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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冰莹 阎纯德 1993年7月,在参加了人文科学国际大会之后,我从美国东海岸的波士顿出发, 乘著名的“灰狗”(GREYHOUND)长途汽车,途经十四州及底特律、芝加哥等城市, 冒着依阿华州泛滥的洪水,三天三夜,历尽艰险,于7月12日到达美国西海岸的名城 旧金山,为了访问心仪多年的中国革命史上著名的“女兵”,一位多产作家,曾与 陈天华、成仿吾被誉为湖南新化“三才子”的谢冰莹。 旧金山的天气很好,但7月的阳光并不烁人,风是凉的。当我进入CHINATOWN (唐人街)时,仿佛到了香港――眼里是中国的牌楼,汉字路标,满街的中国人, 琳琅满目的中国货,听到的是乡音,心里油然而生的是暖人的乡情。 按约好的时间和地点下了车,只见栅栏墙里是一方不太大的小花园,绿树竞翠, 鲜花耀眼,花坛边半倚半坐着一位拄杖老人。“她就是谢冰莹!”我毫无怀疑地这 样想。这时候,她已缓缓站起,微笑着走向大门。 “谢先生”隔着大门,我自信地向这位从未谋面的前辈打招呼。 “你一定是阎先生了,虽然我们没有见过,可我想象中的你和现在见到的你也 相差无几,只是想象中的你,似乎没有这么年轻……我们有缘,我从楼上下来才5分 钟,你就来了。” “我是见您心切,一路不敢怠慢……” “要见我,得买票,因为我是‘动物’。”她笑着说。 “为了这‘票’往返飞行,等于我将地球环绕了一圈,还跋涉了一个美国。” 我接过谢老的话茬,把多年追求的心愿,化成幽默递了过去。 面对这位革命的先驱女性,脑海不停地闪现着她在北伐和抗日战争中表现的那 种伟大精神和民族气节,她的智、仁、勇,以及影响过几代人、并作为精神遗产永 载史册的《从军日记》和《女兵自传》。 从1981年3月27日起,我们有过二十多封的书信来往。她给我的信中时时念及大 陆的作家。这次见面,她还问及冰心,还说抗战时期,在成都曾听她讲演《闲话燕 园》。她还说到柳亚子:“我曾住在柳先生家里。他说话结巴。说话时,闭上眼, 干着急,就是说不出。我忍不住,就赶紧跑开,躲着他笑。他太太对我说:‘冰莹, 你别当着他的面笑,那样他会生气的。’我说不会的……” 说起柳亚子,我想起他在1933年2月1日发表在《新时代月刊》二月号上的一首 词《寿冰莹――浪淘沙》: 绝技擅红妆,短笔长枪,文儒武侠一身当。青史人才都碌碌, 伏蔡秦梁。旧梦断湖湘,折翅难翔;中原依旧战争场!雌伏雄飞 应有日,莫漫悲凉。 mpanel(1); 岁首赋催桩,今进桃觞;红尘游戏尽无伤。艳福檀郎吾亦妒, 努力扶将。年少侠游场,儿女情长,通家交谊镇难忘。寿汝恨无 双七首,惭愧诗囊。 谢冰莹拄着拐杖,走起路来步态尚可称之为稳健――她的身体和精神比我想象 的要好得多。她看我手拖着,肩背着,于是便从我手里抢过一个小包,我不肯,她 也不让。我们在楼道里走了一段长长的路,先后经过三道安全门,再乘电梯,才进 了她的家。一进去,她便指着卧室里向西靠北的窗户对我说:“你看,那就是有名 的金门大桥!这座楼的其他房间,都看不见金门桥,只有这一间,窗户像个望远镜, 金门桥时时都在我们的视野里。我们和大桥每日相望,为了这个运气和缘分,我和 贾先生谁也不想离开这里,一住就是一二十六个春秋……”望着金门侨,我心里萌 生出诗的联想:那桥,难道不是归路吗?每日相望,与岁月相守,也许是在由近及 远地寻找自己的足迹,从大洋彼岸美国,眺望家园。 卧室里有两张整整清洁由深蓝床罩遮蔽的不同走向的单人床,一张属于她,床 头旁摆放着她和贾伊箴教授的合照及孩子们的大型彩色照片――照片告诉我,那是 一个透着文化光辉的温馨之家。另一张自然属于贾教授(我没有问,为了避讳)。 谢老说:“他头一歪,无忧无愁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这张床的一切如旧, 好像贾教授正在那里休息,或是正在等待他的归来。卧室连着小小的洗漱间,盆浴 淋浴兼备,墙上贴着谢老写的纸条:洗脸巾、浴巾、脚巾、友人用巾等等,规规矩 矩,有条不紊。外间略小,是书房客厅,也是厨房。一棵生长了二十三年的常青藤, 爬满了房子,把同一个空间的书房客厅和厨房隔开。一张窄窄的一米二带屉长条桌, 小小的木质书架靠墙而立,上面放些小巧玲珑什物,正面贴满了黄白纸条,工工整 整地记录着朋友的地址和电话。“这是我对付记性不好的方法。我怕忘了朋友的地 址和电话,所以,重要的,都贴在那里。” 在长条桌左上角的墙壁上,悬挂着丰子恺赠给她和贾伊箴的真迹画,画的内容 被他的两句题诗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小桌呼朋三面坐,留将一面与梅花。”在 她房间里,有好多菩萨塑像或画像。她见我在数其数量,便说:“不用数,共有八 个菩萨塑像和画像。”听后,我立即给她开了一个小玩笑:“不!在您家里,共有 九个菩萨;不过,只有您是真的。”“阎先生莫开玩笑,不要惹怒了菩萨;要知道, 菩萨是要保佑你一生幸福平安的。”“罪过!请大慈大悲的菩萨宽恕!”因我说得 相当认真,谢先生便赶紧说:“没关系!任何时候菩萨都不会报复或惩罚的。”后 来,她告诉我,从小因受母亲影响,才信菩萨,皈依佛门。 “阎先生,你是第一个来访的大陆人,我们隔山隔海通信好多年,今日能见面 真不容易。我们算有缘分,你算有运气,因为你早来晚来,我都不在。” 谢老一面说,一面为我沏茶。喝完茶,即带我到一家叫“湖南亭”的中国餐馆 吃饭。 “因我常在‘湖南亭’吃饭,常在‘湖南亭’请朋友,所以有人还把我当成餐 馆的老板呢!”谢老很兴奋,不停地向我讲述她和这家餐馆的亲密关系和感情联系, “我到旧金山不久,‘湖南亭’也来了,悄悄地在我家旁边开了业,你说,我是不 是有运气?我走遍天下,总忘不了湖南菜的美味,而湖南菜似乎只有这‘湖南亭’ 的最好……” 在“湖南亭”,谢老点了几个她认为最有代表性的湖南菜,另有一盆汤,一盆 米饭来款待我。她大概想我远道而来,一定很饿。饿也真饿,但我只顾与她讲话, 根本无心照顾那一串九曲十八弯的饥肠。谢先生吃饭时几粒白米掉在桌面上,她拣 起来,又放在碗里。 饭后而归,在她的小家里,我们开始了轻松自由的对话,直到太平洋上空的星 斗连成一片历史和传奇…… 一 岁月像逝水一样,年复一年地奔流不息。如今,已经八十九岁的谢冰莹,我仿 佛听见她在说,她永远是小孩,没有老,祖国的锦山绣水、家乡四季如画的风光, 永远在她的心里生辉,在她的笔下发光 山青、水秀……村子的四周被起伏的山峦包围着,婉蜒如带的小河,终年不息 的唱着小曲,水清得可以看见小虾游泳;一到春天,那些采茶女的歌声唱得你神魂 飘荡。她们是农家女,出门采茶都用蓝色或印花头巾罩着,只露一个小脸,遇到男 人时,像新娘似的低头含羞而过。全村的女人找不出一双天足,都裹得如小辣椒一 般……这是谢冰莹在《平凡的半生》里所描述的家乡――湖南省新化县大同镇谢铎 山一二十年代的生活…… 1906年,当中国还处在黑暗重压下,这年10月22日(阴历九月初五),她在这 个乡村诞生了。 她的父亲是清朝的举人,能文能诗,做过三十年新化县立中学校长,记忆力强, 知识渊博,学生们都称他为“康熙字典”。他平易近人,从没做过损人利己的事情: “母亲和父亲一样被全村的人所拥戴,她聪敏有志气,能刻苦耐劳”。她读书不多, 但理解力强,从十六岁嫁到谢家起,便担负起整个繁重的家务。一共生下四男二女, 谢冰莹是最小的女儿,受到父母的溺爱。 谢冰莹原名鸣冈,字凤宝,又名谢彬。五六岁时父亲就教她读《唐诗三百首》、 《随国女弟子诗》、《史记》等。她有惊人的记忆力。然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 封建思想束缚着母亲,要她少读书,多学女红,跟别的女孩一样,裹足穿耳,决心 把她培养成一个贤妻良母。但是谢冰莹从小就有反抗精神,为了迫使母亲接受她上 学读书,曾绝食三天,后来见她哭得实在可怜,才允许她进私塾,十二岁时改入大 同女校。 《水浒》这部名著,不知拨弄过多少人的心弦,熏陶过多少作家。谢冰莹在小 学时期,也爱上了《水浒》。盛夏的黄昏,人们挥扇纳凉,她像说书人似的开了场, 招引了一群端着饭碗的、拿着烟杆的、捧着茶杯的、背着孩子的男女老幼。她的六 祖母是最积极的一个,一吃完饭就催促大家:“你们快点吃饭呀,吃完好听鸣冈讲 故事。”她一讲起来,就进入角色,忘了形,手舞足蹈。有次讲武松打虎,竟然把 一个蹲在她身边,仰着脸听讲的孩子当成老虎,飞出一脚,把孩子踢倒在地,听讲 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那孩子疼得直想哭,但见大家笑,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母亲对谢冰莹着魔似地看小说,讲故事,非常痛恨,更认为《水浒》是一部邪 书,便把书收藏起来。后来她还是把《水浒》找出来,但再也不当着母亲看,总是 在大家都入睡之后,才偷偷爬起来看书。不久,看坏了眼睛,母亲骂她,她回答道: “禁止我看小说是不行的,即使成了瞎子,我也要看。” 人的性格、生活道路,往往受着多方面的影响和制约,童年时代,是这多种因 素里的重要因素。关于童年生活,谢冰莹回忆说: 我完全像个男孩,一点也没有女孩的习气,我喜欢混在男孩 子里面玩,排着队伍手拿着棍子操练时,我总要叫口令,指挥别 人,于是他们都叫我总司令。我常常梦想着将来长大了带兵,骑 在高大的马上,我佩着发亮的指挥刀,带着手枪,很英勇地驰聘 于沙场。 我反对裹足,反对穿耳,我那时并不懂得什么男女平等,只 知道同样是人,为什么男人可以不穿耳不裹足,而这些苦刑只给 我们女人受,男人有资格出外读书,为什么女人没有呢? ……妈妈早上替我裹脚,我可以在晚上的被窝里解开,到我 哭闹着要上小学时,便把所有的裹脚布一寸寸地撕掉了。那是我 与封建社会作战的第一声。 谢冰莹很小时,母亲就替她订了婚。她在大同女校学习,未婚夫在大同男校学 习。这位不相识的“对象”,谢冰莹曾见过一面,但印象很坏,她说:“我相信将 来决不会和他结婚的。”1993年她回忆说:“我五岁被‘指腹为婚’式地许配给一 个叫萧明的未婚夫,那时他十岁。我参加北伐回来,家里就逼我结婚。我反对这门 亲事,因为我根本不认识他,哪里谈得上感情?妈妈个性强,她一点也不通融,说 我若不从她就死;我个性也强,也不通融,认定了的理,谁也改不了。爸爸说,为 了妈妈你牺牲一下吧。我说,你杀了我,我也不从!爸爸说,你先去,然后跑。我 带着无限的委屈依了爸爸。但我做好了‘逃’的各种设想和准备。婚,只能成假, 不能变真。我对萧明说,我是奉父母之命来你家的,我们结婚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 只有痛苦;我们可以做朋友,不能做夫妻。我和他谈了三天三夜,他困得不得了, 熬不过,只好睡觉;我也困得要死,但不敢睡,只能硬挺着不停地在火炉旁写日记。 萧明人很好,通情达理,终于放了我,从此便开始了一生的痛苦…… 在女校学习时,她的小脚得到了解放。这时,“我初次看到莫泊桑的《二渔夫》, 都德的《最后一课》。我被这些爱国的故事所感动,对新文学发生了莫大的兴趣。” (《我是怎样写作的?》)从此,她最喜欢读国文,每次作文课,她总是第一个交 卷,而且比别人写得长,写得好。每次寒暑假,父亲教她念四书、五经,给她讲 《史记》,但母亲总是在她耳边唠叨出嫁的事,或讲女人读书无用,毫不心疼地侵 占她的宝贵光阴,要她绣花、纺纱,为此她曾暗暗悲伤,小小的心田已经埋下了苦 闷的种子。 当她十三岁的时候,转学到新化县立女校。这个学校的国文教员特别提倡读文 言,但并不反对学生写白话。她回忆说:“我读小说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那时二 哥在山西大学读书,他寄来一本胡适翻译的短篇小说集,我看了非常感到兴趣,自 己也很想学着写,但是看了胡适论短篇小说,我又没有勇气下笔了。” “五四”运动前后的学校,都很注重讲演,那些思想解放、关心国家命运的青 少年,一般都能登上讲坛,滔滔不绝地发表自己对人生、对社会各种问题的看法。 有一次,谢冰莹上台后,一紧张,口吃起来,只说出了要讲的题目,却没讲出一句 内容。她争强好胜的自尊心受到挫伤,感到羞辱而要自杀。但经过这次打击,她的 胆量却一天天大起来,口吃的毛病反而没有了。 1920年,她转到一所离家有四百多里、特别重视英文的教会学校――益阳信益 女于中学(现为益阳市第一中学)。学校地处资江之畔,――益阳城内南门附近的 五马坊,对面有桃花仑。江水、渔船、葱郁的山林,织成那里十分美丽的景观。她 常在熹微的晨光里为欣赏愉悦心灵的美景而耽误点名和做祷告。提到祷告,那是最 使她头痛的事。谢冰莹说:“我并不反对宗教,而且主张信仰自由,但我不赞成崇 拜偶像,耶稣为民众谋幸福而被犹太人钉死在十字架上的牺牲精神是伟大的,我们 尽可崇拜他的伟大,学习他的精神,并不需要一天到晚做什么祷告……实在没有意 思。”为了不做礼拜和在国耻日发动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游行示威,这位思想激进、 只有十四岁的少女,终被学校开除。但在1921年暑假,她又考上了湖南省立第一女 子师范,父亲亲自送她由蓝田乘船到长沙。 在新的环境里,她对文学的兴趣像酒一样愈酿愈浓,文苑里争芳十艳的新文学 之花,诱惑着她那颗入了迷的心。那时,“除了上课,所有余下的时间,我都消磨 在图书馆里,又因我有一个时期担任图书管理的职务,看小说的机会更多,而且每 次购到新书的时候,我总有优先权阅读。那时我崇拜的作家是莫泊桑、左拉、托尔 斯泰、陀斯妥也夫斯基、小仲马等。王尔德和爱罗先珂的童话,也是我最喜欢的, 中国的小说,我最喜欢看《水浒》和《三国志》。《红楼梦》虽是一部小说,但对 于林黛玉的哭,并不能引起我的同情,而贾宝玉那种傻头傻脑,只知道和女孩子玩 的态度,我常骂他没出息。”“……我爱看哀感悲壮的小说,就是看戏看电影也一 样,我不喜欢看那些结局大团圆的,而喜欢看结局悲惨的。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 恼》,小仲马的《茶花女》和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朱淑贞的断肠词,成了我 最爱的读物……”在女师,她的国丈老师是翻译家李青崖,在文学创作上,不时给 她以点拨;但她用心血写的万余字的小说《初恋》,李先生却不给她看,并说当初 福楼拜教莫泊桑写小说是从短篇入手他才成了世界短篇小说之王。李先生没给她改 稿,颇使她伤心且记了“仇”,再不交作文,期末结算成绩时,她的作文是零分。 这件事,她写进了《一个女兵的自传》里的《作文打零分》一文中。1943年与李青 崖先生邂逅时,她心里难过,直向李先生道歉。后来,她在《李青崖》这篇散文中 写道:“就在那梦一般的相遇,梦一般的心境里,我了解了李先生的宽宏度量,了 解了他的慈爱心肠。”另外,在写作上她还受到编辑《通俗日报》副刊的三哥的鼓 励,这不仅使她的写作兴趣更高,而且有了长足的进步…… 中学时期,谢冰莹有两个爱好文学的朋友,她们写了许多小说、散文和新诗, 还天天写日记,但这些都是秘密进行的,连国艾老师都不知道。这种刻苦练习,使 得她文思敏捷,笔锋流利,为日后的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中学二年级时,在长 沙《大公报》幅刊上以“闲事”为笔名,发表了一篇《刹那的印象》,那是她第一 次与社会见面的处女作。这篇散文描写一个师长的太太买了一个丫头,要她们品评 她的好坏,当时她极为气愤,连这位太太的饭也没吃,跑回学校就写了这篇文章, 第一次用文字公开了她的正义感和社会思想。从此,她对文学的爱好更进了一步, 但并没有想到将来要当作家。她的父亲却不然,对女儿的希冀与日俱增,总是孜孜 不倦地培养她,教她唐宋八大家的诗文,并常常对她说:“孩子,你要成为道韫班 昭第二,史续兰台祈异日,我把这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 二 革命,像春潮,席卷南方,直捣军阀的巢窠。许多有识之士,热血的青年,都 投入了这场革命。 如果你不参加革命,你的婚姻痛苦解决不了,你的文学天才 也无从发展,为了你将来的前途,从军是目前唯一的出路! 谢冰莹的二哥,是封建婚姻的牺牲者,他的妻子又丑又恶,但他不能离婚。他 爱母亲,所以不敢违母命,宁愿自己牺牲,但他同情妹妹,怂恿、支持她逃婚。当 他从报上看到中央军校招收女兵的新闻后,急忙跑到学校告诉妹妹,要她赶快报名, 并讲了以上那些坚定她出走当兵、逃出封建樊笼的话。后来,她感慨道:“我是多 么感激二哥呵,我得到了生的启示,发现了光明。”于是,1926年12月16日,经过 许多曲折和艰苦来到武汉,投入革命的洪炉,在两湖书院的中央军事政治学校第六 期女生部受着严格的军事训练和政治训练。与她同时受训的二百多女同学中,有小 姐、太太、生过三四个孩子的母亲,还有母女两代人,不少人是小脚,“她们穿着 军服,打着裹腿,背着枪,围着子弹,但是走起路来像鸭子似的一扭一拐”,然而 她们是勇敢的新女性,都是牺牲了家庭享受和学校舒适生活而来到有着铁一般纪律 的军事集团来受苦,来锻炼身体和精神的。谢冰莹热爱这样的生活,“我们的生活 是再痛快没有了,虽然在大雪纷纷的冬天,或者烈日炎炎的夏季,我们都要每天上 操,过着完全和士兵入伍一般的生活,但谁也不觉苦。” 1927年,她随中央独立师叶挺副师长率领的讨伐杨森、夏斗寅的革命军西征, 狂风、淫雨不能阻止她们前进,“只觉得明天就是暖和的晴日,血红似的太阳,前 面是光明的大道,美丽的花”,“平均每天至少要走八九十里路,晚上有时睡在一 张门板上,有时睡在一堆稻草里。”谢冰莹说:“在这个伟大的时代里,我忘记了 自己是女人,从不想到个人的事,我只希望把生命贡献给革命,只要把军阀打倒了, 全国民众的痛苦都可以解除,我只希望跑到战场上去流血,再也不愿为着自身的什 么婚姻而流泪叹息了。”这就是她那时高昂的精神境界。西征途中,她利用行军与 作战的间隙,或在白天休息、晚上睡眠的时间,往地上一坐,把两膝并拢一起当桌 子,把她北伐途中的经历,所闻所见所感,废寝忘食地用火一样的热情急就成章, 这就是她的成名之作――著名的《从军日记》。 这些日记体、书信体的文章,表现了当时轰轰烈烈的伟大时代,反映了青年们 的爱国热忱,人民对革命的支持和拥护,表现了新时代女性的思想、感情及其艰苦 的生活;她们从被封建锁链捆得紧紧的家庭里逃出,经过侮辱和痛苦、挣扎和奋斗, 从小脚到天足,然后“和男子站在一条战线上共同献身革命。”她把《从军日记》 投寄到武汉《中央日报》,副刊主笔孙伏园见到后极为兴奋,就陆续把这组文章刊 登在从1927年5月14日至6月22日的副刊上。《从军日记》立即轰动了文坛,接着林 语堂把它译成英文,也在《中央日报》英文版上连载,后又有法、俄、日、朝鲜等 文的版本问世,于是““谢冰莹”便名扬天下了。法国大作家罗曼・罗兰曾向她致 函,表示敬意祝贺。但这时,作者没有在一片赞许声中飘飘欲仙,她说:“我只觉 得太惭愧,太恐惧,我生怕有负他们的热望和读者们对我的热情,从此我对于文学 由欣赏慢慢转变到批评的态度,自己学习的态度愈来愈严肃了。” 谢冰莹终在孙伏园和林语堂的怂恿、鼓励和支持下,将这些文章结集出版。她 虽然一直认为“那些东西不成文学”。而林语堂在序里说:“自然,这些《从军日 记》里找不出‘起承转合’的文章体例,也没有吮笔濡墨,惨淡经营的痕迹;我读 这些文章时,只看见一位青年女子,身穿军装,足着草鞋,在晨光熹微的沙场上,…… 戎马倥偬,装束待发的情景。……或是听见洞庭湖上,笑声与河流上和应,在远地 军歌及近旁鼾睡的声中,一位蓬头垢面的女子军,手不停笔,锋发韵流的写叙她的 感触。” 1931年谢冰莹写过一篇《〈从军日记〉的自我批判》,说这些文章“没有系统”, “日记太少”,“杂文太多”,“没有组织,没有结构”,“谈不上技巧”,“忽 略了战争和民众反抗统治阶级及他们被压迫的描写”等等。但《从军日记》在读者 中确实产生了巨大影响,它不仅在作者的生命史上留下了痕迹,而且摄下了历史风 暴的一个侧影,作者那颗对民众的爱心和对土豪劣绅、地主、军阀的仇恨,还是表 现得明明白白的。 后来,她在《怎样写〈从军日记〉和〈女兵自传〉》一文中说,要是当初没有 孙伏园、林语堂两人的爱护和栽培,“我想也许不会走上写作这条艰辛的道路”…… 还说,初次走上写作道路,便懂得一个原财:“那就是没有伟大的时代和社会背景, 是不能写出好的作品来的。” 三 像一场大梦,北伐革命失败了,女生队解散后,谢冰莹拖着两条跑肿了的腿, 回到自己的家乡。 她是瞒着母亲去当兵的。一到家里,母亲就说:“一个女人怎么好去当兵,和 那些讲自由的男人在一块,还成什么话?你破坏了我们的家声,也有损于婆家的名 誉,现在我要赶快把你嫁了……” 但是,这位经过革命和艰苦生活锻炼的坚强女子,是不会屈服的。她说:“这 是一个关系我一生幸福的紧要关头,我如果投降了封建势力,那我的一生就完了! 自从我受了革命的洗礼以后,不但要解除我自身的痛苦,而且要解除别人的痛苦, 我不能服从父母的命令……” 为了逃避由母亲订的婚姻,她一连逃跑三次,但都被抓了回来。最后她只得扮 演一次傀儡戏的主角,被人们用红轿子像绑票似的抬到婆家,拜了天地,但“爱情 不能带有丝毫的强迫性,她是绝对自由的,不能强迫一对没有爱情的男女结合”。 未婚夫是一位善良而深明大义的人,他们谈了好几夜。她过着家庭监狱的生活,但 心是自由的,她忍受着暂时的痛苦,抱着奋斗到底的决心,利用应聘任教的机会, 挣脱了封建桎梏,奔向长沙。 “我胜利了,虽然伤了母亲的心,惹起乡里人的辱骂,但我是非常骄傲的。” 她忘记了痛苦,只觉得眼前是一条光明的坦途。“再见吧,故乡!不到我获得最后 的胜利,永世也不再投向你的怀抱里来!” 但生活是无情的。一切都不是年轻的谢冰莹所理想的那样单纯、美好,生活像 魔鬼一样跟踪着她,伸出魔爪折磨她。在长沙,她坐过牢,当过小学教员,受了比 在家庭更多的刺激和痛苦。然而能够吃苦耐劳的谢冰莹,没有灰心,不断同恶劣的 环境斗争。前途茫茫,但她必须离开湖南,矢志以赴,于是由汉口乘船到了上海。 在那里,孙伏园热情地欢迎、接待了身上只有一元多钱的谢冰莹。而十天后的一大 早,当她铺开稿纸继续写那篇未完成的《血痕》时,一群巡捕冲进她的房间,无缘 无故地逮捕了她。 谢冰莹如堕五里雾中,不知犯了什么王法;在黑暗、潮湿的牢房里,过了五天 没有饭吃,也不提问的莫名其妙的痛苦日子。后来经过孙伏园的营救,才保释出来。 原来她住进了绑匪的家里,房东事发后,她受累被铺,差点丢了性命。在狱中,她 失掉了行李、书籍和几篇呕心沥血写出的稿子。此后,囊空如洗的谢冰莹,衣着褴 楼,忍饥挨饿,只能以卖文为生,作品散见于当时的《时事新报》和《申报》副刊。 在上海的艰难岁月里,她始终感谢孙伏园对她的真诚同情与帮助。正在主编 《当代》的孙伏园,希望她考大学,愿意亲自去交涉,以使免收她的学费,并完全 负责她的膳费和书费。但素来主张自食其力,不想依赖家庭或朋友的谢冰莹,却想 暂时去当工人,即使当丫头,倒马桶、拖地板也可以,等到有积蓄,再去求学。为 了工作,当她正在苦闷中徘徊的时候,钱杏chun(阿英)关心地说:“这学校的教 务主任,还有好几位教授,也都是文化界有名的革命者,你是女兵,进去可以免收 学费;至于膳费和书费,可以靠卖点文章来补助它。”由于阿英的介绍,她考入了 上海艺术大学中国文学系二年级,同时进去的还有她中学时代的朋友王克勤――当 时的电影名星王莹。 谢冰莹像叫化子一样,过着穷苦潦倒的生活。在朔风袭人的寒冬,她连件棉袄 都没有,这时候,王莹送给她一件。她回忆说:“这件破棉袄是我唯一的财产,白 天当大衣穿,晚上当被子盖,我永远忘不了克勤,也永远忘不了那段忍饥受冻的生 活。” 上海生活之苦,是难忘的,曾穷得四天没饭吃,连喝一杯开水的钱都没有。那 时《从军日记》快出版了,她饿得实在不能忍受时,便跑到春潮书店向夏康农借钱。 1928年《从军日记》出版的那天,她是何等快乐啊!“春潮书店的大门贴着一张用 各种不同颜色写的鲜明又动人的广告”,丰子恺的女儿画的小兵骑牛的封面,拥挤 的读者……这一切都使她兴奋。但饥饿之火烧着她的饥肠,催促她向书店讨要几块 版税,而那位冷酷的会计,根本不同情她的处境。等到黄昏,居然拿到五元钱,回 去不再乘三等车了。售贾员看她穿得破烂,就赶她到三等车去,而她拿出五块一张 的钞票,忿怒地向他示威:“喂,找钱来吧!” 这时候,她学会了喝酒。她说:“一个人到越穷困的时候,对于金钱便越视为 粪土……我只要精神痛快,物质生活哪怕再苦些也不能丝毫影响我的思想和意志, 有钱时我分些给穷朋友,或者跑到馆子里大吃大喝一顿,或者买许多我爱吃的虾米、 牛肉干、鸭胗肝和糖果回来,穷困时,就一个人跑到马路上喝西北风,躲在亭子间 里喝自来水,或者索性蒙在被窝里睡两天,看看有趣的小说,以消磨可怕的长日。” 她还说:“虽然这样穷苦,但我这副硬骨头始终不屈服,不向有钱的人低头,更不 像别人认为女人的出路是找个有钱的丈夫。饥饿只有加深我对现实社会的认识,只 有加强我生的勇气,从此我要奋斗,为了自己,也为了万万千千和我同样在饥饿线 上挣扎着的青年男女”。 上海艺术大学是在法国租界开办的学校,当时进步团体和学生的爱国活动都被 侦探视为眼中钉,这个学校曾三次遭搜查,最后一次谢冰莹险些被捕,学校被迫解 散。这时,她接到三哥的汇款和信,要她去北平投考女师大。但她犹豫,矛盾,不 愿意离开这个文人荟萃之地;她觉得上海是文人的摇篮,亭子间的生活再苦,但不 受别人限制的生活是自由的、痛快的,那里的一切是活跃的,进步的,她爱这所 “社会大学”。但在1929年“五一”劳动节那天,她终于登上了北上的海船。到了 北平,最初住在河北省妇女会,一星期后搬到《民国日报》和小鹿(陆晶清)合编 副刊,只有两个月,便被禁止出版,她又回到妇女会去住,准备考学。在女师大的 考试中,百分制,她的地理只得了四分,而已在考卷上她还责备出偏题的教员,录 取本来是无望的,但经过文学系主任黎锦熙教授的力争,她才走进学校的大门。 她必须一面读书,一面教学,一面写作,否则是无法养活刚生下不久的女儿 (名符冰,小名小号兵,于1966年“文化大革命”初,被迫害致死于北京中央戏剧 学院的工作岗位上,时年三十六岁)的。教学任务重,每周十二小时的国文,每次 改作文九十多本,几乎每晚都是12点前改卷子,12点后,进行写作,她“像一只骆 驼那样负着重担在沙漠里挣扎着前进”!那时她的文章牢骚盛,大报副刊不敢登, 劝她写“软性”的文章,她拒绝了。只有一家小报欢迎她的稿子,当时她用许多笔 名,如芷英、紫英、乡饱老、英子、格雷、林娜等,而从不用她正式的笔名冰莹 (另外她还用过兰如、南芷、刘滢、无畏、碧云、小兵、芙英等笔名)。 做了母亲后,她的生活是艰苦、不幸的。她的丈夫是北伐时的同学―――一位 年轻诗人――符业奇(符号)。一柔一刚,方能构成一个世界;而两个性格刚烈者, 终难成为一个永久的和协。也许他们都还年轻,也许由于误会,他们的感情产生了 很深的裂痕,致使她多次想悬梁自杀,但理智和女儿的微笑,使她冷静下来,取下 套在颈上的绳子。至今,符号仍颇怀念她,有诗为证: 苦心孤诣称鸣妹,诉罢离情诉爱情。色即是空空是色,佛门 听取断肠声。知君焚稿了前缘,中夜椎心忏旧怨。劳燕分飞天海 阔,沈园柳老不吹绵。 而她对我说:“我们俩当时并无大矛盾,是历史或命运把我们分开的。如果他 现在给我写信,我会回信的。” 谢冰莹先是住在西单小口袋胡同。符号被捕后便搬迁到石驸马大街内授水河二 十二号。她积极地参加左翼文艺运动,是北方左联的发起人之一(笔者按:据谢冰 莹给我的信与1993年7月13日在美国旧金山访问她的笔记与录音,她否认自己是北方 左联成员),与潘训(漠华)、杨刚等人过从,是孙席珍家里的常客,还曾把女儿 寄养到孙家。谢冰莹有正义感和进取心,为了北方左联的工作和参加几次进步戏剧 的公演,还因为主编过一个妇女月刊,竟被国民党当局视为罪犯,上了黑名单。当 时,社会是残酷的,白色恐怖像张牙舞爪的魔鬼到处游荡。得到要逮捕她的消息后, 只好当晚就乘津浦车南下,不得不失掉了就要到手的女师大的毕业文凭。为她筹备 旅费,朋友们当掉结婚戒指和棉袄,孙席珍夫妇特地赴车站给她送行。她,又开始 了流浪生活。“社会太残酷了,它不让一个纯洁有为的青年去发挥他的能力,处处 于优秀的青年以严重的打击,一直到使他们无法生存为止。” 由南京转赴武汉,把孩子交给符号的母亲,在那里,以笔杆劳动,换取生活资 料。但她逃亡的消息很快传到武汉,为了不出麻烦,只好到湘江对岸的岳麓山的昆 涛亭隐居起来。这里很美,但面对湘江升起的太阳和那清溪里自由跳跃的小虾,却 温暖不了她那颗被悲痛和凄凉紧紧蒙着的心。她想到死,想让青风峡里血红的枫叶 为自己盖棺,但为了光明和孩子,理智又一次主宰了她,又开始了写作。在这段不 太长的日子里,她经过无数次感情与理智的剧烈斗争,终于从苦海中拔了出来。 “一个青年,尤其是一个富有战斗精神的女性,她不但要和万恶的封建势力奋斗, 而且要和妨碍自己事业、容易消磨勇气的爱情奋斗!世间有比爱情重要万倍的事业 待我去做……”她想,做人不能对不起良心和社会。回到家乡,她同母亲见了一面 之后,下决心到上海寻找新的出路。 四 1931年仲夏,她在上海江湾幽静的黑房一子里,不停地构思小说里的人物,废 寝忘餐地写作;那时,她一天能写一万三千字,仅用了不到三个星期的时间,就写 成了《青年王国材》和《青年书信》两部稿子。《青年王国材》是她生平第一次用 第三人称写的长篇小说。“在动笔以前,并没有写出大纲和人物表来,只把整个的 结构大略在脑子里构思了一下,以中学生为题材,内容描写一个好出风头,谈恋爱 的学生,和一个埋头苦读的学生,两种不同的生活。人物是从我教过的学生里面挑 出来的,把好几个人的优点,集中在王以仁的身上;把好几户人的缺点,加到王国 材和女主角梅英的身上,就这样,我不分昼夜地埋头写作,不吃饭,不睡觉。有时 买几个面包来放在桌子上,饿了,左手拿着面包啃,右手仍然在写字;晚上,实在 写累了,和衣往床上一倒,老鼠成群结队地跑来把面包拖走了也不知道;第二天, 眼睛一睁开,脸不洗,头不梳,又伏在桌子上写。”等到两部稿子完成之后,她说: “我再也没有勇气修改它,而且连再看一遍的勇气都没有。”这两部书顺利出版了, 使她一共得到了六百五十元的巨款,这时,她决定用这笔款去东京留学,完成梦寐 以求的读书志愿。 我是从小就喜欢游山玩水的,当长崎丸把我从黄浦滩头载 到了东海的时候,我高兴得好像逃出了樊笼的小鸟…… 当她乘船到达长崎时,“九・一八”事变已经发生,她看到这样的“号外”: “皇军占领沈阳!支那军惨败!张学良逃亡!” 她不相信这是事实,难过得流出了眼泪。国难,激烈地摇撼着那”颗爱国之心, 她想马上回国参加作战,把我们的东北夺回来!但同行者劝她,说到必要时留学生 可以全体回国…… 这个机会很快就到了:留日中国学生一千余人,在东京举行了一次“追悼东北 死难烈士大会”,与日本侦探、警察发生冲突,不久,大部分留学生带着受了无数 次伤的心回到祖国的怀抱。 谢冰莹一到上海,便发生了“―・二八”淞沪战争。她参加了著作者抗敌协会, 白天参加医院组织的救护队工作,晚上写稿,编辑周刊《妇女之光》。她还动员了 三百多个妇女参加抗战工作。这时期,她认识了女作家白薇、诗人柳亚子和林庚白。 刊物被法国帝国主义强行停刊后,她满怀失望飘流到福建,在厦门中学和天真纯洁 的青少年在一起,她说:“教书的确是一件最快乐的事,……喜欢帮助他们研究文 艺的工作”,上课时他们是师生,下了课便是好朋友。 谢冰莹像一个喜欢播种的园丁,帮助学生为《厦门日报》编辑文艺周刊《曙光》, 还和谢文炳、方玮德、郭莽西、游介眉创办了《灯塔》月刊,那是厦门唯一的文学 刊物,是沙漠中绽放的一支灿烂的花朵,但只出了两期便被迫停刊。 她喜欢厦门,那海,那浪,那纯洁的孩子,但环境压迫她,使她又像失落在虎 狼群中的羔羊一样,随时都有被捉拿的危险。当时和现在都一直有人认为她参加了 “福建人民政府”的活动,任妇女部长,还说她是社会民主党。她虽然同“福建人 民政府”的成员有联系,他们也曾邀请她去工作,但确实和这个“政府”没有关系。 她说:“我是个爱好自由的人,我不愿意参加任何党派,也不愿意卷入任何政治漩 涡,更看不起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官僚政治家和那些今天拥护甲派,明天打倒乙派 的投机革命家。”经过几年的政治动乱和生活的磨难,使她逐渐形成了只是凭着正 义感和良心去生活去写作的人生观。说到这之前的生活时,她曾讲:“在上海时, 曾为了左翼的问题,闹得天花乱坠。报纸杂志上只看到一些我打倒你,你打倒我的 内战文字,而没有看到他们放弃共同为国家为民族前途努力的文章,我悲哀,我痛 苦,我只有低下头来悄悄地叹息,我始终没有加入过他们的阵线,没有被任何人利 用写过一个字的帮闲文章。”这是她对左联成立后上海文坛的看法,她觉得“内战” 是不应该的,而应―致对外。 尽管她在福建仅仅是个中学教员,但“妇女部长”的头衔却在当权者的档案里 备了案。她必须悄悄逃走。回到上海,就在《申报》上看到包括她在内的通缉名单。 柳亚子劝她回故乡躲一躲,于是她到了长沙,住在妙高峰青山祠里,应赵家壁之约, 整天闭门写作,《一个女兵的自传》就是那时完成的。 女兵自传的写作完全是被动的。当时正在良友图书公司主编中国文学丛书的赵 家壁很欣赏她的文章,一再写信要她赶快写完一部书交他出版,书名也已拟好,叫 做《一个女兵的自传》,并限她三个月之内完成。“我当时真是诚惶诚恐,忐忑不 安。……我那时一来为了想筹备旅费重渡东瀛,完成我的学业;二来借写作可以减 少一点精神上的苦闷,于是就勉强答应下来。我先拟定了几十个小题目,准备每个 题目,最少写一千字以上,最多不要超过三千。那时候,我还没有养成写作的习惯, 完全随着兴之所至,有时一连写三天三夜也不想睡觉;有时一连十来天也不动笔, 所谓一曝十寒,正是我那时的写照。” 女兵自传断断续续发表了一些,深受读者的欢迎,但直到她从日本回来才交了 上卷,1936年3月由良友图书公司出版。 女兵自传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她在谈怎样写《女兵自传》时说:“当我动笔写 这本书的时候,我就下了一个决心,我要百分之百地忠实,一句假话也不写,完全 根据事实,不渲染,不夸张,只有绝对忠实,才有价值,才不骗取读者的热情。” 在她写作的作品中,最使她伤心、痛苦的就是写《女兵自传》。她说:“我要 把每一段过去的生活,闭上眼睛来仔细地回忆一下,让那些由苦痛里挤出来的眼泪, 重新由我的眼里流出来。记得写上卷的时候,里面有好几处非常有趣的地方,我一 面写,一面笑,自己仿佛成了疯子;可是轮到写中卷时,里面没欢笑,只有痛苦, 只有悲哀。写的时候,我不知流了多少泪,好几次泪水把字冲洗净了,一连改写三 四次都不成功,于是索性把笔放下,等到大哭一场之后再来重写。” 对于写作她是很严肃认真的。她喜欢把故事里面的情节和人物,翻来覆去地思 索,直到打好腹稿,许多对话能朗诵出来,这才开始动笔。她说她要学习托尔斯泰 一连把《战争与和平》修改七次的精神,《女兵自传》她改了五遍。 由于生活的沉闷和对读书的渴望,谢冰莹不顾一切,又于1935年第二次赴日留 学,入早稻田大学文学研究院攻读西洋文学。当时她有一个计划:“再努力读三年 日文,然后把歌德、托尔斯泰、罗曼・罗兰、巴尔扎克……几位我最崇拜的作家底 全部杰作,介绍到中国来”。 1936年4月12日,那是日本帝国主义用血淋淋的屠刀雕刻她的记忆的日子,是到 死都不会忘记的。那天晚上,她刚补习日文回来,就被侦探抓到目黑区警察署去了。 她被捕的原因是:当日本侦探三次问她去不去欢迎朝日的溥仪时,她不但不去,而 且反对。谢冰莹说:“溥仪,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遭到全中国人唾骂的汉奸而已”, 根本不承认有什么‘满洲国”’。为了爱国,她蹲了三个星期的日本监狱,受尽了 侮辱和痛苦,敌人用饭碗粗的圆柱子打她的头(致使她留下永久的头痛症),用四 楞竹棍几乎压断手的骨节,使她昏迷过去。当时日本的每家报纸都发了消息,上海 的报纸也说谢冰莹是“国际社会主义者的活动分子”。后来柳亚子拍了电报,催促 当时的驻日本领事馆和留学监督处保释,另外,也由于日本朋友的同情、帮助,才 逃出虎口,回到祖国。但那些写了八年,从未间断过一天的日记和许多珍贵照片及 原稿,通通被日本军阀没收。她那本《在日本狱中》,对她坐牢的生活,对祖国的 感情、日本法西斯的罪行都有着详细的描述。 回到祖国后,她没有在上海多呆,便取道香港到了桂林,不久便到南宁高中教 语文,编辑《广西妇女》周刊,还整理了十多篇散文辑为《湖南的风》由北新书局 出版。 从1930年起,谢冰莹与鲁迅有书信往还。1936年10月19日鲁迅与世长辞。这一 噩耗,使病中的谢冰莹痛苦万分,当即抱病草书祭文《纪念鲁迅先生》,并在黎烈 文主编的《中流》第一卷第七期上发表文章: 像午夜里爆发了一颗炸弹似的,鲁迅先生逝世的消息传来, 使每一个景仰他、崇拜他的人怔住了! 正当日本帝国主义者侵略我国到了最猖獗,中华民族的生 命危在旦夕,劳苦大众处于万重压迫之下的非常时候,一生为真 理,为正义,与封建势力,帝国主义者奋斗的鲁迅先生,不幸因肺 痨而与世长辞了!这不仅是中国文化界一个巨大的损失,而且是 全世界新兴文化领域里的一个莫大的损失! 在一个黑暗的时代里,帝国主义者及其爪牙,为了要镇压劳 苦大众的反封建反帝运动,不惜用种种惨无人道的毒辣的手段 来压迫他们,屠杀他们;拿着一支笔,努力暴露旧社会的黑暗丑 恶,指示新社会的光明与幸福,描写被压迫人类生活的惨苦的一 切思想前进的作家,都有举步荆棘之感。我们伟大的鲁迅先生, 在这样险恶的环境里,始终抱着不屈不挠的精神,与万恶的旧社 会奋斗……在他的文章里,从来找不出“消极”“幻灭”的字眼,他 的思想始终是一贯的反帝反封建,一直到他临死的前两天,他还 是那样倔强,那样抱病校稿,撰文,计划着要印的书籍。 鲁迅先生,你是尽了你的责任而过早永远的休息去了,一切 敌人们将不知要怎样高兴,因为现在又少了一个领导青年大众 的“叛徒”了。但是,成千成万的勇敢前进的文化工作者,正在继 续着你未完的工作,正在猛烈地和敌人们斗争,只这一点,你是 可以在九泉之下感着安慰的。 永存在我们心坎里的悲哀,是描写不出的,真正的纪念你, 惟有从艰苦的环境里,打出一条血路来,解放被压迫的中华民 族,解放全人类的奴隶! 虽然,谢冰莹不愿介入文化界的矛盾和斗争,但她对于鲁迅先生的崇敬溢于言 表。从这篇祭文中,我们又可窥见谢冰莹的人格。 五 1937年,当她正在南岳衡山半山亭疗养的时候,卢沟桥上抗战的炮声把她从病 床上赶到了前线。她母亲病故不久,父亲又患重病,但她顾不得感情的创伤和亲情 的挽留,心,扑向了战火,她毅然告别家乡,永别了父亲,奔向战场。她说:“这 是一个大的转变,也是北伐以后第一次痛快的生活。”大革命时代的青春活力,又 在这位“女兵”心头生长起来,她,还是那位“女兵”! 谢冰莹来到长沙,立即发动妇女到前线为伤兵服务,四天内便成立了一切都是 自备的湖南妇女战地服务团。对她的行动,统治者并不以为然,还骂她们无用,说 女人是不能上前线的。但由她负责的妇战团还是抢先上了前线。她举着鲜红的团旗, 她们高唱着《义勇军进行曲》,高呼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是华民族解放万岁!” 的口号告别了长沙,许多人都流着热泪为这群热血沸腾的女青年送行,其中也有孙 伏园先生。 这是谢冰莹一生最快乐的经历之一,她说:“真的,我不知用什么文字来形容 我的快乐”;她一直认为那是最值得回忆最有价值的既艰苦又悲壮的人生! 在战场上,她始终抱着“救一伤兵,就是杀一敌人”的信念。她们虽然没有同 敌人直接拚命,但为“受伤的战士洗伤口、敷药、绷扎、倒开水、喂饭、用温柔的 语言安慰他们,用激昂慷慨的话鼓励他们,为他们写家书,寻找旧衣服给他们御寒, 送书报给他们看,讲述时事给他们听……”,她们不分昼夜地工作着,战斗着,她 们睡的是潮湿的地铺,喝的是泥沟里的污水……生活是苦的,但谁也不说苦,谁也 不怕苦。 在抗日战争的烽烟里,谢冰莹跑遍了运河东西、长江南北,跑遍了黄河流域, 在汉口作过“前线归来”的讲演,也曾在重庆为《新民报》编辑副刊《血潮》。在 四川,她不习惯后方的生活,于是又奔向徐州;台儿庄大捷中那堆积如山的战利品, 使她兴高采烈。这时期她写了许多报告文学,后来在广西出版了一本《五战区巡礼》。 在欢乐与痛苦、光荣和侮辱、血泪与火交炽的战时生活里,她凭着自己的勇气, “冲破了黑暗”,“斩断了枷锁”,又做了一次“叛逆的女性”。她回忆说:“我 没有一天停止过我的工作,虽然我个人是胜利了,一步步接近了光明、幸福。但回 顾整个的国家仍然在被敌人侵略着,全中国的妇女还在过着被压迫、被轻视、被歧 视的生活,我不能放弃我的责任,仍然要向着人类的公敌进攻;总之一句话,我的 生命存在一天,就要和恶势力奋斗一天。” 1939年初,她不顾国立编译馆黄维特的反对,不在后方作“太太”,坚决到前 方。到重庆,她在报上发表消息,动员民众一致挽救民族的危亡,组织妇女上前线 为伤员服务。谢冰莹4月5日到宜昌,受到当地军民的欢迎,她为九十四军作讲演, 疾呼救亡图存是每一个中国人的神圣职责。在那里,她组办救护人员训练班,第一 次认识在基督教全国总会任训练主任的贾伊箴,冒着敌机的狂轰乱炸到前线视察, 同诗人臧克家讨论战时文学问题。后来她又在老河口组织了一个训练团,全身心地 投入抗战。她搜集了许多可歌可泣的材料,并及时地写成文章,把为祖国而战的无 名英雄介绍给千百万同胞。1940年至1943年,她到西安主编《黄河》文艺月刊。她 说:“那一段生活也是值得回忆的,常常把稿子带到厨房去看,左手抱着孩子,右 手写文章……”《黄河》是当时西北国民党统治区仅有的大型纯文艺刊物,对当时 的小说创作有颇多贡献,不少撰稿人后来都是知名作家。这期间,她出版了《新从 军日记》、《在火线上》、《战士的手》、《姊姊》、《梅子姑娘》、《写给青年 作家的信》、《抗战文选集》及《在日本狱中》。后者是在华山三元洞写成的。写 作是需要环境来配合心情的,但在景色幽美的华山来写狱中生活,太不调和。但她 到华山的目的不是游山,而是写作,如果把用生命换来的宝贵材料永远埋在脑子里, 是对不起一个作家的良心的。她在《樱花开的时候》一文中说:“无论做什么事情, 只怕动手,一动手,总有一天会成功的。自从那晚下了决心以后,我便开始拟小题 目,一共写了二十三个……”,“我对于写作的态度,是非常认真的:只要一动笔 写文章,我全副的精神都要集中在情节上,我没有心思来做别的事,甚至听到孩子 的笑声,我也并不高兴。……我要使全部的情感沉浸在回忆里,使那一幕幕血淋淋 的、惊心动魄的场面,像电影似的在我眼前演放;因此我在两个星期里,决不和孩 子玩,我只等他们一出去,马上把门关上,同时用蓝布把窗户遮住,只露出四分之 一的窗口,使光线暗淡得像狱中一般。在这样的布景和气氛下,我写得很快,精神 贯注,一气写成三四千字是常有的事;到了晚上,更是我写作的理想时间……在豆 大的菜油灯下,许多小青虫来扑向灯光,起初它们飞得很高,慢慢地它们又受了创 伤,翅膀被火烧得支支作响;但它们并不灰心,仍然再接再厉地挣扎着,奋勇地向 前猛扑;最后,它们的小生命都被牺牲了,后来者又踏着它们的尸体前进……”谢 冰莹看到这些小小的无名英雄,就想起在受难的狱中,她觉得她也像这些小虫子一 样,以必死的决心,在忍受一切敌人所加于的残害。她带着悲愤的心情写作《在日 本狱中》,脑子里不论白天晚上,时刻回忆着狱中生活:“例如看守,犯人,和我 同室住的良子,吉子,以及法官,翻译,大鸟公寓的管理人……他们一齐来到我的 脑海里;我有时痛恨,有时伤心,有时我从门缝里望望隔壁,看见一些来游山的客 人,在那儿有说有笑的,我就讨厌他们!我恨他们的谈话影响了我的写作,于是我 在这边故意用拳头把桌子捶得砰砰响,大声地学着日本警察的口气骂着:‘马鹿野 郎!’(‘混蛋’之意)由于我骂别人,而联想到日本警察骂我,打我,以及我当 时的心境。……在这个时候,不论什么人,他如果妨碍我的工作我就把他当做敌人 一般看待。” 她埋头写了十天,精神渐渐不能支持,头晕,眼睛模糊,腰背痛,但是《华北 新闻》催稿付印,于是又恢复了夜以继日的写作,发誓“一定要把这些用生命换来 的材料写出来告诉全中国的同胞”。她在脑子里又坐了一次监狱。当她写完《在日 本狱中》最后一个字,竟兴奋得一夜没睡。这部书,也已由日本名作家鱼返善雄译 成日文出版。她说:“我坐监牢的罪没有白受,我终于得到了精神上的安慰,我们 的国家,也得到了最后的胜利,至于个人的损失,又算得什么呢?” 1943年夏,谢冰莹离西安去成都,在制革学校任教。抗战胜利,她兴奋地赴汉 口任《和平日报》(原《扫荡报》)及《华中日报》副刊主编,还创办了幼幼托儿 所。她爱孩子的天真纯洁,从事儿童文学写作的志愿便是这时萌发的。1946年,自 己借资出版《一个女兵的自传》(中卷)。1948年初,谢冰莹在北京师范大学讲授 “新文艺习作”,同时在北平复刊《黄河》月刊,仍任主编,贾伊箴在北京大学任 秘书兼化学系教授。她回忆说:“那年夏天,我想到沈阳寻找写作素材,但到了山 海关就走不动了,因为有十几里的铁路被毁掉了。山海关到处住的都是阿兵哥。他 们看见我就说:‘哎,女同志,这里有个空,来睡吧!’有时没有办法,我只好睡 在他们当中,不过一切风平浪静,没有出事。我那时想,如果他们有不轨行为―― 我不会客气的,我可以打,可以叫,可以骂,因为我是战士!从山海关回北平,住 在同乡刘克定家里,这时远在台湾的梁舒先生来信说,台湾省国立师范学院中文系 要聘我去当教授。于是我便积极筹划赴台之事。但明达(即贾伊箴)反对,他说我 太好动,刚从汉口到北平,又想去台湾。不过他还是顺从了我。我是从上海走的。 在上海,我和小女儿莉莉住在赵清阁家里。她是一位感情非常丰富的人,处处善待 朋友,诚恳之至。8月下旬离开上海,我带莉莉先到台湾,住台北和平东路二段―― 四巷十八号,明达和两个儿子暂留北平,之后不久,也到了台湾……”一晃几十年, 至今流落海外,真是感慨系之;听起来像个梦,像个长梦,也像个短梦,人生难道 真是个梦吗? 八 谢冰莹不信鬼神,但后来她还是真的皈依了佛教,于1956年拜师父,并取“慈 莹’为法名,似乎从此无人无我,无智无得。 她为什么信佛?故事是:1954年,她为台湾《读书杂志》写连载长篇小说《红 豆》,当写到第三期时,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了,要求主编暂停,过了一段时间还 是写不出,她已心灰意懒,要求干脆停掉算了,但主编和读者都不答应。这时,她 突然想到:观世音菩萨是有求必应的,何不求她帮忙?于是当晚就提着小箱子到庙 里去住,向菩萨叩拜后,往书桌前一坐,随之文思如泉,当夜就写了五千多字。她 在庙里只住了几天,就把长篇小说完成了,如期刊出。其实,作品的产生并不是佛 的法力,她那些苦苦写不出的日日夜夜,正是她开掘文思之泉的过程,而到她上庙 来写作时,已是水到渠成之势了。这一点,她也清楚,她说的“信则有,不信则无” 则是她中年以后对宗教看法的注脚。但自此,她便信了佛,在家里供奉了观世音菩 萨像,每天必顶礼膜拜,桌卜的白银小塔里,还放着从印度来的三颗舍利子。之后, 她曾改写佛经故事,出版了《仁慈的鹿王》和《善光公主》两本书。 谢冰莹在台湾一直从事教学,但她的创作很旺盛,出版了多部长篇小说和短篇 小说集。五十年代,曾先后到马来西亚和菲律宾讲学三年,在台湾出版了《菲岛游 记》、《冰莹游记》、《马来亚游记》、《海天漫游》和以菲律宾为背景的长篇小 说《碧瑶之恋》。六十年代,她主要从事儿童文学创作和研究。 1972年8月,谢冰莹乘船到美国探望久别的儿女和朋友。她爱自然,爱山更爱海, 对于海的恋情是从青年时代就种在心里的。她已多年不乘船了,这一次,她觉得那 浪中的船,像海鸥一样,给了她许多写作的灵感。但是有一天,巨大的风浪使船身 突然倾斜,她摔倒了,右大腿骨折,使她几乎昏了过去。在没有医生治疗、无药止 疼的大海上,她以惊人的意志,忍受了二十多天的痛苦。船一到美国宾夕法尼亚, 马上就进医院开刀,大腿肌肉里被放进一截不锈钢支架来代替已经粉碎了的骨头。 在美国治腿的一年间,她没停笔,仍为台湾《小朋友》月刊的《海外小读者》专栏 每月写一篇文章,把美国的风土人情,介绍给小朋友。 1973年,她回到台湾,又经五位骨科名医会诊,进行了有效的理疗,在一个四 只脚的不锈钢拐杖的帮助下,经过苦练,学会了走路,她风趣地说:“我一生学过 两次走路”。 由于腿的原因,迫使她从任教二十多年的台湾师范大学(原台湾师范学院)退 休,1974年又到美国,同丈夫贾伊箴住在旧金山,过着有规律的生活:每天6点起床, 吃完早点便上楼念经,作运动;7点40分柱着拐杖搭公共汽车去中国城的一所英文学 校学英语,然后买菜,下午阅读报纸、杂志和朋友来信……但她还不能习惯美国的 生活。 谢冰莹是一位不甘寂寞、从不愿闲静下来的人。退休后,她在写一部长篇小说, 还要继续写《女兵自传》、“五四”以来的作家印象记,还要为小读者写一两本佛 经故事。 在近七十年创作生涯中,谢冰莹在文坛上不停地耕耘,写了一千多万字的作品, 至今共出版了散文集《从军日记》、《麓山集》、《我的学生生活》、《军中随笔》、 《湖南的风》、《抗战文选集》、《生日》、《冰莹创作选》、《爱晚亭》、《绿 窗寄语》、《故乡》、《作家印象记》、《梦里的微笑》、《生命的光辉》、们日 金山的雾》、《观音莲》、《抗战日记入《新生集》、《冰莹杂文集》、《我在日 本》、《作家与作家》,短篇小说集《前路》、《血流》、《伟大的女性》、《梅 子姑娘》、《姊姊》、《圣洁的灵魂》、《雾》、《谢冰莹自选集》,长篇小说 《青年王国材》、《红豆》、《碧瑶之恋》,中篇小说《离婚》、《空谷幽兰》、 《在烽火中》,长篇传记《一个女兵的自传》(后改为《女兵自传》)、《女兵十 年》、《我的少年时代》,报告文学《在火线上》、《战士的手》、《第五战区巡 礼》、《新从军日记》、《在日本狱中》,儿童文学《爱的故事》、《动物的故事》、 《太子历险记》、《仁慈的鹿王》、〈给小读者》、《南京与北平》、《小冬流浪 记》、《林琳》、《善光公主》、《旧日金山的四宝》、《小读者与我》,游记 《冰莹游记》、《菲岛游记》、《马来亚游记》、《海天漫游》,另有书信《青年 书信》、《写给青年作家的信》、《冰节书柬》、《给青年朋友的信》(上、下) 和论文集《我怎样写作》、《我的回忆》、《文学欣赏》、《谢冰莹散文选集》 (1992年,百花出版社)等及一些选集,计七十余种。《一个女兵的自传》出了十 九版之多,1985年和1994年,四川文艺出版社和中国华侨出版社又各出一版,并被 译成英、日、法、韩等国文字,此书是研究她的生平、创作和思想的重要著作。另 外,台湾三民书局还要出版她的全集。 谢冰莹是一位成就卓著的多产作家,正像一位辛勤的农夫,她洒下的汗滴已在 金色的秋天结出了丰硕的果实。到了晚年,虽然有视力衰退、两耳重听、记忆力不 好、牙疼等老年病折磨她,但她还是孜孜不倦地学习和写作,因此被人称为“不老 的女兵”。她说:“我只希望做一个平凡的渺小的人,只愿用整个的心力贡献给文 学,读者的眼泪便是我的收获!读者的同情,就是我的财产――我的无价之宝!” “文如其人”一说,并不适用于所有的作家,但用它来形容谢冰莹却是合适的。 她的文风,一如其人,热情而奔放。她自己在《平凡的半生》里也说:“‘文如其 人’这句话,我想大概是对的。我为人处世只有三个字‘直’、‘真’、‘诚’, 写文章也是如此。”有人说:“她的散文没有一处是矫揉造作咬文嚼字的,也没有 一处是吮笔儒墨刻意经营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就好像树叶长在树枝上一样;一 切都是那样朴素,你很难找到特别绚烂的词句;一切都是那么坦荡,清澈可爱,一 览无遗!如果说冰心的散文以柔见长,那么冰莹的则以柔中带刚取胜,它清新流利、 活泼动人,没有一点儿女气。”(《谢冰莹选集・前言》)她的小说,有点散文化, 有人说这是“结构散漫”的毛病。她的小说取材,“大多数是在许多典型人物身上 找到的真实故事”,写作时,又“总是把书中人物当做自己,往往写到不幸的遭遇, 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下来”。高度的真实,强烈的感情色彩,细腻的刻划,构成了她 的小说的感人力量,也弥补了结构上“散漫”的毛病。 谢冰莹曾说:“每一个时代,有每一个时代的作品,每一个时代的作品取材和 思想,也必定和其他时代不同。尽管写作要靠天分,后天的努力也是不可少的。我 觉得年轻作家应该多读点书,当然,无论那一位作家都是应该多看书的。我希望年 轻人不要盲目的反抗传统,艺术没有新旧之分,只有好坏之别,它不像科学是日新 月异的。文学的路子很多,最好不要有老作家、新作家之分。”这些话,对青年作 家来说,是颇有禅益的。 1993年我在旧金山访问谢冰莹时曾提了两个关于创作方面的问题: 您走上创作道路是受家庭、作家影响,还是受生活启发或自 身追求? 她回答道: 从事创作是我个人的兴趣和追求,当然也受父母的影响,尤 其受我大哥的影响。我有话,是非说出来不可!要说话就得写作。 我又问: 您的艺术信仰和艺术风格是什么? 她又回答: 现实主义!我的作品主要是纪实的。日记、传记文学当然必 须完全真,就是小说也都有真实的模子。 命运的鞭子总是将她在人生的风雨中驱来赶去。但是她是生活的强者,在穷困 面前,在战争的枪林弹雨中,在敌人面前,她都没有倒下,没有屈服。她走了多少 路,便爬了多少格子,写了多少文章。走到哪儿,写到哪儿。她的作品就是她自己 ――她的血肉,她的人格,她的精神,她的光辉。苦难是智慧的磨刀石。是苦难使 她成长起来,坚强起来,成了“女兵”。她回忆说,《从军日记》出版后,“不知 不觉地我走上了这条有快乐也有痛苦的写作之路,我仿佛做了一个梦,我绝不承认 我有什么写作天才,我是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人,也是个头脑最简单的人,生来洁身 自好,不慕名利,与世无争,能吃苦,如果问我有什么特点,那就是能吃苦,不怕 穷,不论做什么事,但顾耕耘,不问收获;不肯向现实低头,有跌倒了爬起来,失 败了再干的勇气。我想这是先父母给我的好遗传,也是军校受训给我的影响,假如 不是参加北伐,找不会了解社会如此复杂,民间如此疾苦,革命如此重要,忠实的 民众和热情的男女青年是这么可爱的。……这真是一个漫长的梦,从发表《从军日 记》到现在……,我还在写作的梦里没有醒来,我很想丢下笔,再也不干填方格子 的工作,但是朋友们不饶我,他们要逼着我写,读者也不让我休息,那么,我只好 继续地写吧。” 谢冰莹与故乡的读者断了五十多年的音讯,但海峡的波涛知道,太平洋的风浪 知道:作者的心和读者的感情是相通的……作者身在海外,神在故国,她写过不少 感人的怀念家乡的散文。她在《还乡梦》的结尾时写道: 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呢?也许是一个真实的梦,不管它是梦 还是现实,我都愿意回去,永远投在故乡的怀抱,嗅着泥土的芬 芳。 可爱的故乡呀,我永远记着你四季如画的风光! 1995年1月10日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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