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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专列整整走了三天四夜,窗外的景色一拨一拨换,越换越荒凉,越换越狰狞, 就如舞台悲剧要开场前的场景。 坐在我边上的女孩子已经哭过三遍,一次是因为脚肿得落地就疼;另外两次内 容不详。她痛哭时我分外安定,尤其将双肘搭在我肩上;这仿佛绝妙的合作,我的 焦灼悲怆也通过她的身体一块排泄,因此这痛哭流涕传给我间接的快感! “喂,喂,我注意你好久了。” 是个男人忿忿不平的声音。据说他是这趟来接我们的老知青。身材短小但精力 过剩,满脸以天下为己任的匆忙劲。大家唤他知青头,只见这几天他在车厢里四处 乱窜。我听出他语气里带着轻微的敌意,一下子就慌了。 “你是说我吗?” 他的双眼透过镜片审视我,有病的眼睛凝视人光点都有几分邪。“你这人少一 点革命的人道主义。边上小同学哭你就听之任之,阶级感情很成问题。”他操着夹 生的国语说道。 这无疑是当头一棒。第一步还未跨稳,就把个上司惹火了。我想不能就此罢休, 必须扳回僵局。于是就解释说,能哭出的人其实是比欲哭无泪的人要舒畅。 他说:“像你这样的女生倒是少见!” 这一次我明确了这个人对我的反感已变为固定。那起源于一种抵触,甚至一种 噢觉。有些人之间只消彼此远远地望上一眼,就会感觉肌肉紧张,如戒备什么利器。 那是从骨缝里冒出的狭隘本能。然而这之前,平辈的大上几岁的男生只会马马虎虎 地把我划出他们的注意圈,只有这知青头例外。 坦白说我懊悔让他发现我。我外表本像个低眉顺眼的乖女孩,柔柔的宛如面团, 这一辩解,却把锐角暴露了。郑闯就大不一样,晚上缺水,他就用开水刷牙;知青 头闻风而动,大训其娇骄二气严重。郑闯垂手而立,十二分地唯唯诺诺,知青头绷 紧的面部肌肉随即松弛。我感觉他从中得到了难以言喻的享受。许多年后的今天, 我才洞察到世上确有寻求那种畸形快乐的男人,他们试图在压倒别人中掩饰自身之 虚弱和无能。这种人若得势,必成暴君。由此,知青头对我的嫉恨也就有了人性的 解释。 当时郑闯的表现尖锐地刺痛我,太阳穴那儿扑扑乱跳。奇怪,我丝毫没有怪罪 郑闯,我尚且恐慌上司的威慑,那个肩膀薄薄的男孩自然不是对手。我忽然恨上了 知青头,恨得纯粹,没留一点余地。 知青头满足而去。郑闯猝然抬头,从鼻腔里吭出一声。他居然会这种小阴谋, 纯属弱男孩的狡猾。我发了一会儿呆,说不上是兴奋还是悲痛。社会原来就是各种 人,大家藏头掖脚地处在一起?我又想起舅公一番老谋深算的处世哲学。但愿我所 要见的社会不那么肮脏,如一个光洁的红苹果。 我猛然觉得前胸肿痛,低头一看,原来是边上的女孩歪着身子拱过来。她叫钱 小曼,论生日还大我十天,可脸像个娃娃,动画片上的娇滴滴女孩似的。她告诉我 她是阿娘一手带大的,我这才想起上路那天是在站台上见过那个矮端端的老太婆, 脸出奇地标致,但身子已经干瘪了,让人瞧了心酸;我想钱小曼将来也会变成这样, 她的阿娘其实是她的一个活榜样。 火车颠动得很凶,整个车厢都昏昏沉沉的。绝大多数人都快垮了:脚肿,甚至 小腿像皮胎一般胀大;口里生泡,牙向浮起,扁桃腺发炎;有一个还犯了白喉。气 候骤变,再加上三天四夜的硬座坐下来,钢筋铁骨的知青头也在偷偷捶腰。 有时候人会被经历搞得缺少快乐。我生平第一次坐火车,就破坏了对火车一切 美好的联想。从此便把此行当看成服苦役,这苦涩的体味渗入每一细胞,变成既定 观点。 钱小曼双手攀着我的肩,头扎在我怀里。我敏锐地察觉她的脸在我胸区轻轻厮 磨,我一阵发紧,像是打了个惊悸,毫不犹豫地推开她的卷毛头。她当然是醒着的, 窘迫得脸上要喷出血来。我觉得我再也没法喜欢她了,倒不是愤恨她有什么恶意, 这并不存在。可怜的女孩她甚至还没有一点发育的迹象,尽管大红大紫的外套很醒 目地打着地道的胸褶,但她脸色苍白,胸和胯部都窄如瘦童。她一定羡慕有秘密的 女孩,梦想有朝一日也拥有它。我从心底怜悯她。同时又不由自主地想到美妹。那 是个情感炽烈奔放的女孩,遇上意外的欣喜总要扑上来跟我拨成一团,我在其中体 察出那喜悦传导交融。这平等亲呢的接触丝毫不尴尬,关键在我跟美妹是同步生长 的,从自身每一点小秘密中熟识了对方的秘密。钱小曼就不同,她那大惊小怪,那 探究般的好奇目光,让我怜悯。带着一点杂质,这个年龄的友谊就完了。我不想交 一个小小妞朋友,生怕重新萌出一颗童心。 mpanel(1); “暧,”她温顺地瞧着我,“能讲讲你为什么报名来这儿吗?” 提这个真让我感觉到暖意,能有爱情和前途可追求,就是幸运少女。可是对这 个小公主说这些复杂的心绪,她能懂吗?我自以为神秘地笑笑,反问道:“那么你 呢?你先讲。” “原因多呐――你肯定也是。”她看看我的脸,“你脸相很好,我阿娘说到了 那里要多跟你往来。她的相术很高明。相出你是颗吉星。阿娘说漂亮的女孩命不好, 比如我,那叫红颜薄命。阿娘还会打阴阳卦,能卦出阴雨雷暴,万事万物。” 我想这老太真是事业心强,车站匆匆一遇就工作了一路。吉星自然是好,但前 提建在长相并不美丽上,就有些扫兴。不过钱小曼突然使我有了兴趣,从一个笼统 的娃娃变为个占有神秘角落的女孩,那个角落的人和事我毫不知晓,所以就更觉得 神兮兮的。 钱小曼谈了她那个整天香雾弥漫的家。她阿爷生前是个老虎也能打的壮汉,没 病没灾。某日,阿娘突然哭泣不止,让阿爷三日之中守在家中避灾。阿爷不依,阿 娘就搬把凳子日日夜夜守在门口。到了第三日黄昏,阿娘熬不住,打了个盹;阿爷 迈开腿奔出去,不过奔了两条横马路,迎面让一部疾驶而来的货车撞倒。当夜钟敲 十二下时,阿爷断了气。 一个人命归黄泉竟因为抗拒阿娘的那一卦,这叫我生出无限遗憾。问钱小曼, 除了我,阿娘还给周围哪个看过属相。她嘘了一声,伏在我肩上说:“就是你对面 那个,她命苦。” 那是个秀丽的女孩,朴朴素素的,很喜欢笑,而且眼光很柔和,不会咄咄逼人 地使人难堪,只是嗓音有点粗,一开口像个敦厚的小妈咪。我听到别人叫她倪娜, 还见到她欠着颀长的身子吹净小茶几上的尘灰;跟我对坐时,她的腿总是往一边斜, 从不碰到我。我对她印象好得要命,因为她是个很有内容的女孩,她的魅力让我时 时注意她,却不敢主动去接近。倪娜几乎待每个人都极友好,我又是那么一般,似 乎这个高高在上的女孩还不会轻易察觉别人的好意,她什么都不缺。 此刻,听钱小曼战战兢兢地说阿娘看的凶相,那种呼风唤雨的魔力说到就到。 我果然在倪娜的嘴角边发觉两条苦命纹,它们浅得如影子那般时隐时现,但抹杀不 了那种难言的凄凉,这同她精致的嘴以及天真烂漫的童花发式格格不入。我算是领 教阿娘那双毒兮兮的利眼,可绝不相信她真是薄命人。我问钱小曼有什么法子可破。 她说阿娘有一套梵语般难懂的话。但她记不住。我怨她记性太坏,说得凶了一点, 仿佛她已沦为阿娘的帮凶。 火车仍踽踽而行,仿佛一个饿汉在风雨缥缈之中。特制的双层车窗早让冻住, 不时有尖尖的冷气钻进来。倪娜取出棉大衣盖在膝上,又把下摆部分覆在我跟钱小 曼膝上,说:“这么冷,一定是快到了。” 我们将去的林场在鸡形地图的最北端,几乎在鸡冠的顶上。从上海到那儿洋洋 洒洒几千里,简直伟大。我没把那儿想得如天堂般美妙,去谋生找出路肯定会倍受 煎熬。那里一定冰天雪地,像个边塞军营,不再会有时间去松松垮垮想起那个阿娘 的话。现在我可以把她的话想成是信口开河。对于那么善良可亲的女孩,邪恶是无 法显灵的。这一点我坚信:善有善报。 我对钱小曼说:“别再提你阿娘,她那是迷信,纯属四旧。”怕她反问我,又 变被动为主动地加了一句,这是我刚觉悟到的。 钱小曼很乖巧,这是新发现。她说:“我也觉悟到了。”宣传了迷信、四旧是 要招惹麻烦的,刚才讲算卦竟忘了禁忌。现在我们两个很有政治头脑似的对笑起来, 像双双脱了险。这同时也注定我们私下可以深入谈谈,就如让那个秘密连起来。 钱小曼说她来这里是因为这里的人全都又高又壮,看看都精神。我哑然失笑; 小的喜欢大的,矮的向往高的,人都奢望得到缺少的另一面。但这个人,千里迢迢 奔这里为了这个!简直是把高大的人看成了摆设。 她补充道,以上只是其中一点。另外么,有个人到她们学校去做报告,那个人 与众不同,先谈林区的艰苦环境,一点不哄人,而且很幽默。她觉得应该随那个人 过苦日子,想来想去就报了名。 我问那个人到底是谁。 “我不晓得他为什么没跟我们一趟车。也是个来招工的老知青。美男子,很高 大,我才到他领扣那儿。不过是暂时的,女孩能长到二十岁。我还能长整整四年。” 钱小曼突然又喜又悲地捧住脸庞,我想她不巧也已漩入爱情;人小心大,先前 两次哭泣多半也是为他。真是个爱起来就带着使命感的女孩。那个幽默的美男子― ―我怦然心动:会不会是那浦江饭店遇上过的人?不可能,他算不上漂亮,也不幽 默;长相平平,腔调油滑,而且一脸老相:不像知青,倒像知青的爸爸。况且,人 海茫茫,我想躲一个人,就这一个人我永不愿见!也许那时我已具备占卜未来的能 力,我的心早晚会处处受伤,疤痕累累,可我仍怕,怕那个男人。 火车终于到站了。我们连人带行李被解放牌卡车载到一个贮木场,那儿新搭起 几座帐篷。我们这一拨近二百人,女生三十人占一个帐篷。帐篷军绿色厚帆布面, 中间有什么不软不硬的东西衬着。大家七嘴八舌地猜那到底是什么,有说棉花,有 说尼龙。结果一个黑皮肤的女孩用水果刀割开帆布,发现那是毡。那个黑女孩环视 四周,狠狠地说了句:“你们都笨死了。” 帐篷内像个前线指挥所,简陋又低矮;南北两面有几扇窗,很小很低,玻璃又 厚,所以光线昏暗。帐篷本是为游牧民族创造的,因此不会考虑南方来的女知青的 视力问题。进帐篷时,我已被枕木般的门坎绊了一下,差点扑到烧得泛红的铁皮炉 上。那个炉子安在帐篷中央,中间填的干柴,外壳被烧得像在大炼钢铁,凹凸不平 的泥地里拱出热烘烘的土腥气。 知青头伸进头来探一探,又缩回去,在门上叩了两下。他用手点着篷内两长溜 半腰高的通铺说:“会排铺吗?要不要指导?” 被一大群女生围在当中,他似乎显出一种按捺不住的快活,活泼泼地比划着, “懂吗?头朝炉子的方向睡,横过来!”接着竟伶俐地跳上铺板在众目睽睽下做了 个示范。女生们全哄笑起来。我觉得他的不得体不限于一个举动,而是根深蒂固地 长在心底,他的四肢只是在受摆弄,不得不出点小丑。 黑皮肤女孩不知从哪找来根粉笔,跪倒在那儿,给知青头躺过的地方留一个白 圈。立刻,许多女孩都惊吓地瞧着那地方,仿佛那是个肮脏的地方,充满暧昧不清 的恐惧。大家慌慌忙忙地解行李,几个动作快的,已在远离白圈的地方铺好了垫被。 我的行李外头让郑闯母亲捆贼般地勒进几条麻绳,待到取出棉絮,只剩下两个铺位 了。我疑疑惑惑地在紧挨白圈的地方铺好了铺位。 钱小曼最后一个取出铺盖,原因是她不知它装在哪一件行李中。统统拆开后, 才抱出条足有八斤重的棉絮。她举着那庞然大物、移到白圈边上。这时黑女孩嘘了 一声。钱小曼顿时怔在那儿,小脸上显出一副哭相。 这是种人为的惩罚,它本不可怕,但因为人心理上的慑懦它才显得凶蛮。许多 锐气是被对惩罚的恐惧压服的。当初尽管我愤恨黑女孩的恶意,可只是深藏内心, 仅此而已。我从未像现在那么清楚,我是孤身一个,背后空空的。经过这场小摩擦, 我悲哀地感到自己永远不会出类拔萃,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这以后,又经历了 无数次大波折,每一次我都试图跳开那种悲哀,可它已经成为忠实的追随者。似乎 注定无法拯救那已经脆弱的灵魂。 周围有几个女孩交头接耳,说是听人讲,男人躺过的地方女孩再去睡就不清白 了。有一个说,孩子就是这样生养出来的:夫妇住在同一张床上。钱小曼听罢就嚎 啕大哭,就如贞洁已失去大半。我劝她,说那绝不可能。黑女孩逼近我,让我说说 清楚。那时大家对两性间的秘密简直一无所知。我猜想过接吻也许会导致怀孕,可 把这个字写在手心上让她们看后,大家竟鸦雀无声,只有黑女孩尖声笑起来。我猜 想,她一定是了解真正的秘密,只是她很高兴我们的无知,那样她就变成个高明的 统治者。 钱小曼伤心地抹着流不完的泪,一个人不可能单独为一件事忧伤,值得伤感的 有一大片,只要扇门打开,就会接二连三闯出来。我想她一定也为白马王子迟迟不 露面而焦心。有句话叫做“立足现在,放眼未来”。这也许只适合天才们,我们这 些平平常常的女孩――比如钱小曼,假如她能料到两年中的巨大变迁,当初便会充 满幸福感地在那个位置安下铺位的。 预知未来,这对十六岁的女孩未免苛刻。生活的严酷惶惶地笼罩下来,只能一 面生存,一面辨认自己和别人。 在一片吵嚷声中,倪娜抱着自己的铺盖走来。我至今记得她那垫被是用粗纱布 裹上的;地上全是行李,所以她膛水一般跨着大步,脚提得又高,亮出整个鞋底。 她把铺盖放在白圈上。齐刷刷地展开了。 “我们对换了。”她对钱小曼说。 大家望英雄般地看着她把被子叠得有棱有角,压上荷叶边的枕头,又盖上一块 鲜艳的尼龙围巾。左右瞧瞧,又在床头那儿拴上布条,挂出一面心形的镜子。于是, 就如巧破魔法,倒霉的迹象一扫而光,这个铺就成了全帐篷的光彩点。许多女孩忙 着翻箱倒柜,纷纷装点自己的铺位。霎间,灰暗的帐篷变得富有温馨的闺房气息。 我感叹着,觉得自己被安顿好了。不知是因为倪娜紧挨着我,还是我已在心里 接受了这地方。男生那儿轮番有人来借东西,茶缸啦,衣架啦,好像丢三落四是他 们的本职。进来一个,就哇地叫一声,表示见到了奇迹;女生们则合而不露地笑着, 带着做女人的自豪。 黑皮肤女孩到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就说:“男生们都嘲笑你们,女孩真多此一 举。在帐篷里弄得花红柳绿好比在没窗的房间里装窗帘。” 说罢她就心满意足地跳上铺位,她的被子弄得像个破蒲包。一踏入社会就遇上 这种恶毒的女孩真够扫兴的,她存心不让别人快乐,向往奴役别人的心灵。这种克 星类的女孩我在半生中陆续见到过若干,她们实在是不幸的。被毁坏的往往是她们 自己的快乐和幸福,甚至于前程;然而她们误入歧途,全然不知心头变成寸草不长 的荒山秃岭。 倪娜说:“我们不理睬他们。”她像对自己说。 我万分喜欢她那个洒脱的样子,跟这样的女孩交朋友一定永远不会厌倦,就如 守着举世无双的宝库。可是要命的自尊心捆着我的手脚,我只能非常一般化地跟她 搭讪: “那个黑皮肤的叫什么?” “她叫吴国斌。” “她好坏呀。” 倪娜这才抬头仔细看我。我很高兴她的眼光热忱地掠过我的五官,停留在我的 额上,那是我最光彩的部分,饱满、热情,有着真诚和纯洁。我深深为此陶醉,从 不肯用留海遮盖它。果然,倪娜笑了笑,伸手将我散落在额角的短发朝边上橹,她 手上带着种爱惜,很温暖很轻柔。 她说:“各种各样的人都有,既然早晚会碰到,那还是早点领教的好……我很 喜欢你把头发往后梳,这样显得开朗。” “你也留这发式吧!”我把她的留海撸向两边,刹那间,她的脸就变陌生了。 她的额头很窄,瘪瘪的,而且颜色发暗,仿佛是个历尽沧桑的人。我赶紧帮她把留 海抚平,心里涌出种发紧的酸楚,哽在嗓子那儿。我相信那是她的秘密区域,不仅 仅是她长相最粗陋的地方,而且还密匝匝地记着许多经历。我矛盾到极点,既希望 她经历丰厚,能不断给予我指点;又觉得作为朋友就该同甘共苦,让她一马当先地 吃许多苦,那简直罪过。 她很会心地浅浅笑一笑,扬起脸望一望钱小曼,那小妞儿正用手掌拍着胖得发 肿的棉絮,满头满身都被棉花丝弄个银装素裹。 “让她在这里学学干活。”倪娜对我说,“咱们出去转转,要在这儿住一辈子, 早点熟悉才好。” 我挽住她的胳膊,忽然想落泪。在千里迢迢之外,我终于有了依托和知音。有 些人寻找一生也未必能发掘到真正的友谊,而一个平平淡淡的女孩却获得了至宝, 那是人生必不可少的支柱之 我们帐篷二百米开外就是一个硕大的贮木场,如同一个露天仓库,木头被锯成 各种规格的长度,分门别类地归在一起,堆成一大垛一大垛。走到近处,踩着那满 地碎树皮,我总觉得它们可怜如落花。倪娜在木头垛上敲敲,顶上便落下些积雪。 紧靠木头垛有两条狭窄的铁轨,我们沿着它向前。没走几步,就听后面传来一阵排 山倒海般的巨响。回头一看,我们刚才站的木头垛,滚下来五六根粗粗的原木。 “倪娜,我们差点一起死掉。”我说。 “你今年十六岁吗?”她看看我,“那你至少应该比我多活两年。我十八岁了, 再苦再苦我也没想过死。以后我会把身世告诉你,很长很长的一段。” 天已近黄昏,风越发野起来,带着股旷野的腥味,走了半里多路,发觉地上有 个压碎的烤土豆,我们异常兴奋,仿佛在迷途中找到了人迹,闻到了同类的气息。 又默默地赶了一段,我们几乎不再奢望遇上一个人,仿佛只是为了亮一亮相, 让四周熟悉我们,从此敞开怀抱来接纳。就在这时,前头出现一条路,朝甫岔去, 不宽,但十分平坦,踩上去,路冻得硬嘟嘟的。跟着路绕过半座山,前面突然有了 房屋,有少许砖瓦房。大多是木头垒的房。顶都是尖形的,后来才知那是顺应天时, 北方常年积雪,尖顶易于除雪化雪。 炊烟缕缕,不时传来女人叫孩子的长音,看见一个男人挑着水桶匆匆而来,穿 着毛朝里的皮袄,走到跟前,他用手背抹抹眼睛,满脸狐疑地扫了我们一眼。我们 四处张望,居然看到一只鸡寒号鸟似的拱着脖子。 我真有些喜出望外,原来这儿也有家庭温暖,与别处相似的生活!就像雨普降 平原那样,我将要落根的同样是一片活上。我惊异糊涂到如此地步――只要有人就 会构成生活,有生活就有大大小小的苦恼和快活。地域割不断生活的相似奥秘,一 切均等,不同的只是习惯。我真正安下心,无比坦荡。对倪娜说:“我很高兴能四 海为家。” 她说;“他们能过惯,我们就也能。” 回返途中,天光一下子就黯淡,亏得从地面上泛出白亮亮的光斑。我感觉头有 些沉,双腿有些疲软,倪娜让我倚着她,并用手托住我的后腰:“小姑娘,你真是 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 我们磕磕绊绊地行走在冷风中,皮肤好像又脆又硬,变成了薄薄的壳。突然, 对面射来一道电光以及一个逼人的喊声: “谁?站下!” 电光无礼地在我们脸上扫过,啪一下暗了。那人说道: “倪娜呀倪娜,都像你那样,我就得上吊!” “要出人命了!”倪娜咯咯地笑,“现在认错还来得及吗?真是忘掉讲一声了。” 知青头从暗头里闪出,那副镜片有点反光,幽幽的很是叵测。他温存地在前面 照明,一边关照道:“小心,这儿有个坎。”倪娜不断地答应着,仿佛默认了他对 她的亲呢。 知青头滔滔不绝,说是林区有三宝:人参、貂皮、飞龙鸟。又许诺说夏天一定 打几只让她尝尝鲜。他大概忘掉自己的近视早暴露在众人面前,大大吹了一通自己 的枪法。 “真有趣!”倪娜说。 十个男人中至少有九个喜欢吹自己的见识,知青头居然在这一点上非常合群: “稀奇的事可讲三天三夜。说有个人冬夜里在外头赶路,擦擦鼻涕,只听砰一声响, 有个什么硬物砸疼脚面,一看,原来是鼻子冻得落下来,你说有没有趣。” 倪娜叫起来,非让他领着去见那人。知青头柔柔地说:“那是寻开心的。不过, 这儿冬天是有三大怪:火车没有汽车快,窗户纸贴在外,山上吃水用麻袋。” 倪娜说不信,知青头突然急得说话像打连珠炮,说是这儿冬天河面冰冻九尺, 连装甲车都能在河上开着抄近路;当地风又紧又密,窗缝纸贴在内仍会钻风;山上 井冻住了,只能用麻袋装回冰块来化水。 远远的看见我们的帐篷,门开了半尺多宽,有人哗地倒出半盆水。知青头连声 喊糟糕,说水倒在外旋即就结冰,踩上去就打滑。他像个卫士一般寸步不离倪娜, 哈着腰找那打滑处,亮光移来移去,好不繁忙。 “小倪,你慢一点,慢――”他话音未落,突然一个趔趄扑倒在地,电筒飞出 去一路滚向前,神枪手的称号也弃置一边:扑在那儿抓瞎似的到处寻眼镜。倪娜赶 紧蹲下去帮他找回眼镜,还伸手拉他,我看见他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好半天才松开。 我们两个进了帐篷,我往铺上坐,想着知青头的狼狈相,就解气地说:“真好 笑!” 倪娜严肃地说:“我看不出哪点好笑!”然后也闷闷不乐地坐下。至少十分钟 才开口说,“你好点了吗?让我摸摸发烧吗?” 我躲开她的手,那手与知青头握过,我神经兮兮地怕知青头的手气会间接地按 在我额上。我小声说:“我看见他拉你的手。” “他摔倒了,需要我扶一把,”倪娜的脸红红紫紫的一片,“难道你没看见吗?” “可他是个男的,况且你不拉他也能爬起的。我觉得他巴不得你对他好。” “你真让我难堪。”她双眼厉害地盯得我不自在,“女孩让人瞧不起就因为小 心眼存得太多!男的就不该受尊重?不能当哥哥或者弟弟那么对待?!” 她是我头一个遇见的那种心宽宽的女孩,有主见,却没有心计,不会把自己深 深地藏起来,而是很明朗地裸露心地,想的比美妹要浪漫十倍!我喜欢她那磊落的 口吻。可心里接受不了那一说:太不谨慎了,弄得知青头差点要以未婚夫自居,她 都听之任之;等人家将她团团围住,那就为时过晚!我把这意思一说,她干脆更占 起上风来: “假如真有人有办法围住我,我就不突围,高高兴兴投降。”她说,“我不怕, 我能把握自己。” 我担心横亘在眼前的差异会影响友谊。女孩子间是容易谈崩的,甚至好端端的 朋友变为冤家对头。我不喜欢那种对恨对爱随随便便换来换去的人,我想忠实待人, 是那种掏出心的好。即使她冷淡我,我仍爱她,捧着她,因为要命的好感已经笼罩 我,喜欢她和喜欢自己已经难解难分。 十六岁时的一片痴情总想贡献给什么人。没给郑闯,因为一上车我们的缘分就 浅了。我惊奇,我们宛如一对陌生人,只由着那些小秘密牵住,那像红线,细微得 若有若无。我渴望的是个知心朋友,一个亲同手足的人,好像并不是情人。我准备 去牺牲,用以换取倪娜的真挚感情。我真的愿意去为她受伤吃苦。哪怕她再用手摸 我的额头都在所不借。 “倪娜,我十分难受。”我说。 那个大度的女孩真腾出手摸摸我的额。这回我根本没想到该死的知青头,她的 手能净化一切杂念。她说;“要命,你在发烧!” 我看清她好看的眉优雅地往下弯弯着。霎间,她像被气浪推出老远,我想扑出 去追赶却坠了下去。只听到她急切的声音:靠着我,靠紧点。可我停不住,仿佛一 只劳碌的陀螺在疯狂地旋转, J旋转…… 我就此一蹶不振。头昏、呕吐,不思茶饭。贮木场的医生来过两回,扎了一针, 扔下点药,末了还摊摊手,说行医至今未见过这等怪病。 隔了一天,我吐得更凶,全是些绿色的胆汁,肚里竟装着这些玩意,真使我羞 愧。一帐篷人坐在一块参加集训,我时不时奔出去大吐一通;知青头见这情势,便 通知我不必参加集训。这其实是罚我陷进孤独的泥潭,漫长的白天,我可做的就是 躺在床上,眼睁睁地望那蝙蝠色的篷顶。 不久,我颈脖那儿长出一圈密匝匝的疹子,大小如绿豆,宛如一长串饱满的珍 珠项链。倪娜慌慌张张跑去请医生,我猜想她奔的如同苗条的鹿。可我已不信任那 医生,他绝医不好我的病;他之所以不断推出些药是因为想碰上好运气,但好运气 与他无缘。 我拒绝与医生合作,但随着我双脚也开始肿胀,妥协就重新出现。医生在我额 上脖子上拔火罐,很残酷地把我的额头烫得发紫,他说是把邪气抽出来;中医从此 在我眼里变成一种巫术。以前我最不屑一顾的职业要数体育教师,此后就变成中医 师。我对接触人体有关职业的偏见延续了许多年,直至有了一点博爱精神才消除。 翌日,我的脸和整个头部全肿胀起来。医生问我感觉如何。我在他的瞳仁里见 到奄奄一息的自己;这一刻,我才相信那个病重的女孩就是我本人。邪气攻她心, 厄运降她身,它们要为难她、冒犯她。这些都是注定的,像已经过去多年的事又倏 地冒了尖,轮回过来。我对他说,我熟悉它,我以为他会懂,却见他如影子那般飞 速撤后去,吟唱似的说:“没治了。” 贮木场的医生是本地一个大拿,他说没治,自然就不再有医生上门。而我的病 情却一天天加重,头肿成个木瓜,面目可憎。倪娜早把心形镜子撤得无影无踪。每 当她端着搪瓷茶缸去烧乌梅汤,我就撑起身,在帐篷玻璃上照自己的脸。对着我的 帐篷窗口是一棵枯树,死去多年,枝桠成精般地岔得开开的。有一段正映照在那块 窗玻璃上,与那憔悴的脸构成落泊景象。 倪娜端着乌梅杨进来。她带到此地的吃食一样样都拿出来试过。唯有喝乌梅汤 我才不原封不动地吐出来。她鼓着腮吹那热气,神态像个小母亲,十分神圣。不一 会儿,知青头来了,一个劲说:是万林强要收她!是他做的主!现在麻烦来了,他 却留在上海迟迟不归。 我猜到他会一脸怨恨,每一个细胞都将我当成废品,因为预料到的,所以不值 得愤怒。我的思维格外清晰,那个新出现的名字迅速地传播开来,那就是他,他在 走近来。走近来,挥舞着激情的胳膊,可我无力迎他,肉体疲惫到极点,仿佛死掉 了,冬眠了。 “我跟你谈的事你考虑了吗?”倪娜说。 “当然,当然,”知青头说,“我去找过邢指导员,他说哪天先来见见人。” “哪天呢?” “还没定。他是个忙人,一时抽不开身。小倪,千万别急。东北佬火上房顶了, 还得把烟袋拍完呢。等他见了人,会答应的。” 我不知他们背着我商量什么,只知与我有关。我立即体会出自己与健康人的天 差地别。当晚,倪娜神秘地失踪了,大家昏昏沉沉入睡时她才带着一身寒气归来。 她绞了一把热水毛巾递我,我擦了脸,就欠起身来看她做事。她把毛巾放在盆里搓 着,忽然直起身忧郁地瞧着我,仿佛要把我印进记忆。我发现那水仍是清寡寡的, 原来我已病得连污浊也没了,此刻,任何正常的机能都令我仰慕,可它们在逃避我, 抛弃我。我简直羞于伸出手来,因为指甲苍白如纸,已无一丝血色。这改变了我十 六年来的审美观:管脸蛋红扑扑的女孩叫阿乡;将脸色苍白的女孩看作白雪公主。 我忽然不要那书卷气的病态美,想往当一个村姑,有火烫的血气。 当夜,我做了个苍白的梦。出现个老翁,貌似舅公但绝不是他,我想那舅公的 形象不过是个幌子,除他之外我没关注过其他老翁的脸,所以只得由他的五官显现。 他问道:你死在此地如何?我说好。然后就惊醒,悄悄坐起,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觉 得已经死去了。 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我望着窗外,枯树在冷寂中站立。我想我死后,它仍会 那么站立,将一枝的枯影斜射在窗上。我突然想挥动斧子将它截掉,让它先于我死, 先于我倒在那儿,否则太不公平,否则我就死不瞑目。我要用最后的残忍杀掉那棵 枯树,就如抹掉一个痕迹;找一个同归于尽的伙伴。那之后,再见到听到溺水者不 顾一切抓住某件物品,我都会涌出悲悯。人怕的是两手空空去死,与其说是贪婪, 还是归结于懦弱的天性。人的最大敌人便是孤独。 “小姑娘!”倪娜转过脸来,“你想什么?” “有点冷。” 她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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