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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从一开始记录早年的回忆,我就和所有人一样被时间玩弄于股掌之间。我的父 母早已离开了我的世界,却又活了过来。那个红衣女子,虽然只见过一次,却长留 在我心中,比我昨天做过的事、早餐吃的是蓟草加蜂蜜还是博伊森莓记得还清楚。 我的妹妹们如今已人到中年,但对我而言永远是婴孩,一对一模一样的小天使,卷 卷的头发,胖乎乎的,像幼崽一样地不能自立。回忆,用期望和悔恨将我们梦醒的 生活弄得狼狈不堪,当时间在不经意间脱了节,也许只有它才是我们尘世间惟一的 慰藉。 第一次夜间林中探险让我筋疲力尽。我躺在一堆外套、毯子和毛皮之下,到了 次日中午,我发烧了。赞扎拉递给我一杯热茶和一碗难喝的肉汤,跟我说“喝吧, 喝吧,抿下去”。但我一口都咽不下。不管他们在我身上加多少层盖被,我就是没 法暖和起来。到了晚上,我不由自主地浑身打冷颤,牙齿格格直响,骨骼酸痛。 睡眠带来奇怪而又可怕的噩梦,所有事情似乎都一下子发生了。 我的家人闯入我的梦中。他们手挽手在一个地洞前站成半圆,沉默无言。父亲 抓住我的脚踝,把我从藏身的树洞里拖出来,让我站在地上。然后他又伸手进去拉 住那两个双胞胎的脚踝,把她们举到半空中,女孩们又害怕又开心,咯咯直笑。母 亲劝说父亲:“别对这孩子太厉害了。你去哪儿了? 去哪儿了? ” 接着我到了路上,一辆老福特弧形的光照下,那头鹿气若游丝地躺在公路上, 我让自己的呼吸节奏与它合拍,那个有一双浅绿色眼睛的红衣女子说:“你是谁? ” 她弯下腰来,对着我的脸,两手捧着我的脸颊吻我的唇,我又变成了一个男孩。我。 但我记不得自己的名字。 安尼戴。和我一样的一个野孩子,一个名叫斯帕克的女孩,凑过来吻了我的前 额,她的嘴唇使我火烫的皮肤感到清凉。在她身后,橡树叶子变成上千只乌鸦,它 们一起起飞,翅膀扇起一阵巨大的、盘绕歌唱的旋风。这嗡嗡的一群逃离天际之后, 寂静再次降临,曙光初照。我追赶着鸟群,跑得又快又急,身体两侧的皮肤裂开口 子,心脏在肋骨上敲得咚咚直响,直到一条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奔腾的黑色河流出 现在我面前。我聚精会神地望向对岸,河岸上手挽着手在一个地洞边站成半圆的, 是我的父母、那个红衣女子、我的两个妹妹,还有一个男孩,但不是我。他们像石 头一样站着,像树一样站着,瞪着空地。如果我鼓起勇气跳进水里,也许能到他们 身边,但黑色河水会一下子将我卷走? 于是我站在岸上,喊出来的声音听不到,喊 出来的话无人能懂。 我不知道自己发烧昏迷了多久。一个晚上,一天,两天,一个星期,还是一年 ?或者更久?我醒过来时,头顶上是潮湿的铅色天空,我觉得暖和舒服,虽然胳膊和 腿都僵硬地抽搐,体内像被刮空了一般生痛。照顾我的劳格诺和赞扎拉在打牌,把 我的肚子当作桌子。他们的游戏毫无逻辑可言,因为他们从来没想过要偷一副完整 的纸牌。 他们把很多不同牌里的残张凑在一起,弄出了一副上百张的牌。他们两只手里 都抓得满满的,剩余的牌则在我的肚子上横七竖八的。 “你有5 点吗? ”劳格诺问。 赞扎拉挠了挠头皮。 劳格诺举起五个手指,朝他大叫:“5 点,5 点。” “自己找。” 他找起来了,把一张又一张的牌翻过来,直到他找到一张配对的,接着他兴高 采烈地把牌举起来,再让赞扎拉出牌。 “你是个骗子,劳格诺。” “你是个吸血鬼。” 我咳嗽一声,让他们知道我醒了。 “嘿,看啊,小家伙,他醒了。” 赞扎拉把他又湿又冷的手放在我额头,“我给你拿点吃的吧。来杯茶吧? ” “你睡了很长时间,小家伙。这就是你跟那些小子出去的代价。 那些爱尔兰小子没一个好的。” 我环视营寨找我的朋友们,但其他人中午总是不在。 “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问。 赞扎拉伸出舌头尝了尝空气,“我说是星期二。” “不,我是说今天是这个月的几号。” “小家伙,我连这个月是哪个月都不确定呢。” 劳格诺插话说:“肯定快到春天了。白天在一寸一寸地变长。” mpanel(1); “我错过圣诞节了吗? ”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想家。 男孩们耸了耸肩膀。 “我错过圣诞老人了吗? ” “他是谁? ” “我怎么才能从这儿出去? ” 劳格诺指着一条被两株常绿树遮挡着的小径。 “我怎么才能回家? ” 他们眼珠往上一翻,牵着手转身就溜走了。我想哭,但没有眼泪。一阵狂风从 西边刮来,把黑云推过天际。我缩在毯子下,观察着瞬息万变的天色,独自咀嚼着 自己的麻烦,直到其他人乘风归来。他们对我也不多看一眼,好像我不过是每天经 过的路上的一块泥巴而已。伊格尔敲打一块燧石,撞出一团小小的火焰,点着了蜡 烛。齐维和布鲁玛这两个女孩打开我们快要耗尽的食品柜,翻出所剩无几的食物。 她们用一把非常锋利的刀,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只冻得半僵的松鼠剥了皮。斯帕克把 干草药弄碎,放进我们的旧茶壶里,然后注入蓄水池里汲来的水。卡维素芮用平底 锅烤松果。不下厨的男孩们脱下湿透的鞋子和靴子,换上他们昨天的装束,现在是 又干又硬了。他们做这些日常家务活井然有序,没有片言只语,他们已经发展出一 套为过夜做准备的科学方法。松鼠叉在火上烤时,斯茂拉赫过来查看我,发现我清 醒着,不由大喜。 “安尼戴,你又活过来了。” 他拉住我的手,把我扯起来。我们抱在一起,但他将我抱得太紧,弄得我的腰 都痛了。他环着我的肩膀把我带到火边,几个仙灵和我打招呼,表示惊奇和放心。 贝卡无动于衷地冷笑一声,伊格尔听见我的问好,耸了耸肩继续抱着胳膊等待上菜。 我们吃的是松鼠和坚果,大家都狼吞虎咽地吃,停不下来。我咬了一口带筋的肉, 就把锡盘推到了一旁。火光映着每个人的脸,他们嘴唇上的油腻给笑容镀上了光彩。 晚餐后,鲁契克示意我靠近,他在我耳边低声说,他藏了一件东西,要给我个 惊喜。我们朝营寨外走去,落日最后几缕粉色的光照亮小径。夹在两块大石头中间 的是四个小小的信封。 “拿去吧。”他搬起上面的重石,哼唧着说,在他“砰”地砸下这块石头之前, 我飞快地抽出信封。鲁契克把手伸进衬衫里拿他的私藏革袋,从里面取出一小截削 尖的铅笔,递给我,神态变得谨慎起来,“圣诞节快乐,小宝贝。让你大吃一惊的 东西。” “这么说今天是圣诞节? ” 鲁契克环视周围,看是否有人在听,“你没错过圣诞节。” “圣诞节快乐。”我说。我撕开礼物,弄坏了这些珍贵的信封。后来,我丢失 了其中两封信,但它们无论是内容还是信纸本身都无甚价值。一封装的是注有支付 款额的抵押存根,在鲁契克的要求下,我把支票给他去用作卷烟纸了。另外丢失的 一封是写给地方报纸编辑的信,公开指责哈利・杜鲁门,措辞激烈。这张报纸正反 面的空白处都涂满了潦草的字迹,已经没用了。另两封有较多空白处,其中一封的 行距特别宽,可以让我写东西。 最亲爱的:那晚对我来说意义重大,我不明白为何从那晚起,你就不打电话也 不写信了。我很不解。你告诉我你爱我,我也爱你,但你仍然没有回复我最近的三 封信,你家里和你办公室的电话也无人应答。我不常做我们在汽车里做的那种事, 只因为你对我说你爱我,你不停地说,而且说得那么痛苦难受。我想让你知道,我 不是那种女孩。 我是那种爱你的女孩,是那种希望一个绅士能有绅士举止的女孩。 请给我回信,或者最好给我打电话。我不怎么生气,但是很困惑,如果我得不 到你的回音,我会发疯的。 我爱你,你知道吗? 爱你的玛莎 1950年2 月2 日 当时,我认为这封信是我所知道的对于真爱最为真切的表达。它不好读,因为 玛莎字迹潦草,不过好在字体很大,像印刷体。第二封信比第一封更让我摸不着头 脑,它也只占用了一页纸正面的四分之三。 亲爱的妈妈和爸爸: ’言辞不足以表达我对失去亲爱的娜娜所感到的悲伤 和同情。她是个好女人,心地善良,如今她去了一个更好的所在。我很抱歉没能回 家,因为路费不够。因此,只能借这封信言不尽意地传达我真诚的哀思。 冬天快过去了,这是一个寒冷而悲伤的结局。生活是不公平的,你们失去了娜 娜,而我,几乎失去了一切。 你们的儿子 1950年2 月3 日 当营寨里的女孩们知道有这两封信时,坚持要我读给众人听。 她们好奇的不仅仅是信的内容,还有我自称能识文断字,因为营寨里没有人耐 烦多读多写。有些是没有学过,其他人则选择忘记。我们围着篝火坐成一圈,虽然 有些词我不认识,或不能完全领会其中之意,我还是尽我所能读给他们听。 “你们对‘最亲爱的’怎么想? ”我读完后,斯帕克这样问大家。 “他是流氓,是无赖。”奥尼恩斯说。 齐维捋开她金色的鬈发,叹了口气,脸蛋在火光中映亮,“我不明白为什么‘ 最亲爱的’不给玛莎写回信,但和‘你们的儿子’的问题相比,这不算什么。” “是啊,”卡维素芮插嘴说,“说不定‘你们的儿子’和玛莎应该结婚,然后 他们都能幸福地生活了。” “嗯,我希望‘妈妈和爸爸’找到娜娜。”布鲁玛补充说。 这场混乱的谈话一直持续到晚上。她们对另一个世界虚构着充满诗意的故事。 我不明白她们何以会同情、关怀和悲伤。她们对认知范围之外的东西感同身受,而 且这种情感取之不竭。然而我却急着想要她们快些离开,那样我就可以练习写字了。 但女孩们逗留到篝火烧成灰烬,然后又一起依偎在盖毯下继续讨论,探讨着写信人 的命运,他们的话题,还有他们的读者。我想用纸就得等。夜晚冷得刺骨,很快我 们十二个都拥挤在了一块。当最后有人在毯子下一动,我突然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圣诞节快乐! ”我说,但我的祝福只换来嘲笑:“闭嘴! ”“睡觉。”黎明前的 漫漫长夜里,一只脚踢了我下巴,一条肘子撞了我肚子,还有一个膝盖敲到了我酸 痛的肋骨。在黑暗的角落里,贝卡趴在一个女孩身上,女孩呻吟着。我忍受着他们 一阵阵的骚扰,等待天明,那些信贴在我的胸口。 曙光照亮了一层高空卷云,它们被染成五颜六色,从东方的天际开始发亮,然 后像柔和的蜡笔画一般飘拂开去。树木的枝丫将天空分割成万花筒。红日升起来时, 图案不停地变化着颜色,最后一切消散成蓝白色。我起身下床,尽情享受天光,天 色已经亮到能够画画和写字了。我拿出纸笔,在腿上放一块冷冰冰的石板,把抵押 存根对折成四格,沿着折痕划了个十字,分出四块画区。手中握着铅笔,感觉既奇 怪又熟悉。在第一个格子里,我按照记忆画出了母亲和父亲、两个襁褓中的妹妹和 我自己,都是全身像,站成笔直的一排。我看着自己的作品,觉得他们又粗糙又不 均匀,对自己失望不已。下一个格子里,我画了穿过森林的马路、路上的鹿、女人、 汽车、同一视角的斯茂拉赫和鲁契克。例如光线就在汽车上画个圆圈,从圆圈上拉 出两条直线,一直画到框线的另一角。鹿画得更像狗,我真想要一支带橡皮头的黄 铅笔。第三个格子里是一棵伐倒的圣诞树,上面挂满了装饰物,地上铺着一堆礼物。 最后的格子里,我画了一个正在溺水的男孩。他五花大绑,沉到了水波之下。 那天下午傍晚时分,我把这张纸拿给斯茂拉赫看,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带我跑 到一丛茂密的冬青树后藏起来。他查看四周,确定除我俩外别无他人,接着他小心 翼翼地把纸折了两折交还给我。 “你把这些东西画下来,要更加小心。” “怎么啦? ” “如果被伊格尔发现,你就会知道怎么啦。你要知道,安尼戴,他不接受和另 一边的任何联系,而那个女人……” “穿红衣服的那个? ” “他害怕被发现。”斯茂拉赫抓起画纸塞进我外套口袋,“有些东西最好只有 你自己知道。”他说罢,朝我眨眨眼,吹起口哨走开了。 写字比画画更痛苦。有些字母――B 、G 、R 、w ――让我的手抽筋。刚开始 写的那阵子,有时我的K 倒着弯,s 划溜了,F 一不小心写成了E ,还有一些别的 错误。如今当我回顾早年岁月时,就觉得好笑,但在当时,我的书法让我惭愧、尴 尬不已。比字母更麻烦的是单词。我拼不出“豆子”,标点一个都没有。词汇就够 我烦的,更别提文风、措辞、句子结构、多样性、形容词副词,以及其他诸如此类 的东西。 我不停地写着。句子得一点一点地挤出来,一旦写完,它们就像是我的感觉或 我想说的话的次品,就像横在白色田野里的愁眉苦脸的栅栏。但那天早晨我坚持不 懈地用我掌握的所有字眼,写下所有我还记得的事。到了中午,这张纸正反两面的 空白处都写满了我被诱拐和探险的经历,还有我来到此地前的模糊记忆。我忘掉的 比记得的更多,我忘了自己的名字、妹妹们的名字、我亲爱的床、我的学校、我的 书本、我长大后想干什么。总有一天,这些全都会还给我,但如果没有鲁契克的信, 我就完全迷失了。我在最后的空白处挤出最后一个词后,就去找鲁契克。纸用完了, 我要再找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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