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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东四县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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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东四县风采 ――高山深谷间人声的召唤――比如传奇――冰天雪地朝圣者――老 嘉黎多雨雪的秋季―――我们的藏北姐妹――索县之战――强盗崇拜―― 糜费惊人的火葬――原始宗教之魂――感恩节:永远的自然崇拜―― 从行政区划分归属于那曲地区的东部四县嘉黎、比如、索、巴青,地处藏北高 原与横断山脉衔接处。严格地讲,它们并不属于藏北高原,自然环境和文化传统当 属于别一世界,接近于藏东的昌都地区。但作为对西部的关照和对应,它们的存在 便具有了意义。这一带自然景观纷繁多姿,延续了中、西部平缓辽阔的高山牧场, 而越往东走壁越陡、谷越深,直到骤变为峭拔峥嵘的崇山峻岭。怒江、索河、巴青 河等大江大河从这里劈山穿涧而过。江河流域萃集了农田、牧场、原始森林。各类 植被随地势高下作垂直分布,从雪峰之下的高山草甸地带直达谷底茂密的松柏桦林。 尤其春夏之交,山桃花、杜鹃花开得烂醉如泥。 以巴青为中心,东至昌都、南至嘉黎、西北聂荣、北方青海等部分地区,史称 为三十九族[注]地区。元朝以来的六百多年间,由蒙古血统的霍尔王统辖。由于不 同的历史时期,此地经由四川汉人、蒙古王及藏政府统治,所以在比如等县分,许 多人自称为“汉人”,说自己的家乡为“汉部落”。加之远离喇嘛教中心的前藏后 藏,巴青一带成为当前本教徒最集中的地方,东四县人文景观别具一格。 东部奇观之一的溜索桥已经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木板桥和金属桥、几十年来所 建桥梁由国家投资,体现了公有制的优越。东部还保留着人声的召唤。东部较之西 部虽然人烟稠密一些,但置身于高山深谷的阴影中,人们顿感渺小和孤独。砍柴和 赶路或放牧牛羊时,为了恐吓野兽,与外部联系,或仅仅为了听取远方的回声,便 高声呼唤―― 噢……嗬嗬…… 十二月上旬自无人区归来,在那曲稍事休息后,赶巧新上任的地委书记要去比 如县,便搭上了车子。这位藏族书记李光文生长于川西高原,多年前他在藏东工作 时我曾同他有过交往,当年他在类鸟齐组织围猎饲养马鹿,并带我们参观了长冒岭 养鹿场,我把这位年轻的县委书记和那个养鹿场都写进一篇散文里。真是人生何处 不相逢。李书记已成为地道的中年人,我也把自己儿子的高矮比划了一番,不免感 慨。命运感很强的藏北土地上,地方长官像流水一样。在最近的机构调整中,李书 记取代了洛书记。洛书记在藏北工作二十六年,大半是马背生涯。他所乘坐的米色 丰田,连同他的老搭档、驾驶员李师傅,都一道转交给新书记。真是物是人非,今 非昔比:李书记刚刚走马上任,便赴法国、奥地利考察畜牧业生产――又不免感慨。 令人一下子感到前书记洛桑丹珍时代已成为历史。 为了那个恼人的能源问题,李书记此番来比如视察工作,私心里也想了解一下 怒江水利情况,但很快打消了有关怒江的念头。比如不仅遥距那曲二百公里还多, 更由于怒江在冬季是枯水季节,流量小而冰层厚。建个小发电站供应县城还差不多 ――很遗憾。 我此行目的很明确,只想验证两个传闻:一是某天葬台保存有上万个死人头骨, 其中有一个是头顶长角的;二是二十年前拆除某座肉身塔时发现活佛完好的尸体。 一位西方人归纳了东方国家的一个民间特征很令人折服。他说在这些地方发生 的事情,传得越远越真切,距离越近反倒越模糊。我在藏北就多多碰过这样的事, 常感“百见不如一闻”。其实验证传闻本身就是可笑的事情。在藏北,事情越真越 实在,越缺乏魅力。人们津津乐道的是那些子虚乌有的事情。这两件事情虽全部属 实,但我在县城经多方查询后,方才得到一点模糊的线索。人们似是而非地告诉我: 比如县热西区茶曲乡多多卡地方有个天葬台,文成公主进藏时路经此地,曾嘱咐要 保留死者头骨,不要喂了老鹰。还说数以千计的骷髅“文革”中被抛入怒江,近些 年来情况不明。 mpanel(1); 我便急着去热西区,县上人说不行,如今冰天雪地,通往热西区的路已被冰雪 所封。 事实上我在县城听说的情况极不准确。不仅文成公主没有路经比如,天葬方式 更在文成公主之后很久。回那曲后无意中同文化局的格桑次仁谈起此事,他二话没 说,转身取来一张彩色照片:石头墙的院落里,整整齐齐码着一面墙似的骷髅头。 这是同年夏季里格桑次仁他们采风时顺便拍的。多多卡天葬台的天葬师阿旺丹增正 巧是地区文化局小车驾驶员的舅舅,不免亲切而深入地攀谈过。阿旺丹增划着牛皮 船载他们到了对岸的天葬台。阿旺丹增藏袍里面贴身穿一件火红的运动衫,光着大 脑袋,很精神的一位中年人――阿旺丹增划牛皮船的身姿也上了彩色照片。他一出 现,铺天盖地的骛鹰便呼啸着簇拥而来,向他欢呼致意。他与它们相互依存的关系 很亲密。在堆积如丘的骷髅里,格桑次仁他们发现了一个年代很久的头骨顶端,有 一骨状凸起物。说不定是某种骨疾造成的病变。在那曲传来传去,便传成“头顶长 角的人”。西藏正史中,确也记载着第一代吐蕃王聂赤赞普和最末一代吐蕃王朗达 玛都是头上长有牛角的异人。 阿旺丹增告诉格桑次仁,此系已故朱带寺达普活佛的指令。达普活佛关照当年 的天葬师:尸首喂了老鹰,头骨可以保存起来。使每一个活着的人看到它们,都会 想到自己的归宿,不由自主要念一遍六字真言――于是,多多卡便成为全西藏唯一 保存头骨的天葬台了。 在比如县,多多卡天葬台不是最驰名的。名扬四方的是距县城百多公里远的羌 达尼姑寺的天葬台。从前,那里苍松蔽日,风景优美,真是理想的归宿地。不仅比 如、索县一带的死人要送来,连昌都地区了青、边坝县以及更远的,需翻山越岭十 六天的,都辗转而来。这个天葬台好就好在是建在地狱之王的眼睛上。每当尸体送 来,地王慧眼即刻能识别出此人善行恶迹,马上决定送他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以便 减少众多中间环节,使死去的人少受些罪。 至于这个尼姑寺的来历,在《羌达寺传》中有记载,但规范说法少为人知。比 如县多吉县长告诉我,许多年以前,当雄地方有一巫师,和女神益希措加私奔到比 如,修了一座十二根柱子的经堂,创建了尼姑寺,并首创了天葬这种形式――听多 吉县长这么说,心下有些疑惑,后来问起许多人,都不知天葬的缘起,更谈不上天 葬是否从此地发端。 西藏的丧葬方式,最早也是土葬。藏南现存大量藏王墓及墓葬群。藏北的申扎 县及比如县朋盼区一带都有石棺葬发现。天葬的由来,想是佛教传入西藏之后,受 佛本生故事如“舍身饲虎”一类思想影响,加之认为死者灵魂脱离躯壳后,徘徊七 七四十九天便可飞升,尸体已成无用皮囊,何不赐给大地上的生灵,也算是人生最 后一桩善行。这与佛教教义是一致的。另有一说认为一年中大部分时间冻土坚硬难 以挖掘,且又因树木稀少难以棺葬,便因地制宜采用了天葬形式――也许可以成为 上述理由的补充。不然为何信奉佛教的国家不少,西藏天葬却是独一无二的呢。 天葬的缘由原本简单,不似西藏之外的人们想象的那样不可思议。许多国内外 游客,怀着极大的好奇心千方百计地去天葬台猎奇,真是少见多怪。 严格的天葬仪式,要择定吉日,要请专职天葬师。要请喇嘛念经超度亡灵,一 般要念四十九天。念经作法的密宗法师戴着缀有骷髅头饰的马头形帽,面罩黑纱, 为的是不让灵魂看见活人的眼睛。超度经主要内容似乎比较简单,大意就是:灵魂 呵你走吧,在路上你可能遇见些什么什么,但不必害怕,那是些什么什么……最后 祈祷灵魂升天。 直到今天这个时代,那位创建羌达尼姑寺的女神益希措加每年都要光临该寺一 次。 朱带寺达普活佛丹巴乌珠是近代人,由于他或他的某个前身在多多卡的一番话, 与其说他是位半神之人,不如说他是哲学家更合适。他还是位诗人,是民间艺术的 热心倡导者。十三世达赖时期,他主持兴修朱带寺,为鼓励人们积极参与建寺劳动, 他采用民间建筑歌的各种曲调,编写了歌词,歌词对于世界、对于当地、对于建寺 活动及劳动者本身都作了赞美。文风沿用藏族传统所欣赏和推崇的华美雕饰。 在地上掘起宝贵的金土, 在不变的基础上砌起宝墙, 墙垫柱上升比骏马快, 墙板如风翅无阻挡, 墙板头如镂花金鞍牢固, 金培土装在天库里, 系墙板柱如虎狮凤龙挺立, 打墙杆如鞭把笔直, 打墙人如三种种性佛样, 干起来比神鬼还快, 愿五宝的神殿快建成!…… ――《达普建筑歌・第一章》 其中每两句之间都有劳动号子的衬词。我曾见过这种打墙场面,歌舞娱乐性很 强,喊劳动号子时才砸个一丁两下,歌唱时一齐住手。看起来叫人着急。 达普活佛确实是位艺术家。他还热心地推广过丁嘎热巴,组建了一个热巴队。 这个热巴队的队员现在仅存一位老人雪热。近两年来,比如县将这位老人请到县上 向一班年轻人传授了嘎热巴技艺。我见到了他,他说当年是这个热巴队年龄最小、 跳得最差的一个,现在好多节目都记不起来了。并说他小的时候见过这位活佛,朱 带寺活佛不仅倡议成立了热巴队,还亲自编剧写词。丁嘎热巴已被整理出一部分, 我看了县文工队表演的片断,因对各地热巴不熟悉,也不知此一派别的特色,无法 比较。只见手执铃、鼓与牦牛尾的男男女女舞蹈起来豪迈欢快,仅靠一面大鼓以鼓 面鼓身的各种音响伴奏。雪热是这支热巴队的灵魂。这位老人干瘦矮小,平日里谦 卑畏葸,一当手握鼓槌击鼓指挥时,立即恢复了自信,双肩及全身随之抖擞,小眼 睛里神采飞扬。 达普活佛的生平资料很少,只听说他生长于东部边坝一带,出身贫寒,勤读好 学,学识渊博,后来他在拉萨期间,西藏地方政府差点把他毒死(有人说是出于误 会),又由于他生活作风“不拘一格”(原话如此),哲蚌寺将他拒之门外。后来 他流落比如一带,曾先后解救了八个中毒的人;发现“伏藏”[注]二十五件,信徒 们便公认他为有法有道有福缘的活佛。声望传及青海、四川、拉萨。想来此人博学 多才,富有生活情趣。 试图核实的第二件事是在那曲听说的。已离休的行署副专员普布顿珠,曾是比 如一部落头人。几年前他六十八岁时加入中国共产党。他向我们叙述了“文革”初 期的一件事:比如县查仁区帕拉西喀塔中曾供放着一位活佛肉身。“文革”一开始, 这座塔首当其冲地遭到毁灭。塔刚一拆开时,见那位活佛尸身完好,头发长长的, 指甲长长的――普布顿珠断定是在塔葬之后又继续生长的――塔里还有两个酥油桶, 桶里茶还没干呢。方方的酥油坨,没变质,有人拿回家打茶喝了。尸体暴露于空气 中,不到两天就臭了。一位老人于心不忍,悄悄地把尸体背进一个山洞。红卫兵发 现了,把老人揪来批斗一番,又把尸体从山洞扯出来,抛进了怒江。那老人就是现 任西藏自治区领导人之一的丹增的父亲。 有位牧民在废墟里捡到一尊水晶小佛塔,保存了很久。牧民的妻子主张卖给康 巴商人,说不准值几千元哩!牧民不同意,献给了白贡丹增活佛。活佛即将此事汇 报给统战部,统战部转而请示当时的地委书记洛桑丹珍。洛书记说送到自治区宗教 局鉴定一下文物价值,再看值多少钱以便付给那牧民相应报酬。 关于此事的上半部分,比如县城居然无人知道。只有一个人说他当时在场,没 见到塔葬活佛长头发长指甲,也没听说有谁用陪葬的酥油打茶喝这码事。倒证实了 这座塔的名气。说大约一千八百年前释迦牟尼在拉萨(!)撒了一把青稞,落在比 如的有七粒,人们便在青稞落下的地方建了这座塔,所以此塔很有名。建塔的时候, 那曲还没有寺庙呢。 ――可是一千八百年前拉萨还没有建立,佛教尚未传入西藏,更不用说释迦牟 尼是否来藏了。 返回拉萨后,偶尔碰到那位自治区的丹增书记,他证实了他父亲的遭际。 在拉萨讲起多多卡,听众睁大了眼睛。美术家把它名之为“骷髅金字塔”,从 中领略了高妙深远的意境;文学家被它高深莫测的哲理和传奇色彩所眩惑;搞考古 的立即意识到这件事对体质人类学研究的重大意义。长期以来,由于天葬的传统给 有关研究增添了料想不到的困难。 在比如来去匆匆,无法欣赏比如人引以自豪的众多风景:喀木松山、扎西龙沟, 那如乡…… 索朗多吉吟诗般向我介绍:全西藏的山是妖女仰卧形状,喀木松山就压在妖女 右乳上;全西藏有象征吉祥的八座山,喀本松山是其中最吉祥的山;喀木松山九座 雪峰,像飞奔之马迎风飘扬的马鬃一样;九座峰顶有九座湖,裹在茫茫云雾中;山 顶流下大小溪流,远看像条条哈达;山上可以采集多种药材,山腰有莲花生奇大无 比的脚印,山下是原始森林……可惜呵喀木松山不通车,要进山只能走崎岖小路。 若有僧人陪同你们进山会有更奇迹的故事,而我难以讲得周全。 旺堆次仁的介绍也不逊色:雪山上流下水,水里有白石头,石头上长草皮,草 皮上长水晶石,那地方叫扎西龙。扎西龙附近有九种颜色的颜料矿,邻近的湖中还 有各种色彩的鱼。 旺堆次仁详详细细描述了那个独立王国的那如乡。那如乡仅有八百人。那里有 冰川、森林、雪山、湖泊、农田、牧场,冰凌流苏垂挂的溶洞里,回声巨大而恐怖, 湖中鱼奇形怪状五颜六色谁也不敢吃。那里的野兽有獐子、猴子、雪豹、猞猁、石 羊、雪猪、水獭,马鸡纷纷落在农家院里,坐在房里不出门,便可打到马鸡。那如 地方一年中只有八月份进得去。旺堆次仁于一九五七年随首批工作组进去搞民主改 革时,那里还是原始共产主义社会。开会时有东西一起吃,不分你我,只要吃饱就 行,生活很简陋。大人穿自家织的粗氆氇,小孩不穿衣服,最富的牧主土巴曲丹头 人只有四百头牲畜,而其余家产一无所有。家中用木头当板凳,毫无装饰品。这里 没有文化也没有教养,不知礼貌为何物,见了陌生人从头到脚端详一遍,然后毫无 表情地走开;汁数用念珠、骰子或石头,摆到第十个时便用一节木头作标记。一个 非常奇怪的现象:在西藏,越是海拔低、气候好的地方,越是原始落后。 东四县盛产虫草。虫草是一种名贵中药,补中益气,有润肺功能。据说在东南 亚一带国家里,人们异常推崇虫草的药用和滋补价值。虫草是一种非常奇特的小怪 物,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动植物合体的生物。它生长全过程需时五年:前三年它是 虫,共蜕十多层皮长成成虫;第四年,与一种真菌结合,成为菌体,第五年生出草 来。挖掘的虫草,虫体已经僵直,在“虫”脑袋上伸展出一根草茎。虫体上的肢节 和足腕清清楚楚。食用方法是“虫草鸭子贝母鸡”,炖鸭子。属国家统购药材。收 购价年年看涨,从几十元一斤直涨到上千元。就这样,北面狡猾的青海商人仍然乘 虚而入来这儿收买虫草。每到收虫草季节,那些私商就背上糖块和回力球鞋来换虫 草,拿几块糖就向牧童换一根。那些私商心眼儿多得很,第二年的虫草预先就订好 数量,并把钱预支给了牧民家。这些人通本地藏语,又能吃苦,作虫草买卖他们赚 了大钱。当地政府无法控制他们。 每一回虫草季每家牧民至少能挖十几斤,多到几十斤。经济收入很可观。只有 虔诚的宗教信徒不去发这财,只因虫草是神山的肠子。在那曲听次仁玉珠讲,一位 百姓在比如的一座山上挖到一根两尺长的虫草,害怕得不行,又赶紧埋回去了。她 说有机会去比如,一定要验证这个传说,要找到这根虫草。这也说不准,东部山林 中有人发现过比洗衣盆还要大的猴头菇呢。 从比如返回那曲的路上,万里长天浓云密布,直压到积雪的峰顶。已进入严冬, 前几天下的雪也在路面结成坚硬的冰壳。丰田越野车小心翼翼地行驶,缓缓爬上一 个高坡。正前方,出现了几个磕长头的人。他们去拉萨朝圣。大约是昌都一带人。 几千里路就是用身体一点点地丈量过去:合掌举过头顶,降至鼻尖、胸口,身体迅 速前扑,双臂前伸着地,划一记号,起身,跨两步到记号处,再重复以上动作。这 些人里中老年男人居多,皮袄外一般再套一件帆布长围裙,手戴皮套或木板。不论 烈日当空还是风雪弥漫,他们都这样一丝不苟、孜孜不倦。我们来比如的路上就发 现了这群朝圣者,当我们离开比如时又发现了他们。此后我返回了拉萨,接着又飞 往北京。在北京舒适的宾馆大厦里我突然想到了这群人,他们肯定还在藏北冬季的 风雪中,蠕动在通往圣地拉萨的山道上。 近几年来,来拉萨朝圣似乎成为一种时尚。尤其东部人,几个小伙伴一商量, 扔下正在放牧着的牛羊就走了。当然这带有旅游性质。朋友嘉措曾问起几位昌都姑 娘,干吗一路乞讨去朝圣,她们回答说,在她们家乡,没去拉萨朝圣的姑娘被人瞧 不起,嫁都嫁不出去。 末一次去西部草原之前的两个月,我去了嘉黎一趟。这是唯一的一次只具有消 遣观光性质的旅游,甚至连工作笔记都没带。 山顶雨雾迷蒙,山坡阔叶林带红黄驳杂,山脚是轰然东去的翠绿的江水。细雨 霏霏的嘉黎的秋季,湿漉漉的,清爽爽的。鸟声脆响在山水林木间。在鸟鸣和涛声 里,我沿着湮湿的岩石小道去野贡藏布江边拎水。 此番嘉黎之行有大队人马,老同学雨初也旧地重游。十多年前初进藏,他便同 我的两位山东老乡袁杰、大老李一道分配在嘉黎。所以嘉黎对于我也格外亲切。我 听见它在絮絮讲述当年那群毛头小子的罗曼史和恶作剧,那些令年轻的心为之喜悦、 悲伤和愤懑的往事。当年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今天听来也都感觉那样珍贵和美好。 嘉黎县城为群山所包围,那些山高峻而美丽。尤其县城背后的山,无论形状色 彩都可入诗入画。只可惜有地质队勘察过,断定迟早将发生泥石流滑坡。县城决定 搬迁。新城址有两个方案,这群搞勘测的、搞水电的、管财物的以及已卸任的老地 委书记、新上任的行署副专员,就是来进行可行性研究的。由于县里再三坚持将县 城搬回老嘉黎――原嘉黎宗政府所在地,今设一区公所――所以一行十七人又冒着 秋季的雨雪浩浩荡荡开赴老嘉黎。 走过大片令人恼火的沼泽草滩,走过一段危石累累的山道,久久地穿行在狭长 的桑穹山沟草原上。桑穹山沟的尽头有大片民房,那便是老嘉黎了。 这是个久为人知的地方。不仅由于它是西藏历史上一些重大战役的古战场,也 更由于它是明清以来通往拉萨的必经之路,常有商旅、官差过往。清政府在平息准 噶尔蒙古之乱后,曾派绿营官兵常驻嘉黎。听说清末民初有五十名汉族兵丁,因改 朝换代断了归路,便在此地娶妻生子,与这方土地同化了。至今人们还能说出谁谁 的先辈是汉人,但这些汉人的后代早已对汉民族祖先感觉茫然,而且汉族血统也代 复一代地淡薄了。 西藏的喇嘛寺大都建在山顶,为了显示佛伦之尊,以悲悯下世。拉里寺就雄踞 高高尖尖的拉坚山顶。五百年香火新近断了二十年,近几年才又死灰复燃。拉里寺 隶属拉萨三大寺之一的色拉寺管辖,按编制应有一百五十位僧人。不仅邻近几县, 连青海、昌都的信徒们都磕着等身长头前来膜拜它。拉里寺正在修复中。作为经堂 之柱的巨大木料是依靠人力从陡峭的山道运上去的。人们无偿地贡献着劳力和财力, 虽苦犹乐,这是源于信仰的力量。 听说拉里山脚下曾经有过一座加拉公寺。加拉公――直译为汉神庙,正是汉族 地区的关帝庙,供奉着汉族武将关云长。想来一定是汉族将士们在此修建的。一位 红衣喇嘛介绍说,在朝圣的香客心目中,加拉公与拉里寺同样神圣,对关云长和释 迦牟尼同样敬畏。他们具有同样的法力,没必要厚此薄彼。于是便供奉同样的布施, 跪拜同样的大礼。当年管理加拉公寺庙的是一位汉族孤老太太,取了藏名叫扎西卓 玛。至于她怎样到了这里,她的身世和经历,今天没有谁能讲得清楚。只听说她仅 有的儿子流浪到林芝再也没回来,还听说她能腌一手好泡菜,大约四川人氏了。五 十年代解放军工作组在此开辟工作的时候,她来认乡亲讨饭吃,捧来过一坛酸菜。 如今这个关帝庙连一块石头也没留下,毁于“文革”,没听说有修复的希望。 加拉公,仅仅留在老嘉黎的口碑中,为后来的旅人提供一片想象的空间。 老嘉黎还有一片墓地,我们去瞻仰了它。这儿埋葬着差不多三十年前那个特殊 历史年代里捐躯的汉族士兵。他们以最后的方式与并非故土的乡间土地共存着。老 嘉黎的山石垒砌成墙,老嘉黎的泥土安顿了几十颗异民族的魂灵。此际雨雪飘飘, 泛黄的草棵飒飒有声。我们(立在紧闭的墓地栅栏外,心头隐隐作痛,涌动起莫可 名状的感伤。 而我们,活着的人还在继续着生之悲喜。无论在怎样超常的生存环境中,生活 毕竟是可爱的。 我们准备去河对岸的山脚,看是否有电可发――那儿有一道虚张声势的山泉轰 轰作响。区上准备了八匹马,两个向导。同伴中一位汉族小伙子刚一上马就给甩了 下来,好不惭愧,便激流勇退,撤回区上。拣一匹最老实的棕色牝马分配给我,它 的小马驹紧随左右;雨初则骑一匹滚瓜溜圆的深栗色烈马;洛书记的乘骑是匹高贵 的白马,做工考究的马鞍上铺着深红色高级卡垫,雄赳赳一马当先。一行八骑,一 溜小跑。艳阳天,大草原,马蹄得得,清风扑面……每当跨上马背,便是我最豪迈 的时刻,幻想自己是一西部女侠,即便此生是场悲剧,也要上演英雄悲剧而非凡人 悲剧。只遗憾骑术太过一般。当碧绿的桑曲河挡住去路,同伴们纵马奋不顾身地冲 向河心,激流淹过马膝,漫过马肚,伸向马背……便勒马河边踌躇起来。我从没有 骑马过河,加之不会游泳,对大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那位盘着英雄发的向导 好心建议:要是你害怕的话,我和你同乘一匹马吧。 我岂能示弱!把心一横,缰绳一抖,催马便走。那马纵身一跃下了河床。随着 一声惊叫,左手紧紧抓住后鞍桥,还是险些儿栽将下去。一跃之后就好多了。清澈 的河水从坐骑下打着旋儿流过,铺着细沙的河床清晰可见。眼睛盯住水面有点儿眩 晕,心里却喜不自胜。等登上对岸,只是鞋子给打湿了。高兴了还没一分钟,严峻 考验又来了:必须沿着陡峭的山坡前进。 藏族有句俗话:不能驮人上山的马不算马,骑马下山的人不是人。话虽如此说, 太陡峭的石山崖壁上也不能骑。我们牵马在山壁灌木丛中寻找路眼。这里海拔不超 过四千米,爬起山来还是气喘吁吁。好不容易上了坡,大家互相招呼着上了马鞍。 我打心眼里想牵着马走:这骡马道也太险了!右面是陡陡的山,左面是断崖深谷。 不过半尺宽的倾斜路面顺着山势曲曲弯弯。听说马的平衡能力很强,有一个蹄子失 足,不碍事;两个蹄子同时失足呢?天知道;要是三个蹄子呢?……总归害怕也没 用,生死自有天定命走吧。此处已是满山青翠,星星点点的野花开满了一山一坡, 小小灌木叶儿红了,火焰一样燃成蓬蓬簇簇。悬着的心得到抚慰,飘飘忽忽沉落下 来,看着眼前马蹄滑向断崖的新鲜擦痕,想到不知哪位骑士受了一场虚惊,不免幸 灾乐祸。藏族同伴转身宽慰:这条路算什么险哪,比这更险的山道多多有啦! 翻过一面山坡,就见崖底巨石中呼隆隆一道大泉涌流而出。作为风景很美,水 边绿草茂盛。县领导对它寄予厚望。时值确定新县址的关键时刻,他们急于敦促地 区领导能够高抬贵手,批准老嘉黎作新县城。同时风闻地区倾向于阿扎区,并派有 关部门在阿扎区搞过地形地质勘察测量,能不着急!于是左一个报告,右一个报告: 老嘉黎有历史,有寺庙,有文化传统,曾是宗政府所在地,我们最早的县政府所在 地,老百姓很集中……倘若这眼大泉能提供电力,无疑有助于老嘉黎在竞争中取胜。 但当技术人员大体测过流量,只遗憾地摇了摇头。 嘉黎一九六○年建县,县府设在老嘉黎,去那曲没公路,骑马要走四天半。每 位县干部都配备一匹马,白天放养。每到黄昏,各家马儿纷纷跑回自己的家。后来 县城就搬迁到山青水秀的白玛塘,县名依旧。谁想到还需要再度搬迁呢!而且想搬 回老嘉黎,谈何容易!这真是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心急火燎的县领导又心生一计,建议在老嘉黎召开群众大会,搞民意测验,看 他们投老嘉黎的票呢还是投阿扎区的票? 当然当然。何用测验,一百个老嘉黎人会投二百张老嘉黎的票:右手没放下, 左手又举起来了。作为县城和作为区公所驻地,有天壤之别。县城有电灯,有电影 电视,大商店,中小学校;作为县城,也象征了与外部世界的交流。假如我是老嘉 黎人,也定会如此渴望。我们路遇许多干部百姓都纷纷向我们打探情况,区干部德 庆群宗最殷切,她和她的父母都恳求我们能在地区领导面前美言几句。 我们的车队刚刚到达区上时,这位牧女出身的区干部德庆群宗,一听说来客中 只有我一位女同志,便盛情邀我去她家同住。 区公所的院子就是六十年代初的县政府所在地,一横两竖三排房,现在看来很 简陋。连日雨雪,院内遍地泥泞,遍地狗粪――由于没有打狗的习惯,嘉黎区和许 多地方都是狗多成患。那些狗骨瘦如削,皮毛肮脏,品种又不好,看起来令人厌恶。 院内还有一大片尚未收割的倒伏的青稞。德庆群宗的家就在青稞地边上,一排平房 中的一间。房子又小又暗,又隔成小套间,里面一张大床,一排藏柜,柜上叠摞着 五六床新被子。德庆群宗有收藏新被的习惯;外间有两张窄小的卡垫床,炉灶炊具, 写字台。她和女儿住外面,把大床让给了我。随口问她,平时娘儿俩是怎样住的? 德庆群宗的回答使我意外,说女儿想吃奶的时候,就都睡大床,平时女儿就睡卡垫 床上。 可是女儿益西卓玛已经九岁了。九岁了还在吃奶?那么牧区孩子最大能吃到多 少岁? 德庆群宗想了想,说,大概十五岁吧。不过女儿才九岁她现在奶水已很稀少了。 很快发现德庆群宗热情得近乎病态,她对于女儿的爱有些儿发狂了。同时她有 一种强烈的倾诉欲,几天里她一直在絮叨自己的生活遭际。 民主改革那年,人民政府送她去内地读书,那时她正年轻,像朝阳初升,灿烂 前程召唤着她。但是后来的命运则阴云四起。结了婚,不幸又离异了――实际上是 被抛弃了――她带着两个女儿返回故乡,回到父母亲身边。她的全部爱心都倾注在 两个女儿身上。但噩耗传来,在远远的县中学读书的十三岁的大女儿得急病死去了 ――德庆群宗从系着彩缎的小匣子里取出亡女的照片给我看,继续说着――县上派 人来看望,顺便征询处理意见,是土葬、火葬、还是天葬,可以任选。“我想来想 去,土葬可不行,地下的虫子会把她咬得不得安宁;火葬也不好,还是天葬吧,干 干净净。” 只有九岁的益西卓玛与她相依为命。她不愿下嫁牧民,“太不卫生”。益西卓 玛是她的唯一希望。她用最极端的母爱眼光百看不厌地瞧着女儿,对女儿随口说的 每句话都要立即翻译给我听,对女儿无意间做的每个动作都立即示意我一同去欣赏。 她没抱怨过什么,除了对前夫的诅咒;只是用更多的热情殷殷地生活着。小益西卓 玛也争气,在班上学习是拔尖的。德庆群宗按照汉族女孩的发式,把女儿的茸茸细 发高高地梳在脑后,用红绸扎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她打算让女儿将来考拉萨的或内 地的大学,她的命运要在女儿身上得到改变。 德庆群宗把她采集制作的野花野草的标本让我挑选了一番。这是生长在桑穹山 谷草地上最常见的饱经风雨又璀璀璨璨的那类花儿,朴素的蓝色花和黄色花。德庆 群宗还把她七十多岁的老父亲动员了来,录了一盘嘉黎山歌的磁带送给我们。老人 是当年的歌手,年逾七旬,仍能高歌真叫人难以相信。而四十多岁的德庆群宗的花 腔女高音中仍满含少女的清纯之音也叫人惊异不已。此地山歌如同高原牧场上的徐 徐和风,淙淙小溪,任性随意地吹拂流淌。旋律有程式化的结构:低低的喉音脱口 而出的时候,便迅即昂扬激越,加花的拖腔,一个跌宕沉落下去,又一个低低的喉 音……周而复始的旋律似乎在重复那说不完、道不尽的世世代代的感慨,不知所求 的迷茫。 从查桑的卓玛到老嘉黎的德庆群宗,我见过许多知名不知名的藏族妇女。我的 那些藏北的姐妹们,坚强富有耐受力,是世界上少见的最独立最少依赖性的一群女 人。许多观察者都注意到了藏族妇女在藏族社会中的特别地位和作用。所谓特别, 是相对于西藏四周的印度教、伊斯兰教及儒教的男尊女卑的传统而言。观察者们注 意到了西藏妇女从未深藏于闺阁之中,她们活跃在家庭和社区中,形成一股充满活 力的力量。她们的作用奠定了她们的地位。牧区有句形象的俗话:小孩的脚磨起茧 子(放牧),女人的手磨起茧子(做活),男人的屁股磨起茧子(坐着喝茶)。妇 女支撑起牧区基本生活:挤奶、打茶、炒磨青稞、制作酥油奶渣、照看孩子……从 清晨到夜晚,从岁首到岁尾。青春与生命被常年不息的牛粪火一点一点地舔尽了。 最苦的是那些没有机会嫁出去的女人,拖着几个私生子,撑起一顶小帐篷,独自应 付生活。虽说牧区乡下正统观念淡薄,虚伪的道德教条也少,但非婚生子女还是常 被人瞧不起,被称作“脏孩子”。又虽说各地都规定了对不负责任的男人的惩戒条 例,但并非所有的孩子都能找到爸爸。一个过路人,就那么一两夜,有的连名字都 不知道。就是罚来几头牛,几十只羊,也没能改变基本事实。我还听一位申扎人讲 起婚姻方面的一个陋习;申扎县巴扎区三个偏僻乡里,习惯娶“姑姑老婆”,即认 为姑侄配偶是最理想的婚姻――这种隔代婚,难说有什么爱情幸福。 另有一类妇女,处在那种虽为数不多但也常见的多夫多妻家庭中。以家庭为中 心各有分工的生产单位,往往以此保证人力和生产资料不散失。由于观念的差异, 牧民的私欲及由此而发的占有、妒忌等心理淡薄得多,所以一般认为多夫多妻之家 各成员间的关系还和美,至少相安无事地打发着日子。我在藏北走访中,不少人坦 率地赞美这种生活方式,后来我所接触过的藏学著作中的有关论述,至少客观上认 可了复婚形式的合理性。他们大致从社会观念、经济观念、心理因素论证了这种必 要性和必然性[注]――目前世界通行的一夫一妻制度虽不是最完善的婚姻形式,但 多夫多妻制却不能推广,至少不宜传播到汉族地区,那还不闹个争宠泼醋,天翻地 覆。 但如果具体到某个家庭,例如双湖查桑区的某位四十几岁的妇女,她的两位丈 夫一个八十岁,一个十八岁,就可明白在许多这类家庭中远没有爱情可言。 在牧区妇女的诸多特征中,有一点我永远都不能够理解,那就是她们在生育时 表现出的超常的耐力。牛粪堆上垫张牛羊皮做产床,夜间生了孩子,第二天一大早 就抛头露面,背水,洗衣,做家务。上一年那曲县文工队为美籍华人作家们演出时, 那位无伴奏牧歌的演唱者刚刚生了孩子才三天。演出前我就听说了,急忙劝阻,文 工队的人都不以为然。演出时我悄悄告诉了来自美国的两位女士,她们吃惊得目瞪 口呆。而汉族传统习俗是足月方起。很多汉族男女议论过这个问题,一致认为是汉 族退化了。我终于也没弄明白是由于藏族妇女体质太好,耐受力也强,还是意志坚 强,强忍住不适呢? 也许她们对于苦难的感觉早已麻木。她们认为生活原本如此。不仅藏北的民间 妇女,其实连女神也充满了苦难,成为藏北女性的象征。申扎那仓大部落的女保护 神杰岗扎西拉姆雪山,是一架积雪覆盖的大山梁。从南方新归乡方向看,她是“骑 在骡子上的仙女”模样。杰岗扎西拉姆是男神山雅邦的妻子,但她与玛钦波木热山 相爱并生下私生子依布山――“猞猁的儿子”――担心雅邦山发现就把依布山藏在 身后。但这种事情怎能瞒得过去!怒气冲天的雅邦山挥刀砍下扎西拉姆的双乳,扔 一个在山前,扔一个在山后,至今扎西拉姆胸前留下的血痕还依稀可见。惩罚了扎 西拉姆,雅邦山又跨上了坐骑莫如山追击逃命的玛钦波木热。莫如山之马累死于半 路,雅邦山又换乘一匹巨大的托尔达出岩石马。走投无路的玛钦波木热只得投降, 胜利了的雅邦山盛气凌人地把脚踏在俘虏的脖颈上――时至今日两山仍然相叠,雅 邦山余脉压住了玛钦波木热一角。玛钦波木热沦为终身奴仆,做了雅邦山的裁缝。 雅邦山断然遗弃了扎西拉姆,再娶达格江姆和琼姜二山为妻。 绝望了的杰岗扎西拉姆想离开这地方,投奔南方的雅巴部落,但她的女佣却挡 住了她的去路,苦苦挽留她,因为那仓部落不能没有保护神。 作为女性,我有一种天然的“类”比。但现在想来,这种比较可能是带有太强 烈的个人文化背景的色彩。我想,我的悲天悯人可能毫无价值且不论,说不定还是 完全错误的。同理,倘若一位自视优越的中国女性或西方女性以怜悯的目光瞧着我, 由衷地替我叹息,我一定大为反感,驳斥说,这是不对的不公正的,我有自己的价 值观念,虽有许多不如人意处,但我的心理是满足的和平衡的。 人和人的一般沟通都难,更何况你如何去体会另一文化圈的女子,那些独身的 和拥有几位丈夫或与几位姐妹被同一个丈夫所拥有的女子的心境? 牧歌之美中,实则包容了难以言喻的一切。这种艰难的美,充填了人类生活中 最深邃的底层。它可能体现了一个民族在异常生存环境中认命的达观,而这种达观 也许只是集体无意识的表现。 一支唱给挤奶人的歌, 一支唱给打猎人的歌, 一支唱给牛羊的歌, 一支唱给亲人的歌, 这些歌儿最动听, 这些歌儿最长久…… 在离开老嘉黎越来越远的路上,在雪花儿飘飘的秋季里的一天,我把德庆群宗 唱的这支歌儿,播放了一遍又一遍。我们穿过仍然碧绿的山谷牧场,路旁玛尼堆上 湿透的经幡悬垂着,石刻佛像和经文饱受风雨;忽然一个全裸的孩童向我们的小车 雀跃奔来;不远处有背柴的牧家妇女涉过浅浅水流回家,一只黑白小花狗尾随着她。 俄尔雨止雪弄,太阳光彩夺目,云朵将巨大的身影投向路侧草山的世界――藏北高 原闪烁着凄厉光泽的生活令我感动。 ――一个多月之后,我在拉萨收到了德庆群宗母女二人的信,信中夹寄了一张 从印刷低劣的画报上剪下的一张花花草草的画片。九岁女孩用工整的喇嘛字体写了 一页纸,德庆群宗翻成汉文一并寄上。信封背面殷殷写着:“种花人盼着花开,寄 信人盼着回信”―― 在嘉黎县城又住了几天,度过一九八六年的国庆节。雨初在此县工作过几年, 自然有许多故人。无所事事的我也随之一一拜访。这个县有个有名的麦地卡区,海 拔五千米以上的大牧场。老同学雨初差不多十年前就在那里当过一年区文书。他当 年的上司,麦地卡区委书记桑麦现已调来县城当了县法院院长。我们就在这位又黑 又胖又热心的中年人家里喝茶闲聊。 我没去过麦地卡,因为没去过,倍感那里传奇而迷人。光这名字就有些怪,说 起它,如同说起委内瑞拉哥斯达黎加,迷迷茫茫,浑浑沌沌,不可想见。在这片藏 北东部少有的高山牧场上,老同学真正过了一段闪烁着凄厉光泽的生活。想想看, 年纪轻轻的小伙子,才从现代都市走出来,一步跨进漫无涯际的草野荒原,置身于 同前二十年文明教育毫无共同之点的环境,语言不通,蜡烛照明,酥油糌粑为主食, 整个麦地卡大草原只他一位异族人,既要学藏语,又唯恐把汉语忘了,拼命地大声 读书。同时一年到头见不到一根青菜。他和区委书记一道下乡,驮上马背套,骑上 马一走就一天,夜晚露宿荒野,装上一军用水壶白酒,咕嘟咕嘟像喝开水。初夏季 节里大雪封了山,他骑马整整赶了八天的路才到了地区所在地的那曲。后来地区调 动了他的工作,他把简陋的行李收拾好,拿马运到从嘉黎至那曲的公路上,日复一 日地搭过往车辆,四天里没一辆车肯停下。好心的道班工人搬来圆木横在路面,截 住一辆军车,才讲好了搭车事宜,一挪开木料,那车又飞也似地溜了。气得那位藏 族工人大骂驾驶员的良心坏了。从那时起,雨初打定主意要当官了,当了官搬家肯 定有专车。后来他果然当上了地区文化局局长。 他当了一年麦地卡人,居然没听说过发生在该区境内的“山动”现象。好几个 “嘉黎通”告诉我们,从麦地卡区驻地往东骑马走上两天的章洛乡里,冬季可见 “仁归”(山动)现象:山起山落,升沉消长,牛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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