫里克从我桌旁大声喊道, 高高举起那些笔,使得我和酒店里的每个人都能看到。我回到桌边,想起老板娘和 她丈夫都提到过这个男孩天性不值得信任。 “但愿我把它们削得够尖了,先生? ”他大声说,同时低声补充道, “那些 人是法国人,他们是三天前到达的。” “那又怎样呢? ”我平静地说,拿起其中一支羽毛笔,在纸页上试着笔头,我 已经开始在这场字谜游戏里扮演自己的角色了。 莫里克再次提高声音:“没错,先生! 用一把尖利的小刀,免得它们再断。” 然而,当老板娘经过我们身边时,他丝毫没做出要离开我的姿势,老板娘正端 着四品脱发泡的燕麦酒朝坐在远处角落里寻欢作乐的渔夫们走去。她一走,莫里克 立刻又压低了嗓门:“制止他们,先生! 以免他们再次发动袭击。” 我瞪着男孩。他站着,环顾四周,嘴角刻着僵硬的笑容。我能清楚地看见他脸 上的恐惧。 “制止谁? ”我问。 “那些法国人,先生! 那个男人是两天前的夜里被杀的。这些人以前来过,他 们还会再杀人的。” “他们为什么要杀人? ”我冷静地问,把一支笔举到光线下细看笔尖,这时, 我已在更加谨慎地扮演自己的角色了。 “让我来吧,先生。”莫里克大声说,从我手中把笔夺了过去,并从我堆在桌 面上的纸中抽出一张来。他写了些字,写的时候双手直打颤,接着便抬起头观察我 的反应。 “拿破仑将会侵略普鲁士。”上面写道。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抓起纸,紧紧揉成一团,迈向火炉边并把它扔进火焰 里。他没有再回到我桌边来,取而代之的是托兹太太。 莫里克一定看见她走过来了。 “您的晚饭来了,先生,”她说,并把一个盛满食物的大盘子放到桌上,“希 望我没让您久等吧? ” 她锐利的眼神尾随着莫里克,这当儿,男孩已经离开壁炉,走进通向厨房的一 扇门内。 “莫里克的服务还到位吧? ”她问。 “他看起来是个十分热心的小家伙。” “他看到新客人总是大惊小怪,”她解释道, “他实在太爱管闲事了,这对 他没什么好处。这个家伙会把我可怜的姐姐逼死的! 他是我姐姐惟一的亲人。在这 儿的客栈里干活,看了那么多来来往往的水手,他愚蠢的脑袋就发昏了。他关心每 个人的事,就是不关心他自己的。晚餐愉快,先生。” 这就是那个男孩举止古怪的真正原因吗? 身份不明的凶手杀死的第一个人在 “波罗的海捕鲸人”客栈度过了最后一夜,这一巧合可能是这个男孩多嘴的根本原 因。然而,情况的另一面却给了我重重一击:如果这个召我来哥尼斯堡的神秘人物 是至今所有一切事件的幕后操纵者,那么安排我下榻在“波罗的海捕鲸人”客栈的 人是不是也是他? 他是否怀疑到这里存在非法活动? 如果是这样,我又该如何作出 反应呢? 我决定做两件事:一是私下同莫里克谈谈他的那些荒谬说法;二是再让客 栈老板托兹谈谈他向卢肯先生交代的情况。然而,当务之急是填饱肚子。我下定决 心般拿起叉子、勺子和其他餐具,开始大口吞咽丰盛的蔬菜肉汤,烤鸡肉,还有许 多在冰下储存了一冬的小甘蓝。 白酒果味浓郁,是从纳厄河地区运来的陈酿,真是出乎意料的香。 在我吃饭的当儿,我没有忽视那三个引起莫里克怀疑的男人。其中一个尤其引 起我的注意,他比另两个人高,更年长,体格也更健壮,看起来对周边的谈话漠不 关心,却比另两人更机敏地观察着酒店里发生的一切。他不时低下头,向另两人悄 悄地说着什么。 针对普鲁士的法国间谍? 谋害大街上无辜的人民? 要相信莫里克所说的话,可 需要令人难以置信的丰富想象力呢。这种魔鬼般残忍的做法能达到什么军事目的? 这些被害人都是小人物,他们的死丝毫不会影响这座城市和它的防御――除了散布 恐慌。然而,仅仅在哥尼斯堡市内散布恐慌就能帮助波拿巴入侵普鲁士吗? 等我意 识到那三个绅士正朝我的方向看来时,已经太晚。我在心里分析他们,他们也正对 我进行着更为细致的观察。突然,最高的那个人――我已默认他是领头的――从座 位上站了起来,朝我走了过来。 “晚安,先生,”他礼貌地鞠了一躬,“我叫冈塔尔・斯多岑。希望我没有打 搅您吧? ” “一点儿也没有。我已经吃完了,斯多岑先生,”我说着,重新靠在椅背上, 抬头看着他,“我能为您做什么? ” “我的朋友们和我都是珠宝商,”他说,并朝他同伴那儿点了点头,“这儿的 小男仆昨天告诉我们,这座城里发生了一连串谋杀案。他说您是负责调查这些案子 的人。” 这么说来,莫里克也同他们有过接触了。 “请原谅,先生,”他继续说道, “我不想被您看成一个好管闲事的人,然 而我们对自身的安全十分担忧。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当然,您一定能明白,我们携带着珍贵的珠宝,要运到塔林去。那些传闻使我 们很紧张。被抢劫是一回事,被抢劫然后被杀完全是另一回事! ” 我啜了一口酒,整理着思路。显然,这个莫里克是个散布谣言的小子。他吓唬 这些无辜的旅行者,又轻易唤起了我的疑心。托兹太太说得没错,这个孩子绝对是 个惹是生非的家伙。 “您是法国人,是吗? ”我问。 “德国人,先生。我的同伴是法国人。我们以前曾多次游历东普鲁士,从没发 生什么不愉快的事。可这消息却使我们很紧张,如果凶手是抢劫犯的话,我们的处 境就太危险了,您说是吗? ” “您是在哪儿听说这些案子是小偷干的? ”我问道,以为答案还是莫里克。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原因能促使人杀死无辜百姓呢? ” “您的意思是说,杀人必然是为了钱财,对不对,先生? ” 斯多岑先生微笑着点了点头。 “如果我告诉您这些谋杀案的动机是政治原因,您愿意接受吗? ” 我试探地问。 “政治? ”他皱起眉头,显然感到很惊讶,“那就是这些人被杀害的原因吗, 先生? ” 我摇了摇头:“您提出了一种看法,我只是提出另一种看法,它能保障您和您 的旅伴还有你们所携带的珍贵物品的安全。” “政治阴谋? ”他沉思着,“为了什么目的呢,先生? ” 我耸了耸肩,往嘴里投入一块面包,慢慢地咀嚼了一会儿,这才回答。 “想象一下,有人为了某种我们所不清楚的原因,企图在哥尼斯堡散布恐慌。 一连串显然是随意而为的谋杀就能达到这个目的,您不这么认为吗? ” “如果您的调查是朝这个方向进行的,我预祝您成功。现在,先生,我让您安 静地用完晚餐。”他面露温暖的微笑,眼睛里闪着光,似乎是要回到自己的桌边去。 “那么,您对政变并不担心哕? ”我不愿意这么快就结束谈话。 他目光炯炯地凝视着我: “当然,我会担心,然而这种解释意味着像我们这 样的旅行商人可以无所畏惧地四处做生意了。就商业而言,我们的政府和其他地方 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很高兴能平息您的忧虑。”我微笑着回答。 斯多岑先生顿了顿头,报以微笑: “我的朋友和我为您的健康干杯。如您允 许,我就辞退了。” 他脚步很轻地回到同伴身边,安静地向他们说了些话。他们全都举起啤酒杯, 快乐地朝我微笑。 我举起酒杯还礼。 我想,我已经审讯过第一个嫌疑人了。 我把酒杯一干而尽,点头祝那三个人晚安,然后从桌边站起身,走回楼上的房 间里去休息。火堆已经燃起,炉上搁着一只铜水壶。尽管疲乏不堪,我还是在书桌 边坐了下来,想要完成写给妻子的信。 亲爱的,我浏览了一下刚才所写的内容,发现自己还没有报告调查的进展。我 可能已经找到了一条线索,我希望不会在哥尼斯堡待得太久。 因此,我亲爱的妻,我带给你这则好消息,并满怀着爱意同你道别。 接下去我又加了几句给孩子们的温柔话语,便把信封封上,放在一边。我在穿 睡衣时把蜡烛放在窗边的桌子上,并且随意地看了一眼窗外,想知道是否还在下雪。 天穹中遍布着沉重的旋转着的云块,月亮几乎看不见了,我正要转开身子上床睡觉, 忽然,庭院远处的一扇窗户猛然动了一下,引起我的注意。透过薄雾弥漫的窗玻璃, 我看见远处的房间里有一个身影正端着一盏有罩的烛托,他的脑袋转向一边,仿佛 在窃听着什么。在摇曳的烛光里,那张脸显得十分恐怖,眼睛是两个深邃的黑洞, 前额和鼻子被阴影怪诞地扭曲着。那个身影把烛托放在了窗槛上,那一刻,我认出 了那张脸。那是莫里克。 这个小家伙在搞什么把戏? 他抬起头,挥了挥手,这孩子知道我住的房间在哪, 现在他似乎试图吸引我的注意力。我立刻想到了那三个旅行商人。他竟然如此大胆 地监视他们? 这个小男仆果真是个祸害。我决定最好第二天早上就同他谈谈他的那 些举止行为,他迟早会给自己招惹上麻烦的。 我刷地拉上窗帘,把他的身影隔在外面。我决定再也不同莫里克以及他的愚蠢 行为扯上任何关系。这一天是如此漫长,如此艰辛,我已经疲劳到骨子里了。我迅 速洗了手和脸,上床休息。当我蜷缩在鸭绒被褥下时,新洗的亚麻布床单脆硬的质 感,浓郁的泡沫香皂味,还有经过浆染后的洁净,都使我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舒适感。 我知道,我很快就会酣然入梦。然而,在睡梦之神摩尔甫斯彻底麻醉我的感官之前, 在那短暂而甜美的几分钟内,一阵突如其来的惊恐霎时使我浑身僵硬。我是在做梦 吗? 还是,刚才我确实看到了潜伏在莫里克背后的一个移动的黑影? 那个苍白的幽 灵如此迅捷地一闪而过,以至于我的意识竟来不及当场作出反应? 我一个鲤鱼打挺 坐了起来,从床上一跃而下,冲向窗户。我飞速扯开窗帘,望向庭院的那端。那里 一片漆黑,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没有蜡烛,没有莫里克,没有人迹――也没有幽灵的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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