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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不能忘却的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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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不能忘却的忘却 这是很久的夙愿,写一写仍留在北大荒的知青朋友,不知是为了忘却,还是为 了不能忘却。 在一个春天里,我真的又回到了北大荒,去看望那块黑黑的土地,怀着游子归 乡的心情。但在久别重逢的一刻,我却无法形容我十分错综的心情。我挨家挨户地 吃挨家挨户地住挨家挨户地探望,几乎每天都聊到深夜,聚了很多人,慢慢回顾。 那是一条条真实的生活道路,从城市学校到边疆农村,然后又陆陆续续地返城,陆 陆续续地挤进各行各业各个领域,像一条奔腾的大河,突然分化出无数条经脉似的 支流,各奔东西地走上了各自的道路。可仍然有一条支流身不由己地沿着;日的河 道继续向前,好像没有变化,如同原野上的一颗颗草籽,默默地留在了土地里,从 此,无人再问津他们再关注他们。而知青的这一页历史毕竟掀过去了,他们就这样 被历史无情地抛了下来。也许,没有人会追究他们为什么会留下,没有人想了解他 们是怎样留下的。但我忘不了他们,尽管我庆幸自己能够上大学能够回城能够做作 家能够有新的开端有新的前景,可我内心最重的一份惦念,便是那些在北大荒安家 落户的知青朋友。因为,我能想象他们:面对社会的变化别人的变化,他们记录, 活生生地记录,而取名为《遗留在荒原的碑》,那个“碑”字,有纪念的意思有悲 剧的意味,茹志娟老师为这部书作序时有这样一段话:“这是一代人的悲哀,悲哀 里有种悲壮的美,于是它有点像砍伐下来的树根,我们看到了它扭扭曲曲的痛苦的 经历,而没有充分看到它们就是这样生存下来,而且成长了,使它们上面的树冠蓬 蓬勃勃地萌发出一茬一茬的绿叶,生命的痛苦多了点儿,生命的美丽少了点儿……” 可那时候,我们真的不懂得如何让生命体现出真正的美丽;可那时候,我们正在最 青春的时候,虽然,青春天然是美丽的,但在那个年代连天然的东西也蒙上了一种 色彩而不再天然。我会永远记得,在重返北大荒的一个月里,我在两个农场看到了 矗立在烈士陵园中的大理石的碑,碑座上嵌有死者的照片,一张张很青春很热情的 脸,一道道很纯洁很天真的目光,他们有的是在扑灭山火时被烧死的,有的是被突 然爆发的山洪卷走的,也有的是因为不治的疾病……他们年轻的生命突然消失了。 他们的突然消失究竟有没有价值?他们牺牲的生命美丽吗?我采了一大把野花,恭 恭敬敬地放到碑前,尽管我不认识他们,但我心里的沉痛,像无谓地丧失了兄弟姐 妹,他们被盖棺定论了,无论美丽或不怎么美丽,都不能改变了。 可我们还活着――可我们也都有过“突然消失”的经历――灵魂的消失,信念 的消失――可我们又苦苦地在寻找韧韧地重新塑造――可我们能够改变能够让生命 体现出美丽。我想,这就是我们这代人的特征和秉性:不甘消沉,不肯自暴自弃, 更不愿落在时代的后面被生活淘汰。 那部系列小说的出版已是六七年前的事了。以后,我又陆续写了长篇小说《留 给世纪的吻》《精神科医生》,都是反映主人公心里所承受的东西一定比我们触得 到的多得多也深得多这一类心理现实。 不出所料。在深入的交谈中,一个最集中的问题是:“历史会不会肯定我们?” 面对这样深切忧心的目光,谁能作真实的回答? 我不愿正视他们那含有几分哀怨几分无奈的神情。想当年,他们之中有叱咤风 云的“红卫兵小将”,有立志务农的“扎根派”,有首先被提拔的“青年干部”, 有事迹累累的“先进典型”。可是,历史卷起一个浪头,把他们从理想的峰顶摔到 现实的谷底。这是历史带给他们的命运和悲剧,这是历史压在他们肩上的包袱,很 难挣脱的。许多夜晚,听他们讲述留在北大荒以后的生活,平常又很不平常,最困 难的不是艰苦不是贫困,还是积压在心灵深处的这个问题:“历史真的就这样把我 们这批人摔下来了?” 那时没有很好思索,便一口气写下了一部系列小说《遗留在荒原的碑》,副题 是:献给仍留在北大荒的我的知青朋友。那部系列有五个中篇小说,我接连写了五 个月。整整五个月,只要提起笔,我眼前就会浮现出那样一个情景:我登上了即将 载我离去的客车,凝望车下一片挥别的手臂,我忍不住了,呜呜地哭出声,哭了一 路……在面对稿纸时,我想我应该慰藉他们的是,他们看似没有改变的生活毕竟脚 踏着土地,那土地肥沃,和他们一起耕作着土地的还有为开发北大荒转业而来的十 万官兵以及他们繁衍的子孙,他们一定会在没有改变之中得到改变,在没有意义之 中寻找到新的意义。事在人为。虽然,我们无法改变历史,但是,我们可以改变自 己改变人生,可以努力淡化历史所造成的悲剧。 小说一篇接一篇地写,不需要虚构。我仿佛只是在记述我们这一代人。而在写 着这两部小说时,我仍然会在心里重温北大荒的经历,虽然,那早已是一片梦境, 而且应该忘却,真正需要思考的是眼前的生活是现实的改革。但不知为什么,关于 过去关于历史关于北大荒,似乎总也忘却不了,像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是无论如 何也割舍不了的,并使我们的生命。生活有了一种基调一种颜色。那种基调那种颜 色,又混合成一种气质,那是整整一代人的气质。但我仍然说不清楚,我常常情不 自禁地要写到北大荒,究竟是为了应该忘却,还是为了不能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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