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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家庭 一 伟大的托尔斯泰在其巨著《安娜・卡列尼娜》的一开头这样说过:“幸福的家 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对正常国度正常岁月的家庭来说,这 论断也许能够放之四海而皆准;但是古今中外的历史都证明,一旦许多家庭的不幸, 不过是同时代政治狂澜中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漩涡,那么它们则不会迥然有异,而是 风雨同舟的了。就说发生在辽阔的俄罗斯大地上的“十二月党人”事件和斯大林式 的悲剧,以及发生在同样辽阔的中华大地上的许多类似的悲剧,给多少人和多少个 家庭带来的不幸,就没有太大的不同了。 二 1958年3月20日,即本人被开除出党第三天上午,我的妻子从城内新华社机关给 我来了电话,要我当天下午两点,在西单区政府门前会合,办理离婚手续,小女儿 归她,大女儿归我。她特别叮嘱:“不要向外婆说,免得她老人家难过。” “外婆”,就是她的母亲,我们都以孩子的口气这样尊称她老人家。 老人家小脚,瘦弱,守寡已多年,正随着我们过。一听说我被开除出党,她老 人家就哭红了眼睛。 听了妻子的叮嘱,我说了一声“好的”,没说过第二句话。虽然我们已结识多 年,但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抗美援朝后我又去了越南,从越南回国后又闹过一些 小别扭。这一次,在全国波谲云诡的政治风潮中,她若不是在重重压力下,不得不 贴出那张令人震惊的说我要成立“中国共产党革命委员会”的大字报,说不定她也 会被这场汹涌的政治波涛所淹没。她比我年轻3岁,才27岁,决心和我划清界限一刀 两断,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我本人从小受到的孔孟遗训较深,总觉得一旦结为伉俪,如果没有什么 实在过不去的芥蒂,就该白头偕老,同舟共济。特别是想到我们的两个女儿的未来, 我就忍不住要流泪! 这两个不幸的孩子!大的叫戴青青,才3岁半,生于1954年10月27日,当时我还 在越南,此刻她正在新华社幼儿园;小的叫戴贝贝,生于1957年5月17日,此刻刚满 十个月,只会发出惟一的单音――“爸”,由外婆和一位老保姆带着。她们同父同 母所生,难道就忍心看着她们这样不会留下任何弥可珍贵的儿时记忆,各奔东西了 吗? 可是转而一想,我自认为自己是个豪爽的男子汉,宁可独吞苦果,决不牵累任 何人。 三 下午两点,我套了一件还是1954年冬天在河内做的海军呢大衣,穿着平时一直 穿着的已打了几块皮补丁的黑灯芯绒旧棉鞋,准时到了二龙路师大女附中对面的西 单区政府门前。不一会儿,妻子也到了。我们一同走进区政府小院,来到楼下的婚 姻登记处。 一位精瘦的约莫40岁左右的女同志接待了我们。从她那饱经风霜的脸色和太行 山区的口音可以判断,她也是从老解放区磨炼出来的,说不定过去就做过妇救会这 类的事。她得知我们的来意,似乎并不那么乐意地递给我们每人一张《离婚登记表》。 她叮嘱我们好好地填写,尤其关于子女的归属要填写好。 不一会,她拿起我们填好的表,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长叹了一口大气,摇摇 头,自言自语地说: mpanel(1); “说得好轻松!‘两个孩子,一人一个’!一个好端端的家庭,难道就这么拆 散了不成?!‘政治上有分歧’!什么分歧?不就是提了几条意见,说了几句错话 吗?过去为党为人民拼死拼活地干了那么多年,就因为说错了几句话就一笔勾销了 吗?!” 她的目光离开了手上的登记表,直愣愣地看着我们说: “你们先回去吧,把表放在这里。这件事,不能一下做定论。我们还要慎重研 究,还得征求新华社党委的意见。你们要知道,你们两个都是十来岁就参加了党的 啊!我们希望你们自己再冷静地考虑考虑。往后如果接不到我们的通知,你们就不 要再来了!” 说完,她站起来,向我们伸出了握别的手,又一直把我们送出了大门口。 四 我俩双双步行,向复兴门走去,边走边谈,谈谈今后各自的打算,重点是外婆 和孩子们的问题。 关于对孩子的抚养和对外婆的赡养,今后显然是困难重重的了!我个人今后每 月只有28元钱生活费,今后将去何处“监督劳动”,也还是个未知数。不论怎么克 俭苦省,每月至多只能省下十几二十元。妻子当时每月78元,除去她个人的必要的 开销,只够大孩子在幼儿园的费用。老保姆可以辞退,请她包涵;可是小女儿和外 婆怎么办?至于我苏北老家的老母和生肺病的姐姐,以及同样需要我不时接济的几 个正读中学的侄儿,只得愧让他们听天由命了! 磋商的结果,惟一可行的办法,只能请外婆带着小贝贝到大连去。孩子的大姨 母和大姨夫,都在大连――大姨母是一家中型工厂的党总支书记,大姨夫是一座重 型工厂的党委书记,两位都是新四军时代的老同志,工资都较高,但一直没有孩子。 他们如能帮助我们度过艰难的岁月,那最好不过;如果我们的前景永远不会好转, 而他们又愿意把贝贝当作他们自己的孩子,那也未尝不可。 好,就这么办,等一回到家,就给他们去信。 五 我们出了复兴门,过了三里河木桥,到了钓鱼台南侧。 那时候的钓鱼台,还是满目荒凉的黄土地,水边一角的一座孤零零的小破庙, 也快坍塌了,但周围的麦地已开始返青。妻子提议歇一会儿。 我们下了大路,走到麦地中一条荒草萋萋的小土埝上坐了下来。环顾早春景色, 我们发现,返青的麦苗丛中散布着一星半点的小荠菜,它们有的在嫩绿的小叶下, 已绽出芝麻粒大的小白花,很招人喜爱。妻子说:“咱俩挑点荠菜回去吧?就是炸 不了春卷,熬点荠菜粥也是好的。” “好的。”我也装着乐以忘忧的样子随声响应,“在我们苏北老家,这也是逢 春必享的美食。” 待我们各自挑满了自己的帽子,她用自己的小手绢一起包包好,夕阳已下西山, 暮色苍茫了。我们这才继续往家走。 快到家门口,妻子再次叮嘱我:“关于登记的事,你什么也不要说。不然,外 婆又会难过得吃不下饭的。” 我点点头。但是一进屋,当站在小孩床里的小贝贝又欢快地大叫一声“爸”, 就扶着小床栏杆咯咯咯笑着来回走的时候,我顿时苦泪盈眶,疾步冲了过去,把她 一把抱了起来,不住地亲她那红苹果似的小脸蛋。妻子在一旁忙向我使了个眼色, 我才竭力克制住自己,放下了孩子,背向着外婆进了里屋,迅速抹去了眼眶周围的 泪水,不让她看到我脸上的会引起她多一分悲戚的痕迹。 大连方面很快回了信,欢迎外婆和贝贝去。惟一的要求是把贝贝的一切衣物, 包括小孩床和澡盆等等最好都带去,免得他们再购置。 说得很在理:孩子走了,我们留下这些东西也用不着。再说,把孩子托付给人 家,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接回来,人家得花费多少钱!何况人家还要单独奉养老外婆。 不日,妻子就带着外婆和小贝贝到大连去了。我带着青青把她们一直送到前门 火车站。外婆抱着小贝贝站在车厢门口,教口口叫“爸爸”、“姐姐”,招招小手, 向我们告别。我又一次强忍着泪水…… 六 她们走了!我独自一人,按第二步计划行事:退掉了两大间带厨房厕所的单元 房子,把一切家什搬到斜对角另一个楼门里的一个最小的房间里,和别人合住一个 单元,为的是每月省下几元房租和水电费。当新华社决定4月7日上午,我和另外五 名受“监督劳动”处分的“右”字号人物去北大荒时,妻子也从大连回来了。看得 出,她似乎也很难过。 离京前夕,我与妻子躺在床上久未成寐。承她雅爱,她让我再唱几支歌给她听 听。 这奇怪吗? 不奇怪。在吃“新闻饭”之前,我和她分别在新四军不同的文工团干过几年。 她跟随部队北撤山东后,她所在的那个文工团留在苏北敌后的许多同志,和我所在 的文工团合并,这大有助于我们在打进南京后一起做新闻工作时的相互了解。她会 拉二胡,同时认为我的嗓门儿还凑合,往往兴致一来,就拉起二胡让我唱,而且常 常让我唱她最爱听的歌剧《甲申记》中的《圆圆曲》…… 1945年夏天,抗日战争胜利在望。为避免胜利冲昏头脑,苏北新四军许多文艺 团体纷纷上演李自成起义军攻占北京城不久即失败的历史剧。其中最著名的是夏征 农编剧、沈亚威作曲的歌剧《甲申记》和阿英写的话剧《李闯王》。《圆圆曲》为 《甲申记》剧中人吴三桂的爱妾陈圆圆所唱,其内容是婉劝李自成手下的骁将刘宗 敏不要对她无理,以免激怒吴三桂勾引清兵入关,词曲如怨如诉,哀婉动人…… 妻子自己,音色略带低哑,但对音律的掌握和情感的表达,倒也小可人意。据 说我到越南完成了奠边府决战的报道任务后,新华社欢送几位记者去越南,她在大 家的要求下,曾相当动情地唱了苏联的这样一首歌: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 跟随我的爱人上战场;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 跟随我的爱人上战场…… 那时她正怀着我们的大女儿。我相信她在那种场合下单单要唱这支歌,确是出 于纯真高洁的情爱的。很可惜,这情爱经不起霜打雪夺而犹如昙花一现。在这迟早 总会天各一方的时刻,她要我再唱几支歌给她听听,与其说旧情难忘,不如说留个 无形的纪念吧! 她怕隔壁的新邻们听见我的歌声,暗笑我们这是“望乡台前打溜秋――死中作 乐”,特地要我“轻轻地唱”。 我轻轻地唱了,先唱了朝鲜的《春之歌》,继而唱了西班牙国际纵队的《我们 怀念雅拉玛》,最后才唱了她最爱听的《圆圆曲》。 《圆圆曲》的歌词大意是―― 今朝啊今朝, 旧江山换了新主, 正欲把基业稳固, 莫国妾逼反了儿夫。 他见我,在田国丈府; 他迎我,用油壁香车; 他别我,因兵书频催; 他约我,永不相误; 他爱我,如掌上明珠。 只怕他,听说奴被将军掳, 他就要冲冠一怒,六军编素, 勾结满番胡奴。 将军―― 目前边患正猖撅, 遍地疮痍犹待抚。 将军啊将军―― 奴似落花流水任漂泊; 你好比东方旭日初升, 莫被奴这乌云遮住…… 我唱完了,她轻轻地长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她的心头是否也和我一样在滴血。 七 第二天一早,我们一起与同志们乘坐带帆布篷的大卡车进城。在人们熙熙攘攘 地急于买份早点就去办公室的机关食堂里,妻子特意多买了几个咸鸭蛋和几根广东 小腊肠,陪我共进也许是分手前的最后一顿早餐。 早餐后,我们去北大荒的六个人――对外新闻编辑部编辑。著名历史学家陈寅 格的侄儿陈封雄,对外新闻编辑部英俄文业务干事梁昌荣,参考资料编辑部编辑、 一度担任过国民党行政院长的俞鸿钧的外甥陈亮,地方新闻编辑部编辑方约,新闻 摄影编辑部编辑杨迎先,以及我本人,各自拿着自己的行李和书箱,等等,登上了 一辆陈旧的也有帆布篷的美式中吉普,直开前门火车站。 车子快出新华社南大门时,我才从车后发现新华社机关党委的几位男女工作人 员,在大铁门里面的路边上向我们挥手送别。 这时,还可称做我的妻子的她,也匆忙赶来站在一边,默默无语地向我挥了挥 她那小巧的手。我一下从一边的侧座上躬着腰站了起来,一手紧抓着车后的栏板, 一手伸到帆布篷外,像要划破空气似地使劲挥动着,大声呼喊着妻子的名字―― “再见了――青青――拜托了――”直到车子拐上了国会街[注],顺着宣武门里的 城墙向东开,再也看不见她了,我才返回自己的座位。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可是此时此刻,在中国大地上,同遭这种不幸 的家庭究竟有多少?谁能说得清?! 名扬中外的新华社:再见了! 古老美丽的北京城:再见了! 此去能否复归,谁能为我们掐指一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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