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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独身者的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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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独身者的独白   毕业那天晚上我真的喝醉了,我不能不醉!醉眼是模糊的、深沉的,我看到一 张张熟悉的脸儿在我眼前消失掉。毕业带给人们的是“东飞伯劳西飞燕”,可是我 呢?却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有翅膀,可是飞不起来,不但飞不起来,还得在地上 爬!   真是爬,“匍匐前进”、“夜间战斗”……多少个爬的课目在等着我,入伍训 练六个月,野战部队近一年,我不知道爬了多少次,在深山、在外岛、在风沙里、 在太阳底下,我用全是泥土的手擦着汗、喘着气,偶尔抬起头来,望着天边的几只 鸟儿,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只知道它们全在飞。   月亮又圆了二十几次,我终于踏上回程的军舰,又活着回来了。没有百战,却 有荣归,我忍不住心里暗叫一声惭愧!拍掉身上的风尘,我又走向台大来,校园里 正是杜鹃盛开的时节,鲜红雪白,奇花照眼。可惜的是,穿插在花丛里面的都是新 的面孔和新的情侣,他们取代了我们,不,取代了我自己。他们偷去了我的青春, 也抢走了我的地盘。   看着这些讨厌的小毛头们,我并不以老大自惭。相反的,我倒觉得我更年轻了。 毕业以来,几乎每个月我都遭到红帖子的袭击,它们除了传染笔尖的颜色而增加账 本上的赤字外,另一个重要的意义是,年轻人都纷纷走上成家立业抱娃娃的老路, 冤各有头,债各有主,有情人各有他的家,尤其是我过去的老情人们,她们一个个 都远走高飞,婚嫁迭起,喜事频传,每天打开报纸,看到一排排鲜红的结婚启事, 我就先要心惊肉跳!偶尔启事上没有使我牵肠挂肚的芳名,我就笑逐颜开,宛如巨 石落地,自谓公道尚在人间,同时也深叹“报社广告部诸公之待我不可谓不厚矣”! 推而广之、总而言之,我现在除了大年三十老太送的红纸包外,其他一切红颜色东 西都害怕!   老朋友劝我东山再起、老同学劝我另起炉灶、老太限时命我替她抱孙子,舆论 如此,我也不由得心慌意乱起来。可是着急有什么用?我又不会跳舞、不去教堂、 不善说可爱的废话、不忽视礼义廉耻中的第四维、不再是男女同校的大学生……自 反之下,没有任何一点条件能够吸引女孩子多看我一眼!家里妹妹虽多,可是她们 对我过去的情海兴亡史过于熟悉,虽有帮忙的可能,但小姐们心眼儿多,偶有得罪, 就七嘴八舌大翻我底牌,新欢若知,反倒不妙,想来想去,走妹妹路线也是死路一 条!   看这样真没法子了!于是我点起一支烟,开始发愁。茶不喝,可也;饭不吃, 可也;酒不饮,可也;烟不抽,不可也。想当年美国南北战争时,李将军因为不喜 抽烟,所以一败涂地;格兰特将军因为爱抽烟,所以万事亨通。由此可证,恋可失, 头可断,烟不可不抽,凡失恋而不抽烟的人,不是失败主义者就是“异于禽兽者几 希”的家伙。   在我抽到第一百零九根新乐园的时候,忽然茅塞顿开直指本心,心想既然“时 不我与”“女人不我与”,何不就此提倡独身主义?一个人一生中不像培根那样提 倡一阵子独身主义,就好像维纳斯丢了那条胳膊一般。换言之,一个堂堂七尺大丈 夫如本文作者者,一定要花他生命一段时间去恨女人恨家庭不可,无金屋可藏、无 孺子可教、无脸色可看、无小心可陪。无冤大头可当……而孑然一身,独与天地精 神往来,邀游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纵浪大化以自适其适,这是何等气魄!何 等境界!安能效多情小儿女呢呢喁喁鼻涕眼泪那!   对!完全原案,我把烟一丢,拍案而起。独身不但可无妻儿之累,而且可益寿 延年:牛顿没结婚,可是活了八十岁;康德没有老婆,活了八十四岁;米开朗基罗 打了一辈子光棍,却享年八十有九,独身之为用大矣哉!既可使“蒙主宠召”延期, 又可兼做伟人,无怪乎老祖宗们要以“君子必慎其独”来垂训吾等了!   可是,毛病就出在这儿,独身这种壮举毕竟不是好玩的,偶一不“慎”,就变 成了法朗士笔下的法非愚斯,或者变成了宋朝的玉通和尚,――辛辛苦苦五十二年, 到头来还不是功亏一贯!并且,长寿对一个具有白头偕老五代同堂的福气的人才有 意义,若独自一人,孤零零的糟老头子,无老太婆可吵嘴,无小孙子可捶腿,还活 那么久干嘛?并且,“老而不死谓之贼”,先贤早有明训,垂暮之年,虽然“戒之 在得”,可是孤家寡人,毕竟形迹可疑,说不定哪天出了什么盗宝案,受了牵连, 落得老扒手之谥号以殁,忝为盛名之累,那又何苦来?   由是观之,独身云云,实乃期期不可之举,身既不可得而独,我刚才的决定只 好不可得而行。于是,我只好又接上第一百零九根新乐园。   烟雾的镣绕使我想起一件往事:那是一个没买到油条的早晨,我家漂亮的六小 姐,带着惠华医院老修女的表情,把满墙悬挂的罗勃韦纳的照片一一摘了下来,然 后又一一放好,准备长捐箱底。我当时躬逢其会,看得呆了。因为我久仰罗某人是 我家六小姐最崇拜的男明星,满墙他的照片平时连碰都不许我们碰,好在我君子已 久,早就不立于“岩墙之下”。故受白眼最少。而这回六小姐竟如此突变,令人发 指。老太怕有三长两短,特命我去打听。追问之下,六小姐才涕泪横流曰:“罗勃 韦纳和那阴险的女明星娜姐丽华今年结婚了,所以我先把照片拿下来,不过我不必 烧掉,反正还要离婚的!”   六小姐的铁口直断给了我极大的启示:我何必把我的老年想得那么凄惨呢?如 果天假以年,我一定可以等到我那些老情人的归来,“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除 却巫山的晚霞,哪里还有云彩呢?   哥德晚年曾和老情人的女儿恋爱,此西土之行径,未合吾礼义之邦的要求,不 宜做此非分之想;我们宋代的大词人张子野八十五岁还结婚,此种老当益壮的雄风, 连李石曾也得合十顶礼,只要我李敖久而弥笃老而弥坚,不悲观不早死,何愁不能 做白头新郎白发潘郎?何必像这些青年男士们.栖逞若丧家之大,或登报自吹、或 乱托媒婆、或飞书应征、或在女生宿舍门前排队注册、或请报上安琪夫人指点迷津…… 斯文扫地如此、情不自禁如彼,天厌之!天厌之!   感慨已定,我决心向六小姐看齐,也如法炮制,把散在眼前的老情人的照片遗 物一一加封归档,并向之自矢曰:“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不能黑发偕少, 但愿白头偕老;不能永浴爱河,但愿比翼青鸟!”言罢趋出,购书于肆,书名《妾 似朝阳又照君》;观影于街,片名《白发红颜未了情》;听白光歌声于大道,歌名 《我等着你回来》。于是归而大睡,不知东方之既日。           一九六一年妇女节在台北“四席小屋”           (联合报)副刊一九六一年三月十二日   好友:文岭 扫描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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