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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种四则 ⒈ 眼神 夜深了,我在看报――我老是等到深夜才有空看报,渐渐的,觉得自己不是在看新 闻,而是在读历史。 美联社的消息,美国乔治亚州,一个属于WTOC的电视台摄影记者,名叫柏格,二十 三岁,正背着精良的器材去抢一则新闻,新闻的内容是“警察救投水女子”。如果拍得 好――不管救人的结果是成功或失败――都够精彩刺激的。 凌晨三时,他站在沙凡河岸上,九月下旬,是已凉天气了,他的镜头对准河水,对 准女子,对准警察投下的救生圈,一切紧张的情节都在灵敏的、高感度的胶卷中进行。 至于年轻的记者,他自己是安全妥当的。 可是,突然间,事情有了变化。 柏格发现镜头中的那女子根本无法抓住救生圈――并不是有了救生圈溺水的人就会 自然获救的。柏格当下把摄影机一丢,急急跳下河去,游了四十公尺,把挣扎中的女人 救了上来。“我一弄清楚他们救不起她来,就不假思索的往河里跳下去。她在那里,她 情况危急,我去救她,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他说。 那天请晨,他空手回到电视台,他没有拍到新闻,他自己成了新闻。 我放下报纸望着窗外的夜色出神,故事前半部的那个记者,多像我和我所熟悉的朋 友啊!拥有专业人才的资格,手里拿着精良准确的器材,负责描摹纪录纷然杂陈的世态, 客观冷静,按时交件,工作效率惊人且无懈可击。 而今夜的柏格却是另一种旧识,怎样的旧识呢?是线装书里说的人溺已溺的古老典 型啊!学院的训练无非的归纳、演绎、分析、比较中兜圈了,但沙凡纳河上的那记者却 纵身一跃,在凌晨的寒波中抢回一条几乎僵冷的生命――整个晚上我觉得暖和而安全, 仿佛被救的是我,我那本质上容易负伤的沉浮在回流中的一颗心。整个故事虽然发生在 一条我所不认识的河上,虽然是一个我所不认识的人救了另一个我所不认识的人,但接 住了那温煦美丽眼神的,却是我啊! ⒉ 枯茎的秘密 秋凉的季节,我下决心把家里的翠玲珑重插一次。经过长夏的炙烤,叶子早已疲老 不带绿,让人怀疑活着是一项巨大艰困而不快乐的义务,现在对付它唯一的方法就是拔 掉重插了。原来植物里也有火凤凰的族类,必须经过连根拔起的手续,才能再生出流动 欲滴的翠羽。搬张矮凳坐在前廊,我满手泥污的干起活来,很像有那么回事的样子。秋 天的播种让人有“二期稻作”的喜悦,平白可以多赚额外一季绿色呢?我大约在本质上 还是农夫吧?虽然我可怜的田园全在那小钵小罐里。 拔掉了所有的茎蔓,重捣故土,然后一一摘芽重插,大有重整山河的气概,可是插 着插着,我的手慢下来,觉得有点吃惊…… 故事的背景是这样的,选上这种翠玲珑来种,是因为它出身最粗浅,生命力最泼旺, 最适合忙碌而又渴绿的自己。想起来,就去浇一点水,忘了也就算了。据说这种植物有 个英文名字叫“流浪的犹太人”,只要你给他一口空气,一撮干土,他就坚持要活下去。 至于水多水少向光背光,他根本不争,并且仿佛曾经跟主人立过切结书似的,非殷殷实 实的绿给你看不可! 此刻由于拔得干净,才大吃一惊发现这个家族里的辛酸史,原来平时执行绿色任务 的,全是那些第二代的芽尖。至于那些芽下面的根茎,却早都枯了。 枯茎短则半尺,长则尺馀,既黄又细,是真正的“气若游丝”,怪就怪在这把干瘪 丑陋的枯茎上,分别还从从容容的长出些新芽来。 我呆看了好一会,直觉地判断这些根茎是死了,它们用代僵的方法把水分让给了下 一代的小芽――继而想想,也不对,如果它死了,吸水的功能就没有了,那就救不了嫩 芽了,它既然还能供应水分,可见还没有死,但干成这样难道还不叫死吗?想来想去, 不得其解,终于认定它大约是死了,但因心有所悬,所以竟至忘记自己己死,还一径不 停的输送水分。像故事中的沙场勇将,遭人拦腰砍断,犹不自知,还一路往前冲杀…… 天很蓝,云很淡,负微微作凉,我没有说什么,翠玲珑也没有说什么,我坐在那里, 像风接触一份秘密文件似的,觉得一部翠玲珑的家族存亡续绝史全摊在我面前了。 mpanel(1); 那天早晨我把绿芽从一条条烈士型的枯茎上摘下来,一一重插,仿佛重缔一部历史 的续集。 “再见!我懂得,”我替绿芽向枯茎告别,“我懂得你付给我的是什么,那是饿倒 之前的一口粮,那是在渴死之先的一滴水,将来,我也会善待我们的新芽的。” “去吧!去吧!我们等的就是这一天啊!”我又忙着转过来替枯茎说话,“活着是 重要的,一切好事总要活着才能等到,对不对?你看,多好的松软的新土!去吧,去吧, 别伤心,事情就是这样的,没什么,我们可以瞑目了……” 在亚热带,秋天其实只是比较忧悒却又故作爽飒的春天罢了,插下去的翠玲珑十天 以后全都认真的长高了,屋子里重新有了层层新绿。相较之下,以前的绿仿佛只是模糊 的概念,现在的绿才是鲜活的血肉。不知道冬天什么时候来,但能和一盆盆翠玲珑共同 拥有一段温馨的秘密,会使我自己在寒流季节也生意盎然的。 ⒊ 黑发的巨索 看完大殿,我们绕到后廊上去。 在京都奈良一带,看古寺几乎可以变成一种全力以赴的职业,早上看,中午看,黄 昏看,晚上则翻查资料并乖乖睡觉,以便足精神第二天再看……我有点怕自己被古典的 美宠坏了,我怕自己因为看惯了沉黯的大柱,庄严的飞檐而终于浑然无动了。 那一天,我们去的地方叫东本愿寺。 大殿里有人在膜拜,有人在宣讲。院子里鸽子缓步而行,且不时到仰莲般的贮池里 喝一口水。梁问燕子飞,风过处檐角铃声铮然,我想起盛唐…… 也许是建筑本身的设计如此,我不知自己为什么给引到这后廊上来,这里几乎一无 景观,我停在一只大柜子的前面,无趣的老式大柜子,除了脚架大约有一人高,四四方 方,十分结实笨重,柜子里放着一团脏脏旧旧的物事。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捆粗绳, 跟臂膀一般粗,缠成一圈复一圈的图形,直径约一公尺,这种景象应该出现在远洋船只 进出的码头上,怎么会跑到寺庙里来呢? 等看了说明卡片,才知道这种绳子叫“毛纲”、“毛纲”又是什么?我努力去看说 明,原来这绳子极有来历:那千丝万缕竟全是明治年间女子的头发。当时建寺需要木材, 而木材必须巨索来拉,而巨索并不见得坚韧,村里的女人于是便把头发剪了,搓成百尺 大绳,利用一张大撬,把极重的木材一一拖到工地。 美丽是什么?是古往今来一切坚持的悲愿吧?是一女子在落发之际的凛然一笑吧? 是将黑丝般的青发委弃尘泥的甘心捐舍吧?是一世一世的后人站在柜前的心惊神驰吧? 所有明治年间的美丽青丝岂不早成为飘飞的暮雪,所有的暮雪岂不都早已随着苍茫 的枯骨化为滓泥?独有这利剪切截的愿心仍然千回百绕,盘桓如曲折的心事。信仰是什 么?那古雅木造结构说不完的,让沉沉的黑瓦去说,黑瓦说不尽的,让飞檐去说,飞檐 说不清的让梁燕去说,至于梁燕诉不尽的、廓然的石板前庭形容不来的、贮水池里的一 方暮云描摹不出的、以及黄昏梵唱所勾勒不成的、却让万千女子青丝编成的巨索一语道 破。 想起京都,我总是想起那绵长恒存如一部历史的结实的发索。 ⒋ 不必打开的画幅 “唉,我来跟你说一个我的老师的故事。”他说。 他是美术家,七十岁了,他的老师想必更老吧?“你的老师,”我问,“他还活着 吗?” “还活着吧,他的名字是庞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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