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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走了。 这不是童话,而是我双重生活的真实写照,我把它留在故事开头的地方,这样 或许我还能为人所知。 我的故事开始时,我是个七岁男孩,没有现在的种种欲望。将近三十年前,在 一个八月的下午,我离家出走后再也没有回去。我已忘怀那些让我出走的琐事,但 却记得自己是准备了一次长途旅行,往口袋里塞满了午餐剩下来的饼干,轻手轻脚 地出门,母亲也许并不知道我已离去。 我们的院子沐浴在日光下,从农庄的后门一直铺陈到森林稀疏的边缘,好似一 处边陲之地,使人小心翼翼地穿过去时,还惴惴然地怕被发现。一进入这片野地, 我立刻有了安全感,躲进昏暗幽深的树林里。走在里面,沉寂在树木的空隙间筑巢, 鸟儿停止了歌唱,虫儿也在休息。一棵树在炽热的温度下感到倦怠,呻吟着,仿佛 根部正在晃动。偶尔一缕清风掠过,碧绿的树冠就发出声声叹息。阳光在沿途的树 木间洒落,我看到一株巨大的栗树,它的底部有个大洞,我爬进去藏在里面,等着 听搜寻人员的呼唤。但当他们接近到可以招呼的时候,我却一动不动。傍晚时分, 在褪去的夕阳下,在凉爽的星空下,大人们不停地呼唤着“亨――利”。我拒绝回 答。手电筒的光芒疯狂地在树林里跳跃,搜寻人员经过我的身旁,他们在灌木丛中 跌跌撞撞,在树桩和倒下的树干间磕磕碰碰。不久,呼喊声遁入远处,渐渐变成回 响、低语,最后一片寂静。我决定不让他们找到我。 我又往我的小窝里钻深了一些,把脸蛋贴在这棵树的筋络上,呼吸着它陈腐的 芳香和黑暗的滋味,粗糙的树皮摩擦着我的肌肤。远处传来低沉的声音,汇聚成一 片嘈杂。随着它的接近,低语声渐响渐快。它朝这棵空树快步而来,树枝啪啪地折 断,树叶沙沙地踩碎,它停在我藏身处的附近。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轻轻的说话声, 还有脚步声。我紧紧地蜷成一团,有什么东西爬进洞里,碰到我的脚。冷冰冰的手 指环住我光光的脚踝,拖动起来。 他们把我扯出树洞,按在地上。我才叫了一声,就有一只小手钳住我的嘴,另 一双手塞了个东西进来。黑暗中,他们的轮廓模糊不清,但他们的身材和体形和我 仿佛。他们飞快地扒了我的衣服,把我绑得像个蜘蛛网里的木乃伊。这些小孩子, 这些异常强壮的男孩和女孩绑架了我。 他们扛起我就跑。我被一双双手和细瘦的肩膀举着,以极其危险的速度仰面朝 天在森林里疾奔。头顶上的星星刺破天幕,如流星泻雨般飞驰,我周围的世界在黑 暗中飞快地旋转开去。这群运动健将举重若轻,毫不费力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表 和碍事的树木间穿梭,连一个趔趄、绊脚都没有。我就像一头猫头鹰滑翔在树林的 黑夜中,既兴奋又害怕。他们扛着我时,彼此间叽里咕噜地说话,听上去像松鼠的 叫声,又像鹿粗声大气的咳嗽。一个沙哑的声音低声说着什么“走开来”或是“亨 利・戴”。大多数人都沉默不语,但时不时地会有一个像狼一样地嘘气。这群人像 是收到信号似的放慢脚步,在一条小径上小跑而行,我后来发现这是一条开辟好了 的鹿道,供森林里的居民们使用。 蚊子在我裸露的脸上、手上、脚上叮着,尽情咬我,畅饮我的鲜血。我开始觉 得痒痒,非常想抓挠。在一片蟋蟀、知了、偷窥的青蛙发出的噪音中,潺潺的流水 在附近汩汩流淌。这群小魔鬼整齐划一地叫嚷着,直到队伍突然停下,我听到了河 流的声响,接着刷的一下子,我被抛进了水里。 淹死是种可怕的死法。让我受到惊吓的不是腾空而起,也不是与河水的撞击, 而是我的身体划破水面的声音。温暖的空气和冰冷的河水突然合而为一,把我吓得 魂飞魄散。堵嘴的东西没有掉出来,我的手也没有松绑。我沉了下去,什么都看不 到,有一阵子我屏住呼吸,但肺里被急速充满了水,随即就感到胸部和头部痛苦的 压力。我眼前并没有闪过历历往事――我才只有七岁――也没有呼叫爸妈和上帝。 我最后的念头不是正在死去,而是已经死了。水包围着我,也包围着我的灵魂,水 在深处四合,水草缠绕在我的头上。 多少年后,我转变和净化的故事成为传奇,据说他们让我复苏时,一股子水激 射出来,里面游着蝌蚪和小鱼。我最初的记忆是,我在一张临时凑合的床上醒过来, 鼻孔和嘴里有干结的鼻涕,身上盖着一张芦苇毯子。坐在石头上,树桩上,围着我 的是一群仙灵――他们就是这样称呼自己的――他们安静地聊着天,好像我并不在 场。我数了数,连我在内刚好十二位。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发现我醒了,活过来了。 我没有动弹,既害怕又尴尬,因为除了遮盖,我一丝不挂。整个场面感觉就像一个 正在苏醒的梦,又仿佛我死后重生。 他们指着我,兴奋地说着话。起初,他们的语言听起来很走调,像是勒着喉咙 发出来的辅音和静电干扰的噪音。但是细听起来,我能听出这是一种变了调子的英 语。他们为了不吓着我,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就像走近一只坠落的雏鸟,或是一头 和母鹿走散了的小鹿。 “我们觉得你可能还没好。” “你饿吗? ” “你渴吗? 想喝点水吗? ” 他们又近了些,我看得更清楚了。他们好像一伙走失的孩童。 六个男孩,五个女孩,柔软、纤细,皮肤因为日晒和尘灰而色泽发暗。 他们几乎是光着身子,无论男女都穿不合身的短裤或老式的灯笼裤,有三四个 穿着破旧的运动衫。没人穿鞋,他们的脚底都长满茧子,坚硬一如他们的手掌。头 发长而乱,鬈曲打结,缠成一团。少数几个有一副完整的乳牙,其他人牙齿脱落的 地方露出牙缝。惟有一个较其余年长几岁的,门牙处长着两颗恒牙。他们的面孔漂 亮精致。他们- 审视我时,黯淡空茫的眼睛边上积起淡淡的鱼尾纹。他们不像我认 识的任何孩子,却像是裹在野孩儿身体里的古人。 mpanel(1); 他们是仙灵,但并非书上、画中或电影里看到的那种。一点儿也不像七个小矮 人、芒奇金、侏儒、大拇指汤姆、棕仙、森林小仙或者幻想曲开头那些几乎裸身飞 行的小仙灵。也不像指引彩虹的尽头、红帽绿衣的小人儿。更不像圣诞老人的帮手、 食人魔、北欧小矮人,或者是格林童话、鹅妈妈故事里的其他魔鬼。男孩和女孩都 困陷在时间里,拥有不老的生命,凶猛得像一群野狗。 一个栗色皮肤的女孩蹲在我身侧,在我头边的积尘上划着图案。 “我叫斯帕克。”这个仙灵微笑着看着我,“你得吃点东西。”她招了招手, 唤她朋友们过来。他们把三个碗放在我面前:一碗是蒲公英叶、豆瓣、野蘑菇做成 的沙拉,一碗是天亮前从荆棘中摘来的黑莓,还有一碗是各种各样的烧烤甲虫。我 没有动第三碗,只就着一只葫芦里干净的凉水,把水果和蔬菜风卷残云地吃了下去。 他们一撮一撮地聚在一起密切观察,彼此交头接耳,不时看我的脸,和我四目相对 就微笑起来。 三个仙灵过来端走我的空盘子,另一个给我拿来一条裤子。我在芦苇毯子下面 费力地穿裤时,她咯咯直笑,我试图扣好裤子而不露出裸体时,她大笑起来。首领 自我介绍,然后介绍他的队员,但这时我着实不方便去握住他伸出来的那只手。 “我是伊格尔,”他说,并用手指将他金黄色的头发撸到后面,“这是贝卡。” 贝卡是个长着青蛙脸的男孩,比其他人高出一个头。 “这是奥尼恩斯。”她穿着男孩子的条纹衬衫和吊带短裤,走到众人前面。她 用一只手遮挡眼前的阳光,笑着瞥了我一眼,我脸红到了胸口。她的指尖发绿,这 是因为常挖她最爱吃的野生洋葱的缘故。 我穿好衣服后,用手臂支起身来,这样能把其余人看得更清楚。 “我是亨利・戴。”我的声音沙哑,嗓子疼痛。 “你好,安尼戴。”奥尼恩斯微微一笑,每个人都为这称呼哈哈大笑。这群仙 灵小孩开始大叫“安尼戴,安尼戴”,而我心中却响起一阵哭声。从此以后,我就 被叫作安尼戴。渐渐地,我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偶尔也会想起这名字的一部分,不 是“安迪・戴”就是“安尼魏”。 就这样,我受了洗礼,以前的身份开始磨灭,所剩下的不会比一个婴儿所能记 得的他出生前的事情更多。失去名字是忘却的开始。 欢呼声低落下去后,伊格尔介绍起每个仙灵,这一大串名字在我耳边叮当作响。 他们三三两两地走开,消失在环绕着空地的洞穴中,又拿着绳索和帆布背包出来。 有一阵,我想他们是否打算把我捆起来再做一次洗礼,但大多数人对我的痛苦视而 不见。他们四处徘徊,只想快些开始,伊格尔大步走到我床前,说:“安尼戴,我 们要去拣垃圾。但你得待在这里休息。你刚受过不少苦。”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但他的手按住我胸口。他看似才六岁,但有着成年人的力 气。 “我妈妈在哪里? ”我问。 “贝卡和奥尼恩斯会陪着你。休息一下。”他喝了一声,顿时这伙人聚集在他 身边。我还没来得及表示反对,他们就毫无声息地消失了,像一群可怕的野狼钻入 树林。斯帕克落在后面,回头叫我名字说:“现在你是我们自己人了。”接着她甩 开大步,跟上了他们。 我仰面躺下,瞪着天空,忍住了眼泪。夏天的太阳下,云朵飘拂,云影在树林 和仙灵的营寨上移动。过去我曾经独自冒险进入森林,也曾和我父亲一起进来,但 我从未想过会深入到这样一个安静、孤独的地方。熟悉的栗树、橡树、榆树在这里 长得更高,空地周围的树林显得茂密而不可穿越。到处都是用旧了的树桩和圆木, 还有篝火的灰烬。伊格尔坐过的石头上,一只小蜥蜴在晒太阳。不远处,一只箱龟 慢吞吞地在落叶间爬行,我坐起来想看个清楚,它就咝咝地缩进壳里去了。 站起来是个错误,使得我头晕眼花,不辨方向。我想回家躺在床上,舒服地睡 在母亲身边,听着她为我的婴儿妹妹们唱歌,但我感到贝卡眼中的寒光。在他身边, 奥尼恩斯哼着小调,十指翻飞,专心致志地玩挑棚子。她的花样让我着迷。我筋疲 力尽地躺了下来,虽然天气又湿又热,我还是浑身发着抖。下午在沉重的睡眠中昏 昏沉沉地度过。我的两个伙伴看着我盯着他们看,但他们一言不发。在半梦半醒间, 我疲惫的身架无法动弹,只是回想着那些引我来到这处小树林的事情,担心我回家 后会有怎样的麻烦。我睡到一半时睁开眼睛,感觉到一种陌生的悸动。旁边,贝卡 和奥尼恩斯在一张毯子下较劲。他骑在她背上,推搡着,咕哝着,她俯卧在地,脸 朝向我,绿色的嘴开合着,看到我在看,就朝我露齿一笑。我闭上眼,转过身。在 我混乱的脑海中,惊奇和厌恶对彼此张牙舞爪。直到这两位平静下来,我才又睡过 去。她自吟自唱,而小青蛙心满意足地打鼾。我的胃像捏紧的拳头一样胀了起来, 恶心如发烧似的冲进了我的身躯。我又惊又怕,思念家里,感到孤单,我想逃跑, 离开这个古怪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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