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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不知道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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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不知道的祝福 作者:魏督 1979年,雨夜。 似乎我被母亲从床上拉起来。她匆匆给我穿好衣服,在我外衣胸口的小袋里 放了一条绣着小花猫的小手帕,然后抱着我下楼去。一辆深绿色的吉普在大院里 等着我们。雨水淅淅沥沥从屋顶划过,我能记得的是上车之后,我很快就再次睡 着了。多年之后,我才从母亲的回忆中知道我们当时去的那个地方叫三里坪。在 我熟睡的时候,父亲深情地凝视着我,他从母亲的怀中接过我,使劲亲了我一口, 然后转身上了列车。不久,汽笛长鸣,这列满载华东部队的军车离开了车站。 在我看来,我没有想过母亲和父亲也曾经这样浪漫地生离过。这种场景我以 为只会在电影中见到,我无法相信身边的亲人也有这类回忆。 父亲是沉默寡言的人。我总是固执地认为这种习惯是在那片南方丛林中搜索 前进中留下的烙印。父亲喝醉时才向我讲述他的故事。这个时候,他所说的话语 极具煽动性,也只有这个时候,这个特种部队的老兵会告诉我,他所在的那个连 队只有少数几个人活着看到84年的大阅兵。 母亲坐在桌前打着毛线衣。40W 的昏黄的灯光照亮这个房间的一角。我和她 在南方城市安静地生活的时候,父亲带领他的士兵正隐蔽接近一个我军的野战医 院。淅淅沥沥的小雨中,在土坡下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两百多具尸体。越军刚刚 离开,他们没能挽救任何人的生命。父亲情感上的这种脆弱在我初二因为打架被 校方通知留级的当天同样爆发。母亲从房间中走出来,展开手中的信纸,轻轻地 说道:“你爸哭了”。 父亲的来信断断续续。原本是无神论者的母亲从那个时候开始信仰那些叫菩 萨的泥像。我躲在门口偷听过母亲的许愿,大致都是叫这些泥像帮父亲防着前后 左右的枪击,其效果类似于避弹衣。这些和父亲相关的愿望在当时还不知道有没 有功用,但是那几株香能让我昏昏入睡倒是真有奇效。睡梦中,我听见急促的敲 门声,然后是张奶奶的声音。她说:“小张啊,你们家老魏打电话回来了,快去 传达室”。母亲急急忙忙下楼去。我过了很久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一直睁着眼睛。 宿舍楼下的路灯光穿过窗帘,在天花板上投下光怪陆离的影子。阳台的纱窗门没 有关好,每当风吹过就发出咯咯吱吱的响动。我把身体向被窝里略微缩进,视线 投向户外,看着玻璃窗后面的星星。过了一会儿,我听见母亲上楼的声音,然后 我出于某种直觉,开始小声地抽泣。 用官方的语言来说:父亲所在的连队英勇、顽强地胜利完成了上级交给的任 务。将撤回后方稍事休整。实际情况是,这个连已经和越军拼到不成建制,父亲 是在医院打来电话的。 母亲第二天将我托付给楼下的人家,管吃管睡管接送上下学。她向单位请了 假就去了父亲所在的昆明陆军医院。 我胸前挎着家里的钥匙在楼道里跑上跑下,整个家庭如同现在一般是完全属 于我的。我毫不客气地开始搜查家庭的每个角落。出于对阅读的偏爱,我更乐意 坐在宽大的书柜里看那些线装书籍。灿烂的阳光从梳妆台的玻璃镜上反射到黄旧 的纸张,映亮父亲写下的那些笔迹粗犷的文字。我很难读懂这其中蕴涵的意义, 但是琢磨父亲写下这些文字的时间和我成长过程之间的奇妙关系,使我乐此不疲。 我在书柜的角落翻出的一叠书信中找到几张自己童年的照片。难得的是我根本不 记得自己曾经被父亲抱着坐在坦克车上。这张照片将历史重现在我面前,令我激 动,以至于没有发现母亲打开柜门,默默地看着我。 父亲被地雷爆炸时的碎片所伤,很快痊愈。在补充一批毫无实战经验的新兵 之后,他们又转入一线实施防御作战。那个时候,还没有创造“猫耳洞”这个词 汇。因为父亲守卫的阵地还在越南而不是后来的老山、法卡山。母亲带回来父亲 用子弹壳做的几个小饰物。我本来准备只自己享受这种快乐,可终于没能抵挡虚 荣的心理。在我将第一件饰物带到学校去后,整个社会很快就开始流行听前线英 雄做报告。我在学校里面也被老师另眼看待,由此在同学面前取得特殊的地位。 套用广告语来说就是:“魏督的爸爸在跟越南打仗,成为全校皆知的秘密”。在 得意洋洋的心态下,我等待着父亲的再次负伤和母亲的离家出走。客观地审视我 当时的行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个没良心的混帐小子。 校方因为有外宾要来访问,要求我们统一着白衬衣、蓝裤子、白球鞋,最后 要求少先队员必须在脖子上挂上红旗的一角。我就是在这样一种容光焕发的状态 下挎着军绿书包回到家。几个大人坐在客厅的中央。随即我认出了父亲――他依 旧和照片上一样精干。他把我一把抓过去,抱在怀里,继续和其他人说话。母亲 提着一只鸡进了门。我虽然不知道父亲这叫转到地方上,但是我好歹明白了:那 个我常常在小朋友面前吹嘘的打仗的爸爸完好无缺地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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