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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情系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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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情系故土 一 萧乾像一头气疯了的困兽,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如果是在郊外空旷的田野上, 他一定会大声喊叫几声。然而,在泰晤士河畔的寓所,在一位死板的老处女的楼上, 他不能吼叫,不能歇斯底里似地发泄。表面上他无声地踱来踱去,但从他的肌肉抽 搐、气愤得几乎变形的脸上,可以看出他内心的狂呼、翻腾。 钱能欣带给他的消息,似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响。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也 不能相信:雪妮已在两年前结婚了。 会是真的吗?真的,确凿无疑的事实。他记不得自己是怎样从钱家回到这里, 是步行,还是坐车,也许是被送回来的吧? 他的心痛苦极了,就像有人在上面捅了一刀,又撒一把盐似的疼痛。靠在沙发 上,他使劲用拳头捶着胸膛,脑袋。五年,整整五年呵,他等着,盼着,在飞机的 狂轰滥炸下,在瓦砾成堆、硝烟弥漫的废墟里,在炮声隆隆的前线,他何曾熄灭过 心中的希望,何曾冲淡过强烈的思念?他在寂寞孤独的心上,供奉着一个神圣的形 象,用她安慰自己,熨平揪紧得发皱似的心。为了她,他无意之中,冷淡了一个又 一个向他伸出爱情之手的英国姑娘;更是为了她,他狠心抛弃了另一个可爱的、无 辜的姑娘。而在战争过后的今天,回答他的思念的是什么,是晴天一声霹雳,黑夜 里一道闪电。过去充满幻想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大雨过后的天边彩虹,转瞬即逝。 报应,这难道真是报应吗?从不相信命运,不相信宗教迷信的他,此刻也不能 不强烈感受到冥冥之中的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控制着他的命运,操纵着、安排着他的 生活。 想着这几年个人生活的戏剧性变化,他真有说不尽的痛苦。不愿意和他离婚的, 最终又结了婚,有了孩子;答应和他结婚的,最终也离他而去结了婚。他得到的是 什么?镜中花,水中月。多年痛苦思念的补偿是什么,一次更甚的痛苦。 你为什么不等我?你为什么欺骗了我,害了我?他怒了,抱怨起雪妮。他走到 壁炉支架旁,一把抓过那个陪伴他多年的镜框,用力摔在地上,玻璃破碎,就像撕 裂的心。他又走到茶几旁,抓起那包本是带给她的糖果,也用力扔在地上,纸破了, 糖果散得四处都是。 做完这一切,他似乎得到稍许的满足,无力地靠在沙发上,痛苦地闭上眼睛。 渐渐,他的心趋于平静。他的耳边仿佛响起另一种声音:你有什么资格气愤, 发火,你不是也绝情地抛弃了你的妻子吗?你怎么不想你对她带来的痛苦?你以为 她是那么轻松地和别人再结婚吗? 他睁开眼睛看看四周,像在寻找那个声音的来处,一会儿,又闭上眼睛。 那个声音又在他的耳边响起:雪妮她有什么错?一个姑娘,在战争中,不能寻 找你的下落,也不知你是否还在人间,她能等你一辈子吗?她有选择自己道路的权 利,你凭什么指责她,恼恨她?不!你应该理解她,体谅她。萧乾呵萧乾,你一个 男子汉,难道不看看自己吗,你难道不能振作起来,朝前走下去! 这声音多么熟悉。像是杨刚的声音,也像是沈从文、巴金的声音。严厉的批评, 诚恳的诱导使他慢慢走出无尽的烦恼。他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拾起散落在地上的 糖果,捡起镜框,细细擦去照片上的灰尘,把它夹进日记本里。 然而,他还不能让自己轻松起来,许多天里,他总是闷闷不乐,郁郁寡欢,脑 子不时闪出雪妮可爱的样子。他不能再抱怨她,恼恨她,但也不能忘记她。这种心 理状态大概只有等生活发生新的变化时,才能改变。 二 从美国回到英国,萧乾就发现英国已经将注意力从世界转移到国内问题。以丘 吉尔为首的保守党和以艾德礼为首的工党,正展开激烈的竞选。中国的问题在这里, 远远没有在美国那样受关注。尽管如此。牵挂他的心的,并不是英国的竞选,而是 祖国的抗战,虽然也写过几篇介绍竞选的通讯。 mpanel(1); “七七事变”八周年的纪念日快要到了,中国已经进行了长达八年之久艰苦卓 绝的抗战。萧乾一回到英国,就分头给许多英国政界领袖去信,请他们就“七七事 变”八周年给《大公报》的读者、给中国人民致词。很快,一封封回信来到他的手 中。 坐在舰队街办事处的办公室里,萧乾清理着来信,将它们逐一改成电文。然后 准备发回国内。 这是工党领袖,刚刚辞去副首相一职的艾德礼的信。在旧金山时,他也参加了 联合国会议并和中国代表团同住在一个饭店,在电梯里萧乾曾和他见过面。他在信 中说:“我以英国工党领袖的身份,请《大公报》在中国抗战进入第九年的今日, 向中国人民表达我的祝贺和期望。我由衷地感到荣幸,因为工党自始至终都表示出 对中国人民的同情,并竭尽所能,坚请当时的英国政府认识这一点,认定中国的动 机,也就是所有爱好自由人民的动机。我们钦羡并敬重他们在长期困难中所表现出 来的不屈不挠的勇敢精神。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日本和德国一样,被迫投降,而 中国可由此进入长期的和平与繁荣。” 这是英国前飞机生产部大臣及工党领袖克利浦斯的信。自来到英国后,萧乾就 了解到克利浦斯对中国的支持。克利浦斯的夫人是英国援华会的积极倡导者、组织 者,萧乾和她有过多次接触。克利浦斯在信中说:‘在英国忙着普选的今日,我们 正在奋斗,促成我国的民主政治。可是我的情绪,却在中国进入抗日第九年的时日 飞到中国去了。这一年必须是忍受痛楚的最后一年。在明年开始以前,让我们希望 战争只是过去的回忆,而重新建设的工作可以顺利进行。在这以后,我还希望中国 新的民主宪法能够颁布,然后,我们可以相信中国在民主政治的空气中领导东方, 走向和平及更美满的前途。” 萧乾继续看下去,越看心里越是充满感激和兴奋,人民之间的深厚情谊,这些 年一直感动着他。现在,从这些信中的良好祝愿里,他仿佛看到祖国美好的前景。 他又拿起一封信,熟悉的字迹一看就知是拉斯基的。他在1939年曾选修过拉斯 基的政治课,现在拉斯基正担任工党执行委员会主席,是竞选中最忙的人。本来萧 乾写信请他写一篇文章给《大公报》发表,甚至题目也给他选好:《如果我是工党 政府的外相我对亚洲的做法》。拉斯基回信说,实在太忙,没有时间写文章,他对 萧乾说:。“这种题目的文章,必须等待普选举行之后才能着手,但是我以工党执 行委员会主席的资格,以及个人的名义,我不愿意空空放过中国对日本军阀暴力伟 大斗争的八周年纪念日而默不作声。我不但深切希望中国人民迅速胜利,我更希望 中国人民寻获和平,使他们能够因此得到用许多艰难困苦奋斗换来的前途。对于中 国男女平民,这是他们应该得到的,是毫不过分的要求。他们有权享受下一时代的 种种幸福。” 自由党领袖克莱也来信了。 他在信中说:“我们感觉高兴与荣幸,向抵抗日本战争已步入第九年的中国致 敬。我们对于贵国,一直抱有最大的敬意。我们对于贵国为争取自由而作出的英勇 斗争,不胜同情之极。当日本侵略中国东北,英国自由党联合会即通过一项议案向 日本的破坏国际准则的行动抗议,同时向英国政府保证,自由党将拥护政府施行认 为必要的联合一致制裁行动。随后,自由党更不断要求政府重开滇缅公路。自由党 议员曼德博士曾于1940年11月呼吁成立中英攻守同盟。自由党不仅赞同援助战时中 国的一切步骤,而且深信中国必将胜利,获得和平,由于巨大的人口与受人钦仰的 文化,中国将居于人类生活中的重要地位。” 来信的还有公安党领袖,共产党领袖,以及援华团体之一中国运动委员会的主 席佛莱女士。几天内,萧乾将这些信整理好,在7月7日之前,发回了重庆。 三 莱茵河又出现在萧乾眼前。这次他不是从它的岸边凝视它,而是从飞机上鸟瞰。 细细的一条白线,弯曲地躺在广袤的大地。这里没有了炮声,硝烟,没有了巨大的 车队。3月到7月,仅仅三个多月的时间,这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莱茵河一闪而过,飞机很快飞临柏林的上空。7月中旬,萧乾飞往柏林,采访即 将在波茨坦召开的斯大林、丘吉尔、杜鲁门三巨头举行的会谈。 飞机在灰云层上下穿行,云隙间偶尔露出膝陇的地面。变成残破砖堆似的村镇, 瘫痪了的铁路,一一闪过,到处都是战争留下的惨状。 柏林,这座希特勒指挥战争的中心,出现在机翼下面。被轰炸机轮番摧毁的柏 林,像一具巨大的千疮百孔的尸体,躺在飞机下面。 走上街道,宽敞的马路使人开眼,但是残断的墙,破碎的砖,废墟上充满沮丧 和恐惧的市民,给初来乍到的萧乾心中,笼上一层阴云。 刚刚在盟军征用的德国家庭住下,萧乾在厕所里,就遇到了主人。他胆怯而又 麻木地和萧乾搭上腔。萧乾问他的职业,他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他向萧乾讨过一支 烟,美美地吸了一口,连连说:“呵,呵,美国香烟,骆驼香烟!”说完,他又羞 怯地为他的太太讨了一支。 回到房间,正要打开行李,一位十三四岁的小女孩走进来,手捧一幅还未干的 水彩画。她披着金黄的头发,脸色却显得苍白而疲惫。 “这是妈妈画的,万湖!”她举起画给萧乾看。“妈妈问,这个你看看值多少 根香烟?骆驼牌的。” 萧乾接过水彩画,端详着。湖上飘着淡淡的晨雾,一条白帆船缓行在湖中,远 树丛中,交杂着屋顶。颜色淡浓相宜,笔致疏朗可喜。女孩指着屋顶,说:“那就 是波茨坦的无忧宫,爸爸说,我的命运将在那里决定。” 他递给她一包香烟,把水彩画也还给她。女孩走了,她的充满稚气的声音,连 同她的苍白的脸蛋,久久闪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嘴里默默地、无意识地念着:万湖, 波茨坦,无忧宫…… 万湖横在柏林与波茨坦之间,稀疏的远树,挂着一抹灰云,静静的湖面,并没 有水彩画上的那样美丽。但在废墟之间,一池湖水,多少能给人一点自然的景致。 来到波茨坦,萧乾一眼就看到一座雕楼屋角,他猜想是三巨头聚会的无忧宫。 掏记者证,拿名片,都不成。警卫告诉他,从第二天起,连波茨坦城周围三英里也 不许进出了。萧乾好不失望,沮丧地离开了波茨坦,临走时,又把那屋角和宫门看 了又看。 紧接着几天的采访,比在旧金山还让人厌烦。人们捕捉着巨头们到来的新闻, 结果,都是空空如也,或是一些花边的新闻。有人说看见戴着草帽的杜鲁门,从飞 机上跳下来;有人说看见丘吉乐和女儿在街上散步,嘴里还叼着雪茄。斯大林的行 踪最让人扑朔迷离,有人说来了,又有人说没有,因为通到东德火车铁路两旁。还 是十步一哨的,沿铁路的住宅的窗口也不准开。 萧乾真感到无聊。他不愿在这些新闻上浪费精力。他在柏林踏访日本驻德国大 使馆的旧址,采访管理柏林的法国、美国、苏联、英国的军政府。终于,波茨坦会 议的记者招待会举行了,谁知萧乾一听,更是沮丧。联络官在会议上宣布:“杜鲁 门总统昨天与斯大林共进晚餐。菜单是:冷荤、甲鱼汤、煎鱼、烤鸡、甜菜……” 随后,诸如此类的内容便成了每天记者会的主要材料。譬如,斯大林请丘吉尔、艾 德礼吃饭,饭后喝黑咖啡;无忧宫为巨头随员专门设了一个百货商店,该店备有巴 黎香水若干瓶,玻璃丝袜子若干双……等等。 萧乾再也没有兴趣采访下去。惜机他去参观希特勒办公、自杀的地方,还特地 参观了那位“好好贵族”作广播演讲的地方,自然,那只是一堆烂砖,一个能说几 句英语的德国人,为赚几根香烟雨作导游。 萧乾扫兴地离开了柏林。 离开柏林时,波茨坦会议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倒是那位在厕所里向他讨烟 的人,那位可爱忧郁的小姑娘,使他难以忘怀。他在采访德国人时,一位德国人淌 着热泪对他讲的一番话,也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 那位德国人在萧乾问到德国目前的政党之间的分歧时,他没有回答,却突然落 下了眼泪。他说:“现在德国是完了!我们哪里还有时间谈党争呢?我们从来没作 过民主主义者,统治我们的不是帝王,就是贵族,要不然就是普鲁士军阀,或者纳 粹党人,这次我们坚决地要让人民选择他们自己的政府和政党了。请你单纯地称我 们为反法西斯的主张民主的人吧。” 他的话激动着萧乾的心。萧乾在柏林的废墟中,真正感受到一个面临重建国家 的民族的悲哀。他好像理解了这一切。 四 7月25日晚回到了伦敦,第二天,使他乃至全世界吃惊的事就发生了。 7月26日,这一天,是数桩重大事件同时发生的日子。美、英、中三国政府首脑 杜鲁门、丘吉尔、蒋介石发表《波茨坦公告》,要求日本无条件投降。日本政府发 表声明,拒绝接受。在这同一天,英国大选揭晓,工党获多数,丘吉尔内阁宣布辞 职,由艾德礼组成新内阁。 工党的获胜,使萧乾大为吃惊。从感清上来说,他偏向于工党,对丘吉尔的保 守党却有不满。工党对中国抗战一直支持,他是非常了解的,而且在和拉斯基、克 利浦斯夫人的接触中,他多少了解和赞同工党的政策和观点。对丘吉尔则不然。19 39年以前,丘吉尔极端亲日,甚至同情日本对中国的侵略。“九一八事变”后,他 还警告英国人:“不要干涉日本在远东的政策。”萧乾来英国后,正是丘吉尔向日 本献媚的时候,中国人在这里不仅被视为“敌性侨民”,而且还封闭滇缅公路好几 个月。一个对中国曾经不友好过的人,萧乾无论如何也不能去赞许。 尽管如此,萧乾不能不佩服丘吉尔在民族处于危难之际,所表现出来的胆略和 勇气。丘吉尔在职几年,正是反法西斯战争走向胜利的几年,现在战争刚刚结束, 英国人民怎么会忘掉他的功绩,把他抛弃呢? 一个多月前,萧乾在往重庆发回的述评中,分析英国选举形势,他还认为保守 党占优势。他不能想象,一个对国家有功的人,会轻易地被选掉。不过,那时他也 这样写道:“如果工党和自由党能够将他们的力量合在一起,那么左翼胜利的机会 较多。若干观察家至今还认为这种情形可能出现,或者会在最后一刻来一个意外, 颠倒选举票数的多少。” 今天,这个选举结果的确使萧乾吃惊了,首先产生的感受是英国选举制的民主。 一个人尽管有很大的功劳,但并不能决定他的连任,决定他的政治命运的,却是广 大的选民。他真是感慨万分。在中国,这真是难以想象的事!选举结果不仅出于萧 乾意料之外,许多英国人也很意外。昨天晚上他刚到舰队街,一些消息灵通人士还 相信保守党会获胜。就是工党内部有地位的人士,也没料想到自己的胜利。萧乾听 说,美国的评论家除了纽约午报的威诺尔(Werner)外,都预料丘吉尔会获胜。 萧乾匆匆拿出稿纸,一边想,一边准备向国内发稿。他先写出新内阁名单:首 相艾德礼,外相贝文,财相达尔,贸易部大臣克利浦斯,枢密大臣库里逊。 他思考着。工党的获胜又在启发着他,仿佛在告诉他一个道理:注意人民生计, 才能在战后获得人民拥护。他研究过工党的政策,最令他佩服的是改善人民生活的 计划。经过战争磨难的人民,需要喘喘气,过上安定富裕的生活。 他写下去。 工党不理会消极方面,专心在人民的衣食住行和工作与民生问题的积 极方面下功夫。很明显的,一个政党解决国内问题的能力,比较国际声望 对选民更有号召力。共产党在下院仅增获一席一事,表示英国人民对意识 色彩并不关切,但是他们亟欲见民生问题的解决,酷爱自由的英国人民, 虽然憎恨国家管制,但是在有效无瑕疵的战时配给制度下造成的日用必需 品的公正分配,已使一般平民相信:国家管制,假如由公正人士温和地推 行,能予人民以更多的幸福。 他将这篇长篇消息发回重庆,尔后,又发回一篇《注重人民的生计――工党以 国内政策获胜》的消息,也许在文章中,寄予着他对国内战后命运的忧虑、思考, 也许他希望自己的报道,能启发国内的读者思考。祖国的未来,无时无刻不在牵挂 着他的心。 五 8月6日,日本广岛腾起一朵蘑菇云,原子弹爆炸的消息,顿时传遍全世界。中 国胜利的进程更为加快了。 萧乾怀着喜悦等待着伟大的日子到来! 8月10日中午,萧乾像平常一样来到舰队街的办事处,坐在办公室里测览各种报 纸。 他打开收音机,收听着英国广播公司播放的音乐,待会儿就该到播放新闻的时 间了。他己经养成了习惯,每天固定的新闻广播,很少错过。 报上的文章使他非常吃惊。文章说,如果日本仍顽抗到底,原子弹继广岛、长 崎之后,将落在中国的上海。 上海,多么熟悉的地方,萧乾在那里度过难忘的两年。黄浦江、苏州河、外白 渡桥……一个个地方,刹那间都涌现出来。不能呵,不能!他从心底发出呼吁,他 不愿意让自己心爱的城市,蒙受残酷武器的摧残。 这时,熟悉的播音员的声音响了,带着少有的兴奋,播音员高兴地报道:日本 内阁于9日决定求降! 用什么词语来形容萧乾此时的心情?一切的形容都是贫乏的,惟有他的眼眶里 溢满幸福的泪水,最能表达他的心情。 很快,办事处涌来一批批前来庆贺的英国人,相识的,陌生的。萧乾很少和不 曾相识的人热情拥抱、交谈,但今天,他一边擦着流出的泪水,一边和前来祝贺的 不相识的人热情拥抱。 他走出办事处,在热闹的人群中,他成了注意的中心,走到哪里,都会5;起一 阵欢呼。他买到一份刚刚印出的晚报,欣赏着日本求降的消息。他走在街边的人行 道上,沿街的窗户彩纸纷纷掷出,落在他的身上。一位行人,高兴地拍拍他的背, 说:“这一天已经让你等了十年了。你应当比我们更欢喜呀!” 是呀,十年、十四年!多么悠长难捱的岁月,终于盼来了这一天!1935年北平 那个难忘的冬日,“一二・九”运动学生勇敢的呼喊,斯诺夫妇愤慨的牢骚和主持 正义的行动,还有病房里受伤的学生的面容……此刻一一重叠在他的记忆里。 他突然想到什么,卷起手中的报纸,就往办事处跑去。回到办公室,他拿出中 国国旗,连忙挂在办事处的房顶上。夜风里,旗声猎猎,萧乾仰望它,心绪飞到祖 国。祖国的人民知道了这一消息,不知道该怎样高兴呵!他想。 一个漂亮的姑娘走进办事处,她手拿一束鲜花,高兴地递给萧乾:“祝贺你!” 萧乾看着她,脸上溢出兴奋、幸福的神情。他感激地接过花束,把它放在办公 桌上的杯子里。 姑娘格温是萧乾去年冬天认识的。她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英国人。她在上 海出生,一岁时就来到英国,在伦敦长大。中国对她一直是个神秘的地方,她没有 跟父亲学汉语,不会讲。和萧乾认识后,这位从牛津大学毕业的二十三四岁的姑娘, 常常来到舰队街,成为萧乾的好友。萧乾对她讲中国,北平故宫的雄伟、壮丽,杭 州西湖美丽的景致……在她的心目中,萧乾勾画出一个可爱的祖国形象,浪漫而富 有诗意。渐渐,她喜欢上萧乾,爱上了萧乾。自得知雪妮已经结婚的消息后,萧乾 也排除了心中的障碍,接受了她的爱。 两人走上街道。入夜的伦敦,灯火辉煌。街上庆祝的人们,比下午还要多。许 多成年人,头上戴着纸帽子,在街上挤来挤去。有的贵妇人,一反昔日的高雅,手 牵气球在广场上嬉闹。两人沉浸在节日般的欢乐之中。在这胜利的时刻,漫步在泰 晤士河畔,瞧着河水缓缓流淌,两人谈论着中国的时局,筹划着他们的未来。 萧乾站在河边,任晚风吹拂他的头发。慢慢,他从喜悦狂热中清醒过来。他知 道,现在远不是庆贺的时候。日军还没从中国的土地上滚出去,国民党和共产党能 否在战后合作,也难以推测。他依然心事重重地回到住处,格温的询问和宽慰,也 不能使他放下悬在心中的这块石头。 果然,四天之后,《泰晤士报》连续两天发表了关于蒋介石与朱德矛盾冲突的 文章。蒋介石下令八路军的所属部队,应就地驻防待命,不许向日军收缴枪械。13 日,八路军总司令朱德、副总司令彭德怀发表拒绝服从蒋介石命令的声明。声明说: “‘驻防待命’一说,确与民族利益不符合。我们认为这个命令你是下错了,并且 错得很厉害,我们不得不向你表示,坚决地拒绝这个命令。因为你给我们的这个命 令,不但不公道,而且违背中华民族的民族利益,仅仅有利于日本侵略者及背叛祖 国的汉奸们。” 萧乾没想到国共的分裂来得这么快。国内的实际情况他一点也不熟悉,他说不 出谁是谁非,自己应该偏袒哪一方。只是当从报上看到赫然醒目的标题《中国人分 裂》,他心里隐隐作痛。他多么希望千万不要有内战。让受尽战争苦难的人民,早 一点得到安稳,生活早一点改善。 一天萧乾和格温走进伦敦一个著名的俱乐部,在那里碰上一位英国远东问题专 家,和他攀谈起来。 “你对中国目前的局势有何见教?”萧乾问。 “我以为远东现在正站在一个交叉路口,一条路是长期的民主繁荣,一条路是 绵长的必要的内战。”那位专家说。稍停一会儿,他有点俏皮地看看萧乾,说: “中国的地位现在并不坏呵!重庆的政府并未离开过中国的领土,这比希腊、波兰 强多了。现在莫斯科也签定了条约,蒋委员长的地位比法国的戴高乐强得多。”转 而,他又变得严肃和郑重,“但是假如在这个重大紧要关头,中国的内战爆发,中 国的地位必然一落千丈,无论谁当权,也是要很久很久的时间才可以恢复的。” 萧乾心情很沉重,他问道,“你觉得前景如何,中国应该怎么办呢?” “办法有的是,你们中国的《四书《里就有。”这位英国专家看来很幽默,说 起话来流露出俏皮的口气,但萧乾乐不起来。“中国的《四书》有所有必需的药方, 最要紧的就是一个‘忍’字,从目前看,国共有会作的可能。只要国民党完全还政 于民,我看整个前途是光明的。” 谈话结束得很乐观。晚上,萧乾将这个谈话连同其它材料一并发回重庆,他希 望国内能了解西方人士的看法,希望自己的工作,对促进国共合作,避免内战,起 一点作用。 巧得很,当萧乾的消息发回重庆时,杨刚从美国也发回内容相似的文章。于是 两个人的文章同一天在同一栏中一起发表出来,编辑还起了一个总题目:美英人士 盼我团结――美商亟欲投资中国市场关心我国政治自由稳定。 在发出这篇谈话的当天,传来了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和蒋介石电邀共产党 领袖毛泽东主席赴重庆共商国家大计的消息。萧乾感到,祖国已露出了和平安定的 曙光。 8月底,毛泽东前往重庆正式谈判的消息传到英国。萧乾相信国共会合作,避免 内战的这种心情更为明朗,他高兴地邀格温到魏理家玩了很长时间。从魏理的书架 上,他又看到了当年来英国时第一次在这里看到的中国作家的作品:徐志摩、沈从 文……他想到了和魏理初次见面的情景。那么遥远,却又仿佛就是昨天。六年,整 整六年,在伦敦这座城市,他度过了难以忘怀的岁月。 站在书架前,他没能找到抗战期间国内出版的文学作品,他很失望。战争,摧 残着人民的生活,也摧残着文化。如果祖国早一点和平繁荣,一定会有更多更好的 书出现在这个书架上。他相信这一天一定会到来。 魏理非常同意萧乾的观点,也理解他的心情。英国战争结束了,这个在新闻检 查机关工作的汉学家,又开始潜心研究翻译起唐诗了。 10月初,萧乾前往慕尼黑和纽伦堡。已有一个月之久的国共谈判,仍无结果传 来。他一方面担忧着国内局势,一方面被纽伦堡关押的德国二十三名重要战犯即将 公审吸引了。 纽伦堡,此刻世界新闻界注意的又一个目标。萧乾飞往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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