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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满月在伊格尔的脑袋后面饰起一圈光晕,这让我模模糊糊地想起教堂里的圣人 和偶像。他身边站着鲁契克。两人都穿着外出的夹克和鞋子抵御严寒。 “安尼戴,起来穿好衣服。今天早晨你和我们一起去。” “早晨? ”我揉着惺忪的睡眼,“现在是半夜啊。” “太阳很快就升起来了。你最好赶快。”鲁契克建议说。 我们沿着树林深处的小径潜行,像兔子一样蹦跳自如,爬过荆棘丛,驰过土地, 毫不停留。云朵飘过月下,地貌或隐或现。小径横过空荡荡的马路,我们的足音响 起在人行道上。我们箭一般穿过空地,穿过农田中成排的庄稼,玉米秆子沙沙低吟, 又经过一个在夜色中显得尤其巨大的谷仓,还有一幢被变幻不定的月光染成黄色的 农舍。 我们飞奔过去时,一头母牛在牛棚里哞了一声,一条狗吠了一下。过了农场, 又是另一片树林,另一条马路,接着我们从一座高得令人目眩的桥上越过溪流。到 了对岸,伊格尔带领我们钻入一条和马路平行的沟渠,我们蹲在沟盖底下。天色亮 起来,变成深紫色。有台机器啉哧Ⅱ扑哧地响起来,不久一辆送奶车从上面的路面 上经过。 “我们出来得太晚了,”伊格尔说,“他现在更加小心了。安尼戴,今天早上 我们要考考你在多大程度上已经成了我们自己人了。” 我朝马路上望去,只见那辆送奶车停在镇外一栋沉寂的平房前,旁边是一家小 百货商店,门前有台汽油泵。穿得一身白的送奶工从驾驶座上下来,提着篮子走向 边门,然后轻快地回来,手里两只空瓶和铁丝网撞得叮当响。我被这幅场景吸引住 了,差点忘了要跟上跑在前头的同伴。在一个距离加油站不到十米的涵洞中,我追 上他们,他们正在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策划着可怕的阴谋。在逐渐聚起的光线下, 我们要的东西开始显出轮廓。汽油泵顶上,一只咖啡杯像白色灯塔一般闪闪发亮。 “去拿那个杯子,”伊格尔下令说,“别被人看见。” 朝阳赶跑了浓浓的夜色,我再迟疑下去就有可能会被发现。这是个简单的任务, 只需跃过草地和人行道,抓住杯子,然后跑回我们的藏身处即可。但恐惧让我动弹 不得。 “脱掉鞋子,”伊格尔建议说,“他们听不到你。” 我脱下低帮鞋,向汽油泵跑去,它红色翅膀的马达拱向天空。我一把抓住杯子, 正要往回跑,没想到却听见一种声音,我僵立当场。 玻璃彼此碰撞的声音。我想像着加油站主人去牛奶箱取奶瓶,却发现汽油泵那 边有异样的动静,大声叫我站住。但此事没有发生。一扇纱门“吱吱”打开,又 “砰”地关上。我咽了口唾沫,跑回同伴身边,如获大胜地举起杯子。 “你干得很好,小宝贝。” “你在空地上耽误时间时,”――伊格尔垂下目光――“我去拿牛奶了。” 瓶口已经打开。伊格尔没有把半寸厚的奶皮摇晃下去,他先给我倒了一些,然 后我们三个像酒鬼一样把半加仑的牛奶灌进喉咙,在晨光下干杯。冷牛奶沉入我的 胃中,胀起我的肚皮,使得我整个上午都和小偷同伙们在沟渠里酣然大睡:中午我 们睡醒后,小心翼翼地朝镇上走去,在阴影中躲躲藏藏,一看到人就停下脚步。我 们只在看起来无人的地方和屋子里停留,到处探查、偷窃、搜寻。我们三个翻过一 堵矮石墙,从一棵梨树上偷了大把的水果。每咬一口都是甜蜜的罪恶,摘了太多吃 不完,我绝不想扔掉梨子,但我们还是把大部分丢过墙头,扔回果园,让它们在太 阳下腐烂。在干洗店的晾衣绳上,我们每个人取了一件干净清洁的衬衫,我为斯帕 克偷了件白色套衫。鲁契克从一双袜子里拿了一只放进口袋。“传统。”他咧嘴嘻 笑,“每个洗衣日都会丢袜子的秘密。” 天光渐渐淡去,拿着书背着包的孩子们出现了,再过一两个小时,父亲们开着 大汽车来了。我们等待太阳落山,之后灯光明灭,人们互道晚安,房屋没入黑暗, 犹如一个个泡沫漂入排水沟。有些灯亮着,大概是某个孤独的人夤夜读书,或是失 眠的人在四处徘徊,或是健忘的单身汉。伊格尔就像战场上的将军,研究这些时间 的标志,然后我们开进街道。 我已有多年未曾透过橱窗玻璃朝玩具店里张望了,也有多年未曾感受到砖角的 粗糙表面。镇子仿佛另一个世界,但我每走过一个地方,都有如潮的联想和回忆。 在天主教教堂门前,我听到幻想中的唱诗班在唱拉丁文。理发店前纹丝不动的旋转 灯让我想起金缕梅花水的味道和剪刀的“咔嚓”声。街角的信箱让我想起情人卡和 生日卡。我的学校勾勒出一幅画面:数十成百的孩子们从敞开的大门中涌出来,为 暑假而欢呼。虽然如此熟悉,街道却让我心生不安,整洁的角落、笔直的线条、沉 重而死寂的围墙,还有窗户清晰的界限。重复的建筑像耸立的迷宫一样逼来。各种 标志、词语、警告――“停车”,“此处用餐”,“当日干洗”,“你应该买一台 彩电”――没有造就任何神话,只让我无动于衷地去读它们不变的信息。最后,我 们到达目的地。 鲁契克爬上一扇窗子,从一个看起来过小过窄的地方滑了进去。 mpanel(1); 他像老鼠过门缝一样把自己缩扁。伊格尔和我站在小巷子里保持警惕,他听到 前门的锁轻轻一响,就带我上楼梯去店里,他打开门,鲁契克朝我们淡淡一笑,伊 格尔摸了摸他头发。我们悄悄地走进成排货物,经过阿华田和宝科,装在亮色箱子 里的谷类,罐头蔬菜、水果、鱼、肉。每种新食品都诱惑着我,但伊格尔不允许任 何拖延,他轻声命我“马上来这儿”。他们蹲在底层货架的袋子边,伊格尔用他锋 利的拇指指甲一划,就撕开了一个。他舔了舔指尖,蘸了点粉末尝了尝。 “呸……面粉。” 他移了几步,又干了一回。 “更糟……是糖。” “店员会杀了你。”鲁契克说。 “打扰一下,”我插嘴说,“我识字的。你在找什么? ” 鲁契克看着我,仿佛这是他听过的最荒谬的问题。“盐,伙计,盐。” 我指着底层货架,发现即使不懂语言,也可以凭借画面来识别:一个衣着老式 的姑娘站在伞下,后面撒着一路盐。“天雨盐撒。”我说,但他们好像不明白我的 意思。我们尽量地把帆布背包装满,从前门离开商店,说到这顿瑞典式自助餐,我 们可是把东西干掉了不少。 我们的重荷使得回家的旅程更为漫长辛苦,直到天亮才到营寨。我后来发现, 这些盐是用来保存鱼肉,以备缺货的时节使用,但在当时,我只觉我们搜遍了整个 海洋寻宝,却带着一箱沙子回港。 斯帕克拿到新套衫时,瞪大双眼,又惊又喜。她脱掉穿了数月的破烂运动衫, 把套衫举到头顶,两条胳膊像鳗鱼一般滑了进去。她一丝不挂的肌肤昙花一现,我 心头一跳,调转视线。她坐在毯子上,两条腿蜷在臀下,让我也坐在她身边。 “哦,伟大的猎人,把你拜访旧世界的经历告诉我。说说你的遭遇和英勇行为。 给我讲个故事。” “没什么好多说的。我们去商店弄盐。我看到了学校和教堂,我们还喝了一瓶 牛奶。”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只软软的、过熟的梨子,“我还把这个带回来了。” 她把梨放在地上,“再告诉我一些。你还看到了什么? 那个世界给你什么感觉 ?” “就像我同时记住又忘记了那样。我走到灯光下时就有了影子,有时候是好多 个影子,但一走到圆圈外面,影子就消失了。” “你以前见过影子。灯光越明亮,影子就越明显。” “那是一种奇怪的光线,而且那个世界里充满了笔直的线条和边角。他们围墙 的角落看起来和刀子一般锋利。那不真实,有点吓人。” “那只是你想像的蒙蔽。把你的印象写到你的书里吧。”斯帕克抚摸着套衫的 褶边,“说到书,你看到图书馆了吗? ” “图书馆? ” “他们放书的地方,安尼戴。你没有看见图书馆? ” “我已经全忘了。”但我们说着说着,我就能想起一摞摞陈旧的书,发出“嘘 嘘”声的图书管理员,俯着身子阅读的安静的男人和专心的女人。我母亲带我去过 那里。我母亲。“斯帕克,我曾经去过那里。他们让我把书带回家,看完再带回去。 我有一张纸卡,把我的名字写在书背后的小纸片上。” “你记得。” “但我不记得我写了什么。我没写‘安尼戴’。” 她拿起梨子,查看软下去的地方,“给我拿把刀来,安尼戴,我把它切成两半。 如果你是好样的,我就带你去图书馆看那些书。” 我们不像以往那样半夜出发,而是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十月中午走出营寨,没有 和他们道别。鲁契克、斯帕克和我走那条去镇上的老路,但我们优哉游哉的,像逛 公园,只想在黄昏后到达街道就行。一条宽阔的高速公路将树林隔断,我们得等一 段较长的无车时间。我借机巡视一辆辆的汽车,看那个红衣女子会不会开车经过, 但我们的视点距离公路太远,没法看清司机。 镇外的加油站上,两个男孩骑着自行车围着汽油泵转圈,绕着懒洋洋的弧线, 在余晖下享受最后的乐趣。他们的母亲叫他们吃晚饭,我还没有看清她的脸,她就 在关起的门后消失了。鲁契克打头,我们排成一列穿过公路。正走到柏油马路中间, 他顿住脚朝西面竖起耳朵。我什么都没听到,但骨子里却感觉到危险正如夏季的暴 风雨飞速接近。我们迟疑了一刻,就丢了先机。狗从黑暗中跳出来,差点就要扑到 我们身上了,斯帕克抓住我的手叫道:“跑! ” 两条狗分别追赶我们,龇着牙,吠声和咆哮声响成一片。较大的那条是肌肉发 达的牧羊犬,它追着鲁契克,鲁契克朝镇子方向飞奔。 斯帕克和我跑回树林:一头猎犬汪汪叫着追我们。我们跑到树丛中,她一把将 我拉了上去,我离地有两米时才意识到自己在爬一棵小无花果树。斯帕克回身对着 狗,狗朝她扑去,但她一个侧步,抓住它后颈,把它丢进了灌木丛。那条狗在半空 中大叫,落地时砸断了树枝,极其痛苦而困惑地挣扎站起。它回头看了看这个女孩, 尾巴夹在腿间溜走了。 德国牧羊犬从公路的另一个方向奔来,在鲁契克身边亦步亦趋,好似一只养了 很长时间的宠物。他们在我们面前齐步停下,那条狗摇着尾巴,舔起鲁契克的手指。 “你还记得上一位换生灵吗,斯帕克? 那个德国男孩。” “你不应该提到……” “血淋淋的狗牙他能派得上用处。我逃命的时候突然想到,我们那个伙计曾经 唱过一首古老的催眠曲。” “晚安? ’他唱道:“晚安,晚安,玫瑰带给你。”那条狗低鸣起来。鲁契克 在它头顶打了一下,“音乐能使野兽安静下来。” “是心灵,”她说,“那句话是这样的:‘音乐有抚慰粗野心灵的魅力。” “别告诉他,”鲁契克突然喊道,“再见,宝贝。回家去吧。”狗跑开了。 “这太可怕了。”我说。 鲁契克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卷起一支烟,“还有更可怕的。 人类更可怕。” “假如我们碰到人,就装哑巴,”斯帕克教导说,“他们会把我们当成一帮孩 子,叫我们回家。我说话时你就点头,但什么都别说。”我环顾空荡荡的马路,有 点盼望能遇见一个人,但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家里,吃晚饭,给孩子洗澡,准备睡觉 了。在许多家中,有种怪异的蓝色光芒从里面透出来。 图书馆庄严地坐落在一个绿树成荫的街区中间。斯帕克的动作就像是她以前多 次走过这条路,上锁的门轻而易举地被攻下了。 鲁契克带我们绕到后面的楼梯,指着主墙体上水泥裂开形成的一道缝。 “我觉得我没法钻进去。我的头太大了,身体也没那么瘦。” “鲁契克是只老鼠,”斯帕克说,“看着他,跟他学。” 他告诉我让骨骼变软的秘密。窍门是要像老鼠或蝙蝠那样思考,只是想着自己 能变得多软。“第一次会痛的,伙计,好事情开头都这样,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这是信念的问题,还有练习。,,他从缝隙中消失了,斯帕克跟他进去,长长地呼 了口气。从那个狭小的地方挤进去让我痛得无言以表,额角上的擦伤过了几周才痊 愈。把自己变软后,我得记着让自己的肌肉绷紧一段时间,否则胳膊或腿就有变形 的危险。但鲁契克毫发无损,他练出来的,这样挤压已经习以为常了。 图书馆下面爬行的通道黑黢黢的,有种不祥之感,斯帕克擦亮一根火柴,火焰 燃烧起希望。她把火苗碰了碰烛芯,蜡烛又点亮了防风灯,闻起来有股霉味和煤油 味。每点亮一次,房间的进深和样子就更为清晰。建筑物的后室建筑在一个缓坡上, 因此地面从我们的入口往上倾斜,入口可以相当舒服地站着,但在对面墙下,要休 息只能坐着。我没法告诉你,我在对墙的天花板上撞了多少次脑袋。这个房间是偶 然造起来的,是在老图书馆大楼下增加设备时形成的一个空间。因为不是造在同一 个地基上,这个房间夏季比外边热,而冬季寒冷砭骨。在灯光下,我看到有人已经 添设了一些温馨的东西――一个垫子做成的吊床,几个饮料容器,西北角上,还有 一个用废弃的毯子做成的安乐椅似的东西。鲁契克开始拨弄他的烟囊,斯帕克说如 果他定要吸烟,就得出去。他喃喃抱怨着从缝隙中溜出去了。 “安尼戴,你觉得怎么样? 有点土气,但还是……文明。” “这太棒了。” “你还没有看到最好的地方。那是我带你来的全部理由。”斯帕克示意我跟上, 我们快速从斜坡走到后墙。她探手上去转动一个旋钮,天花板上掉下一块板。她顷 刻间就从洞I=I 翻了上去,离开了。我跪在原地,等她回来,抬眼看着空荡荡的地 方。突然间,她的脸出现在方框里。 “你来吗? ”她低声说。 我跟她进了图书馆。下面房间暗淡的光线在室内消散了,但我仍然能够看清楚, 我的心朝这个景象飞扑而去――一排接着一排,一个书架叠着一个书架,从地板到 天花板,整整一个书城。斯帕克转过身问我:“现在,我们应该先读什么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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