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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佐藤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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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佐藤富子 1916年8月初的一天,郭沫若从冈山来到东京。在这之前,1914年1月,他从北 京出发,经朝鲜到达日本,考入东京第一高等学校预科,在东京住了一年半的时 间。预科毕业后被分发到冈山的第六高等学校医科继续学习。因为有人误把他称作 “开贞女士”,所以他根据故乡的两条河名沫水(大渡河)和若水,取了“郭沫 若”的名字,并一直沿用了下来。 他这次到东京来,是为不久前去世的友人陈龙骥料理后事的。天气很热,他又 急着办事,所以步子走得很快。经过了许多大街和侧巷,来到了陈龙骥曾经住过的 京桥区圣路加病院。在洁白而又宁静的走廊里,郭沫若无意之中见到了一位年纪很 轻的看护。她的身高约有1米67左右,在身材一般都较矮的日本女子中,要算是佼佼 者了。她体态丰润,皮肤白嫩,圆端端的脸庞上闪耀着一双灵活的眼睛,脸颊上则 晕着粉红,显露出一个艳丽少女的妩媚。 这就是佐藤富子,是年二十二岁。 大约在一个多星期以前,有一位身穿一高校服、个子不高的中国学生患病住 院,陪同前来的有十多个人,也都是学生模样。佐藤富子前来看热闹,她把头从窗 外探进病房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面容白净的学生,他的脸色和病人发青的 瘦削的脸庞恰成了鲜明的对照。富子的性格素来毫无顾忌,乐观开朗,她独自悄悄 地笑了。第三天下午,富子正沿着走廊向前门走的时候,迎面又遇到了那个面容白 净的学生。当时她主动打招呼说道:“你那位同学的病可不轻呀!” 面容白净的学生也许感到有些突如其来,脸刷地一下红了。他慌慌张张地继续 往前走去。富子觉得有些好笑:这个学生怎么这样腼腆呢?她转过身来,有意识地 和他并肩顺着走廊往回走,可是一直走到病房,那个学生连一句话也没说。当天病 人转到了养生院。 这个面容白净的学生就是郭沫若。 今天在走廊里,佐藤富子又遇见了他,就好像有什么缘分似的。 “你好!”她又主动招呼起他来了,脸上笑微微的,又用双手按着膝盖鞠了一 躬。这是日本女子见人时的一种礼节。 在这位年轻的护士面前,郭沫若不知怎的有些脸红起来了。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混和着欣喜和艳羡――掠过了他的心头。“这回总要说上几句才好,不然就 太没有礼貌了。”他想,于是就镇定了一下自己,向佐藤富子说明了来意: “陈龙骥君有张X光线的摄影放在病院里,我今天特地来索取。” “陈君?就是你的那位友人么?”佐藤富子想了一想,态度友善地问道。 “嗯嗯。他进了一高之后,得了肺病,从杏云堂转到圣路加,又从圣路加转到 了养生院。” “陈君的病好些了么?” “8月初一在养生院故去了……” mpanel(1); 郭沫若伤感地回答说。佐藤富子是个温柔善良、极富有同情心的女子,一听说 他的友人已经死了,眼睛里便顿时流出了悲悼的眼泪。接着她又安慰郭沫若道: “陈君是到上帝身边去了。我们以后都要到上帝那里去,天国才是归宿呀!” 她说话的时候,爱把头偏在一边,又时时爱把眉头皱成“八”字。郭沫若注视 着她的眼睛,觉得佐藤富子的眉目之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圣洁的光辉,令人肃然起 敬。 与此同时,佐藤富子也在注视着郭沫若:苍白的面孔,紧紧闭着微微翘着的嘴 唇,眉间额上如不十分注意时很难看得出来的皱纹,钝郁凝滞的眼光……这一切都 表示出这位年轻人受到了超出他年龄以上的、内部的不安和外界的刺激。 “啊啊,看来他也是一个不幸的人哪!”佐藤富子心里暗暗地想着。于是又说 道:“x光影片寻出来后,我会给你邮去的。请问寄到哪里呢?” “请寄到冈山第六高等学校第三部医科。我在那里读书,明天就回去。” “哦,你是未来的医生!”佐藤富子欣喜地说道,黑耀石般的眼仁分外放出了 光彩。“我真喜欢学医的人,你们学医的人真好!” 郭沫若笑了笑,诙谐地说:“没有什么好处,只是杀人不偿命罢了。” “啊啦!”佐藤富子惊叫了一声,随即又好像注意到她的声音高了一些,急忙 用右手把口掩了一下,说:“哪有……哪有那样的事情呢?” 郭沫若脸上又微微红了,在他心里漾起了一阵莫名的骚动,比刚才初见时又强 烈了几分。 正当郭沫若无谓地揣想的时候,佐藤富子把陈龙骥生前的X光照片寄到冈山六高 来了。她还用英文写了一封长信安慰郭沫若,信中说了许多宗教上的教训。 原来佐藤富子是一位虔诚的基督信徒。她生于1895年(明治二十八年)4月5 日,仙台人,父亲是位牧师。在美国人开办的教会学堂尚jiong女校毕业后,这位年 轻的日本姑娘立志献身于慈善事业,便不顾父母的反对,只身一人从仙台来到东 京,在京桥区圣路加病院当了看护妇。 郭沫若一遍又一遍的读着佐藤富子的来信,真正感受到了一种带着苦味的甜 蜜。既在国内饱受包办婚姻之苦,又在异邦备受欺侮之痛,这时的郭沫若得到了这 样一位日本女子的尊重、同情与爱怜,恰如在苦难中遇着了圣母玛丽亚一样,怎能 不叫他万分感动呢? “啊啊,上帝可怜我!见我死了一位契己的良朋,便送一位娴淑的腻友来,补 我的缺陷么!” 他这么激动地想着。再看那信时,字里行间分明又闪现出佐藤富子特有的那种 圣洁的光辉来。郭沫若的心灯被拨亮了,智光被点燃了,他当即给佐藤富子回信表 白了自己的心迹: “……我在医院大门口看见您的时候,我立刻产生了就好像是看到圣母玛丽亚 那样的心情,您的脸上放出佛光,您的眼睛会说话,您的口像樱桃一样。您到现在 一定救助过无数的病人,我爱上了您。我忘不了同您的那次谈话,我离开家乡已经 两年,在异乡非常寂寞。” 几天以后,佐藤富子便收到了郭沫若的来信。读罢之后,她禁不住笑起来了, 心想:“这是情书啊!爱上了我真是奇怪,不过,他是一个可爱的学生,好男子 ……” 东京――冈山。虽相隔千里之遥,但隔不断一位中国留学生和一位日本姑娘的 绵绵情思。 从那以后,郭沫若和佐藤富子书信往返十分频繁,一个星期之中每每要通上 三、四封信。夏去秋来,通过纸上谈心,他们相知了,相爱了,两人认作异国的兄 妹。 转眼到了12月,年假又到了。郭沫若怀着无比激动而又有些忐忑不安的心情再 次来到了东京。他要和佐藤富子商量一件大事,这对他来说是生死攸关的。 “我以为你既矢志在献身事业上,只充任着一个看护妇,未免不能充分地达到 目的。我劝你改进女医学校,我可以把我一人的官费来作两人使用。” 当时中国和日本的五所高等学校订有契约,凡考取的中国留学生,均由中国政 府发给官费。郭沫若自愿把自己的官费拿出来帮助佐藤富子进市谷的女医学校深 造,是经过认真考虑的。他一个月的官费起初仅有33元,医科费用又大,买参考书 就贵得吓人,所以并不富裕。但他认为爱情的美丽的花园,需要两人共同来建造, 替自己所爱的人尽微薄之力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佐藤富子对郭沫若的建议很感动。同时又有些犹豫。她凝眸想了一想对郭沫若 说道:“假如我真是能够进去的话,那真是高兴呢。我将来能够稍微帮助我的哥 哥,那真是幸福呢。但进女医学校的事情假如在我哥哥身上稍微都要加上些苦痛的 时候,我都不愿意去。哥哥假如支持不起的时候,我就留在这儿等到哥哥毕业吧。 哥哥回国的时候,假使我一点也不能帮助,对于哥哥的祖国一点也不能贡献什么, 这是最没意思的。只顾自己的私图,不顾哥哥的甘苦,这样的事情我是不忍做的 ……” 佐藤富子说得又诚恳又深情,眉目之间荡漾着圣洁的光辉。郭沫若注视着佐藤 富子,把他心中蕴蓄已久的话鼓足勇气说了出来:“市谷的女医学校每年3月招生, 时间紧迫,病院里整天忙碌不休,没有准备的余暇。我看你索性把病院生活早早牺 牲了,同我到冈山去同居,一面从事准备,好不好?” “主啊!……”佐藤富子叫了一声,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又慢慢地垂下了眼 帘。 佐藤富子答应了郭沫若的要求,辞去了圣路加病院的工作,随郭沫若到冈山同 居。 他们住在冈山市内一个偏僻的小巷里。时间虽然是寒冷的冬天,可他们却感受 到了春天般的温暖。 郭沫若得到了佐藤富子的爱情,多年来他心中的一种无限大的缺陷,终于得到 了弥补。几年前他像是拖着一个活着的死尸一般跑到日本来的,如今正是佐藤富子 给他这具死尸赋予了一段新的生命。佐藤富子对他来说犹如圣母玛丽亚。所以,他 又给她取了一个圣洁的名字:安娜。 巷底有一家姓二木的学教汉文的先生,非常崇拜中国的孔夫子。他和妻子生有 三女一男:长女居孀,次女宇多十六岁,小女十三岁,儿子在东京的帝国大学读 书。郭沫若和佐藤富子初来时,二木先生的妻子和长女总爱盘问他们的关系,佐藤 富子只得诱说是兄妹:“我八岁的时候,自己的父母死在上海,只剩了我一个人, 是我哥哥的父亲把我收为义女抚养大了的 二木先生的妻子信以为真了,就笑着说:“我要富子小姐做媳妇,把宇多许给 这位年轻的先生。” 宇多姑娘那像盘子一样的圆脸涨得绯红了,郭沫若只好笑了一笑。 这一天,12月25日,是圣诞节。晶莹的雪使大地变得一片白净。教堂的钟声庄 严悦耳。巷子里熙熙攘攘。人们互相祝福着,欢欢喜喜地从圣诞老人那里接到了愉 快的礼物和卡片。 虔诚的安娜早早就起来了。她神情端庄地立在耶稣的圣像前,双手合十地做着 祈祷:“主哟,寄居我的心……请把我这受污秽染了的身躯,洁化来比雪还要白净 ……” 郭沫若是一个泛神论者,并不专一信仰上帝,但他熟谙基督的教义,认为其中 的精髓在于一个“爱”字。安娜正是出于爱,出于同情,才不顾帝国的偏见和家庭 的阻拦,从东京来到冈山,和他这样一位已经结过婚的中国留学生同居的。安娜有 一颗伟大的爱心,安娜的灵魂比白雪还要洁净! 这么想着,葱笼的诗兴突然向郭沫若袭来了。他伏在案上写了一首英文的散文 诗,待安娜作完早祷后,他就兴致勃勃地对她说道:“安娜,这是我献给你的!” 这是一篇象征性的作品。郭沫若满怀感激地说:“安娜你就是那诗中的少女, 我是那一条小小的鱼儿,是你用爱情的泪池使我苏活了过来……” 次年3月,安娜去东京读书。 其时安娜已经怀孕了,因此学习起来感到很吃力。进校后不多久,有一天妹妹 佐藤操到女子医专来看她,不大放心地对姐姐说:“上次你没有征得父母同意,就 只身来到了东京。这次跟一个中国人结婚,又没有征求父母的同意,我怕他们 ……” 富子打断了妹妹的话,带着坚毅的、充满信心的神情说:“阿操,跟中国人结 婚和跟日本人结婚没有什么两样呀!再说,结婚不是为了父母,而是为了自己的幸 福。” “是吗?”佐藤操半信不信地说。她对姐姐同中国人结婚,一开始表现出了 “讨厌”的漠然态度,但富子像小时候一样称她为“阿操”,使她感到亲切,心中 又隐隐觉得(或者说唯愿)这桩国际婚姻也许不是一件坏事…… 安娜因为怀孕,过了两个月便不得不辍学返回冈山,年底时生了一个儿子,纯 洁无垢像个天使。郭沫若的长兄橙坞给婴儿取名“和生”,郭沫若希望他像诗一般 自自然然地生长。 郭沫若和安娜两人的结合,没有得到双方家庭的认可。佐藤家是严格的基督教 徒,没有征得父母同意便同一个并不信仰上帝的中国留学生自由结婚,是断断乎不 能允许的,安娜因此受到了“破门”的处分…… 郭沫若自己也面临着两难的处境。和安娜的自由结合,同样遭到他父母亲的反 对。尤其是他提出来要和张琼华离婚,更受到了他们的斥责,很长一段时间竟断绝 了书信来往。郭沫若想到父母都老了,张琼华又是旧式的脑筋,他假如一定要同她 离婚,她可能会会因而气坏。考虑再三,最后他决定了永远和家庭疏远的办法。 直到安娜生了长子和生以后,郭沫若的父母才宽恕了郭沫若,并承认了安娜的 存在。但在写信的时候,仍称这位日本儿媳为“妾”,称安娜生的儿子为“庶 子”。这不能不使郭沫若感到伤心。 他想起他的家庭的时候,每每和着眼泪在无人处呼号,但是他的苦情,除了他 自己之外没有第二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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