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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们头顶上的天仿佛是一条被狂风卷起、吹皱、弄褶的深色巨大床单。细碎零 落的北极光在镶了银边的地平线附近低低地闪着微光,我知道那条地平线指示的正 是波罗的海所在。雪已经停了,我们便是踩着这样一条厚厚的亮闪闪的地毯接近这 座城市的。 “天气似乎好转了。”我开口道,此时,马车已经停在了一座庞大的哥特式拱 门前,这拱门正标志着哥尼斯堡西面的入口。 考赫军士没有回答。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跑出大门,迅速围住了我们的马车。 考赫打开窗,探出身去对他们说话:“我是法院的工作人员,这位先生是新任的哥 尼斯堡检察官。”他沉着地面对卫兵,并示意我在窗口露面。 士兵们朝我们看看,然后面面相觑,他们的毛瑟枪看样子已经上了膛,其中一 人又跑回大门里。谁都不发一言,直到几分钟后,这个士兵陪同一位官员再次出现。 “哪一位是检察官? ”这位官员尖声问道。 在他上下打量我的脸时,他深蓝色的斗篷,皮革军用平顶帽和高高的紫色羽毛, 他制服夹克上纵横交错的夺目的银饰,并没有让他看起来有多么威严。他的眼袋松 弛,目光迟钝,上过蜡的胡子耷拉得很厉害,表情则因掺杂着带嘲讽意味的疑心和 高度紧张而显得很不和谐。 他粗短的右手是为在图霍拉森林中某个僻远村庄翻硬土而生的,现在却用一把 雷管手枪指着我的脸,显然他是会毫不犹豫地对我射击的。 “我是检察长哈诺‘斯蒂芬尼斯,”我说,并抓起背包让他过目,“这里有一 份国王亲自签署的信……” “你这是在阻挠检察官大人执行公务。”考赫突然说,口气里带着一种出人意 料的威严。 “很抱歉,先生,然而我必须看看您的通行证,”那个官员犹疑了一下,“我 必须服从我上级的命令。卡托瓦斯将军今天才发出的命令:没有当局批准,谁都不 许进入哥尼斯堡。您难道没听说吗? 发生了谋杀案……” “这正是我来这儿的原因! ”我打断道,并把考赫军士今早交给我的委任状递 了过去。 官员浏览了一遍文件,又看了我一眼,然后递还给我。 “请不要遗失这份文件,长官。”他警告道,并挥手示意士兵们后退。他朝我 们敬了个礼,吩咐车夫继续前行。 “这又算什么,军士? ”我问,此时马车正在通往镇中心的卵石路上颠簸着。 还没到下午四点,然而所有的商店都关了门,放下了百叶窗,大街上空空荡荡,只 有一队队士兵正穿越街巷巡逻或是在几乎每个角落里手持刺刀站岗。“他们宣布戒 严了吗? ” “我不知道,长官。”考赫回答。事实上,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再说一句话, 直到车辆停在一个四面植树的广场上一座庞大、绿色、看起来像是谷仓的建筑物前。 “奥斯特马克广场,”他宣布道,同时以令人惊讶的矫健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为我拉出折叠梯。“卢肯先生正在等您,长官。” 我本该料到卢肯检察官先生一定希望立刻同我谈话。然而考赫军士为什么事先 不告诉我? 我深吸一口气,尽可能扶平起了皱的帽羽,并暗暗对自己说很快一切就 会真相大白。毕竟,卢肯才是最有资格和立场为我指明职责的人。我希望能从他口 中得到旅途中我在文件里没能读到的关键事实。 “考赫,你说过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谈话。” 军士没有回答,却忙着向车夫发号施令,车夫的油布衣与皮革长手套在逐渐浓 重的暮色里因沾满了灰白的霜晶而闪闪发光。我只得把问题重复了两遍,才唤回考 赫的注意。 “卢肯检察长脑中风了,不是吗? ” “是的,长官,”考赫答道,“卢肯先生作为检察长是个非常出色的上级。” 我装作没有留意到他这句奉承里的弦外之音: “他病了很久吗? ” “直到昨天为止,他的身体一直好极了,长官。卢肯先生是在办公室里倒下的, 医生诊断为中风。” 考赫指向这栋丑陋的绿色建筑后面一幢漂亮的粉红色别墅,别墅外离开公路的 地方有一个小小的覆满雪的花园。“那就是他的住宅,长官。您看,他的房子正对 着广场另一边的城堡。法庭就在城堡里。他是个工作至上的人。” 我把目光投向考赫所指示的方向,他短短胖胖的手指掠过了大片积雪覆盖的空 间,圈出一栋由高耸的灰色巨石组成的建筑。城垛、要塞和嘹望塔参差错落着,巨 型中央大门装有钢吊闸,看起来酷似普鲁士各地普遍使用的捕鼠夹。大门两边狭窄 的岗亭里站满了身穿灰色冬衣、头戴黑色皮毛制高帽子的岗哨。他们一动不动地站 在那儿,直视前方,狭长的毛瑟枪仿佛钉在了宽阔的肩膀上。 mpanel(1); “我想,我得在那儿待上好一阵子了,”我疲倦地说。从建筑角度而言,那栋 建筑简直是个恐怖的怪物。同时我也想到,它代表着我将在这个新职位上享有的无 限的权利和权威。 “我会在约定的时间带您过去的,长官。”考赫简短地说道,同时迈开步子朝 通往别墅的小路走去。在我到达门口时,军士已经在一个硕大的黄铜门环上迅速叩 击了三下,报告我们的到达。门过了好久都没开,考赫正要再次敲门,它终于打开 了。 “斯蒂芬尼斯先生要见长官大人。”考赫对前来开门的面色苍白的年轻女佣说。 女佣抬起水汪汪的蓝眼睛看了我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去,喃喃道:“普鲁克医 生和主人在一起。” “卢肯先生今天怎么样了? ”考赫军士询问着,声音里现出一丝真正的关切来。 女孩摇了摇头: “很糟糕,考赫先生。他以前一直是那么健康、骄傲而英俊 ……” “带斯蒂芬尼斯先生进去,我会同车夫一起等着他。”考赫粗鲁地打断了女孩, 转向我。女孩的声音被一阵啜泣取代了。 她关上了大门,心怀疑虑地看着我,似乎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 “你的主人正在等我。”受到考赫的影响,我的口吻可能过于尖锐了点。 “这边请,先生。”女孩腼腆地用手帕捂了捂脸,然后带我穿越了一排连在一 起的小房间,这些房间的墙壁立满了装满精装书的玻璃门书橱。所有的桌子上都堆 积着高高的书和文件,沙发和扶手椅像负重的骆驼般堆满了没法挤进书橱的书。看 起来,卢肯检察官已经把他的屋子改造成了一个私人图书馆。除了这个女佣以外, 屋里再也不见任何女性,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个地方处于母亲、妻子或女儿温存的 照料之下。 女孩在一扇虚掩着的门前立住,门内传出含糊不清的低语声,忽然,一声没能 压抑住的呜咽划破了寂静。她正要敲门,我把手放在了她的臂膀上。 “检察官先生现在能说话吗? ”我问道。 “医生今天上午给他清了两次血,他说还要再做一次。”她停下来擦了擦鼻子, 又揉了揉眼睛,“早上他派我去码头拿那些运来的…… 东西。”她的肩膀因恐惧而抽搐着,也可能只是因为寒冷。室内的气温比大街 上更低。 “昨晚码头里驶来一艘船。水手们嬉笑着要我小心地拿着那只桶。他们说,如 果我碰了‘它们’中任何一条,它会把我的命给吸出来。”她抬起头来看我,眼里 满是惧怕, “我不知道世上还会有这种东西……我是为了主人才这么做的。”她 低语着,又捂着手绢抽了抽鼻子。 我不知道她在喃喃些什么。水手? “东西”? 那又会是什么? “如果他当真 见到了魔鬼,”她又加上一句, “那全世界的医药都救不了他了。” 我没有掉转心思去安慰她,只是想道,看来魔鬼的名字在哥尼斯堡可以说是家 喻户晓。就在那时,门开了,一个高大而憔悴的男子迈出门槛,站到光线微弱的走 廊里。他没有戴假发,头发是新近剃过的。 一件紧身的深色外套使他看起来比真实情况更高更瘦。他看见这个女孩,脸色 因某种隐秘的快慰而好转,但他接着看见了我,神态立刻大变。 “你是谁,先生? ”他粗鲁地向我吆喝着,没等我回答便转向了女孩,向她生 气地训斥: “长官大人现在的状况根本见不了客,我之前就告诉过你了! ” “我是新来的检察官,”我宣布道,“我同你的病人有要事要谈。 事情十分紧急,我们耽搁不起。” 医生缩起身子,仿佛一条蜷缩成圈形预备攻击的毒蛇。在昏暗的长廊里,他的 眼睛如光斑一样闪烁着。 “那么你就是这一切晦气的始作俑者了! ”他迅速说道,毫不掩饰语气中指责 的味道, “卢肯先生今天一整天都为了你的缘故而处在紧张和焦虑状态中,我承 认我很吃惊,”他继续说着,同时粗鲁地瞪着我,“你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直说吧,我以为会是个年长者,一位更……有经验的行政官。” “我不会占用他很长时间。”我说。 “你当然不能! ”他答道,“我还有活儿要干呢。” 如果说这个医生态度粗鲁,我把它归结于压力太大,毕竟,当我尾随他进入病 人房间时,我自己也快被压力打垮了。卢肯检察官先生没有如我预料那般卧床不起, 却坐在靠近最远的一堵墙的一条皮革马车长椅上,双腿赤裸着,高高搁在枕头上, 迎着一扇打开的窗。这间冰块般寒冷的房间比屋里其他房间加起来还要拥挤和混乱。 三根细长的小蜡烛挤挨在同一座烛台上燃烧着,照亮了四散于每个角落的书本和纸 张,大堆大堆的书像是倚在墙壁上的醉汉一般,摇摇欲坠地靠在房间最暗的角落里 一张四柱床的两边。 如果说普鲁克医生想象中的我是个更年长的人,那么长官大人,检察长沃尔夫 冈‘卢肯则远比我所想象的年轻。他看起来最多四十五岁。我想起女仆曾将他描述 成健康而英俊的,然而我却看不见任何能够证明这些特质的痕迹。他背后垫着巨大 的靠垫支撑着坐在那里,一条深色羊毛披肩围住了他的脖子,心力交瘁的脸上由于 过度受苦而面无表情,赤裸的腿在快要结冰的夜间空气里被高高支起。走近一些, 我看清了他病重的脸色,他的嘴唇紧紧抿成一道黑色的缝,眼睛半睁着,像在凝望 另一个世界。他苍白的眉上凝着大滴大滴的汗珠,像是一块受暧的玻璃上凝固的水 珠,尽管天气冷得像冰川,他的头发还是湿透了。许是听见我的长靴在石头地面上 踩出的脚步声,他像一个盲人般转过身来。 我不确定地看着医生。 “走近点,先生,走近点,”他怂恿着,“尽快把事情了结了! ” 我于是朝病人走去,同时听见医生走到长廊里向女仆吆喝道:“给新检察长拿 张凳子来! 再把那个桶拿进来! ” 听到医生口气里那种粗鲁的嘲讽意味,卢肯烧红的眼睛闪了一下,睁开了。他 盯着我看,却没有说话。凳子送来了,被放置在长条椅边上。看到病人以超乎常人 的努力颤抖着抬起右手,却又嘭地一声无助地落在坐凳上,我不禁犹豫了一下。 我深深吸了口气,坐下了,此时,那个女孩正把一只盖着亚麻布的橡木桶放在 她病痛的主人身边的地板上。那股刺鼻的味道――我一开始以为是一间很少使用的 房间发出的霉味――现在愈发强烈了。那股掺杂着樟脑和其他药味的汗水、粪便和 尿液的顽固气味其实是行政官持续挥散蒸腾于空气之中的腐败气息。 “先生,我希望您很快能恢复健康。”我开口道,我实在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 说什么,声音也比我所期望的要低了一些。 卢肯检察官的嘴张开了,下嘴唇翕动着,左半边脸疯狂地抽搐着。他再次试图 驾驭不听话的肌肉,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拉近,那股浓重的恶臭愈发刺鼻了。紧接 着,他又大口地喘着粗气,绝望地重新靠进了坐垫中,终究没能吐出一个字。有那 么一会儿我简直以为他会死在我眼前。当他再次尝试着抬头时,一阵剧烈的痉挛使 他的身体不住摇晃。 “先生,别太勉强自己! ”普鲁克医生大声劝告,“这位先生年纪又轻,耳朵 又好使,也有足够的耐心。现在别动了,先生,我来给你上药。”医生继续含混不 清地低语道, “昨晚从里约德普拉塔开来一艘船,为了得到这个我不得不同城堡 医院的弗兰茨医生争斗一番。卢肯先生,你若是知道这些得花多少钱,准会大声咆 哮起来呢。亚马逊巨型水蛭,”他把盖在木桶上的布料挥开,把桶提到鼻子底下, “啊哈! 亚马逊森林的原始臭气! 你简直就能看见它平时爬行和蠕动的所在――那 些黑暗的气味浓郁的沼泽。这些可是对你大有好处的,先生。 他们可比布洛赛先生从埃及带来的水蛭有用上百倍呢。全欧洲的军事统治者在 开战前都忙着储存这些东西。” 当这位医生用一对双脚规从木桶中夹出一条硕大的黑色蠕虫时,我不禁目瞪口 呆。这条虫不断地蠕动着蜿蜒着,想要将医生的手臂盘住。虫子一触到病人裸露的 肉体便开始大吃特吃,普鲁克医生让它沿着卢肯先生的小腿――从膝盖到脚踝―― 展开身子,让它留在那儿进食。 “要是有什么我能帮忙的话,”我虚弱地说着,目光没法离开那条巨大的亚马 逊爬虫,这真是恐怖极了……它至少有十二英寸长,当它开始吸食病人血液时,身 子似乎在不断地起伏,不断地膨胀, “我很愿意……” 一只蜡黄的手从卢肯的披肩下伸了出来,以如此之快的速度停在我面前,使我 没法把到了嘴边的话讲完。“那么,你还是来了,”卢肯喘着气,“我想,是从柏 林过来的吧? ” “柏林,先生? ”我重复道,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匆匆瞥了一眼医生, 没能在那儿找到任何足以慰心的迹象。他正忙着把另一条巨型吸血虫安置到病人的 另一条腿上。“我今天才从罗廷根赶来,长官大人。” 卢肯先生皱起了眉头,一阵剧烈的痉挛几乎要劈开他的眉头。 “哪儿? ” “罗廷根。在西区,”我说,“我是那里的现任行政官。” “罗廷根? ”卢肯大叫道,他脸上的悲愁叫人不忍卒睹,“你在这儿干什么? ” 真是太意外了:我的身份居然会受到我举荐人的质疑。 “国王陛下派我来减除您的负担。我口袋里还藏着您的亲笔信! ” 卢肯摇了摇头,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显然,是您提名了我? ”我紧接着问道。 “我没有提名任何人,”病人愤怒地嘟哝着, “这都是他干的好事! 那条毒 蛇居然这样折磨我! ” 我没有在意他的怒气,毕竟,卢肯先生病了,我能够理解他的处境。人一旦生 病,就不知道该责怪谁,因此便责怪任何比他健康的人。 “我在等一个柏林来的特别大使,”他继续说下去, “从秘密警察那儿过来 的……不是你……” “他从没听说过你,”普鲁克医生生气地在我耳边嘶嘶地说,同时把一条较小 的黑蠕虫放在病人不断渗出汗珠的眉毛上,又放了一条在他的右边太阳穴上。“任 何傻子都看得出来。先生,你在焚烧他的脑子啦! 你会杀了他的! 他已经从这件案 子里调走了。出局了! 被迫让位于――他相信是一位专家。你没有一丝一点同情心 吗,先生? ” 突然,行政官由于呼吸困难而大口喘粗气。他的喉咙里显然满是翻腾的黏液, 他开始猛烈地咳嗽并向医生为他端来的一只碗里不住地吐痰。“先生,别太激动,” 医生恳求道。他回头望见了我,表情立刻紧张起来,叫嚷道:“先生,我请求你! ” “他的病又不是我造成的。”我顽固地回嘴道,却又忽然刹住,不知该如何讲 下去。我并不想加重他的病情。“是国王授权我行动的。对于这一系列谋杀案,卢 肯先生比任何活人都知道得更多。我需要他的帮助。” 普鲁克生气地转向我。 “卢肯先生需要休息。在这一天里,你已经把他扰乱得够厉害了! 让他安静一 会儿! ” 如果说医生已经下定决心要结束这次会面,病人看起来却决心延长它。他的手 紧紧抓住我的袖子,几乎要把我拉倒了,我被迫跪在他身边的地板上。他太阳穴上 的水蛭吸饱了血,跳动着扭曲着几乎要滑落到他的脸颊上来,医生赶快把它放回原 位。 “到法院去,”行政官虚弱地说着,“看看你是否能……能完成我没能完成的 事。” 他重新靠回坐垫里,闭上眼睛,呼吸困难地喘着粗气。 “他就要死啦! ”普鲁克医生抗议道,并把我从凳子边无礼地推开,自己在上 面坐了下来,把手搭在病人的脉搏上。 我站了回去,大脑一片晕眩,同时看他受医生的摆布。 “但是你一定知道是什么武器杀了他们! ”我叫道,挫败感已经战胜了困惑― ―我看到卢肯检察官闭上了眼睛,几乎陷入死一般的昏迷;他脸上和太阳穴上那些 蠕虫拼命蠕动扭曲着,仿佛我在佛罗伦萨见到的美杜莎画像一般。 “你没看见他现在的状况吗? ”普鲁克医生叫道,同时抓住我的手臂,又扯又 拽地把我推向门口。“我必须命令你离开这个房间! ” 医生猛地打开门,使劲把我推进走廊,其力气之大着实叫我吃惊;那个女仆正 候在走廊里。 “送斯蒂芬尼斯先生出去! ”他声如震雷。 我看起来一定像是迷路的孩子,因为那个女孩在通往前门的长廊里开始一路温 柔地安慰我。 “现在,先生,跟我来,”她说,“跟我来就好了。”我们正穿过来时那条填 满书的房间和更加阴暗的长廊。 当大门在我身后关上时,我一动不动地站在低悬的月亮的寒光下。在花园篱笆 的那一边,考赫军士正等着我。听到大门关闭的声音,他转过身向我走来,脸孔像 是教堂里充满纹路的大理石般斑驳。在我待在室内的那段时间里,温度已经下降不 少,新降的雪已经在他的帽子顶上积了起来。 “事情还顺利吧,斯蒂芬尼斯长官? ” 我忽略了这种关切: “考赫军士,今天是谁命令你到罗廷根来的? ”我全身 因为屈辱和愤怒而不断颤抖着。 “卢肯检察官,长官,”他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谁。”我冷酷的口吻令我自己都感到吃惊。 考赫张开嘴,却欲言又止。最后他说:“我以为那是卢肯先生的派遣令―是一 个传令员递给我的。” “是谁签署这份派遣令的? ” “没有人签署,长官。我是检察官的手下,传令员说命令是上面派下来的,卢 肯先生对我发号施令并不需要签名。”他说, “那份命令告诉我该做什么,去哪 里。同样,也是那个传令员把盖有王室邮戳的信件和我在来的路上给您看的那些文 件交给我的。如果我做错了什么,先生,我真心实意地感到抱歉。” “你根本没见到卢肯先生本人? ” 考赫摇了摇头:“没有,长官,我没见到他。” “我现在必须去法院,”我说,同时转身打算向广场另一端那座巨大的城堡出 发。我走了好几步才发现,考赫并没有跟上来,连这个意思都没有。 “法院,长官? ”他在我身后喊道, “难道您不想先去看看您的住处吗? ” 我向他开火了――他的建议里简直有某种疯狂的成分:“你以为我是过来度假 的吗? 我是来哥尼斯堡调查谋杀案的,军士! ” 考赫上前几步,脱掉了帽子:“月亮还升得不够高,长官,”他说,有好一会 儿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他接着说道:“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 “寒气冻坏了你的脑壳吗,考赫? ”我打断道, “看在老天爷分上,这关月 亮什么事? ” “上面命令我只有当月亮升到最高点时才能带您去城堡,长官。 一分钟都不能早。” 我迈过积雪走了回来,抑制住自己想卡住他脖子的冲动。 “这就是哥尼斯堡惯用的计时单位吗,考赫? 用月亮的位置来计时? 或者这又 是你那愚蠢的迷信的又一例证? ” “当月亮升起到最高点时,长官,那儿将召开一个会议。我所知道的就是那么 多。”考赫干巴巴地陈述着。 “军士,你之前可没有提起过这个,”我说, “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愚弄我 了。” 考赫以一种有分寸的冷漠看着我:“我的任务不是询问为什么,长官。他们指 派了一个人来帮助您,那就是我被告知的一切了。” 他说。 “人是有名字的,考赫。”我提醒他。 盘旋、纤细的雪花再度纷纷降落,考赫在回答之前抬头看了看天空: “那个 人的名字是维吉郎提亚斯医生。” 我张开嘴想要抗议,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雪粒冰冷地溅到我的嘴唇上来,又融 化在舌尖。 “一个巫师? ”我终于鼓足劲说, “他在这儿干什么? ” “我听说,”考赫犹疑地答道, “那个医生将进行一次科学性质的试验,长 官。” “你说的是哪种科学,考赫? ” 我这位迟钝的同伴看起来完全不为我的讽刺语调所动。 “他们告诉我,他是一位研究大脑电流的专家。”他答道。 “很好,考赫。维吉郎提亚斯在这儿干什么? ” “我已经告诉过您了,长官,他在做试验。” “我们换种方式,考赫军士,”我坚持问道,“是谁把奥古斯都.维吉郎提亚 斯叫到哥尼斯堡来的? ” 考赫笔直地站住:“真抱歉,检察官斯蒂芬尼斯先生,”他说,“我不能回答 这个问题。” “不能,还是不愿意? 这似乎成了你的座右铭了呢。”我从咬紧的牙缝里挤出 话来,尽管考赫完全没有表现出想要澄清自己的意图。 “在指定的时间之前,您还有些空暇,”他把话题转移开, “我会先带您去 下榻的地方,马车在等了。” 我指着广场远处那座城堡道: “我不是要在那儿过夜吗? ” “噢,不是的,长官,”他迅速回答着,“我得到命令要带您去另一个地方。” 突然之间,我感到筋疲力尽,仿佛自己也被水蛭吸食了血液。同这个毫不妥协 的人进一步争论或是抱怨有什么意义呢? 我随他走向马车,如同被领去屠宰场献祭 的羔羊一般温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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