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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八点,上班时间到了。 八点半,上班时间过了。 灰楼仍静悄悄。 这幢高两层的小灰楼,是人市人民艺术剧院唯一的集体宿舍。住灰楼的姑娘、 小伙儿,个个漂亮、英俊,穿着又入时,总之,个个都洋气。而灰搂的色调、构造 却颇为古朴,清一色的砖瓦,不加粉饰,窗棂也是灰灰的,仿佛被浓烟熏燎过。有 宽宽的飞檐,并有龙首盘踞檐角。二十六阶楼梯嵌筑正中,恰把一整座小楼分隔成 “东西两半球”一姑娘、小伙儿们自称。 剧院的门面还算气派,黑色大铁门镂有对称的图案,看似空灵,却坚固森严, 门前铸两个粗大的水泥墩,卧两头怒目圆睁的石狮。相形之下,小灰楼显然陋拙了, 只配缩在最角落,犹如一堵为界的墙。再后面便是锅炉房了,秋后,煤堆象一座座 小山,自然而然地横过来接紧小灰楼,一同连绵着。只有过三月十五号停了暖气, 大锅炉如火车头一样的隆隆声才止息。不再有大卡车开进来卸煤,也不再有小推车 碾来滚去。地装煤,小灰楼才得些安宁。 一个闹哄哄的冬天总算过去,接着便是“舒坦的春眠”。痛痛快快地睡。一楼 的小伙儿和二楼的姑娘们不宣而战,象一场真正的“马拉松阻觉比赛”。绝对酣然。 有人轻手轻脚爬起来过。起来干什么?好久不排戏了,常常开着大会个会,郑重其 事地研究、讨论“剧院如何改革”。喜剧队热火朝天地搞“承包试点”,乐队接管 剧场,白天办“交谊舞训练班”,晚上张罗“灯光舞会”。而两个暂空闲的大排练 场,由“艺术公司”所属的一支高级模特儿队租用。据说,这是行政办公室那几位 的别出心裁。不知哪夭起。剧院铁门边的水泥柱上,多了块“中国艺术公司”的牌 子,白底黑字,白得新,黑得也新,黑白分明,醒目神气。而剧院那块在长久的日 晒雨淋中己班驳不堪的旧牌子,显得更黯然了。 九点。一整座小灰楼仍甜甜地睡。睡了才有梦,梦里有童话,硬梆梆的小木板 床和软绵绵的羽毛片枕头,着实地能打发掉一大天无所事事的空白。 只有一把吉他清醒着,轻轻拨动,发出轻轻的颤音: 在喧闹的喝彩声中, 我总是迷惘疑惑。 是为曾经走过的路, 是为曾经流过的泪? 在冷清落幕的时刻, 我总是孤单失落。 是为曾经有过的梦, 是为曾经唱过的歌, 是不是就这样把爱恋抛弃, 是不是就这样不再把往事回忆, 是不是就这样?是不是就这样,!…… 九点半。大铁门和办公楼前开始有人进出。冷清了一夜的两只石狮子,仿佛也 爱凑热闹而欢喜得眼珠发亮。 十点,邮车来了,送进一捆信和报纸,传达室的小屋立刻被挤满。 “有我的信吗?” “嗬,还挂号呢,什么机密?” “谁的汇票,又发财了。” 小小传达室,犹如居高临下的睫望哨,蛛丝马迹的,都一目了然。比如,谁谁 谁的信件多,某某某的汇款多,(各种名堂的劳务费――配音、拍戏、上电台、做 广告等等,)又比如,谁谁谁和某某某天天早出晚归;某某某和谁谁谁哪天中午一 块儿去食堂打饭,诸如此类。上到院长的一举一动,下到炊事员之间的口角纷争, 大到剧目的选定、奖金的分配、支部的组织发展,小到订报纸、发澡票、取牛奶, 事无巨细,无一躲得过这小小传达室。 “哎,楼上办公室昨天又分到公司的一个‘红包’。” “嘿,有功受禄么,没瞧见人家给公司让了司办公室,打字机也在天天无偿服 务。” “听说,模特儿队演一场能赚这个数。” “真的?顶我们的十场戏呢。” “那当然。咱这样的,趁早……没戏啦!” “哎――肃静――瞧。” 传达室小窗口探出齐刷刷的目光。 大门口,五六个身着奇装异服的姑娘,“嘻嘻哈哈”走进,她们身材窈窕,姿 色绰约,扭捏作态地招摇过市,比小灰楼的姑娘们更引人注目。 “喂,你们找谁?”有人故意大喝一声。 “模特儿们”没有回头,仍大摇大摆。 传达室小窗口的一排排目光愤怒了又无可奈何。这个有着几十年历史的艺术剧 院,曾排演过莎士比亚、萧怕纳等艺术大师的名剧,排演过曹禹先生的《日出》、 《北京人》。谁会想到,有朝一日,那两个神圣的排练场,竟高价出租了,由着模 特儿在一面面水泊般晶亮的大镜子前,理。所当然地摆姿弄态。 “空着不是白空着?” “我们是艺术剧院!” “再艺术,没钱照样白搭!” “昨天,有人把‘艺术公司’的牌子摘了,当众甩地。” “今天不照样挂起来了,还多敲了两颗钉子呢。” 信、报纸早分完了,传达室还是沸沸扬扬的。 十点半,小灰楼终于“醒”了。 十一点,姑娘、小伙儿也热热闹闹聚拢在小灰楼前,喝着奶、咖啡、红茶,嚼 着伊利面包片、布丁和土制“汉堡包”、“三明治”。 “反正改革了,干脆,我们自己拉个青年队。” “算了吧,没戏排更好,呆着呗,有吃有喝的。” “你呆得不难受,” “难受就忍着点儿。没你这么异想天开的。让我们独立出去了,谁来跑龙套? 谁来扮小兔、小猴?” “那个公司到底怎么回事儿?” “买空卖空,瞎折腾呗,什么音响、录像,什么单放、双卡,什么东芝、日历、 夏普、三洋,就这些玩艺儿。” “那真是赚钱呢,实打实的。” “蓝院长什么态度,” “没态度。不是明摆着?现在,一遇到尖锐的时刻,最好的借口,或者生病, 或者出国。蓝院长不是参加什么国际戏剧节了?真是时候。” “蓝院长回来,肯定要排新戏的。” “这消息绝对可靠。院长办公室这两天老开会。据‘新闻发布中心’报道,这 次排戏,将由艺术公司赞助。唐副院长拍胸脯了,新剧目要打出世界!” “震了!” “那才是改革的优越性。” “打出世界?嘻嘻。盖了帽儿!” 小灰楼惊叹着骚动一阵。 下午一点,传达室墙壁上的小黑板,果然被粉刷一新,还用红粉笔粗粗地写了 条通知:“三月二十日上午丸时,召开全院干部会议。”一行字火辣辣的。 一点半,有关干部会议的基本内容不胫而走:院党委决定马上排新戏《宝船》。 儿童剧。要去香港、日本演出。 整个剧院炸了,象踩着一串地雷。 以后的一天一夜都是出奇的沉默。小灰楼也不例外。许多猜测,许多期望,许 多设想,许多可能与不可能,在悄悄的、反复的酝酿着。每个人都被牵动了。 只有那把吉他似乎超脱着,依然时不时地如泣如诉: 在喧闹的喝彩声中, 我总是迷惘疑惑。 是为曾经走过的路, 是为曾经流过的泪? 在冷清落幕的时刻, 我总是孤单失落。 是为曾经有过的梦, 是为曾经唱过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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