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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感集 杨乃武舅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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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乃武舅舅的话 电视连续剧《杨乃武与小白菜》播出期间,我差不多每集都看了。我觉得,最值得 称道的并不是金童玉女般的两位主人公,倒是几位老艺术家扮演的清朝的官员,简直活 灵活现,令人叫绝。导演的功力不凡,把个清迁官场种种情态展现得淋淳尽致。 不过时间久了,这部电视剧给我当时留下的鲜活的印象,渐渐褪了色,逐渐模糊了。 唯一令我时常想起的,却是剧中一位类似龙套的角色杨乃武的舅舅说的一句话,我印象 杨乃武的舅舅似乎只在一集中露了一面。这位衙门中的老差役,在官府当差多年,见多 识广,老于世故。当杨乃武的姐姐为弟弟伸冤准备赴京都告状时,这位舅舅对她说: “孩子,我们平常不惹事,但事情落在头上就不要怕。”可惜,我只听了一遍,只记得 这样的意思,恐与原文有出人。但是这段话的意思是决不会记错的,因为当时我就想, 这么一句富于哲理的台词,怎么会安在这么一个次要角色的口中?因为我记住了这句台 词,所以当剧中众多主角、次主角在我记忆中的形象渐渐模糊的过程中,这位舅舅的形 象却仍呼之欲出,因为这句台词,我是不会忘的。 戏曲、话剧、电视剧,我认为总的还是一个范畴。首先是人物,其次是情节,而对 人物刻划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语言。当一部戏剧上演时,人物的语言就变成了角色的台 词。因而,符合人物个性的台词,永远是一部剧本的闪光点。几声名赫的大戏剧家,必 然有震撼人心的人物台词传之于世,只有这些人物的台词令人拍案,才使这部经典之作 永远熠熠生辉。 中国古代关汉卿、汤显祖、王实甫三位我所崇拜的大家,近代郭沫若、曹禹、老佶 这几位名家,他们的戏曲、戏剧作品中主人公的台词,都成为后人背诵的艺术珍品,甚 至成为指导人生的格言。 关汉卿的《窦娥冤》中刑场一折的一段戏词,我也是过目难忘。窦娥在刑场上唱道: “做甚么三年不见甘霖降?也只为东海曾经孝妇冤,如今轮到你山阳县。这都是官吏每 无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难言。”郭老在《屈原》中写下的那段《雷电颂》成为劈开黑暗 的一把利剑。舞台剧《二七风暴》中,施洋大律师那大段台词,“工人弟兄们……”, 当年金山的这段贯口念白表演,是年轻演员台词课的样板。 国外大戏剧家当首推莎翁,莎士比亚在《汉姆雷特》中,写出了王子念诵的台词 “活着还是死去……”,有文化的人大概都知道几句。可这几乎成了我一位朋友“文革” 中的罪状。我的这位友人“文革”中被审查,有人翻出了他的一个本子,上面就抄下了 《王子复仇记》中这段独白,把这当成了这位朋友死不悔改、自绝于人民的罪状。我当 时在场,记得当有人火冒三丈跳着脚叫他交待写这段话的动机时,他笑了,他说,这是 莎士比亚戏剧当中的一段台词,我抄下来是过去的学习材料。于是,那些人不知该如何 收场。 而今,中国每年生产出几千部集电视剧,论起给人留下的脍炙人口的台词,我几乎 没什么印象。倒是有的电视剧,本身不怎么样,主题歌却流行开来,唱红了几位歌手, 出名了几位作曲者。好像塑造人物个性语言不如下功夫写一首歌曲似的。 《杨乃武与小白菜》中的这段老衙役的台词,我觉得有味道。多部古典著作中,都 有这样地位卑微而见地老到的人物出现,像《红楼梦》中送上护官符的那个曾当过葫芦 庙小沙弥的应天府门子,电视剧《三蒸骨》的地老呆,以及《杨乃武与小白菜》中这位 舅舅都属于着墨不多,却真实动人的角色。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杨乃武舅舅这句话都合情合理无懈可击。这句话的道理很深刻, 而且给人一种内心的支撑,老百姓在任何时代总是希望太平无事,不惹事,不招灾,这 几乎是每一个善良百姓的心态。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旦祸事临头,那 就豁出去了,不要怕,怕也没用,不怕或许还有转危为安的出路,要是害怕,心理失去 了武装,只能听天由命,更会雪上加霜。 1995年6月,上海电视台邀请我和倪萍参加上海举办的《七・一晚会》的主持工作。 我因为台内工作太多,极力推拒。 一天,叶惠贤给我打一电话,说:“过去你要我来北京,我二话不说,这次我们市 长都知道你要来,消息也传出去了,不来我怎么交待。”我说:“老叶,那你们上海台 向我们台提出这个想法,并一定由你们出面替我请假。”叶惠贤很不理解:“你是这么 一位老同志了,出来两天还要请什么假,又不是玩儿,这也是工作嘛。”我说;“正因 为是工作,那你说,我为什么要不辞而别呢?现在外面很复杂,万一出点差错,我无法 交待。”叶惠贤按我的要求,以上海台名义不但给主管文艺中心的副台长赵化勇打了电 话,还根据我的要求给我们国际部领导张子扬也批了招呼,尽管他嫌我罗嗦,但还是把 事情办了。 mpanel(1); 我抽出了宝贵的时间,真是宝贵的时间,因为我外出期间应完成的份内工作必须加 班加点做完了才可以走。 连来带去两天时间,先去宁波后到上海演出了两场。头天演出完毕,第二天凌晨五 点起床赶上头班回京的飞机。到了北京,我下午还要录音,我还要与倪萍一块投人中央 电视台《七・一晚会》的主持工作,而一过“七・一”,我就随《大京九》摄制组赶赴 江西,拍摄并冈山外景。人不解甲、马不卸鞍,连轴转。干电视谁不辛苦,大约7月11日, 我返回北京。 这时我隐约听到,在宁波的演出出事儿了。我并没在意,有时小报记者仅凭道听途 说发个小议论什么的,就让他说去吧,关我什么事。可过了没几天,台里就过问了此事, 并让我与倪萍把外出的事情交待明白。 原来《钱江晚报》捏造了一条骇人听闻的消息,造谣说我与倪萍各自每场要了出场 费十万元,影响极坏。据说《文摘报》与各地十余家报纸以讹传讹,赶忙转载,谣言日 盛,台里又接到许多观众的来信,有的质问我们如何这样心黑,有的不理解,有的不相 信,希望澄清。我是蒙在葫芦中。正在各地沸沸扬扬之际,我随《大京九》摄制组在井 冈山拍摄外景,对毛主席与老一辈革命家的缅怀和对自然景观的钟爱,占据了我的身心, 我挥汗如雨,气喘呈呈,然而又极为开心地在井冈山爬上爬下,拍摄外景,可是一批极 不负责的人正把谣言诽谤传得满天飞。这就是现实,我近年来真很怕事,如临深渊、如 履薄冰,兢兢业业地工作,躲事儿还躲不过来,哪敢惹事。 这时,倪萍给我打电话,“赵老师,您听说宁波的事儿了吧,台坦克正在查,他们 这么造谣,可怎么办呢?”我说,倪萍,我所出你现在很紧张,甚至很慌乱,怎么啦? 出什么事啦?镇定点嘛,你这种心理素质怎么当好主持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 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天塌了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咱们没做错什么事儿,谁爱查谁查。” 我说:“倪萍,你大概看过《杨乃武与小白菜》这部戏吧,你记得杨乃武舅舅有句话吗? ‘孩子,我们平常不惹事,但事情落在头上就不要怕!’ 正巧,下午台有关人员叫我面询此事。 我去了,进门就说,你们是问的宁波的事吧,这样吧,咱们平常是同事,现在有关 公事,你们先讲讲如何谈话,总该有个开场白。“算了,老赵,你就把怎么去的宁波、 上海都谈谈吧,这也是上面让问的,我们也去了一趟当地调查过。” 我说:“事情是这样的,上海台请我去主持节目,我说你们既是公事,就请与我台 联系,同意我去,我就去,不同意那就只好对不起了。是化勇台长和我们都有关领导同 意我去的,这是外派公务,并非我私人请假。” “那么,为什么除了上海又去了宁波呢?” 我说:“我也很不理解,本来我并不知道要去宁波。可是我既然外派到上海台,到 了人家那儿。就临时由对方剧组调配,别说他们率队让我们去宁波,就是到广州,我也 得去,他们的内部情况,我来去匆匆,既不好过问,也没时间过问,因为,我并不认为 这有什么不妥的。” “至于劳务,现如今付劳务并没什么奇怪的,可是,请你们设身处地想一下,我们 就是想张口要价,也决不会向上海台开口,台与台之间的情况大家都清楚。我和倪萍按 台里规定,在税后劳务中拿出70%上交台里,我们每人只留30%,《钱江晚报》不负责 任地信口雌黄说我们每人拿了10万元,量变引起质变,所以引起这样的后果。” 我不想去和《钱江晚报》理论,笔杆子握在人家手里爱写什么就写什么把,是是非 非任人说吧,打官司我没时间,也不想让他们借打名人官司来扬名。听说《钱江晚报》 很快就发了更正,可是各地报纸有的仍根据更正前的消息照搬,我浑身是嘴也说不过他 们。 还是杨乃武舅舅的话对,咱们不惹事儿,事到临头却也不怕。 这就是古今中外小老百姓应该有的心态,也只能这么样保持着无奈的心态。名人有 时比小老百姓更不如,因为名人更爱摊上事。 洪雪飞在中国可谓无人不知,阿庆嫂的形象就几乎是她本人了。 可是,洪雪飞出了意外。 我乍一听说洪雪飞在新疆赴克拉玛依途中,因车祸不幸身亡,心中立时一阵紧缩, 唉,怎么回事,太可惜了。 我与她没什么私交,在工作上也接触不多。她和我同龄,成长的道路大同小异。当 然,一度她比我更有名,这是她自身努力的结果。她临出事前几天,我们还见过,可是, 竟然这么一个活生生、充满朝气、充满生命力的形象就此与世长辞,既令人伤感,也令 人,特别是令我这样的人想到了人生苦短,当有作为。 围绕着洪雪飞有好多传闻,有人甚至忽然回忆起她在新疆的言行有什么朕兆。人死 了,说什么的都有,平常出门儿,没说吉利话,甚或说几句有点丧气的玩笑话,保要活 生生的出去,又好端端的回来,那当然什么事儿也没有,本来就没什么嘛。可是不知她 说了什么,结果,车在半路翻了,她正在梦中,就此,轰然无知,一去不返。于是,活 着的人就想起了她曾讲过什么,唉,一切都甭再提了,让我们记住她曾给我们留下的阿 庆嫂的形象吧。 没隔多久,传闻又出。友人愤愤地对我讲,某报在头牌刊登了洪雪飞私自走穴,并 讲了一些她生前如何如何的话,反正不好听。我相信,尽管我至今仍未看到这份报纸, 但我相信,有的人身为记者,为了自身的发达,管你东西南北风,管你活人、死人、名 人和无名人呢?我仿佛总感到在这类文字背后,闪动着一双狡诈的、毫无人情的眼睛, 我甚至觉得这双眼中闪出得意的奸笑。 雪飞,我真的为你难过! 不久,在一次聚餐会上,我正好和那份报纸的负责人坐在同一张桌子旁,而且面对 面。我看他面相忠厚,就向他谈了我的看法。当然,我首先请教他“贵报是否刊登过这 样的一篇文章”,他说是这样的。 我说:“唉,我真替你们惋惜,这篇文字对死者过于苛刻,太有失敦厚了。对死者 何必如此呢,这叫鞭尸,我认为不但作者有失厚道,而且也不公道,栽在死人身上的任 何一面之辞,她是无法为自己申辩了。你们写什么是什么,登什么是什么,可能有不少 人相信洪雪飞就是你们说的那样。可是雪飞还有家属,有亲友,有师兄弟,有同事,有 那么多听过她的戏、看过她的演出的观众,有很多她的戏迷。你们不要破坏在大众心目 中的一个美好的艺术形象。人孰无过,一死百了,她已为自己无论对或错付出了这样惨 重代价,难道还堵不住一些人的嘴吗?我为贵报感到惋惜。” 我和洪雪飞几次交谈中,发现她也是怕事的人,不要以为要强的人就不怕事,她也 是一个十分热爱生活与事业的人,她如九泉有知,我希望她不要怕这些事,也没必要怕 了。“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活人尚且应该不怕事,何况死人呢? 我相信只要还算是一个人,那以死者名声沽名钓誉者,总有一天清夜扪心会觉得自 己的失笔,你们有本事还是冲着活人来吧!                    写于1995年8月北京   黄金书屋 扫描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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