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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夜幕笼罩着奥斯特马克广场。户外生灵全无,连城堡和法院外的哨房都空空荡 荡的,站岗的宪兵都被叫进去守夜了。中央入口处的两侧,摇曳的火把在阴郁的石 头前墙上投下黯淡的光晕,在墙面刻出深深的黑影。考赫和我下了马车,走近大门, 这座巨型建筑高耸在我们头上。在上升的月亮苍白的亮光中,它那居高临下的塔尖、 中央要塞和嘹望塔在微光灼烁的雪毯上投下一层不祥的阴霾。 考赫军士握住一个巨大的铁门环,让它落在嵌入巨大的防御木门里的一扇小小 的停柩门上。沉重的门闩被拔出时发出响声,一扇窥视窗向后滑开去,露出一双上 下打量着我们的眼睛。 “斯蒂芬尼斯检察长要见维吉郎提亚斯医生。”考赫说。 窥视孔随着一声金属的碰撞而合上,门开了,我们进入一间小小的内庭。 “在这儿等会儿。”卫兵说,于是我们在那儿挨了一会儿冻。在庭院中央,两 个高大的穿衬衫的士兵正手握铁锹在一个长长的木箱边干活。我不禁自问,这座城 市已经盖上了这么多新雪,还有必要把它们存在木箱里吗? “卡托瓦斯将军! ”考 赫忽然低声说,我转过身,看见一队穿蓝色斜纹哔叽布制服的军官正径直朝我们走 来。“他是卫戎部队的司令官。”考赫低声加了一句。 我略微颤抖了一下,鼓起劲来面对这位将军,却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身材偏 矮、腰身偏粗的男人。他还有黑得吓人的牙齿,浓密的白胡子横扫过上嘴唇和红色 的脸颊。他把粗短的手臂抱在宽阔的胸前,将满是皱纹的前额挤成皱眉的样子,接 着把脑袋快速甩向左边,这一简单的姿势立刻把一条长长的白色发辫如鞭子般甩到 手臂上,活像一条盘在树枝上的蛇。高级军官们一如既往地模仿着腓特烈大帝的发 型。 “斯蒂芬尼斯? ”将军大声说着,朝我伸出短短胖胖的手。 我不禁松了口气,露出微笑。看来,这里总算有人期待着我。 “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只想告诉你,我很高兴你能来。”他开口道,结实的 手摸着剑柄。“你知道,全城现在一片混乱。这些谋杀案! 国王要求迅速破案。我 很清楚是怎么回事。”他靠得太近了,口里一股大蒜和不知道什么没消化完的食物 的味道,我感到很不舒服。“雅各宾党人! ”他说,“那就是答案。” “是间谍吗,先生? ”我问。 卡托瓦斯将军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没错! 我想知道他们都藏在哪儿了。” 他的语气中带着些焦虑,白色的发辫在胸前大幅度摆荡。 他看起来更像是某个原始部落酋长,不像是普鲁士将军。“绝对不能相信法国 人! 他们都是撒旦指使的狡猾恶魔! 只要攻破哥尼斯堡,让拿破仑牺牲左臂和左 腿他都愿意。我的兵力正策略地部署在城内外,他们会毫不留情地展开攻击。只要 你说一句话,我再说一句话――他们就能展开攻击。” 他把右手放在我的左肩上,直视我的眼睛,接着,他的手抓得更紧了些:“如 果你发现任何看起来或闻起来像是法国的东西,务必告诉我。卢肯怀疑这是一场外 国人针对我国的密谋,但他缺少证据。这自然使我束手束脚。如果你能查到更确凿 的证据,我会劝说国王采取主动。我们要先下手为强,这一切全靠你了。还有什么 问题吗? ” 我想到的第一个问题足以引发洪水:我在这儿究竟是要干什么? 然而我没开口, 卡托瓦斯将军也没等我发问。 “没有问题? 太好了! 现在去吧,相信他们都在等你了。” 将军和他的随从们向左边迈去,这时,一位下士从右边朝我们面前走来,敬了 个礼。“先生们,请跟我来。”他说完,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那就是谋杀案的动机吗? 雅各宾党人为了破坏哥尼斯堡乃至整个普鲁士和平的 阴谋? 我晕晕乎乎地跟了上去。我们脚步沉闷地走过一条暗黑的长廊,穿过一个空 荡荡的大厅――大厅回响着我们的脚步声――穿过一道低矮的拱门,走进迷宫般迂 回的阴暗过道,最后,终于来到一扇开在潮湿灰墙上的窄门前。 “这边请。”下士说,同时从墙上的环架上拿下一柄点燃的火炬,脚步轻快地 走下一处向大地深处盘旋而下的楼梯问。地下传来一股令人作呕的霉味。我们的向 导手执火炬,同地底深处的漆黑作着顽强斗争。 “办公室不是在地面上吗? ”我问考赫。 “是啊。”他回答。 “那我们为什么要钻到地底下? ” “我不知道,长官。” 我们可能正下到一个地窖里。 “这儿可真是个奇怪的会议地点,”我愈发不安地说, “下士,你要带我们 去哪里? ” 下士停住了脚步,瞥了瞥考赫,又看看我,一顶破破烂烂的三角帽下是一张粗 犷的脸庞,脸庞四周满是絮絮拉拉的、看起来有一个月没上过粉的假发。“去见医 生,长官。”他直率地回答道。 mpanel(1); 就在那时,钢靴踏地的“噔噔”声在我们上方的楼梯上大声响起。 我们的向导举起火炬,照亮了两个士兵――我曾在上面的庭院里见过这两个人 干活。他们手忙脚乱地下楼,中间扛着一口大箱子。箱子的重量似乎正迫使他们快 速下行,我们得退后紧贴墙壁才不至于被他们压到。 “他来了吗? ”向导在他们身后问道。 当这些干苦力的士兵踉跄着经过时,我才看清他们有多高。腓特烈大帝显然导 引着潮流,寻遍欧洲大陆搜罗高大的士兵来充实军队。 如今,这些人高马大的士兵已经充满了普鲁士――这两人是绝佳的样本。即便 如此,他们还是被沉重的箱子压得直哼哼。 “不知道,”走在前面的士兵回头喊道:“加把劲,瓦尔特! ” “他们这是受罚吗? ”我问下士,此时,黑暗已将士兵们的身影吞噬。 “他们只是在执行命令,长官。”他答道,同时向楼梯底下快速走去。 在通道底部,我们可以在头顶上看见一块正方形的天光。下士抬头望了望,脸 上浮现出呆滞的惧色。高悬于天的满月恰好被框在天窗里。 “真他妈的倒霉! ”他咒骂道,“偏偏在这种时候! ”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问。 下士看看我,表情紧张得很。“那个医生是很注重细节的人,先生,”他喃喃 地说,“他说月亮会从云团背后出现,果然是这样! ”分明写在他脸上的恐惧带有 一种孩子般的夸张可笑, “最好别让他等我们,长官。”他说,同时疾步朝长廊 尽头的一扇门走去,这扇门通往一问宽敞、空阔的储物室。那儿很冷,冷得要命。 那两个士兵正卖力地将箱子里的雪铲到一块黑色的防水油布上去。 “我说,考赫……”我一开口,呵出的气就在眼前凝成一种细胞外质般的薄膜。 “你正好赶上了,先生。”从我背后传来一个傲慢的声音。 我转过声,张大了嘴。对我说话的仿佛是我父亲的乡间别墅墙上挂着的某幅历 经沧桑的祖先画像。他的假发式样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灰色的发卷如瀑布般从头 顶披散下来,在憔悴的长脸两边形成起伏的大波浪。雪白的大手拿着一件紧紧扣在 他身上的闪光的黑色棉绒斗篷。 “我叫维吉郎提亚斯,”他神色僵硬地宣布道, “维吉郎提亚斯医生。” 他没有朝我伸出手,也没作出任何表示欢迎的姿势,而是同我擦身而过,当他 走向等待着的士兵们时,黑色斗篷翻起一波一波的褶纹。他比那两个巨人还要高一 只手掌左右。 “我希望你们完全按照我的命令把事情办好了。” 这显然不成问题。其中一个士兵站前一步,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额头说:“都 按您的吩咐办好了,先生。” “那样的话,我们就开始Ⅱ巴。”他说。他聚精会神看着这些苦力兵,尽管天 寒地冻,他们却汗流浃背。 “开始什么? ”我大声问道,为了展示威严而迈到考赫和士兵的前面。 维吉郎提亚斯的眉毛拱了起来,同时极为不满地回头瞪着我,却没有回答我的 问题。 “我们在这个地牢里是要干什么? ”我又问。 “我来这儿是为了进入灵魂世界。”他平淡地说着,就好像这个地方当真存在, 任何好眼力的人都能在世界地图上找到它一样。没等我开口,他就转向了考赫,神 情仿佛要把他给吃了。 “你是谁,先生? ”他的样子活像一条吐着舌头捕捉苍蝇的蜥蜴。 “考赫军士是我的助手。”我针锋相对地答道。 医生露出古怪的表情,但没有反对。“那么,他可以留下。在试验的第一阶段 我还需要这两个人。下士,”他像掷飞镖一样伸出食指,“走开! ” 我们的向导头也不回地退出了房间。 “把客人领过来。”维吉郎提亚斯口气尖锐地命令道。 出于本能,我向后退了一步,以为他们要伸出手来抓我。然而,从房间的另一 端,两个苦力兵开始把覆满雪的防水油布朝我们站立的方向推过来,嘴里发出如打 猎新手吹出的号角一般刺耳的尖叫声。 我忽然感到一阵恼怒:他想要愚弄我吗? 我的权威对这个粗俗的杂耍艺人一点 起不了作用吗? 我可是由国王指派来接管这桩案子的。 如果要采取行动,也该由我说了算。 “站住! ”我叫道,同时向士兵们走去。 “难道你……一点不想知道油布下面躺着什么吗,检察官先生? ” 维吉郎提亚斯问道,脸上堆起了装腔作势的笑容,“我可以起誓,你在哥尼斯 堡再也不会得到比这更有用的帮助了。” “你藏了什么? ”我用命令的口吻问道。 “把布揭开。”他没有回答我,转而向士兵说道。 在这些人用双手拨开雪的当儿,我站在那里,肺都快气炸了。这就是我被安排 调查这件微妙的案子的原因吗? ――被这些人牵着鼻子走,任意操纵,一再挫败? 我难道一点实权都没有吗? “把他挪过来,”维吉郎提亚斯继续发号施令,苦力兵 们把那个被拐弯抹角提及的东西展露出来。“现在,出去! ” 士兵们乖乖地服从他,把我们单独同维吉郎提亚斯留在一处。 我靠近了一点,向下看去:“他以前是谁? ”我问。 “以前? ”医生口吻尖锐地反驳道, “这就是雅罗尼米斯・迪夫奇,第四个 死在那个令哥尼斯堡全城恐慌的杀手手下的人。” 我在法国曾经见过尸体。我明白一架新上过油的断头台锋利的寒刃能做些什么。 然而,看到迪夫奇律师的尸体,我还是大吃一惊。他平躺着的姿势极不自然。躯干 向上弯曲,膝盖折成高耸的拱形,手臂大张向下垂着――生命似乎从他的身体里被 撕扯了出去。他的肤色有种玻璃的质地,是一种被做成干尸的意大利圣者的象牙黄, 看起来极不自然。脸颊瘪了进去,大张着嘴巴,整个人充溢着迷惘的无辜。他的头 发已经冻硬了,颜色白得像冰。狭长的鼻子下是一对稀疏的变了形的黑胡子,看来 迪夫奇生前在这胡子上下过很大功夫。他橄榄绿的外套剪裁得体,领口、袖口和纽 孔处烫着一道窄窄的金边。饼干色的长袜从干瘦的小腿上无力地耷拉下来,这装束 同此时寒冷的天气很不相配。两边的膝盖骨都覆满了块状的淤泥。死神并未在他身 上留下明显的痕迹。没有什么能够解释迪夫奇律师为何落得如此下场。 “他是怎么死的? ”与其说我这是问别人,不如说是自问。 “关于这点我们很快会搞清楚的。”维吉郎提亚斯阴郁地答道,着手准备他的 工作。这简直像是罗马天主教的某种仪式。数年前,我曾在罗马参加过弥撒,并为 神甫们主导的宗教仪式深深着迷。医生把两只手分别放到死者两颊上,自己闭上眼 睛,与死者额头相抵,仿佛神甫在圣餐仪式上献上面包和酒一般。他这个动作保持 了一些时候,自己同身下的死者一样沉默而僵硬。突然,他开始发狂地、大声地嗅 着尸体的鼻子和嘴唇。汗水如洪流般从他的眉间沁出。他剧烈地颤抖着,四肢不住 抖动,仿佛被一股他所无力控制的疯狂力量攫住了一般。 “雅罗尼米斯・迪夫奇,”他拖长了声调高声说,“雅罗尼米斯.迪,从阴影 中返回吧。我,奥古斯都・维吉郎提亚斯,命令你……” 一声沉闷的咆哮在石窖里訇然响起,掠过四面墙壁,消散在悠长而痛苦的悲号 之中。 “这儿还躲者别人。”我对考赫说。 考赫回头瞪着我,牙齿咬得紧紧的,火炬的光照得他两眼发亮:“长官,没有 别人,”他说,“只有他,我们,还有尸体。” 维吉郎提亚斯身体后倾,狂乱地颤抖着。 “别管我。让我憩息在黑暗里,”他的嘴里发出嘶嘶声,嘴巴大张,扭曲着, 仿佛失却了形状。那个奇异的支离破碎的声音既尖锐又清晰,充满了一种难以形容 的无限悲哀,我简直无法相信维吉郎提亚斯能唤醒如此悲哀的声音。他呼吸紊乱, 艰难地喘着气,并且――上帝,但愿我能拒绝相信这一幕! ――他宽大的斗篷自动 升了起来,如同一块张牙舞爪要全然吞噬他的邪恶黑云。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 我们觉得像是漂浮在一股激愤的洪流或是怒吼的风暴里。 “从我这儿吸取能量! ”维吉郎提亚斯尖叫着,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把他 的心攫出来: “你是谁? ” “我已经不是我了,”那个声音厉声叫道,我能感觉考赫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 袖子。接下来是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狂风又开始了呻吟和哀嚎:“我不再是… …我……不再……不再……” “是谁将你引入黑暗中? ”维吉郎提亚斯冷静地问道,好像这是世上最寻常的 问题。 “谋杀……谋杀……谋杀……”狂风愤怒地吼了十多遍,像一把重复敲打的榔 头,在我脑中回荡。在微弱的光线中,我仿佛看到冻僵了的尸体翕动着嘴唇。维吉 郎提亚斯从头到脚都在打颤,支离破碎的语句从两片嘴唇中汹涌地泻出,像一场不 可思议的雪崩。 接着,传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是谁干的,幽灵? ”维吉郎提亚斯吼道, “是谁杀了你? ” 我听见猫头鹰如狂笑般的叫声,鸽子的咕咕声,还有猫的低吼,构成一种不成 曲调的杂乱的合声,接着,风又开始飞旋。 “一条火舌。火焰在我脑后……”声音忽然变得模糊不清,随即被一个断断续 续而清晰的鼻音取代了。这声音是迪夫奇律师吗? “黑暗……黑暗……一个声音… …” “什么声音? ”维吉郎提亚斯的声音压过了一阵像手风琴拉错时所发出的不成 调的呜呜声,“是谁同你说话? 我命令你描述他! ” 我看见( 或者说我觉得看见了) 死人的嘴唇翕动着答道: “魔鬼的…一‘是 一张脸……没别的了……”尸体说,接着,沉默如盖棺般刹那落下。时间静止了, 问题却如涡流般在我脑海中汹涌盘旋。我刚才看见什么了? 我看到的是什么骗术? 冷汗滴下我的脊梁。这场表演委实惊人,我的心脏依然如风箱般起伏不定。我喘着 粗气,不得不清清嗓子以防哽住。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维吉郎提亚斯医生正注视 着我――实实在在的维吉郎提亚斯――如果在那片幽冥中还有什么能被称为是实在 的话。突然,他的嘴角上挑,黑眼睛闪闪发亮,他咧开嘴邪恶地笑了起来。 “你听见了,对吧? ”他说,“人的尸体是剧烈感官冲击的收容所。我的老师, 伊曼努尔・斯威登伯格,很早就教会我如何从中探听秘密。检察官先生,打开你被 蒙蔽的心灵,看看神秘的世界Ⅱ巴。比你明智的人都学会了不借助眼睛来洞察世界。” 他朝我迈近一步,挡住我的视线,使我没法看见尸体。他对自己力量的感觉简 直好得出奇,这真是荒谬,傲慢简直要从他周身渗溢出来了。他眉间汗如雨下,在 脸庞和脖子上汇成不断下淌的小溪。‘‘好好利用你有幸看到的这一切吧,”他说, 在等我回答的同时,微笑慢慢从他的嘴角消失。 “很惊人,先生,”我的脉搏跳得越来越快,“你入错行了――你应该当演员。 不过,幕布落下后,这出剧还剩下什么呢? ” 我直视他的眼睛,然而,他很久都没有作声。 “你没有告诉我任何有用的东西,”我继续说道,火气越来越大,“这个男人 是怎么死的? 杀死他的凶器是什么? 他又为什么无法描述凶手的脸? 先生,你是个 口技演员,一个魔法师。我没能从死者嘴里听到一句真话,从你这儿也是。你在浪 费我的时间,阻碍我的调查。 对这儿发生的事我会如实禀明国王的。” 巫师那煤炭般漆黑的双眼抗拒地盯着我,那种叫人恼怒、自我膨胀的微笑再一 次扭曲了他的嘴唇。“斯蒂芬尼斯先生,国王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 “你肯定记得他吧? ”我讥讽道, “我们的王室? 国王腓特烈’威廉三世? 我手里就有他的授权委任状……” “那你就大错特错了,”维吉郎提亚斯打断道,双手在空中一挥,仿佛赶走一 只讨厌的苍蝇, “国王腓特烈・威廉三世从来没听说过你我。国王陛下信任的某 位杰出人士曾保证为他解开这些疑团。他需要你,也需要我的帮助。你那封委任状 还不及写它的纸值钱。我敢打赌,它是由柏林的某个无名秘书签署和盖章的。只是 要把你带来这里的一个托辞罢了。” 我的双手开始因愤怒而颤抖,我把它们深深插进大衣内侧,试图使声音冷静下 来以便吐字清晰:“某位杰出人士? 一个国王信任的人? 而这个伟大的人向国王保 证用诡计和巫术来解决这一连串谋杀案? 真是了不起! 我都等不及要见到这位诡辩 大师了。哥尼斯堡的安全交到他手里真是再好不过了。” 维吉郎提亚斯一言不发地看着我,那种嘲弄的微笑渐渐变作僵硬而阴沉的怒视。 “你侮辱了一个伟大的人,检察官先生。但愿你同他见面时我会在场。” “在今生吗? 还是来世? ”我含糊地说着,低头俯视尸体,接着便转向了考赫, “帮助我。现在既然幽灵已经离开了尸体,我要验一下这具空壳。” 我们在雅罗尼米斯‘迪夫奇身前弯下腰。他的衣服上没有一点血迹,皮肤也没 有任何瘀伤的痕迹,没有曾经遭到殴打或是扼杀的证据。从他黄色的牙.齿问伸出 的舌尖是一种干净的粉红色,既不发黑,也没有肿起。我把两只手平放在他的前胸, 并向肋骨处使了使劲,一切都很正常。我解开他的衬衫,没有发现任何刺伤或是受 到攻击的痕迹。这是怎样的一种杀人案? 死神究竟是拔开了哪扇紧闭之门的插拴才 得以进入迪夫奇律师体内的? “考赫,帮我把他翻个身。” 我硬起头皮,再次把手放到僵硬冰冷的尸体上,我们一起把死者置于左侧着地 的姿势。在我们搬动他时,他的衣服发出脆裂声,皮肤摸起来像是潮湿的石头一样 坚硬。曾几何时,那些违背禁令进行人体解剖的医生们一定有过和我相同的体验。 这个地方其实很合适――浊臭的地底某处的密室。外面是无边的夜,室内也是夜晚, 却有着远远更为阴霾的颜色。能够想象我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做这样的事吗? 我们的 行为中有某种亵渎的成分。 “考赫军士,你有小刀吗? ” “你想用它干什么? ”维吉郎提亚斯反对道。 我没理会他,从考赫手中接过便携式小刀,从死者的夹克衫领口划了一道直达 袖边的口子。我刷地扯下硬邦邦的衣服扔到一边,又开始切开他的亚麻衬衫。面前 的景象使我们都惊呆了。 “老天啊! ”考赫压低声音惊叹道。 我换上了手套,以防污染。死者的背部上方是一大片鞭子抽出的新伤旧疤。如 果迪夫奇是铺在客厅里的一张地毯,你准会以为他最近被一只铁刷子击打并刮刷过。 我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慢慢刮去了表层凝固的血块,露出底下冻结了的肉体。 “是鞭子抽的。”考赫喃喃自语着。 “毫无疑问。”我一边说一边快速瞥过这几乎被剥除的皮肤,仿佛它是一张古 老的羊皮卷,记载着我不得不去破译的神秘语言。 “这会是他的死因吗,长官? ”考赫问道,同时犹疑地指向死者皮开肉绽的背 部。 “他都亲自告诉你了! ”维吉郎提亚斯的愤怒爆发了,“他说到火焰,他脑中 的火焰! 那才应该是你们的出发点。” “什么是出发点由我决定! ”我说。 “那些伤口不是他的死因,斯蒂芬尼斯先生,”巫师坚持道, “你那顽固不 化的疑心是教条主义结出的毒果。逻辑只是理解事物的诸多体系之一。你难道不明 白吗? 条条大路通真理。” “这个人曾经遭到殴打,”我有力地反驳道,“我知道这并不是他死亡的原因。 然而这却可以解释他的死因,我不能忽略这一事实。必须从这里出发开展调查。” 奥古斯都・维吉郎提亚斯咧嘴笑了。显然,事实并没有压倒他的气焰。“迪夫 奇自己刚才就告诉我们一种截然不同的情况,忽略他本人说的话是不明智的。” “前提是――那些当真是他本人说的话。”我针锋相对。 “我的信息不是得自于对尸体进行的物理检查,”他强硬地回答道,“我关心 的是被禁闭在脆弱的人体内的剧烈能量。我只是一面鼓,或者一个发音的键盘。” “胡扯! ”我冷笑着,“你没从死者的帽子里变出一只兔子来我倒是吃惊不小 呢! ” 这句话显然命中了要害。 “当月亮升起到最高点时,”巫师继续反驳道,“人类精神力的流量便涨到了 最高点。此时,它能够被任何学过占卜的学者召唤出来。 他的身体正是为此而被存放起来的。然而那关键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再也不会 重来。你把自己全然浸淫在了表象里,斯蒂芬尼斯先生。” “帮我把他翻过来,考赫。”我说,故意忽略这个江湖郎中的存在。 “你应该对我心怀感激,检察官先生,”维吉郎提亚斯不依不饶,上前扳过我 的肩膀, “不要对我所能提供的帮助不屑一顾。” 我没有回答,随之而来的沉默中,我却再次听见几分钟之前令我颤栗和作呕的 那个声音。我一转身,遇上了巫师那带着嘲讽味道的眼睛。他的鼻孔向外翕动着, 又合上了,贪婪地吮吸着空气。他的头离我很近――他正在嗅我。 “难道你是狗,先生? ”我吼道,同时站了回去,“这套把戏或许对死人有用。 但我还活着。” 他走得更远了些,然而什么也无法消除他脸上的笑纹。 “表面上看来是这样,斯蒂芬尼斯先生。然而在下面,我却闻到了你带到各处 的死亡气息。”他摸了摸鼻翼,“味儿可不好闻呢。那儿有一潭黑暗静止的池水, 里面有尸体正躺着腐烂。某种业已死亡的东西正毒化着你的头脑,你的生命。我难 道说错了么,检察官先生? 在噩梦中萦绕你的是什么? 那些幽邃的池水里又隐藏着 什么秘密? 你害怕那随时会浮出水面的东西。” 他的话语在穹顶下缭绕回荡。 “谢谢你这些无价的意见,”我喃喃道, “考赫,我们在这儿已经没什么事 要做了。” 维吉郎提亚斯的眉毛由于吃惊而弯成了拱形: “但是,我还有一样东西要给 你看,这具尸体还能提供更多信息。” “我看够尸体和看尸人了。”我打断了他。 “但是,先生! ”他反对道,他的样子包含着某种两面性,同他之后那涂了蜜 的请求大相径庭, “我的技艺中还有另一种对你有用的东西。” “我对你的技艺不感兴趣。”我冷笑着。 “那么,随你的便Ⅱ巴,检察官先生。”他深深鞠了个夸张的躬,“我不能强 迫你违背意愿待在这里。” 我同考赫大步而坚定地迈出了房间,沿着来时黑黝黝的通道走了回去。我们爬 上楼梯问来到了地面上,其间没有说一句话,脚步在狭窄的长廊和能叫人患上幽闭 恐惧症的庭院里回响。 “真无礼! 居然这样同您说话,长官? ”考赫热切地说道,此时我们刚刚来到 中央庭院里,“您认为他有什么企图呢? ” “这就随人猜了。”我敷衍地说道。我一点也不愿去想象维吉郎提亚斯现在可 能对尸体做的事。一阵寒风吹散了云团,我抬眼仰望如同偶然散在桌上的珍贵糖粒 般点缀着苍穹的星星,深深吸着新鲜的空气。“你知道除了卢肯检察官,还有其他 人被牵涉进本案吗,考赫? ” 军士没有立即回答。 “我不知道,”他终于开口道,“一点都不知道。不过,难道您认为城市的长 老们会向别人求助,仅仅因为他们觉得他或许有用? ” 如果考赫身上有什么无可辩驳的优点的话,那就是他健全的常识。我从中得到 了安慰,不禁微笑了。 “马车在等了。”他提醒我。 “让它等会儿吧,”我说,“带我去卢肯先生的办公室。今晚我们已经浪费了 太多时间,现在必须刻不容缓地展开调查。嗅死人骨头是没法领我们去任何地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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