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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以不永伤   登大坟以远望兮,   聊以舒吾忧心。   哀州土之平乐兮,   悲江介之遗风。   ――《哀郢》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春梅离开了客栈,继续上路。   我们终于看到了施舍救济的地方,这是扬州商会办的粥场,可即使在这样的处 所,惨状依然使我揪心不已。   我和春梅经过粥厂的那一天,在救济粥厂门口的井边,躺着一具死尸,是一个 十八九岁的姑娘,一只胳膊已经被狗吃掉了,尸体血肉模糊地暴露着。有人告诉我, 那边的空屋里还有一个老头子,另外,那边的阴沟里还有个十几岁的孩子的尸身, 两天了,还没有人埋。……以前,人们看到这些尸身不忍心,就请求义庄的人派人 抬去掩埋。谁知从此以后,义庄清早一开门,门口的死尸比头一天还要多。灾民们 知道这里肯埋,就都把尸体搬运到这里来,这怎么得了?于是,再也没有人敢管这 一件事情了。头天粥厂门口发现了两具死尸,通知了江都县衙,结果尸体一直就放 到这里了。   我看到许多只剩下一丝气息的人眼巴巴地望着救济粥厂的墙,希望能够进去, 但谁会预料到连死后的尸身都要躺在粥厂的门口等待埋葬呢?   春梅看到这种情况对我说:“扬州商会的救济粥厂在扬州,固然救了不少人, 但也因为他们,多死了不少人。”我问为什么,她说:“因为他们收的人数控制得 太苛刻,说收肆千,连肆千零一个也不收。可是,四方的灾民听说扬州有粥厂,都 成群结队地往扬州跑。来到这里进不去,都饿死在粥厂门口了。”   听了这些话,我真不知该如何回答。扬州府衙、江都县衙就在不远的地方,扬 州知府、江都县令都是朝廷命官,救人民于水火之中使之不死,本来就是官府和官 员们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他们耳闻目睹灾民的惨况,非但无力解救灾民,还使得 商人们的施舍变成了高不可攀的德泽,使人家感到善门难开的苦恼,作为一个朝廷 命官的后代,我怎么能不感到羞愧呢?   我身上,还带着些银两,就想到进粥厂去捐献一些,于是,就带着春梅,走进 了救济粥厂的大门。   救济粥厂中,总共收留了四千难民,其中有七百多个男女儿童。这些孩子们, 有的是从运河西岸逃来的,有的是从淮河沿线逃来的,也有些是济宁府、济南府、 高唐府一带的穷孩子,也有的是扬州市面上的乞儿,他们都是受尽了饥苦,受尽了 流离的孩子,但比起其他的小孩子,他们还算幸运,因为他们被收进了能够生存的 墙内。   许多衣衫褴褛的人,在门口张望,因为那里面有他们的欢蹦活跳的孩子,但他 们自己却空着肚子,吐着黄水,有的上午还在门口张望,下午便死掉了。   当我们捐了银两,从粥厂里出来的时候,有两个女孩子,一个十多岁,一个八 九岁,拉着我的衣裳哭,哀求收她们进去。另外有四五个灾民,也跪下请求我给他 们写条子往粥厂送。我不敢看他们希望的眼神,只好给他们一些小小的施与。这墙 里面是个生的圈子,可惜太小了,不,可惜外面的人太多了。 mpanel(1);   出了扬州城,我们开始往北方走,准备先回家乡看一看。路一段段延长,灾民 也逐渐增多,三五成群在路边躺着。他们都是饿得走不动路了。从扬州到淮阴,我 看到三个死尸在道路旁边,一个是头发已经发白的老头,不知谁把他的衣服都剥掉 了,脸向下倒在大水退去后的泥泞里;有一个就在道路的边缘,一只干瘦的黑狗正 在啃食。当时西风萧萧,恰好周围一个行人也没有,使人恍若置身鬼蜮。我弯腰拣 了一块砖头向那狗扔去,但一当我和春梅离开,看见那条狗又立刻折了回去。   另外一个,我们并没有看到全尸身,只看到露出土面的一截黑发。头发很长, 全部披露在地面以外,那大约是就地死掉随地掩埋的,因为路心太硬不能埋,一边 的水退后的泥泞里又太松软,所以只好埋在道路一边种树的地方。   这三条尸身,大约是天将黄昏时看到的缘故,它一直存在于我的脑海里,尤其 那披散在地面上的黑发,我一静下来,就飘在我的眼前。   到了晚上,我们抵达了一个大的镇子,这里有一家客栈,我和春梅就住了进去。 安顿好之后,我们就来到客栈外面的饭馆里吃饭。   饭菜很简单,荞麦饼就大头菜。我知道春梅患病,需要营养,就问饭馆的老板, 有肉没有。   “有肉!”他兴奋地回答,“不羡羊肉,又细腻又好吃,保证你吃了之后赞不 绝口。”   这个小饭馆竟然有肉?在大灾荒的时候,这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奇迹了。于是我 问老板:“总共有多少?”   “大概有一百五六十斤。”   “那给我来两斤。”   “对不起,公子,这不羡羊肉不能单卖,你要买至少就得买七十斤,否则剩下 的肉在大热天会变坏的。”   “可七十斤,这么多,我们也吃不完啊。”   “吃不完没关系,我们可以给你制成干粮,你带在路上慢慢吃。”   “那好吧,”我本来不准备答应的,但一看到春梅憔悴的模样,心底就软了, 答应了老板,“就给我们来七十斤吧!”   “公子请稍等,我这就去准备。”说着,老板走进了厨房。不一会儿,我听到 从厨房传来了一个女孩子的惨叫声。我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冲进了厨房。   我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惨况,展现在我的眼前。   一个女孩子被绑在案板上,身上的衣衫被撕得稀烂,面色苍白,因为极度的痛 苦,她的脸改变了模样,五官都纠结到了一起。她的一条大腿,还在自己的身上, 另一条大腿却已经被老板用刀给剁了下来!   还有一个女孩子,捆在柴堆里,已经被吓晕了。   老板站在案板前,一手拿着一把血淋淋的菜刀,另一手拿着刚刚从女孩子身上 剁下来的一条大腿!他看到我,说道:“公子请别着急,我马上就把这条腿烹调好, 给公子送过来。”   “这就是你说的肉?”我指着他手中的大腿问道。   “对呀,不羡羊肉,是说这种肉肥美细腻,吃了之后,连羊肉都不想要了。”   “可这是人肉!”   “当然是人肉了,你想,灾荒过后,除了人肉,你还能吃到什么肉?”   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公子,这肉你还要不要了?”老板说道,“不管你吃不吃,这人已经宰了, 你就得付钱。”   “好好,我付钱,你先把这个女子解下来,再去把大夫请来。”   “好,反正你付钱,不管怎么处置,都是你自己的事。”老板一边说着,一边 将案板上的女孩子解下来,又打法伙计将镇上的大夫给请了来。   等到大夫到来,一切都已经晚了,他只看了看女孩子的脸色,摸了摸脉搏,就 说她已经亡阳,无法可救,说完,摇了摇头。   碰上这种情况,我也是无言可说,无法可想。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子,就因为我 想要吃一点肉,在我面前被活生生地杀死了。如果我是一个无情的冷血人,我可以 说,这不是我的罪过,因为我不知道老板所说的肉是人肉,而且,在发现事实真相 以后,还尽力来救治她。可是,我的良心却受到了谴责,如果我不说吃肉,这个女 孩子就不会死了!   我一面在心中责备着自己,一面让老板到棺材铺去买一口棺材来安葬这位不幸 的女子。我不知道她的名姓,但我却能体会到她的痛苦。   也就在这时候,我听见柴堆里有人在叫我:“少爷,救救我……”这声音十分 微弱,但还是传入了我的双耳,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另一个被绑的女子,只不过, 她还没有被害。   可她为什么会叫我少爷呢?   我走到她的身边,将她覆盖在脸上的头发弄开:“夏荷姐姐,你怎么会在这个 地方?”   原来这个女子竟然就是曾经服侍我的丫鬟夏荷!   “少爷,救救我,我不想死。”   夏荷被吓坏了,只会重复让我救她的话。我连忙解开了捆绑在她身上的绳索, 将她抱了起来。   “不许带她,她是我买的!”   老板见我要带着夏荷出去,急忙拦着我。   “你随便杀人,难道就不会内疚,不怕报应吗?”我愤愤地说道,“你买她花 了多少钱,我给你!”   等到我将足够的银两交给他之后,老板才放我们离开。在埋葬了可怜的女孩子 之后,我和春梅带着夏荷回到了客栈。经历了这样一件事情,我和春梅都没有心思 吃饭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春梅和夏荷就相拥而泣,她们经历了不同的苦难,此刻又相 聚在一起,自然有许多情怀愁绪。我悄悄掩上她们的房门,独自走到客栈外,走向 了掩埋女孩子的坟地。   通向坟地的道路并不遥远,但我却走得很疲倦。夏荷我是救了下来,可是,坟 地里埋着的那个女孩子,却使我的内心始终难以平静下来。让我看到无数的惨状, 受到无穷的良心上的折磨,这难道就是我的命运吗?   为了反抗自己的命运,我是否应该执著于不断的攀缘,越过无数的胜景,最终 抵达自己心目中的归宿?在以前,我的确是这么做的,可是我所得到的,却只有望 尽天涯路的惆怅和失落,也许幸福只是一种感觉,但此刻这种感觉离我已很遥远。   坟地是一个荒凉的处所,到了晚间,尤其显示出凄冷来。在大灾荒的时候,死 人是常见的事情,这块坟地,以前也许就是良田,但此时,却是累累的,一眼望不 到尽头的新坟。耳畔是飒飒的风声,那是不是鬼魂的哭泣和怨烦呢?   眼前是一片树林,白天美丽的野花此刻看起来那么孤寂,那是坟前里萧瑟的枯 花,远处的灯光,森白的色彩中透着几分阴森,在这季夏的晚上,天气并不寒冷, 我却发现自己的心开始冻结。   我终于站到了她的坟前,不知不觉有了一种想法,想要为这个不知名的女孩子 杜撰一篇诔文,把心头的千言万语倾诉出来,寄托我的哀思。   说做就做,在女孩的坟前走了几个来回之后,我就想好了一篇文章,念了出来 :   某年月日,黄河决口,江北七府二十三县尽为泽国,余遇女于淮阴地界。方是 时,女为恶厨所伤,余施救不及,女含恨而殁。而余尚不知其姓名,乃为辞曰:淮 河之畔,女儿生焉。生逢离乱,命途多蹇。纤尘不染,傲立云天,幽兰为伴,睥睨 世间。威武难摧,百折不回;柔情似水,音容堪追。奈何风骤雨狂,遍折满园芬芳, 不期英年早殇,顿教痛断肝肠!   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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